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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不拉滩

任 国 庆

  第一次见到布拉滩真的把我惊呆了——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
  可我更清楚地知道:从我出生到那时候的十七年,就从来没离开过我出生的城市,怎么会到过这数千里之遥塞外草原呢?但眼前的一切,这静谧的沙漠,绿茵茵的草原,蜿蜒的小南河,一簇簇的马兰花告诉我,这里我确曾来过。我知道也许那是梦境留下的记忆,那应该是写在大脑底层的记忆,或者是与生具来的,是铸在灵魂里的意境。
  有人说:“内蒙古一年刮两季风,一季风刮六个月。”是极言内蒙古风多。然而就在这两季风之间确有许多天朗气清的日子。
  一九七〇年四月,我们到达达拉图的时候正赶上刮春天那季风。那风刮得正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每天出去训练或干活,耳边永远是狂风呼啸,大风卷起的砂土把七窍都塞满。内蒙古是什么样子?布拉滩是什么样子?是风沙弥漫的浑沌世界!风就这么刮呀刮呀,不知道刮了多少日子。谚语说:“狂风怕日落。”果然,一天的黄昏这风“格噔”一下就停了,停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风。
  我走出我们的临时住所——搭在布拉滩上的蒙古包向四周一看,于是就惊呆了。刮风的日子的浑沌天地不见了,眼前是一个极其透明的世界。不知何时草已经长得非常厚密,这就是布拉滩的草,从来不往高长,只长得厚密,把土地完全覆盖起来。踏上去如同踏在厚实的地毯上,觉得再使劲也踩不到底。这厚密的草一概的碧绿,向四周延伸,向南,向北,一直延伸到与蓝天相接。向西,是库布其沙漠,碧绿与金黄相接。向东,数十里后碧草止于浩浩荡荡的母亲河——黄河。隔黄河向东极远处望,隐隐约约有山峦起伏,那就是乌拉山。
  已是牛羊归圈时分。远处不时传来蒙古人吆喝牲口的声音:“嘞嘞嘞嘞嘞嘞嘞嘞……”声音那么遥远,悠长,在草原上回荡,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会传来“哞——”一声牛叫,那是母牛在呼唤她的犊儿,温柔,慈祥。不时传来“咩——”的一声羊羔叫,奶声奶气的,听了叫人心醉,那是羊羔在寻找他的母亲。
  有了这些叫声布拉滩反倒显得十分宁静。此时,血红的太阳正慢慢地坠如库布其沙漠。太阳那么大,那么红,看了让人顿生敬畏。金黄的沙漠便被镀上了浓浓的血色。
  不知何时马兰花已经开放了。不拉滩的马兰不是都长在一起的一大片,而是这里三簇一丛,那边五簇一丛,像是园艺师精心安排,装点着布拉滩,使得草原格调高雅,生机盎然。
  我不由自主走近一簇马兰花仔细端详着。她洁净,幽雅,不染纤尘。看着她,不忍离去,又不忍触碰,似乎灵魂都能得到净化。不知怎么怦然心动,竟想起我梦中女孩儿。是风格相近,还是名字相像:她叫“兰”。她现在还在那遥远的城市上学。记得和她告别时她那依恋的神情,不知不觉竟流下了眼泪。
  再靠近库不其沙漠就是小南河了。小南河叫做河,其实并没有河与河岸的分别。也不知道小南河源于何处,终于哪方。布拉滩地下水位极高。古人说“勿临渴而掘井”,但在布拉“临渴掘井”完全来得及。几锹下去就有清澈的甘泉涌出来。特别是到了春天,滩上地势稍底处就会出现无数地上泉。这些泉眼小的径如手指,大的,能容马蹄。甘洌的泉水就从这里汩汩流出,沿着碧绿草场蔓延开去,时宽时窄,时缓时疾。如此清澈的甘泉恣意挥洒,任其蔓延毫无收敛。此时,你会领略到布拉滩的浪漫、潇洒与放荡不羁。河面像一面明亮的镜子,映照着蓝天和白云,一直延伸到草原与地平线衔接处。
