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阳光下的小城·阿尔卑斯风情——JODEL 作者:谢侯之


 

极地阳光下的小城

那个极地小岛叫Spitsbergen,是尖山的意思。

尖山岛属斯瓦尔巴群岛,在北极圈。由挪威托管。尖山岛上有个小城,叫朗伊尔(Longyearbyen)。那是地球上最北的城市。

八月里,因了个机会,竟得缘到这个小城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

我们在奥斯陆搭上去小岛的飞机。飞机是737,票价贵得要命,但却坐的满满的人。据说票还很不好买,要提前好几个月去订。

临座是一对德国老头老太。属于一个德国旅游团。老太跟我说:他们到了岛后,再上游轮。游轮绕着岛转。然后要找到浮冰,要去听破冰航行“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问:那听完了呢?老太说:回家呗。这叫做豪华游,因为这一趟折腾贵得吓人。

老太随身带了水,带了黑面包片,带了奶酪。那奶酪大概带了一路,时间久了,上面有大块绿毛的霉块。老太一路忙乎,用小刀仔细地挖霉块。我饶有兴趣地看。老太毫无顾忌,动作舒展大方。霉块终于挖干净,她拿黑面包片把黄黄的奶酪夹了,递给老头一份。两人满意地大嚼。

我这才知道,北欧飞机上的吃喝是要另外出钱买的,而且价格贵(北欧三国的东西本来就很贵)。德国老太事先得到旅行社的告诫,所以自带面包和水。老太抱怨说:“喝一杯番茄汁,要了十欧元,真不像话。”飞机4个小时的航程。越过了海洋,最后看到了岛,看到了高的山。两山之间的小三角平地,是那座小城:朗伊尔。小城临了大海。这里是北纬78度,极北之地。真正的“天涯海角”。它半年是“白夜”(midnight sun),极地的太阳全天柔和地照耀着,从不落到地平线下面去。半年又是“极地夜”(polar night),整天都是黑夜,太阳从不升起来。我们来的时候,正赶上白夜将尽。

在这个极地小城里,住了大约不到2000人。统共有20几家商店。有两家超市,一所大学(斯瓦尔巴大学),一所教堂,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一所医院,一个图书馆,一个博物馆,一个艺术画廊。还有一所体育馆,一所室内游泳馆,一份报纸,一支足球队。这是一个完备的现代化小社区。

居民区一排排的小木屋,漆了各种颜色。门外停了大片五颜六色的摩托雪橇车。雪橇车前端是两根短短的雪橇,后部装有小巧的履带。这是冬天居民主要的代步工具。过去用的都是狗橇车。现在狗橇车有点儿北京三轮的命运,成了专门招待游客的噱头。

Radisson旅馆集团有旅馆在小岛,叫极地旅馆。这是世界最北的旅馆。我在旅馆得到了个小房间,很舒适。房间设备很现代。装修得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板采暖,拐角两面窗相接。凭窗可见到小镇,望到海。视角很好。若是在“极地夜”,望窗外长夜沉沉,风雪怒嚎。小房间内温馨明亮。斟上一杯红酒,感觉会很好。

虽然是地球边缘之地,洋人的餐饮服务业一点儿都不马虎。旅馆的自助早餐有浸着各种汁的生鱼片,各色的胡椒熏鱼,英式的腌火腿。奶酪从意大利的Mozzarella,荷兰的Gouda,德国的Emmentaler,到瑞士大孔,琳琅满目。中餐晚餐带着完整的前餐后餐,且都极有档次。这真让我没想到,竟会端出这么丰盛的大餐来,让人觉得是在巴黎。佩服人类的能量。在这么个地老天荒的边远极地,也安排出如此精致的文明与享受。

会议的空隙里,我们在小城的四处漫步。因为有大洋暖流,显得温润。“白夜”期间不能说很冷。但在河滩上还得穿上棉袄。河滩上远远地看到只驯鹿,长着粗的大角,很好看的分叉,在低头啃苔藓。苔藓呈了红黄绿白的彩色,据说跟藏地长的苔藓很像。小路的僻静处竟看到只北极狐。那是只小狐狸,灰灰的一团毛茸茸。很可爱地东张西望,机警的眼睛发着亮光。挪威的会议主席Bogen博士说,人类活动破坏了它的自然生存。它是在找垃圾。

