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亏肉”(无华岁月追忆之三) 作者:郁琪


 

无华岁月追忆之三:

 

“胃亏肉”

 

古代史学家说,“民以食为天”。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说过:食无求饱。我想“无求饱”,是不要追求十分奢华的意思吧。骨头最硬的鲁迅先生,在囊中羞涩的时候,是不写文章的,要先解决果腹的问题。当下时兴的七八分饱,是肚子有了油水之后的养生之道。吃饱撑的会生病,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

那个年月全国都用肉票,大西北的知青们更是肉以稀为贵了!记忆中有鲜肉吃只是逢年过节。平日有时候死牲口,先死后杀改善伙食。死骆驼,死牛死羊什么的,有的是出意外,有的是冬春季节困乏死了,拿到食堂大锅一炖,香味也非同寻常。死肉大多没有油水,干巴巴如柴草,一人一份,不仅充饥,也算难得的美味。

记得隆冬的一天,我扛着铁锨下工,拾到了一只死猫头鹰。那时的牲口圈,一层粪盖一层土,到一定时候起圈,挖出的粪土在墙洞外堆成一个个小丘。我忽然看见粪土堆上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啊,是一只死猫头鹰,冻得硬梆梆。迟疑刹那,拿回了宿舍。正饥不可耐,又久违了动物蛋白,于是三下五除二,开膛,拔毛,放点酱油膏煮了。没有香味,也不腐臭,但毕竟是肉,于是装进了辘辘的饥肠中!因为是冻僵的,没待低等动物分赃便先轮到了我。当时也没想它是怎么死的,冻死的?不会吧。一定是先病死,后冻僵的。也许还是什么SARS之类,但我煮沸消毒了,无甚大碍。不过,今天想起来,总有些羞赧。

我吃过刺猬。那是冬天挖沙子,挖着挖着,一只正在酣眠的可怜刺猬,命落我们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拨刺猬皮,针针丛集,不知道怎么下手,怎么剥皮。没有经验,来不及研究,又迫不及待,皮上的嫩肉委实弄不干净,于是把皮连同肉星一起放到炉子里燎了一下。记得刺猬肉的颜色比其它肉浅,肉不多,没吃出什么特别,反正是尝到久违的肉鲜味了。

惊心动魄冒险吃肉,有那么两次。

胃亏肉得慌!连平时在家不喜食肉的女孩子,也坐立不安起来。听说附近老乡死了一只猪,患绦虫病,被埋葬了。消息传来,知青们涎水欲滴!磋商,预谋,行动!终于等到夜晚,月明星稀,几个胆大的男知青提着马灯,拿着铁锹出发了。老乡村落距离连队十来里路,肉使肉差,一路急行军!白天已经有人踩过点,埋死猪之处很快被发现。先是用锹,三下两下,有人忙说,别伤着肉。于是,几个人蹲下去用手扒,猪腿抓着了,连拉带扯,死猪被缴获了。连背带扛弄回连队。四盏马灯明晃晃,刮毛开膛切皮,红肉竟然镶嵌着大密度白色米粒——绦虫卵——听说随血液到眼中会失明的,大家因胆怯而失望。猪油没事的,有的说。高见!实在是高!

那时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两油。记得一次劳动休息,大家找到一个废弃的旧仓库方便,小M眼睛一扫,发现墙角有一口残破的油缸,缸底还有残留的封尘油状物,一闻是煤油。小M有些失望,但是还不甘心,用火柴把煤油点燃了,待一阵呛人的煤油味过后,继续冒出的油烟便有一种诱惑力了。是胡麻油,小M判断。是谁在离开仓库前搞了恶作剧,大家不得而知。总之,那次方便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头死猪的油太少了,大家在猪皮下剪的剪,割的割,绝没有解牛的庖丁利落,但也总算聚集了一小撮。烧柴炼油!……有人急忙拿来洗好的玻璃罐头瓶,匆匆倒油,叭!瓶子破裂,瓶底落地了。眼见喷香喷香的热油毫不犹豫地钻入硬邦邦的大地中,大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万般无奈!“还有油没有倒完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转悲为喜,破涕为笑,围着锅台坐下来。在闪闪的油灯下,拿来饽饽,蘸的蘸,擦的擦,狼吞虎咽,打扫干净。挖猪尸畅快地过了把荤腥瘾,肠胃的润滑剂得到了些许弥补,“乌拉!”大家吃美了,兴奋得把消息灵通的兄弟举了起来!

