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记事之二 作者:木瓜


1

客车停在澜沧江大桥前。

澜沧江,一条宽宽的夹在大山之间的江,大桥高高地建在江水之上横跨二岸。远远地我就听到江水“哗哗”的轰鸣声,我从车窗口看到了江水在翻滚着,撞击着向前涌去。

还清楚地记得,来时,几十辆载着我们知青的大客车依次神气地驶过了这座大桥,我们争向好奇地从窗口去目睹这条地图上标有的大江,从高处远远望下看去,大江使我有点失望:二边是山,并不太宽的江水在急急地向前流去。感觉并不雄伟壮阔,不过是一个地理标志,过了这江,就算是跨进了西双版纳。同车的不少知青因此而兴奋起来。大概是那么多天的奔波快到“家”了。

现在,我前后左右已难见一个知青的身影。他们各色身份,不同年龄,目的各异。车厢里气氛是平淡的,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外面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包括这热乎乎的空气,窗外的山及绿色的树。一直生活在被管理,被按排,被表扬和批评的约束中,一直生活在知青群体那种要表现,要上进讲斗争的生活里,这平淡的感觉和氛围令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有点轻松,又有点空落。

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我不是什么学生什么知青,和他们一样,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我还远不如他们,他们有的在昆明工作,有的在某县城工作,而我只是山沟里的一个农工。我的身份其实从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但我从心里对它却迟迟不愿认可。

一车的人平静地坐在位置上,甚至都不朝外看一下,大江的大桥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检查的关口,人们在等待检查。

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从车门上来,枪挂在肩上,神态严肃的把我们全体扫视了一遍。大约想先从眼神里确定一下是否有坏分子或阶级敌人,然后挨个检查通行证。

通行证我有,我不怕,我是真正的良民。那是几页小小的普通印刷的纸,上面有我的名字,下面有红色的图章,货真价实。我象宝贝一样藏着它。我曾多少次想拥有它,拥有它就意味着拥有了探家的权利。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拥有了,我骄傲而自豪地把它交到当兵的手里。我甚至觉得,如果他不检查的话,那倒是一种遗憾,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在关键时怎能不派点用场呢。

 

2

白天,客车翻山越岭,左拐右弯。驾驶员手握方向盘不停地扳来扳去,我们也跟着左右晃动,时不时屁股还要腾空跳一下。当客车驶入一块平坝地的时候,基本上是中午吃饭时间或傍晚休息时间了。

平坝地一般是小县城,如果是中午吃了饭就走。而傍晚则车子入库,驾驶员自己喝酒吃肉去了。我们记好车牌号各自找旅馆饭店。

这山区里的小县城实在小的可怜,一般也就是百来米长的一条街,二旁排列着一二层的砖房。旅馆往往仅此一家,先是登记,付钱的时候记得是五角,觉得太贵,想不通。不就是借张床睡一觉吗?又没损失什么,怎么竟要这么多钱。我大太阳下汗流夹背的干一天也就约9毛钱,睡一觉要花5毛,吃顿饭又是3毛(一碗饭,一小盘菜),那么就剩1毛了,还有二顿饭没吃?其它呢?

“快点,快点”见我磨磨噌噌地窗口里传来催促的声音。

赶紧卑恭地掏钱领了收据找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放着四张床,挂着四顶已呈灰色的纱布蚊帐。捞开蚊帐,闻到一股怪怪的人体味,床单被子也不知多久没换洗。脏就脏吧,对我来说也无所谓,自己的床单被子在农场近二年也就洗过一次,干净不到哪儿去。盥洗室是几排房子合用一个,黑黄色的水泥台板上安装着一个个水龙头。洗脸相对方便,弯腰用毛巾掳一把就可以了。洗脚则是把腿翘起搁到水泥板上,打开水龙头,再弯腰用手洗。那时年轻,现在绝对做不了这个动作。

吃了晚饭后,看看时间还早无聊的很,于是跑到街上随便逛逛。听人说,前面一个什么单位在放电影,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露天扯着的一块白幕布。电影已经开始,但幕前怎么也找不到能够挤下我的位置。于是跑到幕后,幕后已有不少人,倒也看的清楚,就是图象反的有点不习惯,就这么站着莫名奇妙地看了一会也不知放的是什么内容。

晚上上床躺下,见蚊帐白布上有钢笔写下的二行字,好奇,仔细一看:“与上海姑娘同床与帐内……”“混帐!”白布上又多了一个正人君子留下的二个钢笔字。

软不拉几的挺不好写。

3

车子又上山下山跑了一天,晚上停在一个叫“墨江”的地方,墨江有没有江没关心过,也没见过。但墨江确实是在给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抹黑。

饭馆里外站立着不少衣衫娄烂的人,衣裤的颜色基本上是黑色的,脸上也是憔悴的黑黄色。我买了一份饭菜,盛饭的碗不是白瓷的,而是黑红色的瓷,如水缸材料。我不免一惊。打我记事,还第一次见到这种碗。饭的上面放了一块金黄色的糕,是用包谷粉(玉米)蒸出来的,样子挺诱人并有一股香甜味。现在人要吃杂粮,那时粮食紧张,计划供应,这杂粮是强行替换进来的。

我在吃饭,饥民们站立在我不远的地方,直直地看着我的饭菜。我立刻想到小时候(60年代初)在上海见到的灾民,他们采用的手法是往你的饭菜里吐唾沫,于是你嫌赃放弃,他们就冲上来狼吞虎咽。我猜想他们或许会采用相同的手法,结果没有,他们可怜又老实。我心里想吃那金黄色的糕,在农场从未吃过,再说还有一种特别的香甜味吸引我,但我还是把它留下,立刻被抢走了。

离开饭馆,不时有人悄悄地要拿布票同我换粮票,一打听,感觉极合算。想想可以理解,那些穷苦的乡民连饭都吃不饱,这布票如同废纸一张,如能换一点也好。于是象作贼一样,躲开那恶神一般的纠察,悄悄地换了一点。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客车高高的位子上,望着窗外被纠察趋赶的小贩和远远站立的饥民,自我感觉一下子好了许多。肚子已经填饱,兜里还藏有钱,不用为吃饭发愁,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差距。这差距使我昨天表现的象一个财主,我是多么神气而又潇洒地把一块金黄色的糕随手一扔,俯视地看着饥民们抢到后往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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