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额吉一家 作者:深秋


牧民逐水草而居,一年四季在草场上迁徙,我们的浩特有四个营盘,夏营盘在白音塔拉,冬营盘在架子山一带,(而现在的架子山已成为一个矿山了,因为在那里发现了大量的钨矿)春营盘在老大队部后面的河套地带,秋营盘由于是在走浩特中度过,故没有固定的草点。与我们做牧羊搭档的牧民是一位老额吉及三个儿子的一家人,额吉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六八年我们插队时,额吉其实也就是五十岁左右,花白的头发梳成两条细细的辫子,一袭老紫色的蒙古袍似乎永远穿在老人的身上,已经都油光发亮了。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地纵横在老人的额头上,眼角及瘦削的腮边,似乎在向人讲述着草原古老的故事和沧桑的岁月。额吉不大爱说话,她对我们的爱抚是在不住的抚摩我们的头发和脸颊,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呼了黑,呼了黑”,(即可怜的意思)或者打开她那雕花的小柜翻出月饼和骆驼粪(一种沾着白糖的圆点心)给我们吃。用母亲般的慈爱关注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给我们的美食。遗憾的是阔别三十年重返草原时,空旷的草野以听不到额吉的笑声了。 
    额吉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扎拉佤,是额吉一家的掌门人,我们去的那年也就是三十多岁,那张脸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们,和我们说话时眼睛总是斜视的,后来知道那是他眼睛的毛病,他的少言寡语很象额吉,而他最大的毛病以至于三十多年后也没多大改变的就是不管坐哪都要歪着身子,这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的下意识的习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毛病。然而他具有非凡的吃苦耐劳的能力,这一点是他两个兄弟没法比的,他拿套马竿的动作也极特别,通常是 横跨在腰间,两个手腕子支着,这样一晃一晃的跟随着羊群出发,日落之时也这样一晃一晃的随着羊群伴着夕阳从远处归来。他们对生活实实在在没有什么要求,单调乏味的日子在流水般的度过。
    而他的弟弟森格,则与他哥哥扎拉佤大相径庭,森格性格开朗,洒脱,相貌不失为英俊,就连蒙古袍的穿法都与众不同,他将得勒(蒙古袍)向上提得很高,将腰带斜缠在胯部,使得勒的下摆很短,马靴过膝,栽绒帽子上缀着一颗红星,看上去整个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他好动,爱玩儿,甚至有些不务正业。包里的好马几乎都是他骑,以至于放羊的扎拉佤都没有马骑。森格撑杆上马的动作堪称洒脱熟练,可以说构成草原俊骑的一个景观!在马不停蹄的旋转之下,他撑杆踏蹬飞身上马,轻骑扬杆绝尘而去的感觉对他来说似乎是好极了。他是额吉三个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而且汉语流利利,新生事物数他接受得快,因此也和我们包知青走得很近,他常常充当我们和额吉,扎拉佤之间的翻译,尤其是晚上学习走夜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常常不会迷路。接下来是他的小弟沙木次楞,我们去那年他只有十一二岁,穿在身上的皮得勒破旧得露出羊毛,而且油光憎亮。他既不象他大哥那样能吃苦耐劳,也不及他二哥那样聪明好学。也许是额吉过于娇宠的缘故,有时他更象一个混混和无赖,他时常歪着脑袋打量着我们,还常常在我们面前指手划脚,更可气的是还会在额吉面前告我的刁状。我们知青曾给他起了一个很可爱的名字叫;“乌兰布勒固特”-即“红鹰”的意思,可偏巧我们包的小狗也叫”布勒固特”,他便兴师问罪地问;“难道我“闹海”的是吗?(闹海,蒙语即“狗”的意思)当时我一听差点没喷饭。我们包的知青都比较让着他,因为他毕竟小我们好几岁,在我们面前是个孩子,但越让着他他越和我做对。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我们包羊群秋天与羊爬子(种羊)掺过一次群,结果正常季节应是三月,而我们的羊群在冰雪严寒的早春二月便提前接羔了,那一年雪下得非常大,也就是牧民说的白灾,大雪封山,而小羊羔不是时机地不断降生在冰天雪地之中,雪没膝深,如不及时将羊羔送回蒙古包,初生的小羊羔便会冻死,我每天背着毡口袋,骑着仅有的沙砾棒子马,来回奔走于羊群与蒙古包之间。转眼一九七零年春节来到了,牧民春节的主打节目就是串营子,而我们正处在接羔保羔的大忙阶段。根本无暇骑马串营子,而沙木次楞(即乌兰布勒固特)非要骑我唯一的坐骑沙砾棒子去串营子,立马遭到我的拒绝,当我穿着厚重的皮得勒,背着毡口袋翻身要上马的那一刻,沙木次楞来了蛮劲儿,死死拽着马的一只耳朵不让我走。