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吉林老乡之五 “记不牢”之死 作者:杨柳公社


    “记不牢”死了,上吊死的。30多年了,我总觉得这事和我有那么点儿关系,那种隐隐约约的思绪挥之不去。
    “记不牢”是广东佬。1969年冬,战备最紧张的时候,吉林白城镇赉劳改农场的释放留场人员大疏散。当时的战备传达令人窒息、紧迫:“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如果苏军机械化部队从蒙古国开进内蒙,其中一路必将直插白城、长春、四平,拦腰截断东三省。于是,“记不牢”和外号“麻痹症”、瘸腿的原北京林学院学生(“流氓犯”)一起发配到我们生产队。
    “记不牢”精瘦个、秃顶眍眼。可能常年习惯于牢狱农场的集体作息,发配到生产队单身独居后,这老广出门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上大队部“群专”(还记得这名词吗)报到训话结束后,经常迷路。大队部不远,离我们生产队也就二三里路,可他常稀里糊涂晕头转向摸上半天,找到地头才知还是其他生产队。老乡们问他,他总是摇头,一口广东腔:“我记不牢啦——”。不知谁开的头,全村男女老幼全喊他“记不牢”了。
    生产队把场院边才2米多高的看场小平房整巴整巴,抹抹泥,顶上再铺些苞米杆,按上一扇旧门板,就给 “记不牢”住了。约四五平方米的地儿,一铺炕一口锅一占,也没多少余地了,好在“记不牢”也实在没东西。
    他是杀人犯,建国初,农村家族械斗误伤人命,从南国服刑到了北国。在劳改农场,这个“南蛮子”练就了一手垒炕砌灶修烟筒的手艺。在北方农村有了这手绝活儿,还怕没饭吃?刚开始,老乡碍着劳教释放人员的帽子,少有开口要老“记”帮忙的,后来一起出工干活。一起闲着唠唠嗑,一起扯扯鸡巴淡,厮混得熟了,大伙儿倒也不见外了。老乡是讲实惠的,“记不佬”有用得着的地方,又俯首低头、唯唯诺诺惯了的,你和他说什么,他也习惯立正回答“是”、“好”。那态度,你和他说话,真觉得爽,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筹,虽然你不一定有“记不牢”的个儿高,而且老“记”那广式口音实在是有趣儿,从他嘴里吐出的东北土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常逗人发笑。
    那时节,运动就像刮风,一阵阵的,要不,要干部干什么,大队的、公社的、县里工作组的,斗了“后悔”再揪“兔子”(见“老乡之二”《后悔与兔子》)。运动要出成果,最好还有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总得有事有人,干部们琢磨琢磨寻思寻思,该抓“记不牢”了!因为“麻痹症”到生产队没几天就溜回了北京,以后再也没出现过(传说其老子是什么什么,我也记不牢了)。“记不牢”的罪状?一拍脑袋就有——“拉拢腐蚀贫下中农”。说自己“记不牢”,
完全是迷惑贫下中农嘛,给老乡修个烟囱修个灶,火炕冒烟呛人的整顺畅了,那灶台费柴禾的整火旺了,老乡还不给送碗面,送口汤的?这不,阶级阵线混淆了,敌我不分了,那还了得。什么“记不牢”,破坏贫下中农队伍,时时刻刻记得很牢啊!
     大队革委会的头儿们来集体户告诉我们,大队决定要斗“记不牢”了,生产队长也鬼啊,说就在集体户斗吧,老乡都有牵连。
    上午大家伙儿还在和“记不牢”一起出工,给队里盖仓库,知青和泥、搬坯,他拉线砌墙,中午一歇,老“记”就被叫到集体户来挨斗了。大队“群专”的头儿、生产队长,加上我们十来个知青,要“记不牢”交代,和哪些老乡有来往,去哪家干了活,吃了谁家的饽饽,喝了哪家的汤。很有顺藤摸瓜的意思。
    “记不牢”吱吱呜呜满腹委屈,说的又是广腔粤式东北话,能老实得了吗。不过队长积极性不高,自己屁股也不干净,也和“记不牢”粘粘乎乎的,“拉拉扯扯”过;我们知青则见好就收,再说平时也乐意和“记不牢”开个玩笑的,乐意听他的“鸟语”,下午还得接着出工挣工分呢;“旗帜鲜明”的大队干部也没了趣,要“记不牢”回头写一份交代,批斗会也就草草收了场。
     有谁想到这闷头干活不爱吱声的广东佬竟是这么个犟脾气呢。
     下午出工不见了“记不牢”,还等着他砌墙呢。左等右等不来,“打头”的派人去喊,回来说小泥屋反锁着门呢。有点不对劲了,大伙儿着了急,大家到场院小屋敲门的,爬窗往里瞅的,没点儿动静,屋里黢黑一片也瞅不明白。砸门了!知青小付仗着身强体壮,抬腿就踢,“咔嚓”一声,旧门板下一个大洞,趴在窗前的“阿木林”一声尖叫,一道光亮看清了屋内:“记不牢”低头垂身悬在梁上。大家冲进屋内,户长抱起“记不牢”的双腿往上提,其他人赶紧回集体户找剪子,绞断绳子放下“记不牢”。那时,老乡们全不知跑那儿去了。
    “记不牢”没救了,裤腰带勒得脖子上一条深紫色的印记狠狠嵌进皮肉里,哪里还有气。
    派人上报大队,大队手摇电话机“唧唧吱吱”摇上半天,再上报公社,最后传来的回音是:先撂着,明儿个,公社派卫生院大夫来验尸。
    正是七八月夏天,幸好晚上还算凉快。“记不牢”躺在小泥屋的地上,小小房间,人一横下别提有多局促。大队说要保护现场,又是我们知青守夜。
    天黑时,户里的阿德跟车回来,听说“记不牢”死了,非去看看。乌天黑地的,走到小平房前,阿德一打手电,吓得后退一步,惊出一身冷汗,“记不牢”的脑袋正斜在门口地上,那束光就照在他死不瞑目的脸上。
    那几天,我正在守夜“看青”,那是大队组织的。深夜,一人拿着把镰刀,在6队7队间的田埂里土道上巡查,万籁俱静,两边是长得一人多高的苞米地和高粱地,风一过,那庄稼叶“哗哗拉拉”、“哗哗拉拉”直响。我想着“记不牢”正躺在小屋里,有些心惊,有点肉跳。走着走着,就觉得后面有人,把镰刀握紧,把喉咙绷紧,“嗬嗬”咳嗽一声,再哼一声小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猛一回头,除了月光下泛白的土路,黑黝黝的摇曳得有点妖异的庄稼,啥也没有呀。
    直到第二天中午,卫生院的大夫才来验尸。“记不牢”紫色的脖子肿得老粗,身上全是一块块褐色的尸斑。不知道从哪儿飞来这么多泛着金色的绿头苍蝇,在“记不牢”精瘦的灰白色脸上舞动,在死白的唇边叮吻着,在没气的鼻孔里钻进钻出。
   “记不牢”就这样死了,上吊死的。
    后来我看到过“记不牢”的遗物,有《毛主席语录》;有从练习本上撕下的,写满着相思情愁的文字;也有一些发黄的照片,一个女子相片的背后写有“佳人”字样,有人说是他女儿,有人说是他老婆。见到一张“记不牢”年轻时的照片,一个老太太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尚未被风霜雕刻,少有褶子的“记不牢”正正经经地站在边上。老太太一定是他的母亲了。
    他不多的衣物,被老乡们分了。

                         200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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