远处的大山都没有披雪。仅沿山麓有几条雪痕,干净的白色。云怪怪的,都比山低,扯成长条的云絮状。像情人慵懒的手臂,虚虚地勾绕在山的腰上。从夏季北京炎热污浊的空气里钻出来,这里凉爽得怡人,寒冷得迷人。极圈内那种清澈新鲜的空气,吸上去,沁人心脾,叫人刻骨铭心。大概是极地,远离了人间。周围总显得那么宁静。那是一种永恒的宁静,带着深沉的力量,让人感受到神秘异样的气氛。

我们的会议在斯瓦尔巴大学开。斯瓦尔巴大学有200多名学生,来自世界20几个国家。科系都跟研究极地,冻土,冰川有关。

大学外面停了大批学生们的自行车。车都很高级,我见有山地车,多档的跑车。同来的X先生惊呼起来,指着自行车像是见了鬼,说:这里的自行车怎么都不上锁。我们仔细一看,果然。竟找不出一辆带锁的。这时来了个学生,骑辆车。到门口跳下来,把车随便往旁边一靠,进大门上课去了。于是大家大发感慨。X先生说:他什么侄女到清华,骑了辆捷安特。上了两把锁。一个钟头回来,车就没了。清华里的小偷毕竟不俗,比外面的有文化,不做无名之事。小偷留了个条子,上写道:别以为清华没能人。看来,我们那儿是能人辈出,而这斯瓦尔巴大学是一个能人都没有。

傍晚在Radisson旅馆有点儿奢华的餐厅用餐。到晚间,发现不见了公文夹。后来记起来,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忘在餐椅上了。我慌忙跑到餐厅,里面已空无一人。在大厅里,见服务台小姐正忙。她背后靠墙的台子上放着一个黑皮子的公文夹。正是我的。我指着它对小姐说:“对不起,那个公文夹是我的。”小姐看我一眼,一句不问,顺手拿了皮夹子就递还给了我。

这里的人待人诚实友好。商店里的小伙子会告诉你:“这种尺寸我们没有。你到xx商店去看看。他们也卖这种货,比我们品种多。可能会找到合适你的,”小伙子一脸的单纯:“我告诉你怎么走。”这个极地阳光下的小城。没有犯罪,没有警察。没有交通灯,没有交警。

X先生和我议论说,这儿人太诚实,有问题。他们已经丧失了要防人盗窃的意识。就像欧洲湖边被人喂惯了的野鸭子,不懂得应该防人。成长在这儿的儿童真让人担忧,他们以后要是换到咱那个地方非吃大亏不可。

晚间接到太太自柏林电话,说是德文网上查到那个极地岛小城,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全世界最北的城市。第二,它是个Geldfresser。德文的意思是“贪吃钱的家伙”。第三是皮裘商店。这第二点深有体会。什么东西都极贵。旅馆那小房间一晚上人民币一千五。餐厅餐费贵得更没谱。幸亏是会议支付餐费。不然就简直出不了岛了。这里的皮裘商店确实少见。在欧洲反对使用动物皮毛的今天,里面提供鼠狸獭貂狐各种名贵皮料制品。男女皮装做工设计摩登考究。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海豹皮装。海豹皮很独特,毛贴了皮面垂直向下。带很亮很美的银色光泽。让人想起北极光,也是垂直向下的闪亮。于是海豹皮装穿起来,亮闪闪一身的北极光,有种与众不同的名贵豪华。那皮装不怕水,可穿着它站在暴雨中。但我想这种店要是开在德国法国,绿色组织保护动物组织得天天来找岔子。

出房间走到旅馆大厅,酒吧门半开着,里面人声嘈杂,爆出来音乐声欢笑声。我好奇地打开门,里面出来个汉子,欢呼着不由分说,把我紧紧搂住,热烈地拥抱。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好像是罗姆酒。那是个挪威小伙子。但圆脸,翘鼻子,像个俄国阿廖沙。“日本人?”他问我。我摇头:“中国人。”他一把拉住我:“好,中国人,非常的好。”他硬要我坐下:“海上你看见船了?那是我的,”他伸手去指海边:“我爸爸已经‘咔’-”他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动作:“死了。他留给我船,三条,”他口舌有点儿不灵:“我们捕杀鲸鱼。”我说:“不可以随便捕鲸呀。”他挥一下手:“对,不可以。我得和中国人做个朋友。这是我的名片。你记下啦?”我知道挪威人祖先。他们世代在北极海捕鲸鱼猎海豹。还和瑞典人一样做海盗。是大名鼎鼎的“Viking”一分子。但是现在都变得文雅,很gentleman了。看挪威小伙儿一身的酒气,想起史蒂文森“金银岛”里那首海盗的歌儿,小时候父亲给我背过,那里面就是喝罗姆酒。那歌记得:

