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队纪实 三 作者:郑GR


 三、磨筋炼骨煎熬皮肉 夺吃争喝结仇积怨

 

春节刚过开始征兵,下乡不满两年的知青不让参军,王保和下甸沟的张忠学被征前往西藏。王保妈是村里唯一的女党员,在王保的妹子凤娥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地送儿从军,这等好事还哭真想不开。王保穿着军装和未婚妻在富县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还真有点英武气概。忠学是由他哥进学送来的他们倒是喜笑颜开见人就发烟,他俩管满刚妈叫詻,可却不叫我们叔。结识不久的好友又分开了,心中有点怅惘。

 

3215日中苏在乌苏里江的珍宝岛(苏称达曼斯基岛)发生武装冲突,双方各有伤亡,据莫斯科广播电台悉,是中方设套引起冲突。并详细介绍了32中方一个排的士兵设伏击,在苏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改变队形向苏军开火。事后中方在表扬士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报道中也透露:士兵们在毫无取暖设备的情况下,在珍宝岛的雪地里趴了两天两夜。而不是像官方所报:士兵在巡逻途中首先遭到苏方枪击。边界冲突无裁判,谁放第一枪老百姓无法判断也毫无意义,关键是看谁会利用冲突做文章,解决国内的困境和危机,这第一枪就是谁放的的,这才是真正的‘政治需要’。中国媒体又大张旗鼓地骂起了苏修的八辈祖宗,号召全国人民团结在党中央周围。

 

春耕前公社的干事们被派到各村贯彻毛泽东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指示。雷村有几个富农和几个一贯道坛主加上前任党支书高保全,成为这次运动的重点村。公社组成以李涣民为首的工作组来雷村选斗争对象,他们在书记张满仓的助纣下集中这批人,宣布这决定那精神。每天晚上在小学校阴冷的教室里开批斗会,每次会前,到会人都要起立,毕恭毕敬地面对毛的画像,左手高举毛的语录本齐声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齐唱东方红,会后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举行类似于邪教仪式‘早请示,晚汇报’。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到底他们向毛和林的画像请示什么,汇报什么?当然这种克隆于邪教的形式在当时之所以能风靡全国,主要起源于中国的御用文人趋附强权的仕途思想,是他们把帝王的独裁专治思想发展到了巅峰,以及那些不敢有自己的鲜明立场和个性但又想处处表现自己的芸芸众生者的盲目附和。当时知青们在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积极协助工作组编写无中生有的材料,把西村尉天时的父亲整得跳了崖,其实老汉也就是解放前能下苦会过日子而被划成富农,还做过一贯道坛主。公社工作队和西村的知青李逼老汉承认当过胡宗南部队的联络员是个隐藏很深的反革命,老汉想不开当夜就寻了短。

 

不知为何一些平时看着还和善的人,一到批斗会上发言批判某人时就变得面目狰狞凶恶异常了,大有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之势,人的善恶两面性真是玄机叵测。以阶级斗争为纲搅得这穷乡僻壤也不得安宁。这些‘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早起就劳动改造,早饭后逐个到李涣民那过堂交代问题汇报思想。有一次一位叫安子时的中年人大概快五十岁了,据说是富农兼一贯道坛主,过堂时因走得较慢,我照他的臀部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用凄凉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种惜惶不安的眼神我至今难忘,旁边一个叫王建国的公社干事却笑着鼓励我,称赞我有阶级感情。知青们还利用这些劳力为自己在院内搭建了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分男女的厕所,后来这些人向队长要记盖厕所的工分时,队副独眼尉德儿(尉兆胜)说:问祖培去。他们跑来问陈,陈说:‘记个毬,改造世界观还想记工分’!他们只好低头耷脑地走了。

 

东村女知青中刘的嘴最快,吵起嘴来像说快板书底气足,别人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且三、五分钟不换气就能把这十句话说完,别人很难插嘴。我跟陈说:她肺阔量真大,要是潜泳比赛她准能夺魁;崔颇有心计,逢人笑口常开;石是不显山不露水暗中有准;吴是身高体健踏实肯干;刁的眼光漠然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她身材好是左撇子,胆也大,刚来村时她还想跟我们一起下沟打狼。一次工作组在小学校召开全村大会,会上李涣民与刁发生冲突,刁大闹会场,李没吃过这种亏,跳将起来歇斯底里地又喊又叫又拍桌子,刁上前一把将李按在凳子上说:‘你给我老实呆着’,刁一下成为村里的风云人物——磳家婆。