有了那次经验,大家开始注意地下食物了。“烽火台”又传来消息,畜牧连死了一匹马,埋葬在了红柳滩。这次行动是在碧空骄阳的正午。待马尸部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看是蒙古儿马,个头不算大。还好消息及时,再加上天不算热,马尸没有腐烂。马毕竟是大牲口,抬回去太麻烦,便开始就地享用了。大家割着马腿肉,原本生性倔强猛烈的儿马,任我们摆布,百依百顺!砍来红柳枝,可惜太湿,半天沤烟不见火星,大家呛得咳嗽的咳嗽,流泪的流泪。于是又四下里寻觅,找来些枯梭梭柴,割来些干芨芨草。马肉终于被扔到熊熊烈火堆中。不一会儿带着藏刀的兄弟便给大家切割马肉了,好像现在五分熟的牛排。肉是不少,精瘦精瘦,毕竟可以充饥,一阵狂嚼猛咽,欲罢不能,直到有点恶心为止!

今天想起来赧然的是,我们差点吃了耗子。不记得是谁,又是怎么抓到了几只耗子。产粮食的地方养耗子,而且多得出奇。每年打麦子,翻到垛底,最可怕的就是耗子乱窜,女知青紧张得吱哇乱叫。一次一只大耗子钻进了大L的裤腿,钻到几层裤子之间,耗子进退维艰,她不知所措,只是大声叫喊,叫得脸变了色,声音变了调……耗子又特别大。有人闲来无事作实验玩,拿来一口大缸,把一只猫(不是21世纪的宠物猫)和两只耗子放进去,猫让两只大耗子吓得团团转。有一种“沟耗子”个头特别大,不仅地道战,而且神兵天降。

几只耗子烤熟了,几个人围着炉子,看着烤得没了皮毛黑乎乎乖乖的耗子。当然,烧烤就是为了吃。吃不吃呢,犹豫不决。如果真吃,我第一个,当仁不让。大家七嘴八舌,吃,怕万一出毛病;不吃,或许还是美味,毕竟再没有别的可以解谗的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不主张吃的占了上风,实施吃耗子的计划,宣告流产。若干年来想起这事,并不觉得恶心;就是不明白,当初要是吃了,会如何呢?可能好吃,吃了也没什么事,还增加了猎奇的谈资;也可能,不然……

在西北听说祁连山老乡吃旱獭得鼠疫的事,当时气氛很紧张,好像叫01号病。以前只听说过水獭皮值钱,不知道有旱獭。听说那家伙几十斤重,圆滚滚,油嘟嘟,我们要是有机会吃,是不会错过的。那次鼠疫事件,是旱獭本身带鼠疫病毒呢,还是旱獭吃了有病的耗子呢?不得而知,看来野生动物传播致命病毒,是由来已久的了。

老鼠是鼠的通称,《诗经》中的硕鼠,也应从属于老鼠家族,解释为大田鼠。

那是一次秋灌前巡堤,我们在大堤阳面坡发现了一个小洞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必须堵塞、夯实。一锹下去,竟然发现了一个萨氏微型底下宫殿!地道蜿蜒,粮食满仓,真是深挖洞,广积粮!蚕豆,竟然有两麻袋之多!发黄变绿,一股霉味,我们是无缘受用了。研究结果,硕鼠所为。

我所见过的大硕鼠,体重不过半斤八两,竟然储备了两麻袋蚕豆,不能不令人叹服!后来窥探到硕鼠辛勤劳动的过程。硕鼠灵巧地爬到豆株上,咬开豆荚,一口含4、5颗蚕豆,偷偷摸摸跑回地道卸货,周而复始。从4、5颗到两麻袋,好家伙,这是多少硕鼠,多长时间的战果啊!为生计,它们也真辛劳呀。

造物主创造了子鼠一族,它们也是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吧。

硕鼠硕鼠,无食我菽!

