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记忆 作者:柳歌


位于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交界的新疆阿拉套山和巴尔鲁克山之间,有一片宽20公里、长90公里的开阔地带——阿拉山口。现在这里是亚欧大陆桥中国最西端的桥头堡,而四十多年前,中国与苏联交恶的年代,这里却是“反修前哨”、战略要地。更著名的,这里是全国有名的大风口。阿拉山口南面四十多公里处有一片荒漠草原,一个农场的连队正对着大风口而建立,作为兵团的军垦战士,我曾在这里生活了九年,饱尝了风带给人的艰辛。
    四、五月的春天,不等草原泛绿就开始刮风了。遥望北面的阿拉套山,只见晴空之下,山口一带的天际突然出现一片呈带状的灰褐色,几分钟后,灰褐色越来越宽,仔细看,滚滚烟尘向你涌来。凝神谛听,远方传来令人恐怖的呜呜声。不到半个小时,风逼近了。天空变色,咆哮嘶鸣,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几米以外,不能辨物。迎着风,你铆足劲也不能前行一步;顺着风,能把你吹跑几十米,勒不住脚步……。来自西伯利亚南下东移气团形成的大风,从阿拉山口这个大通道铺天盖地吹进新疆博尔塔拉的荒漠和草原,带走戈壁沙石碱土,越过天山,刮向内地,直至华北京津,甚至“出口”到韩国、日本。
    这风有多大?能刮多长时间?我生活了九年的此地,每年4至10月多风,一年中平均8级以上大风日达165天,瞬间极大风速达每秒55米。论级别,大风可达11至12级;讲灾害,损失可谓触目惊心。记忆中,197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场11级大风把连队场院堆放的20吨小麦刮得颗粒不剩,掀倒场院“干打垒”围墙30多米;1977年4月一场风速为每秒55米的大风刮断电线杆24根,大树13棵;1984年一场大风,揭走屋顶10间,几十只牛、羊被刮进水渠淹死;1986年秋天,11级大风刮走稻谷15吨,折断树木300余株;1988年春天一场每秒49米的大风伴着雨和冰雹袭击而来,损失堪称惨烈,大树被刮断200多棵,小树连根拔出12万株,刮死、冻死牛马羊2200只。大风从艾比湖刮过,上千只野鸭奋起搏击狂风,终因折断翅膀、体力不支,死于湖内、湖畔。风停之后,野鸭残骸遍地,惨不忍睹。人们开着手扶拖拉机去捡拾和运回大量的野鸭,品尝野味。春天我们满怀期望播种,刚刚吐绿的蔬菜嫩苗经不住大风的蹂躏,一夜间变成焦枯的草;夏天我们满怀信心耕耘,收获在即的庄稼竟然全部被大风卷走——大丰收成为“大风收”。
    我们那时盼望刮风。从早到晚地劳作让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筋疲力尽。取消星期天,十天才过一个“旬日”,公休成为我们的奢望。而大风天就不能干活儿了,可以享受“风休”——这是我们这里特有的、合法的公休。当天不亮伴随着大风声传来干部们“今天风休”的喊声时,我们在被窝儿里一片欢呼。这一天我们可以不吃不喝睡上一天,任地窝子外面大风刮得天昏地暗,我们在被窝里睡得地暗天昏……。这大风通常刮一个对时,今日此时开始刮,到明日此时才能停,有时能连刮两、三天,一个月能刮十几次。
    我们也惧怕刮风。特别是正在远离连队的地方干活儿,大风突然袭来,在茫茫戈壁滩上无处躲藏,沙石、碱土、烧荒留下的草木灰打在脸上,令人痛苦不堪。路看不清,脚迈不动,人在狂风中拚命挣扎,任大自然肆虐欺凌,有时一两个小时才艰难地返回连队。在风中,人是那样的无助。我曾在艾比湖畔放羊,夜晚突然遭遇大风,刮倒了人住的帐篷,我们三个人被帐篷埋住。此时,你不能爬出来收拾,这里是距离阿拉山口最近的大风区,狂风大施淫威,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你别无选择,只有用帐篷布裹紧自己,只要人没被刮走就接着睡。真不可思议,那天晚上我竟然睡得很香!第二天风停了,我们从帐篷布和沙丘中爬出来,耳鼻口中抠出的都是沙土,三个人都互不相识了——全成了出土文物!
    恶劣的自然条件,摧残着脆弱的环境,人难以在这里生存;过度的开垦,人为地破坏大自然,又加剧了生态环境的恶化。我所在的连队,自六十年代初在这里安营扎寨,历经20多年的大风,最后败给了大自然,八十年代连队终于撤点并取消建制。昔日有着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军垦战士、一百多名上海、天津知青为之奉献青春的连队,就这样从地图上消失了。
    阿拉山口的风啊,你和消失的连队给我留下的记忆是那样的苦涩!
                                                    

                                                        2008.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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