 

西村的史当了饲养员,喂养十几头耕牛,几头驴和一匹骒马,每天铡草垫圏。没事时常领着几头驴弟妹去野地里撒欢。前村党支书高保全被批斗时也在牛棚劳改,高是个丑(歪)脖子,五十多岁,人诡嘴磳人缘差。干活时史铡草,高往铡刀下入草。史后来与我们说:高入草时手躲得真快,我一刀接一刀地紧着铡就是铡不着老小子的手。我听后毛骨悚然,无仇无怨的何必呢。史养驴起家半年后作为延安地区三个知青代表之一去北京参加了国庆观礼。一度成为媒体编造新闻大肆宣传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典型人物。

 

农民真辛苦太太,残雪还未化尽就开始了春耕前的准备,起圈垒粪、运肥扬粪,在寒风中把一担担的粪土担到地里堆成一个个小堆,然后一锨锨地撒在地里。一筐粪土约五十斤,来回走四里路,队长带着两个老乡给每筐粪都过称,按重量记工分。女子婆姨两人抬一筐,男子一人担两筐。当时我争强好胜不愿比别的老乡担得少走得慢,我顶着寒风穿着单衣担着近百斤的粪土走得浑身是汗,担了一会我的肩膀就被压得生疼,一路上来回换着肩膀,担了两趟双肩就有点不对劲了觉得两个肩头火烧火燎的,中午回屋一看双肩都是又红又肿,右肩还磨破了皮,下午在肩上垫了块毛巾又去担粪,担子压在肩上钻心的疼痛,咬着牙又干了一下午,回屋后人就像散了架子往炕上一躺就不想动了,取下毛巾一看:毛巾上班班血迹……。

 

县里推广大寨经验在塬上田里打椽坝堰,即把平地改造成人造梯田,据说可防水土流失,老乡说:毬不顶,几场大雨一冲就日踏(坏)咧。但这是农业学大寨的一项政治任务,大寨是山西昔阳县的一个村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当地的农民为了吃饱饭在石头山上造梯田,被树为全国农民学习的样板。到后来发展到由国家出钱,军队出人把大寨造成一个花园式的村庄,专供中外人士参观、宣传用。大寨的农民几乎都成为演员整天为参观的人群讲解演出。最后大寨经验被涂上神秘色彩,不顾各地客观实际情况,在全国生搬硬套地推广大寨的经验,一度曾发展到在华北大平原上造梯田的悲剧。一件好事物一旦被某些领导者相中十之八九会变成一场全国性的灾难。这些灾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还会被媒体颂扬成领导者的业绩。我们打椽坝堰时是就地取土,把一面加高至1.3,取土的地方只好修成一条约十米宽的缓沟,本来雨水均匀落在在地里是有利于农作物生长的,现在水往低处流,全流积到这条几百米长的沟里,沟里别说粮食就连野草都不长,养蛤蟆(青蛙)倒合适了。远观:一马平川变成层层梯田,貌似大寨虎头山。

 

下乡后吃了一个半月的农家饭,三月初知青开始自己起灶做饭,国库每月发给每个知青八块钱买粮两块钱零花,只供八个月,大概每人每月四十斤玉米、十斤麦子、半斤食用油,自己去羊泉粮库买,自己解决运输工具,自己推碌碡(碾子)、推碨子(推磨)加工原粮。东雷村知青只有我和陈两个男生,每人得伺候两个半姑奶奶。女生宿舍也改成灶房了,吴、刁去满刚家住了。灶房的傢什是向生产队借的,队里派工用土坯盘(砌)了一个双眼锅台(灶),并做了一个风箱,这儿的案板可不寻常,枣木或水秋子木的,大得惊人,长2.5,宽1.2,厚50毫米,连架子重约300多斤,每家都是这种案板,用于擀面,擀面杖也长达1.5。又买了两口水缸和一个铁马勺及几个装面用的的陶土罐,知青集体灶房就算开张了。

 