再说说上天赏赐的佳肴吧。一次进城回来往住地走,我贪走近道,走小路要过几条沟。一个傍晚,独自一人,那时并不安全,难免紧张。正过一条沟,呼啦啦,飞起一只大鹰,我惊魂落定之后,看到沟里有一只黄褐色大野兔,腿被鹰啄伤,留着鲜血,行动不便,哈哈!我像女侠,纵身沟中。然而,不是拯救兔子,是拯救自己,天下第一可宝贵的是人,而胃又是五脏之母啊。我乘兔之危,居鹰之功,得到战利品,一掂量,总有三斤以上。沉甸甸,鲜活活。在那个年月,真比得上满汉全席!!扒皮,开膛。不可能煎炒烹炸,只有加酱油膏煮熟,香气醉人,与朋友共,大快朵颐,脍炙人口,杯盘狼籍,余味袅袅。

吃黄羊肉。那是一次放水,到了夏天总要干这种活计。祁连山雪水融化以后,从干渠到支渠,汹涌澎湃,一直流到条田间的小渠道,水量用大小闸门控制。我和另外几个知青正守在一个较大的闸口,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被雪水冲刷下来的大黄羊,好健壮的家伙,一下子横在闸口上,守株待到了大兔子!欣喜若狂,是上天要酬劳久违动物蛋白的我们吧!“大黄羊”!附近放水的伙伴们闻讯赶来,手舞足蹈,惊喜万分。男生拿来冬天烤拖拉机油箱的喷灯烧羊毛,女生再把燎过毛的黑乎乎羊皮,泡在水里刮干净。洗羊下水,先用碱水泡,然后慢慢刮净肚儿内的黑膜。我得到一大块肉,没有蘑菇,否则就是碧野《天山景物记》中的情景了,却也鲜嫩无比。那只可怜的黄羊,不知道被雪水呛死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它的故乡在哪里!野生动物自投罗网,这是我们光明磊落的一次解馋。

吃了“山肴”,该说几句“野蔌”了。我们不仅亏肉,什么吃的都亏。

1970年离开边湾农场的盐碱滩,到了土地不贫瘠的下河清,只要有水浇地,便可以种植瓜果蔬菜。说到吃瓜果蔬菜,我们的行为算不上光明正大。从玉米刚开始成熟起,每次收工偷偷摘一两个,藏起来;看到生长中的豆子也是如此。夜间在果园放水,第一年的葡萄,很少很小,不管酸甜,凡是拿马灯照到,通通摘了往嘴里送。给果树打药,看到青杏也吃一通。在食堂帮厨,腌萝卜干,边削边吃,大冯竟敢连皮吃!也不觉得胃里难受。在菜地收洋白菜,砍完菜,小孙几个把根挖出来啃啃吃掉。给菜地放水,有地黄瓜(不是长在架子上的那种),到水渠里好歹洗洗泥,啃得好香。生土豆、茄子、西葫什么的,大都吃过。

“偷瓜”,想起来忍俊不禁。那是第一年种瓜,种瓜的差不多都是男生。一天半夜,寂寂三更,我们正在熟睡。忽地,有清脆的敲门声,我们惊醒。听到悄悄的叫门声,“开门,西瓜”,听口音是在附近瓜地放水的三排小王他们,我们开了门。只见几个男生,把两麻袋西瓜,叽里咕噜往我们床底下滚,我们欣喜若狂。男生们又赶回去放水,当夜没吃。我们辗转反侧,梦中都是香甜的西瓜。第二天,知青们聚在一起,锁上门,享受“劳动果实”。剖开一个一看,哎呀,生的!再剖一个,又是白子白瓤的!……两麻袋西瓜,十有八九是生瓜蛋!大家哭笑不得。小王他们连忙解释说:“我们摸的瓜都是最大的!”生瓜,也吃一通!……要不夜半辛劳都成了无用功!

这不算是偷瓜吧,都是自家种的呀!只是没得到上级批准罢了。

又想起在探亲的火车上(四年一次探亲假),遇到新疆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说说笑笑。待到吃饭的时候,人家拿出白馒头,我们吃的是黄综色饽饽。又听说是新疆清仓扫库的陈年玉米磨的面,小莹等几个年龄小的忍不住大哭起来。天可怜见!

哎!“吃”的话题真不轻松啊!

“民以食为天”,我们知青亏“食”啊!

 

                                           
                                                                           写给四十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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