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历尽沧桑 作者:直黎


 

  我承认,我历尽沧桑


   一

86岁,老太太最后的形象,虽然是昏迷不醒地躺在ICU里,浑身插满各种管子,却依然极具风韵。

 

   二

七十多年前,在梵王渡圣约翰书院后面,仅一墙之隔呈古希腊建筑风格的圣玛利亚女校的校园里,美丽如豆蔻般少女的她,在这所贵族女子学校,按照美国式教育:修必修课,参加基督教宗教活动,家政训练,学习音乐舞蹈表演以及西方上层社会的礼仪、社交知识。

绿地草坪的尽头,那座三层的小钟楼的第一层是一间大的礼堂,年轻的她虔诚的做着礼拜祷告,唱着赞美诗;那优美柔和的天籁顺着礼堂门口旁的旋转楼梯而上,从小钟楼的尖顶冉冉升空。

在这一段美如诗画的时光中,她那也正值少女年华的学姐爱玲,在这里用优美飘逸的文笔写出了《霸王别姬》、《牛》、《迟暮》和《不幸的她》这些经典之作。尤其在其《金锁记》里蕴含浓郁的圣玛利亚情结。

如今,黑白毕业照中钟楼前草坪上那些笑脸依然清晰可见,但七十年时光之后钟楼前草坪上早已物是人非,惟有墙侧牵满的爬山虎郁郁葱葱。

美丽贵族小姐幸福的青少年的故事自高二那年,因其父因肺痨而亡起;开始转折;就像莫泊桑笔下的丢了人家项链的骆塞尔太太,她开始“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当时的社会,一个女子能有高中学历是很了不起的,”七十年后,她骄傲地回忆着。她做过家庭教师,初中教师,以及基督教福音医院的护士。

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因小恙而去医院诊治他,认识了的她。

“他那时真的很殷勤。”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少见的青春的红晕。

一个英国领事馆的三等翻译,带一副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很有教养的殷勤着;给她送花,带她参加上流社会的交际舞会,宴会…。

在逐渐逼进的隆隆炮声中,他和她在基督教堂举行了婚礼。

灰姑娘变成了小资太太。

 

   三

很快政权更迭了;风云最为激烈,斗争最为惨烈的一页揭开了;从前个时代走过来的他注定是逃不掉的。

自三十多岁起,她就开始了漫长的守寡;艰辛的拉扯大三个儿子。

 

   四

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那文采横溢的二公子在《舔犊之情,垂垂母矣》中,深情的讲诉了一段感人至深让人难忘的母与子的故事:

“那次到妈妈所在的区公干,完事后顺道回妈妈家。她知道我不吃鱼,特别对河鱼有仇,因此特意去买鳝丝。

我到妈妈家是从来不在她哪里吃饭的,为此她时常为这事与我吵架。其实我想:如果我留在妈妈处吃饭,她要去买、汰、烧,且吃的时候她自己不吃光看你吃。你想,一个人被别人看着吃饭的体验是很不自在的。并且吃不完的剩菜她还要吃几天,因此心里特别的不安。

我对妈妈说,“别去买了,我们娘俩去馆子里吧。”妈妈说,“怎么那么浪费,自己买来烧,可以省很多呢,我烧的一定不会比馆子里味道差。”

于是我说,“那么我陪你去买。”妈妈很生气,“你以为我很老了吗?”说完,拉开抽屉取钱,取完钱再颤巍巍地把钱放到贴身内衣上自己缝的口袋里后她就去自由市场了。

其实我知道,不要我跟着是因为怕我抢着付钱,而我虽有这意思但更主要是怕她出门摔着。妈妈买的菜很简单,一个番茄,一把青菜,一斤鳝丝。她有些心虚,“鳝丝、青菜外加番茄蛋汤,够了吧?多了你吃不完是不是?”说完就准备洗菜。

我见妈妈眯着眼睛洗鳝丝,总有焦距对不准的样子,于是我就说,“老娘,我来洗。”妈妈说,“你小孩子洗不干净。”我是小孩子?都50以上了。于是我端个凳子放在她腿下“老娘,坐着洗,也洗得干净的。”妈妈看我一眼,“哎哟,儿子懂事了。”便坐在水池前洗买回的菜。而我则心安理得地去抽烟喝茶。