做饭得用柴,在一个阴暗的早晨,队长派了十几个壮劳力下沟为知青打柴,我和陈也肩扛镏子镢(镢头面较窄多用打柴、挖药)腰别镰刀借了根捆柴绳,相跟着大伙下沟去了,路上老乡们说:二十年前出门半里路就能打下柴,后来越打越远,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远近的成材的、不成材的树统统砍光拉到公社炼钢去了,现在要打柴起码要到六、七里外的山沟沟里。老乡接着说:五八年庄稼长得好着哩,本是收成一满不差,可后半年村里的壮劳力都抽公社炼铁去了,收秋时也不准假,几场雨一下秋粮都烂地豁咧。滋后的几年一满闹饥荒,老百姓可苦哈哩,开春就拉下饥荒了(断粮),我问:那咋办?是不是吃草根树叶?老乡说:毬咧,树都伐去炼钢了,就剩树根根了哪有树叶吃,我问:难道吃树根吗?老乡说:不是咋地,树根根、草根根、包谷心、野酸枣晒干压成面,掺点包谷面熬汤喝,成天喝汤大人娃娃都饿日塌了,讨饭都没处讨去。我问:没饿死人吗?老乡说:外村有老哈(死)的。老哈了也不得说是饿的。

 

就在沟底那条河附近的山坡上,崖根下,有一些酸枣树和干枯的灌木丛、茅草,老乡们砍柴采取斩树除根法,顺着崖壁挖把酸枣树主根挖断,老乡说酸枣树虽刺多但油性大好烧且根部无刺好拿。来义帮我捆好柴,柴捆比我都高,用镢头把往柴捆里一插,往肩上一背,好重!足有五十多斤,回村得步步蹬高,走几步就想歇歇,我落在老乡们的后面。往前看,看不见人的上半身,就见一个个长着双腿的柴捆在山坡上晃,想起了相声段子‘打鬼’忍不住乐了,正乐着下起了小雨。黄土地经雨一淋路面的黄土末末变成了泥,踩在上面又冉(粘)又滑,老乡穿的都是手工纳制不分左右的布底鞋防滑,我穿的是胶底解放鞋,不是被泥粘掉就是打出溜。一个踉跄要不是反应快就趴坡上了,背上有五十多斤的柴压着,胸口正对镢刃,趴地上不死也得伤,我把柴一扔,找了一个窑洞避雨去了,半山坡上散布着些老乡挖的小窑洞为的是临时避雨用。不久雨停了,但路还是冉滑,干脆脱了鞋光着脚,背上柴走回,背着柴提着鞋回到宿舍见院中堆满了柴捆。陈已回来,穿着湿棉袄,一双沾满黄泥的球鞋也不脱就趴在炕上鼾声如雷,看样子是累坏了。

 

灶房开张时队里派了一个婆姨帮我们做饭,教我们擀面条切洋芋丝,如何簸麦子、推碨子、箩面,如何拉风箱,烧灶如何省柴等等。我和陈是学磨面,麦子变成面粉真不太容易,先借一头驴在碌碡上拴好,再给它带上眼罩、口罩,再把麦子倒在碌盘上铺匀,用棍子一敲驴腚叫一声:得逑,然后拿个炕笤帚跟着驴屁股转,边用炕笤帚往碌碡下扫麦子,边用棍子赶驴,等碌碡把麦子里的土坷垃压碎后,用簸箕把麦子里的碎土簸出来,簸好的麦子放在笸箩里,牵着驴抬着笸箩去磨房。这活儿还挺繟(舒服)的,坐在面柜旁,边箩面边与尉来义聊天,来义问:北京也用驴推碨子吗?陈说:北京人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把钱往这一扔碨子就自己转,是鬼在推。来义说:那你也扔点钱让鬼也来推推。我说:鬼都上北京推磨挣钱去了,这没鬼了。来义说:北京兀(那)多的鬼,夜儿(晚上)撞见还不把人吓(hè)日塌哩(吓坏了),我说:夜儿鬼都在一块学习最高指示,不许出门……。说说笑笑溜溜儿磨了一天才把一斗麦子磨完。

 

