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斋饭” 作者:郑晓江斋


 

 “打斋饭”  

我已六上武宁县弥陀寺了,每次皆有新鲜感。精致的青石板路被粗糙然而坚固异常的麻石小道所取代,高大的牌坊兀然耸立在进山口上,信男善女川流不息,而众多的工匠仍埋头挥汗如雨地干着活。

凤凰山已易名为佛香山,仍然裹在云雾中,大片的树林夹杂着挺拔的翠竹,若隐若显,阿娜多姿。从喧嚣的城市来到这片净土,心灵顿生凉意,紧张、疲惫、烦躁犹如退潮之水,渐渐逝去。

我躺在僧舍假寐,耳聆暮鼓的嗵嗵声,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和尚们晚功课结刺束后,山中十分静谧。偶尔的山风吹起阵阵树涛,和着隐隐约约的虫鸣,伴着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融融洽洽,浑然一体。尘世的诸般关系既然已被掐断,世间的诸种烦恼自然亦已抛却,惜乎这一切仅为暂时而已,明早又得打点行装下山了。

当我一夜无梦醒来时,气清神爽,早早地踱到禅房,与弥陀寺的主持释传开和尚谈了很久,江老居士陪座在旁,劝我今天不要下山,因为杨洲乡江桥村的佛教信徒继霞庄村、五星村、森丰村之后今天又要上山“打斋饭”。

“打斋饭”?我有些不解。进一步索问,我才明白,“打”者,做之意也;“打斋饭”意谓做一顿素饭供给僧人与众生食用,这是赣地的乡语。我顿时兴味盎然,说服同上山的吴忌兄、运满兄、雪骋兄、刘刚兄、徐春林把打点好的行装又解开,决意留下看个究竟。

约二千多年前,释迦牟尼弃王位,别娇妻,进丛林苦修,便是靠路人的供奉维持生命的,这奠定了出家的比丘与比丘尼基本的生活方式:靠信徒们的捐献为生。故而素食之戒、的确立、少食而不求其味美的进食方式,虽蕴有“不杀生”的佛法精义,但生活资料的获取不易不也是形成僧人“吃斋”的重要原因吗?这些当然是我这个俗人的推测。

翻丁福保编纂的《佛学大辞典》,得知:斋僧,即设食以供僧众也。《唐六典》曰:“凡国忌日,两京定大寺观各二,散斋诸道士僧尼,皆集于斋所。”《五代会要》云:“晋天福五年,令每遇国忌,行香之后,斋僧一百人,永为定制。”可以想象一下历史曾出现过的境头:每当皇帝驾崩,后宫娘娘嫔妃泣不成声,臣民们诚惶惶恐,举国哀悼。此时必设道场,请得道的高僧念经超度亡灵,也请法术精湛的道长设坛做斋醮,祭祀神祗、祈福消灾。法事完后,由国家出资,在选定的庙宇和道观做斋饭款待僧道,且“永为定制”,何其虔诚也。

“逝者如斯夫”,岁月流逝,人类已进入科学时代,以国家之力组织斋僧道早已成不闻之事,但民间百姓的斋僧活动拟无停止。但究竟如何斋法?程序、仪式、规矩是什么?还有斋菜斋饭的品种怎样?似乎皆不载于史册,也于任何详记。我在南昌大学古代文化与古籍研究所翻遍《册府元龟》、《说郛三种》、《古今合壁事类》等类书,不见有记载;又询问对佛教颇有研究者,亦不得而知。今日巧遇乡民们在弥陀寺斋僧,岂不使我喜出望外?

我在传开师处借得照相机一架,迈上数级台阶,来到殿后的空地,发现二日间便堆满了砍下的新柴,约有万余斤之巨。江居士告诉我,这是“打斋饭”的乡民们日夜辛劳的结果。我找到这次“打斋饭”的领头人孟凡金先生,他告诉我:除了水以外,所有的柴米油盐酱醋菜一应物品全由他们自山下带进弥陀寺。村中有34户农人集资人民币约1500余元,专程到县城采购了二天,准备好后,由九男三女代表村民上山操持斋饭。

我跨进厨房,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女人们忙着涮锅、洗菜;男人们忙着切菜配菜。蒸气腾腾,秩序井然。

掌勺的厨师姓张名吉星,曾在军队里当过炊事员,十分健壮,边翻着大锅里的香茹青菜心,边对我说:“打斋饭”是讨个吉利,做个好事,消灾祈福。我哥哥也是也家人,现在音讯渺无,不知在何方云游。话说至此,他毫无半点沮态,心如平湖,自然而然。

我转到水沟边的洗菜蒸饭处,一口直经约有80公分的大锅,上置一水桶般粗的大饭甑。巨大的灶口,吞进大块的木柴,熊熊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饭甑上巨大的的盖子压不住四处迸出的腾腾水气。烧火农妇的脸膛映得通红,身旁依偎着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她对我为什么上山“打斋饭”的问题窘迫了很久,然后绽开灿烂的笑容说:我也不懂。我们家负担重,生活苦。上山斋僧众,为的是求佛菩萨保佑,吉祥如意,幸福美满。