吃饭了,妈妈端上那鳝丝。我很吃惊。说实话,一点也不好吃,腥气很重,从菜肴的角度看,色香味全无。但我不敢说,只能尽量把筷子不伸向鳝丝。

与曾经有过的吃饭一样,她坐在边上看我吃。我说,“老娘,一起吃呀。”妈妈说,“我不饿,哎,你吃呀,别省着,我想吃还可以去买。”说着夹着一大筷子的鳝丝放到我碗里。就在夹鳝丝到我碗里的那段距离,居然还沥沥地从这一大筷子中掉下几根鳝丝在桌上。于是她自嘲,“老年痴呆症发了。”我无言。夹起碗里的鳝丝朝嘴里送,嚼几下怎么感觉有些苦涩和嚼感不对。但还是咽下去,只是在第二筷时注意看一下。

天,筷子上夹着的那几根鳝丝根本就没洗干净,那黄鳝的肠子,凝固的鳝血统统都在。妈妈注意到我看那鳝丝,于是紧张了,“怎么?没洗干净?不好吃?”我真是心头一酸,连连说“没有”,忙大口把鳝丝送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就咽下去。

接下来就是如俗话说的,“筷子如雨点,眼睛如闪电”,几下就把那碗鳝丝扫进胃里,说“扫”,是因为不敢嚼。

但妈妈就高兴了,那种宽慰使她脸色很是灿烂,似乎皱纹也熨平了些许。她笑眯眯地说,“慢慢吃,没人与你抢,小心鱼刺(天,鳝丝怎么会有鱼刺?),怎么样,我的手艺没退步吧,下次你再来时一定要事先告诉我,我再去那个鳝丝摊买了烧给你吃,我记得那个鳝丝摊的。””

 

   五

2009年4月30日22点30分,这位饱经风霜依然极具风韵的,86岁的老太太,在风暴眼过去几个小时的平静之后,突然离开了;迅疾地让人失去感觉。

再也没有那个“焦距”对不准没洗干净,那肠子,凝固的鳝血统统都在上面的鳝丝,烧给她永远的“小孩子”吃的下次了。

灿烂之局,从此归于平淡。

 

   六

获今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日本电影《入殓师》以贝多芬的欢乐颂开始,主角入殓师小林,有一天在桥上看河里的鱼,它们拼命的向上游游,从上游漂来了几条死去的鱼。这时,小林的一个朋友经过这里,小林对他说:“真是悲哀啊,为了死而努力,终归一死,不那么努力也可以啊。”小林的朋友说:“是自然定理吧,它们天生就是这样。”

这段对白很容易使人想起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

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鼓盆而歌。惠子认为不应该。庄子说:“我的妻子,开始并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也没有形体产生的气候征兆。在浑沌混杂之中,逐渐酿成了产生形体的气候征兆,进而具有了形体,进而具有了生命,进而又有了现在的死亡。生生死死,如同春夏秋冬的交替运行。现在她子死了,就是安静地回归浑沌混一的初始状态,躺在天地万物的大房子里,如同秋去冬尽,等候春天重新来临。如果我嗷嗷地在她身后痛哭,那就是不懂道理了,所以就不哭而鼓盆而歌之。”

与鼓盆而歌相似,《入殓师》里,在节日气氛浓烈的圣诞节,小林拉的起巴赫和古诺联合创作的圣母颂;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的三位入殓师,听着同一首曲子,独自在音乐的世界中追回感伤。

其实中外道理都是通的,按照圣经所说,魔鬼是天使长;也就是说天堂和地狱之间,仅一线之隔。

 

   七

这个清明,我来到墓地;墓地里除了增添了纸钱香蜡鲜花,还增加了一些墓碑。又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人生,在墓穴里定稿了;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只能依稀从墓碑上一点点简短的文字,抑或逝者的遗照去发挥生者的想象,去展开了。

不过人生的复杂性在于,即便盖棺也未必能够论定。性格和命运,决定与被决定,更是让人莫衷一是。

那年年底的那一天,久病多年已经全身器官衰竭的我的岳父,在凛冽寒风中飘曳着几缕白发,被捂着氧气罩抬上救护车,随着嘀嘀嘀邸的鸣笛声,救护车绝尘而去;从此他再也没能回家。

在ICU里,看着全身插满胶管的他,真不敢相信七十年前,同样一个人那样生龙活虎亡命于抗日火线;而此时,就算他想要如西塞罗所说:“要是生命已不能像我们离开剧院时那样给我们以欢乐,那就进棺材吧。”那样,选择向要他失去尊严活着的命运,高傲的做出最后的拒绝,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句号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

好在正如诗人尼古拉?奥列伊尼科夫说:

“我们都将死去。

即使我未亡故,也将走向您的墓地。”

亲友们是不会孤单的,我们终会去陪他们的。


                                                                2009年5月4日1时50分于蓉

 


附董浩原作:

《舔犊之情,垂垂母矣》http://www.hxzq.net/aspshow/showarticle.asp?id=1954

《妈妈,朝最亮的地方走》http://www.hxzq.net/Essay/2845.x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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