几天后培训结束,我们开始自食其力了。男生绞水劈柴,女生烧火做饭。一女生和面时水加多了手被沾在面盆里不知所措楞是等到我们下工回来,她带着哭腔说:面沾了一手怎么也弄不下来,……培训时光学擀面没学和面。起初大家较和睦,协作精神亦强。女生顾家啥东西都往回搂,一次崔居然搂回一只小母鸡,据她说是鸡吃我们的玉米撑得走不动道了就自己蹲灶边了,甭管怎么来的不一会儿就成烧鸡了。第二天干活时我们对门的安文艺对人说:我家的一只下蛋鸡头夜儿可能被黄子(黄鼠狼)叼去了。

 

队里给知青评了工分,男生10分,女生8分(69年一个工10分两毛二分四,70年两毛四),农村男劳力每年平均能挣35004000个工分,男知青每年约2400个工分,女知青每年约1800个工分。队长说:这是大队研究哈的,看你们做活还棒结,照顾你们给评了男女劳力的最高分,日后可要惊省着点干哩!

 

塬上的活干完了又下沟里‘畔土晒塄’,就是用锄头把立坡上发黑的土层连草根给刮下来散到地里当肥料,每天等于上下一次鬼见愁。这村的地真够多的,连塬地带沟地有两千多亩(其中塬地240亩多种麦子),每人合十来亩,风调雨顺丰收时塬地亩产约200斤左右。沟地亩产五、六十斤,属于广种薄收。农民每人每年大约能分六、七大斗原粮(270315斤),剩下的几乎都交了公购粮。大多数村民见不到现钱,称盐、打油、针头线脑的钱,全靠鸡屁股、卖猪娃以及每人一分自留地种点瓜果细菜。自己舍不得吃逢集背上走十几里山路去卖。常年能见到现钱的村里只有谭木匠一家,父子俩外出给人盖房子还能挣点现钱,干一天两块钱,管三顿饭,一所房子盖下来怎麽也能捞个一二百元。当时算是村里的大款了。

 

319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这天不能从井里打水,头夜没打到井水的老乡一早起就担着空桶去沟里打泉水。两里多的上坡,45°的羊肠小道,老乡一早打两来回,农民真能吃苦耐劳。要不毛总说创造中国历史的不是帝王将相而是农民。

3月底家里来信说:父亲去了银川铁道部干校,并且是背着黑锅走的,是解放前的一段历史复查后说是有问题,以前的几个同事被屈打胡招,互相乱咬指供他是韶关国民党县党部书记,按当时的标准划分是属于历史反革命,其实他本人是个连国民党都没参加过的铁路工程技术人员,只当过两年韶关工务段段长。看完信后心里没着没落的,心情十分沮丧,如果此事胡乱定性,在那个株连九族的年代里历史反革命子女的下场将是很凄惨的,个人前途叵测,真得在此呆一辈子了……。直到77年此案才以查无实据而平反。

 

41阴,小雨雪交加,中共在京召开了九中全会,林彪代表党中央作政治报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大讲文化大革命的丰功伟绩。大会一致通过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作为毛的接班人写进了党章,四人帮也都进了政治局。村里弄来一面鼓和几个破铜盆,寻了十几个男女村民,边敲边围着村子绕了一圈,以表庆贺九大召开。崔趴在有线喇叭边,一遍又一遍地听代表名单,一会说我老爸的老领导解放了,一会说我爸的战友出来了。高兴得连晚饭都没来吃。

 

45农历二月十九是清明节,家家都蒸了小动物形状的白馍,如刺猬、兔子、鸡娃、猪娃等等,做得还挺像,可称食品艺术。先拿它们祭先人,保佑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后大伙分吃,春节后我们几乎还未吃过白馍,这次沾村里先人的光,保佑知青们吃了几个白馍。

 

清明前后小学开学了,来了一个二十多岁姓王的老师,教书先生在农村是个比较受尊敬的职业,老师的工资及口粮由两村共同负担,大概每月30元,学生上课不用交学费只交书本费,每学期不到一元钱,学校只有初小,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在一间教室上课,有二十几个男女学生,从七、八岁到十六岁。学校旁边有一块老师的自留地,由学生家长轮流帮着耕种。大部分学生读完初小就回村劳动,能去羊泉上完小(高小)或到富县上初、高中的较少,全雷村四百人才有三个高中毕业生。