朴朴素素的语言,踏踏实实的劳作,广袤中国大地数不清的百姓,祖祖辈辈就这么生活着。一生平安,有个温饱的生活,可以在乡邻亲戚间搛个好名声,成家立业盖房子,这就是百姓们梦寐以求的全部理想了。一切抽象的真理、伟大的抱负、气壮山河的豪言都要以此为前提;而无数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确曾独领风骚,在历史舞台上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但不要忘记,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和追求,恰恰构成了这历史舞台的基座。佛教为何历久而不衰?且能在民间广为流传?就是因为它不仅有精深的佛法佛理,森严的清规戒律,同时还有与普通百姓的生老病死、福祸顺逆密切相关的浅显道理和操作。

我默默地盯着灶内的熊熊火焰,想了许多许多……

此时,饭已熟、菜也入盆了。这些“打斋饭”的信男善女们突然纷纷脱下油垢斑斑的罩裙,穿上僧袍,鱼贯地进入大殿。但见传开师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凝神,右手敲着木鱼、铜铃,左手竖立施礼。大殿内右边是众僧高唱佛号,左边肃立着上山“打斋饭”的一行男女。这是开斋前的祷告仪式。正中佛像前的供桌上摆着丰盛的供品,下压一红纸长幅,书曰:武宁江桥村范方柳、陈助法、陈迪禹、王仁秀等(31个人的名字)求平安吉祥设斋一堂供众。大家高声颂读“斋供经”,然后唱着众佛与菩萨的法号,嘹亮的梵唱直透云霄。我仰望灰蒙蒙的无边苍穹,情不自禁地加入了祈福的行列,向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祈求敕免天下人的罪愆,消解万众的苦难。

此刻,观虔诚的僧众,耳聆众声一词的佛乐,我内心一片清澈。

法事完后,我又四处转了一圈,厨房前的空地参差不齐地摆着十余张弥陀寺佛学院的功课桌,碗筷已摆好,饭菜在不断地上着。修建大雄宝殿的民工约七八十人已坐得整齐,僧人仍在斋堂用饭。

一小沙弥端着一张托盘,内摆满了小磁碟,每样菜均夹一点,满脸肃穆地齐眉端举,放在斋堂正中的佛像前,再次供奉佛祖。僧人均为分食,每样菜端上,由一和尚用勺挑入僧人面前的菜碗,按规矩必须全部吃完,不得有丝毫浪费。有谒云:“僧家一粒米,大如须眉山”,佛门之节俭正是对俗人供奉的尊重。

我站在厨房前,看着孟凡金先生掏出二张纸面对吃斋的众民工高声念道:“我们多年盼望的大雄宝殿已经开工几个月了,大家以辛勤的汗水浇开未来的幸福花。今天我代表杨洲乡江桥村全体佛教信徒向你们亲切的问侯,并借此机会致以粗茶淡饭,表示深情的谢意。……建这宏伟的大雄宝殿,……给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带来头等大好喜事,使我们人生走上最正确的道路。大雄宝殿的建成有利于庄严国土广度众生,使我们大家由迷转悟得到续佛慧命。多蒙我们弥陀寺七十高龄上传下开大和尚与上法下辉师父智慧如诲,佛法利生,给我们带来了美好的光明前景。我们大家应该要千言万语来道谢,无不做到五体投地。……

演讲稿有些零乱,话说得也有些结巴,但对佛教的事业一往情深,对佛的信仰诚恳至极,吃斋者也听得十分专注。

我回到斋堂,吃斋前的祈佛活动已结束,僧人们开始享用村民们进奉的斋饭。几个农妇来回梭般地添这添那,传开师傅招呼我到隔壁进斋。

我们一行六人,与江居士、文居士共进斋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仍然在不断地上,特记于下:

素菜类十三品:板笋炒芹菜;米粉炒红蕊菜柳;羊尾(一种用面粉裹住苹果再油炸的食品);炒香茹小白菜;花菜炒胡萝卜;油豆腐炒白菜梗;白豆腐炒冬笋黑木耳;黑木耳炒青辣椒;碱水粑炒白菜芹菜;花生米;黄花炒菠菜;腐竹炒青辣椒;糯米果(馅为芝麻黄豆粉)。

汤有三品:红枣莲籽白木耳桂园荔枝汤;糯米丸子汤;薯粉丝汤。

果点类五品:苹果;桔子;糖果;饼干;壳花生。

饭菜太丰盛了,以至无法一一细细地品尝,总的感受是有浓厚的地方风味;放了许多茶油;煮得较烂;菜汤多为甜品。农夫农妇们每上一道菜便劝大伙多吃,文居士高举茶杯说:佛门戒酒,仅以清茶一杯敬大家。

大伙欣然举杯相碰,缀一小口,心中甘醇无比,其乐也融融。

饭后奉茶,江居士感慨万千地告诉我:1990年,他第一次上山,弥陀寺只有一幢简陋的房子。传开师傅早上请我喝粥,一碗粥吃完,他用手指勾成弓形,在碗中左右来回刮,再放到口中吸得干干净净。那是怎样的艰苦啊!他直摇头。

我问法辉师:这些生活仍然十分艰辛的信男善女们为何能如此虔诚、如此慷慨、如此不顾劳累地上山”打斋饭“呢?他闭目合十,口占偈语一首:

佛法僧三宝,众生良福田。

若有供养者,福寿广增延。

我恍惚间觉得,法辉师低沉而又洪亮的声音直透过佛香山的峰降壑壑,在那不远处的净诲千岛的上空飘飘荡荡,接续着千年佛门的召唤,吸引着无数信徒的发自内心的供奉和、顶礼膜拜……

我忽然透悟了人性的真实内涵,识得了平凡生活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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