  脱了鞋趟过河就可到达沙漠。河水最深处只达膝盖,清澈见底。脚踩在河底厚厚的青草上,如同踩上柔软的地毯,不会有丝毫淤泥泛起。有时会踩到较大的泉眼,于是就把脚伸进去。清凉的泉水从脚趾缝间流过,甘洌却直渗到心里。   此时巨大,殷红的太阳只剩下半个,正在慢慢的融入血色的沙漠。牛羊都已经归圈,布拉滩异常宁静。
  忽然从远处传来歌声,是从绿草和沙漠相接处的土房处传来。由于远,歌声时断时续。仔细听,听得出那时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子的声音,还有胡琴伴奏。我惟恐歌声停歇,匆匆向那土房走去。那歌声渐渐清晰起来。女孩的声音脆亮悠扬,男子的声音沙哑钝厚。女声凄婉哀怨,男声浑厚苍凉。一段女声起唱,一段男声起唱,每段末尾男女齐唱。两段之间是一把四胡拉的过门儿。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原始的四胡:琴担子,是一根红柳棍棍。四个琴轴是四根红柳棍棍。琴弓还是一根红柳棍棍绑上马尾。琴桶,是四块木板合成,蒙上一块原色的羊皮。这哀怨的旋律由这样的乐器奏出,浑然一体,草木之人也会肝肠寸断。拉琴的是一个蒙古老汉,他自拉自唱,沙哑钝厚的男声就发自他的喉咙。唱女声的是他的孙女。我不忍打断他们的歌声,悄悄绕到柳笆圈起的后院。那过门儿正在那琴弦上悠悠荡起,支支嗡嗡,曲曲折折,直到把你的心揉搓够了,却又忽然一丢,丢得你六神无主;那女孩却紧接着用玻璃样的嗓音唱到:“咕苏嚓干门肯达拉,索拉地索兰多罗。乌鲁努达里巴扎那,松格勒瓦。库步地百地音门肯达拉。(男女合唱)乌鲁努达里巴扎那,松格勒瓦。库步地百地音门肯达拉。”
  歌唱完了,四胡也慢慢收住琴弓。许久女孩和老汉谁也不动,静静地呆在那里。他们依然沉浸在歌声创造的意境中。那歌声依然在布拉滩上环绕回响,经久不散。
  老汉告诉我说:“不知道从甚时候起,这个歌就在布拉滩流传,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布拉滩的蒙人都会唱。歌唱的是,春天来了,布拉滩的草绿了。一个女女一个后生都到沙畔畔放羊。两个人对歌,你问我从哪里来,我问你几岁了。女女爱上了后生,后生也爱上了女女。秋天来了,布拉滩的草黄了,他们都要回自个儿的家了。他们相约好,明年还到这沙畔畔放羊。漫长的冬天过去了,布拉滩的草又绿了,女女来到沙畔畔等后生。她唱着去年的歌,等哇等哇,等到了秋天那后生还没来。来年女女又到沙畔畔等那后生,后生还是没有来。就这么个,女女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到沙畔畔,唱着当年唱过的歌等那后生。”
  我被这故事深深感动了,心中却不由得一惊:这故事该不会是我和我梦中女孩命运的谶语吧?
  夜已深。布拉滩的空气静静地流荡着,一股热,一股凉。远处乌拉山脚下闪着点点灯火,若明若暗,时隐时现,好像是天上的繁星。那是乌拉特前旗火车站的灯光。一会儿,隐隐约约传来火车汽笛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微弱,“呜——呜呜”,越来越弱,渐渐消失。按时间,那正是从兰州开来的列车从乌拉特前旗经过,它正驶向遥远的家乡,驶向我梦中的女孩。
  回到蒙古包时夜已很深。战友们都已进入梦乡,在梦里,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2003-12-06 于米国)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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