Yo ho ho and a bottle of rum / Drink and the devil be done for the rest(哟-嗬-嗬,来瓶儿罗姆酒呀/喝呀!剩下事儿见魔鬼去吧)罗姆酒是烈性烧酒,容易喝得一身酒气。海盗们没有罗姆酒就不是海盗了。

应该是深夜了。我们大概因了时差,毫无倦意。于是随便地走出来,走向海边。

这就是极地的白夜。外面一片明亮。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全城都已入睡。太阳这时落到了最低点,停在海面上面,再不下去了。一霎那,红光四射出来,越来越强。天幕一片玫瑰红。大团轻薄的云,都扯成金红的丝絮,向上扬起来,像一大缕一大缕凝固的烟,红亮成一片凝固的火焰。那是极地阳光涅磐时燃烧的火焰。山麓在燃烧中被了明亮的光。海面上红鳞万点。海边的小房子里有几盏灯亮着。在红光里面,灯光像是蓝色的。那是缀在极地岛上细小的蓝宝石。

明天我们就要离去。可能再也没机会再来了。短短的几天,小岛小城给了人深深的留恋。

再见,可爱的极地小城。

                                                                      2006-09-02

 

阿尔卑斯风情——JODEL

我一直记得,我赶上过的一次巴伐利亚农村的节日。在阿尔卑斯山地区,一个不大的村庄。村里有整齐的街道。许多美丽的花园庭院,停着奔驰牌汽车。还有一个小小的修道院。修道院带了一个招待所。住客多是外来的教士和香客。

我们就在那个招待所里过夜。招待所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白枕头白罩单。有一张小木头桌子。桌上一本圣经。有四面白墙。墙上一个受难十字架。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让你明白,所需要的都有了。其它再多就奢华了。

那个节日是庆祝什么,已经搞乱掉了。好像是多瑙河边农民的打靶比赛?村里人当然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汉子们皮短裤,背带,长筒袜。头上窄沿儿毡帽。帽上缀满了纪念章,插着羽毛。女人们丰胸硕臀,低胸口的长布大裙,上面钉了漂亮的手绣花边。

晚上,村长来邀请。和一大群人出来,走到街上。街上空气清新。微微的风,很凉爽。这是阿尔卑斯山地区仲夏的夜晚。头顶上缀满了星斗。

村里的空场上灯火通明。搭着极大的布棚,里面摆了一排排的条桌条凳。布棚里坐满村民。

见有许多新客人加进来,村民们都高兴,大家立起来热情地招呼。条凳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坐成一排。我便挤在他们中间。立刻有妇人端来啤酒。咚地一声放在面前。那啤酒一升大杯。亮莹莹的金黄色。许多上升的气泡。立刻德国人都举起酒杯,高呼健康。我也赶紧举杯,呼健康。啤酒入口甚爽,甘醇细腻,的是上品。

条桌上面再没有其它的东西了,空荡荡的。每人面前只有一大杯啤酒。村人庆祝,除了干喝啤酒,再都坐着手挽着手合唱民歌。一边唱一边随了歌,左右整齐地摇摆。人人兴奋得脸红脖子粗。

我也挽了邻座,坐那里跟着摇,嘴里跟着唱。眼睛却左右乱看,心中小人戚戚,怎么没个吃的?这洋人着实和国人不同。国内村人庆祝,其实质性活动内容,主要是个吃喝。最壮观看到云南村子里吃通街流水席。矮方桌一个挨一个,摆下来里许长,贯绕全村。桌上岂能这样空空荡荡,成甚个场面?国人乡里虽不富裕,但做起事来,鸡鸭鱼肉,直摆得桌面没个空隙。否则能算个庆祝?就是再穷的陕北,上桌起码要当得个酒肉二字,方才不输了脸面。