 

下乡两个多月后,女知青刘、崔、石染上虱子了,她们每隔几天就用做饭的大锅煮一次内衣裤,且不说我们恶心,用水量也是惊人的,三天的做饭用水她们一次用尽,实行锅、盆、缸三光政策连早起的洗脸、漱口的水都不给我们剩,绞一担水好辛苦啊,想累死我们呀!矛盾从此开始,不久又发生了抢粮分灶事件。那天这姐三都赶上穆桂英了,一人抱起一坛子面就走,那坛子顶她们两个腰粗啊。陈舌战三女与她们急赤白脸地吵了起来,我趁姐三围攻陈时把两坛面和油转移进我们的小屋,我也藏在屋里把门反锁起来。姐三吵完回一头看粮也没了,人也溜了,明白中了奸计,又哭、又骂、又踹门,我趴在门缝一直看她们抹着眼泪走了才敢开门,来看热闹的老乡一瞅这光景轰的一声全乐了,说:还以为把你吓溜了,原来藏屋豁了。

 

分灶后刘、崔、石到她们的房东家另起灶,我和陈与吴刁还在原灶。不久吴、刁又内讧,刁伶牙俐齿把吴气得哭天抹泪的,吴一生气也与刘等三人同吃同住去了,刁干脆就吃住在满刚家了。一共不到两个月七个人分了三摊吃饭。我和陈凉一顿热一顿地瞎吃,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天将晓就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出早工,在地里干两三个小时才回来,老乡们回家往炕上一坐婆姨立刻把热馍温粥端上炕桌。我俩进屋就忙着轧柴点火热早饭,剩窝头还没蒸热街上就传来队长出工的吆喝声。中午饥肠如鼓地回来都快累瘫了,干脆凑合着凉水就窝头,赶紧吃完好困一觉。日落收工拖着疲惫的双腿回来还要绞水和面捏第二天的窝头,旧社会的长工恐怕也未遭过这般罪,吃粮就更顾不上计划了,村民每年有一个多月青黄不接,我们是月月青黄不接,一个月的粮二十天就吃没了。老乡都说:兀些个北京娃光景过得好惜惶(可怜)。买回粮来断吃白馍馍,那麦面吃得哈几顿!吃完白馍也不会蒸苞米馍,光会像歘(chua)毬一般把苞米面歘得脑尖沟子圆,沟子底下还日个洞洞,学生娃叫啥介——窝窝头,再不就熬苞米碴碴喝,一满不会做饭哩。常有人给我们送点酸菜、玉米馍,帮着擀点面条或拉我们去家吃一顿。有时到牲口棚里弄点喂牲口的黑豆炒着吃以度荒月。村支书满仓知道了还训我们说:你们偷吃牲口料,把牲口饿日塌了咋办?那时我们连牲口都不如。

 

4月底陈因水土不服皮肤过敏再加上营养不良患了连疮腿,当地有四脏:猪下水,连疮腿,婆姨的背,老汉的嘴。陈的两腿都长满了脓疮。开始时不知是自己起的还是被什么虫叮咬的长了几个风疙瘩似的包,只觉得奇痒难忍、风疙瘩被挠破,当伤口快痊愈时,伤口周围的皮下开始积水,并逐渐向四周蔓延使皮肉分离,越长越大连成一片,皮破水出,异味难闻,红肉外露,脓血直流,抗生素、消炎粉、紫药水都不起作用,久治不愈。陈的裤子被脓血粘住都脱不下来,可能是不太痛,他吃喝不误,照样干活挣工分,脱不下裤子就连裤睡。一直到麦收后陈的连疮褪才好,腿上至今还留着一块块深色的痕迹。

我也开始长虱子了,看见内衣缝里的第一个虱子时很紧张,马上用敌敌畏给衣裤消毒,内裤的松紧带上也撒上敌敌畏,虽然暂时消灭了虱子,可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腰间被敌敌畏烧起了一圈水泡疼痛难忍,好几天无法系裤带。后来寻思周围人人都有虱子,就顺其自然吧,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与老乡一样在田边炕头油灯下席地倚墙,用指甲盖挤虱子和虱子蛋(虮子),听着叭叭的响声当成一种乐趣,边挤、边数、边骂,最多一次从身上消灭了四十多个虱子,若两天不挤,背心两侧缝里就排满了蠕动黑线。八月份学校老师来慰问时,还把虱子当成礼物赠送了几只给她们,来而不往非礼也,虱子虽小师生的情怨深。

