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 作者:王荔蕻


 

记忆碎片之

    我们村

 

我们村就在公路边上,离宜川县城只有15里路。这让我们很不爽。

那时的我们是一群狂热的“知识青年”。在上山下乡已经不往远处发配,只在北京近郊安排的1975年,我们仍然跟家里闹翻了脸,坚决要求到革命圣地陕北延安来插队落户。因为听说周总理陪范文同来延安时落泪了,为没把革命老根据地搞好。

1968年被迫下乡的老知青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硕果仅存的几位亲热地称呼我们为“傻青”。

宜川县是延安下属13个县之一。跟我们一路从北京杀到宜川来的另一队“傻青”,被分到离县城100多里地的寿峰公社,在山里,原始森林边上。每天的全劳力工分值只有5分钱。所以每当他们到县城来开会办事,顺便到我们村里蹭饭吃,又顺便跟我们辩论《资本论》、黑格尔又辩不过的时候,就使出杀手锏,不无得意又不无睥睨地说:我们离县城100多里,你们才15里;我们一天工分5分钱,你们一天5毛钱。不是中农是什么?哼哼………于是我们就真的有点惭愧也有点内疚。无话可说。因为他们比我们艰苦,所以他们比我们崇高。这是那时的逻辑。

我们村前的公路叫延宜公路。一头通延安市,一头通宜川县城。路是石子路,硬硬的,很高级。横穿过公路,那边是一百多亩平坦的川地(陕北这边叫山坡上的斜坡地为坡地,山顶平原上的地叫塬地,川道里的地叫川地)。川地是能浇水的,不怕旱,所以是宝地。地里种些麦子,完了种玉米和谷子。我们村还种了十几亩棉花。因为能浇上水,所以川地里的庄稼长得墨绿墨绿的很喜人。这块地当年曾号称是我们县的粮仓呢。

我们党湾公社景阳大队是县委牟书记的点,又有县农科所的科学家驻队,所以经常有别的公社或别的大队的干部来我们村学习取经。

虽然我们大队的麦子长得很好,亩产有三百多斤(公社给定的五百斤)。但我们每人一年仍然只能分到十几斤麦子。因为要交公粮。而所交公粮的任务数额是这样这样定下的:从最上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领导的党中央根据我国现有耕地数以及每亩产量多少(亩产!这是一个经过大跃进洗礼的数字!一个跟领导干部的升迁息息相关的数字!)算出全国农民能生产出多少粮食;再算出除了维持国家机构运转和城里人的嚼咕,伟大领袖还要支援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世界人民多少;两个数字一除,算出各省要交多少公粮任务。各省又据此算出各地市要交的任务,另外加上省里需要开销的部分下达到地市;如此地市级又加了码下达到县;县里又加了码下达到公社;公社当然加了码就下达到每个村每个农民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傻青。

常在秋后听说北边靠近榆林有的县有因为年景不好或地太差或干部升迁心太重数额定得太高而交不上公粮,农民一粒粮也不分的;有的队打下庄稼全都交公粮,直接给农民开个介绍信,全村出去要饭的;还有的村有“瞒产私分”被查出的,就有公社干部带着民兵开着手扶拖拉机到农民家里去抄家,一簸箕玉米粒也不给留的。我们村还好,因为地好,产量高。又因为县委书记的点,不会逼得太惨。所以每年还能有十几斤麦子吃。

在川地的那边,山根下有一条河,叫泗旺河。河水很清。我们从北京到延安地区时先到延安市区参观了宝塔山、延河水。那延河水很黃很小又很混浊。虽然听说山水下来的时候,也大得怕人,冲走过牛,还冲走过人的。但平时在宽宽的河床中间却只有窄窄的一条细流。所以一看我们村前的泗旺河河水这么充沛,清清亮亮的。真是觉得好难得哟。可能是因为远处的山上还有树吧。

有时我会提着筐去河边洗衣服。或相跟着三五个婆姨女子,或独自一人。有婆姨女子相跟的时候,就很热闹。嘻笑打闹声撞在山臂上弹回来,和着哗哗的水声。这时就忘了肚子里装的酸酸的玉米和更酸的酸菜,忘了压得腰弯背驼的扁担、粪筐、柴梱。手和脚浸在欢快的河水里,洗衣的劳作已经变成了快乐的享受。往往这时就忍不住要唱上两嗓子了。从“丢手绢”到“国际歌”;从“星星索”到样板戏;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到“山楂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深的海洋”......这里没有工宣队、军宣队,随便唱!所有能想起来的歌,尽情地唱!而纯朴的贫下中农可没有所谓红歌黃歌之分,无论你唱什么都说好听。有时她们也会唱上几首陕北民歌(不是那种革命的,而是当地叫做“酸曲儿”的)。比如“兰花花”、“赶牲灵”等等,一下就把我们震了。我们唱的所谓“黄色歌曲”与她们唱的“酸曲”比起来简直是味同嚼蜡!后来于江不知从哪搞到一本何其芳的研究陕北民歌的书,如饥似渴地研究起来。

一个人去河边的时候,又是一种境界:静。甜美的,轻柔的,令人微醺的静。偶尔远远传来吆牛的声音,风爱抚过全身的声音,和河水哗哗的歌唱声都成了静的背景音。坐在圆圆的大鹅卵石上,手脚浸在河水里,跟柔软的清绿的欢快跳跃的一路唱着歌前行的河水亲近着。心都浸得软软的,溶进了河水里。

在背着重重的柴梱走在寂静的山间小路上的时候,在满手血泡提着镰刀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麦陇的时候,在躬着腰爬山到十几里外的山坡地里去除草、拿粪的时候,革命道理、伟大理想都落在窑洞里和窑洞书架上的革命著作里了。此时感到的只是无奈的吃力,面对恶劣生存环境时的渺小,和力不从心的晕眩。

只有在和奔涌的河水一起亲近的时候,我才能感到生命的跃动,生活的美好,自然的美丽。我抚摸着河水,河水温柔地抚慰着我的心灵。双脚浸在河水里,温暖,凉爽,浸入心脾,滋润灵魂。有时,我会请一天假歇工,我会在河边呆上半天。身心泡透了,才在点点星光或新月的朦胧中向村中若有若无的微弱的灯光和炊烟走去。

河水是不忧愁的,河水是不停滞的。她总是欢快地向前奔涌着,充满了生命力。她好象对身边的一切不公、虚伪、丑恶,都充满了嘲讽、嗤之以鼻。她是那么真实而毫不虚伪。我的泗旺河,陪我度过艰难又迷惘时光的温柔的泗旺河!

其实他们不知道,比起那些分到塬上和山里的“傻青”们,这条河才是我们最奢侈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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