看来德国这儿没这一套。德国人不明白吃喝的重要。他们要唱歌,要跳舞,以为这才叫庆祝。我干喝了口啤酒,想想这没个下酒肉菜,真是糟蹋了这好啤酒。

在大布棚的一侧,村里的乐队在伴奏助兴。乐队以手风琴为主,外带了些提琴萨斯风。乐师们不坐,站着奏。且奏且摇摆。口中也有随了大众唱的。有时排了队,唱着奏着,在条桌间串着走。

后来就有唱家到前面唱。有副歌的地方,全体都跟了合上去。合声宏大,全场如醉如痴。

他们唱的歌都是传统的歌,民间的歌。他们唱山唱树唱花唱草,唱爱情美丽家乡可爱。歌词内容老套,即兴的手法传统。

但我喜欢上了这些民歌。这些歌就像那里的人。敦实,健康,单纯热情。尤其我喜欢阿尔卑斯山民歌中的假声,他们叫Jodel的。嘹亮的Jodel假声,不知是怎么从喉咙里颤动出来的。像是含了水波,像是带了金银的光色。那颤动的歌,给你阿尔卑斯山的阳光。你看见湛蓝的天,湛蓝的水。雄壮的山峰,如茵的山野。那里到处光明灿烂,到处洋溢欢乐。

有个栗发姑娘,也唱Jodel。每句完了,重叠地唱着Jodel假声。那些“阿欧伊,爱欧伊,杜丽伊欧--”(Jodel假声衬词)真好听。清亮欢快,像天上的云雀。一曲完了,我随着大家使劲鼓掌。姑娘好看地站在那里笑着,向大家答礼。

农人们极是热情,不断地搬上来大杯的啤酒。村长说,每人得喝上四五杯,才算叫够水平。而且这种庆祝,一般一闹一通宵。我觉得坐不住。生得肚量不够,如何盛下这四五升液体?虽然我想坐在里面听歌。于是有礼貌地和主人打了招呼,从布棚里钻了出来。

外边是阿尔卑斯安静的夏夜。夜空爽朗。星光下,听得见蛙鸣。草地木凳上散坐着些村人,拿了啤酒说话。有对男女站着拥抱,仔细地接吻。

我漫无目的,信步踱到了大棚的一侧。看到村民们在那儿搭了个高高的秋千架。秋千空荡荡吊在那里。我无聊地抓了绳索,站到了秋千板上。这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您想要荡秋千吗?”我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云雀。

“我们一起荡,好吗?”她好听地对我说。带了阿尔卑斯地区特有的口音。

她爬上来,和我对面站在秋千板上。两人都抓了索,开始荡。她说:“我看见您给我鼓掌。”我受宠若惊:“是啊,您唱得真好听。我喜欢Jodel。”“您从哪儿来的。”“中国。”“哦耶。很远的地方,是吧。”我们的秋千开始荡高。耳边听到呼呼的风响。每次下冲,那云雀都使劲加力。秋千像Jodel,像云雀,要飞上天去了。

我可觉得我要摔下来了。我抓紧了绳索,不敢使力。对那女孩儿说:“喂,我们高得快要翻过秋千横梁了。”“没事,”她通红着脸,兴奋地向下发力,云雀般欢快地叫着:“来呀,用力!”秋千疾速地荡下去。栗色的长发波浪似地飘起来。

我手发软,开始抓不住绳索。我真的要掉下去了。哦!这阿尔卑斯大山,它蕴藏了多少青春的活力呀!

我受不了了。禁不住下意识开始反向使力。女孩儿诧异地看看我。笑了起来:“那好吧,我们下去吧。”我回到招待所小房间睡下时,脑子里还久久萦绕着Jodel美丽的衬词:“阿欧伊,爱欧伊,杜丽伊欧--”书载,南德阿尔卑斯山地区一向传统。风情浓郁,人情醇厚。是因为大山的缘故吗?

北德人笑他们傻气。北德人不唱Jodel。

北德没有山。

                                                                2006-07-02


注:Jodel为南德及瑞士阿尔卑斯山区民歌的一种假声唱法。我国译制影片“音乐之声”中之插曲“孤独的牧羊人”就使用了Jodel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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