51开始下沟掏地种苞谷(玉米),这时节草木发绿,野花盛开,各种毛色的山鸟、喜鹊、布谷和拖着艳丽长翎的野鸡在沟里飞来跑去地叫春。阳光和煦空气新鲜,大气中没有一点悬浮物,远眺近观到处都是一幅生动立体的大自然画面,真是赏心悦目,还能欣赏环绕立体声(鸟语)音响,春天恐怕是陕北最美好的季节。一干起活来这点情趣就没了,用镢头掏地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眼前就见一片片翻起的坑洼不平的黄土陡坡。男人们干得性起时抡一下镢,撅一下沟子嘴里吼一声:我日。沟谷里回荡着一片此起彼伏奇腔怪调的‘日’声,民歌酸曲诞生了。女子每人提着一个高梁杆编的小筐跟着后面往翻过的地里点籽,最后用镢头把翻过的地从上到下囫撸一遍把玉米籽盖上,就等着老天下雨出苗。为了表现自己的改造决心,知青干活很卖力,手上打了血泡也不休息,用手帕缠裹一下咬牙坚持,血泡破了鲜血滲透手帕把镢把都染红了,回村后手帕被血粘在手心都取不下来。老乡教我们手不要在镢把上滑动就不会磨泡了。

 

沟底有几处泉水,渴了就趴在泉边用嘴吹去泉水上漂的小虫和绿色的悬浮体,像驴马一样用嘴吸水饮。为了抢种玉米中午带饭在沟里吃,中餐是凉窝头就酸菜喝点老乡的米汤,有时在地里刨点小蒜当菜吃,那时知青都有副好下水,吃喝什麽烂脏东西都不跑肚窜稀。就苦了几个女生了,那天去的是一条大直沟,上厕所都找不到个避人的地方。那时每天就盼着日西坠,一到此刻大家手里的镢也放慢了频率,不停地抬头看着队长,就期待着队长把老镢往肩上一扛,拉着长声吼一嗓子:掂上镢,亥上家什……回……喂脑噢……。

 

每天田间歇晌时人们就开始打情逗趣,男女扎堆拉话话没遮挡。一天中伏说:你说这种猪、种马该有多好嘛,天天不用受苦吃得又繟,每日里还得活叠,比咱庄稼人繟活多哩,晓不得咱国家可有种人,要能作个种人不也得好吃好喝不受苦,天天还能换着婆姨日多受活……。话没说完男人们大笑鼓励他办个种人站,并都争着想当种人。婆姨们边纳鞋底边骂道:哈中伏个倯娃,尻沟子的挨毬货,亏了先人。女子们则红着脸跑到一边去了。队长也笑着掂起一块胡奇(土块)朝中伏撇了过去,吼道:胡日厥啥哩!就你这倯样子还寻念着天天换婆姨?看日出来的还不一满是哈(瞎)驴(yú鱼)毬。都给往起走,拾掇(干活)!中伏15岁很聪明村里人称怪倯娃,只是体瘦如柴眼窝一大一小,小三角眼翻着卫生球眼珠,瞳孔有点斜还近视。

 

在沟里种了二十多天的苞谷,最先种的苞谷已长出一寸多高,成了野鸡的美餐。每天早上450分就得赶到沟里去轰打野鸡,我用弹弓打了好几天,漂亮的野鸡倒是看见不少就是一只也未打到,倒是天天能看日出。站在高原看日出也是很暇逸的,一大片薄薄的白云正好与胸齐平,即能看到云层上又能看到云层下。云层涌动瞬间变化,时而似有一把交椅,忽而似乎又变成一张软床,眨眼似乎又变成龙车凤辇。太阳一出,云层上端是粉红色,云层下面是灰白色,白云就像一张硕大的薄饼把整个山沟盖住,又像一座架在两塬之间天桥,沟壑变通途不再是见面容易拉话话难了。后来我在庐山、黄山及五岳观云海多次也未曾见此怪状。当然这种景色在陕北也不是经常能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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