然而羊群不等人,此时已快要翻过山包了,我急得夹马要走,无奈马耳朵被对方拽着,我奈何他不得。就这样僵持着,急得我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看着马下的无赖真想踹他一脚,但这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他再无赖也是贫下中牧的子弟,而我,则是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羊群快要过山了,我也似乎听到小羊羔可怜的叫声,此时我心急如焚,不能再僵持了,我必须赶上羊群。我愤怒地下了马,把缰绳狠狠地甩给这个可恨的无赖,义无返顾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羊群跑去。抱起刚出生的小羊羔搂在怀里任凭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在小羊羔的身上。我将小羊羔放在毡口袋里,又去抱另一只小羊羔,……就这样在一九七零年的大雪纷飞的初一,一个十九岁的知青,孤身一人救活了七只生在天寒地冻里的小羊羔。 
    “ 伯勒根”--- 蒙古语即“嫂子”的意思,我们都叫她伯勒根,晚上给羊群下夜是她的活,早上挤完奶烧完奶茶,她便悠闲的靠在灶边的牛粪箱上熬奶皮子,捣捣奶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蒙古长调,哼得悠悠扬扬,凄婉动听。不经意间一板奶豆腐已经晾在包顶上。这时候她会站在门口;“嘿,斯沁巴特一日了,切欧那。”我的蒙名叫“斯沁巴特”“切欧那”就是喝茶的意思。茶的内容相当丰富,炒米,奶豆腐,奶皮子,黄油,炸果子等一应俱全。再沏上热腾腾的奶茶,整个蒙古包便弥漫在雾霭升腾的茶香中了。淳朴善良的草原牧民有极高的待客热情,似乎那喷香的奶茶永远在等待着远方的来客,不论什么时候,你走进牧民的蒙古包,都会端给你一碗热情的奶茶。 
     伯勒根的面条也做得极俱特色,手脚麻利的和上一块面,将面板放在牛粪箱上,用短粗的擀面杖把面擀薄,切成手指般粗的面条,中间再拦两刀,整个一个又短又粗的面条擀将出来,再将羊肉块儿倒进锅里和面条一起煮,长长的勺子在盐袋里崴出一撮盐粒儿,高高的抛向锅中,热气升腾之处,羊肉面条便煮好了。先盛一碗给额吉,不管是谁都双手接住,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着羊肉热汤面,驱散着严寒,享受着伯勒根带给我们的草原温馨之夜。这个时候伯勒根最喜欢的那条白狗会忠实地守侯在她身边,深情地注视着她所做的一切,期待着能得到一份属于它的食物。而那条最善于下夜的黑狗是从来不进包的,它忠实地守在羊群的左右,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我曾深深地被它的敬业所打动。我叫它职业牧羊犬,是因为它从来不苟言笑,注视人的目光警惕而严肃。夜幕降临时,它与其他两只狗呈三角型卧立在羊群周围,而它则首当其冲,直处前锋地带。白天,它会将主人给的食物埋在羊粪堆里,留待饿时再吃。而那条白狗则花哨多了,其个性多少有点象森格,由于它比黑狗漂亮,深得伯勒根的喜爱,白天闲暇时,伯勒根最爱和它玩耍,给它带上大花头巾再让它去照镜子,对着镜中的人摸狗样,它会莫名其妙地歪着脑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把伯勒根开心的前仰后和。额吉上公社买粮食都要带上它。 
     三十年后,我再回草原时,额吉,森格,和伯勒根已经不在了。扎拉佤仍然歪歪斜斜地走路,黑黑瘦瘦的脸刻满了三十年的沧桑,他告诉我额吉因病去世,伯勒根因突发脑溢血也走了,而森格是因为醉酒落马而死的。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森格骑马绝尘的洒脱英姿。沙木次郎已远嫁西乌旗,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了。扎拉佤现与儿子门德一块过,并盖起了崭新的房子,家用电器一应俱全 。他也算正式退休了,儿媳妇贤惠能干,儿子门德是家里家外一把手,他每天只管抱着可爱的孙女,晒晒太阳,看看电视,尽享天伦之乐。但是他那坐哪都要歪下去的毛病一直没改,三十年后我们再次纠正他时,他居然连说好几个“不丁了”,这话听起来让人感到特别遥远而熟悉,接下来是恍然大悟,那不是当年知青常挂在嘴边的话吗?现在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真是感到既亲切又可笑,我们都开心的大笑起来。 
                      
                          深秋 03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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