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想起,不能忘记 作者:呼伦河


 

  不愿想起,不能忘记


一、金条与书


    当年,我家住的宿舍大院要折了盖楼,于是我们搬到了一条深深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刚搬去两个多月,“文革”就开始了。一时间红色恐怖席卷京城,满耳听到的,不是“破四旧”就是“抄家”。

一天我回家,天已黑了,满胡同的树影在灯光下摇曳,走到门口,忽然发现大门两边的树影下站着两个人,吓了我一跳。我不认识她们,但一看那装束神情就知是街道上的造反派,我不明白这时候她们站在这里干什么,心中奇怪,她们也在黑影中一声不响地盯着我。我推门走了进去。

半夜时分,门被砸得山响,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他们手抡着“武装带”,破门而入后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又翻又砸。当时父、母都已被关进单位的“牛棚”不能回家,家里只有奶奶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他们喝令我们站在一边低头认罪。

只听皮带抡得呼呼响,耳边一片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他们闯进来时我认出其中两人就是傍晚站在我家大门口的那两个,我想,这就是抄家了。

他们不停地在屋里乱摔乱砸,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趴在墙上或地上一边敲一边听。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找夹墙或地窖。可当时心里非常奇怪,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几个屋子都这么折腾遍了,最后有人突然喝问:

“说!你们家的金条都藏哪儿了!?”

这句话令我瞠目结舌,真是闻所未闻。

从进入中学争取“入团”开始,我就知道了我家的“问题”是属于“思想上、政治上”的,因为父亲是“右派”。为此,团组织找我谈过多少次话,我也“认识”过多少次,全都围绕着这方面。

可现在,他们忽然对我提到什么“金条”,问我家有没有金条。

这话我听起来简直太荒谬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父母都是靠工资吃饭的,我家哪儿来的金条?”

有一个红卫兵小将抡着皮带喝道:

“还不老老实实交待!还敢顽抗!要不是刚刚颁布了[十六条],毛主席叫我们不要打人,我!我真想打人!说!金条藏哪儿了?!”

“说!你们家的秘密地窖在哪儿?”

皮带带着呼呼的风声一下一下抽在椅子上,把椅背上的漆都抽掉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害怕:

阿弥陀佛!幸亏公布了十六条,多么伟大英明的毛主席!

阿弥陀佛!多么听话的红卫兵小将!这真是红卫兵最听毛主席的话!

正在闹着时,忽听有人在院里兴奋地喊了起来:

“快来!地窖在这儿呢!”

他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院里一个隐蔽角落有一间屋子,门紧紧地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他们认定金条藏在这里,勒令我把门打开。我告诉他们这院子是单位宿舍,这是公家的房子,里面堆的是公家的一些杂物,我没有钥匙。他们不信,喝道:

“到现在你还不老实!你们家的金条准藏在这儿了,赶快打开!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他们嚷嚷着要砸门撬锁。这时有位邻居出来,证明我说的是事实,这间屋子是公家的,里面堆着一些建筑材料,都是公家的东西,钥匙在单位。

他们根本不听,问他是哪儿的,与我家什么关系?那位邻居说他也住在这院,与我父亲是一个单位的。还是不行,问他什么出身,于是人家正色道:

“我出身贫农,革命退伍军人,现在是单位的保卫科长。”

这样,他们才不喊了,也不再要砸那间屋子的门了。

他们又回到了屋里,在一堆破碎杂乱的东西中进一步地仔细翻腾。不一会儿,从父亲书桌的抽屉中翻出了一张集体合照,他们认出了上面的几位国家领导人。于是在一片惊愕的议论声中,我听明白他们原来对我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父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连我们这院是单位宿舍都不知道,还以为这整个院子是我们家的。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来抄家的人,除六、七个街道上的造反派外,还有十几个穿黄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其中大部份红卫兵竟然都是外地口音。

后来,他们又翻出了我母亲的日记,其中写到对于父亲被划为右派想不通,他们说是反动日记,交到母亲单位,从此我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找不到金条,也没看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天已亮了。他们有人去打电话叫卡车。其他人没事干,开始审问我奶奶。问她什么出身。奶奶说是地主。有一个红卫兵就抡着皮带喝道:

“你这个老地主,现在蒋介石喊着要反攻大陆,你一定很高兴吧?你整天盼着他回来吧!”

这又是太荒谬了!我忍不住又说:

“我奶奶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个人抡着皮带说:

“你还敢顽抗!把她捆起来!”

于是他们用绳子把我的手从后面捆了起来。

他们还嚷嚷着要把我奶奶遣反回乡,交给贫下中农专政。一个街道上的人(后来我知道是街道主任)说:“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一会儿她回来了,把那个总是抡着皮带的红卫兵叫了出去,在外面小声说了些什么,就再也没提遣反的事。

大卡车来了,他们开始往外抬东西,一箱箱一件件。

可能是那位邻居给父亲单位打了电话,单位很快来了人。他们来时,第一车东西已经拉走,正在装第二车。他们进屋来看了看说:

“这些书不能拿走,这里很多都是公家的。”意在保护这些书。

其实即使他们不说,抄家的人也不会要那些书,他们已经把书都倒在了地上,只是费劲地把放书的大书架和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抬走了。

大卡车拉了三回,拉走了我家所有的东西,只剩下几张床,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这些都是从父亲单位借的,上面钉着刻有单位名称的铜牌牌。还有就是一地的碎片和一大堆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抄家的原因。

当年我们搬来时,单单是书,就用了两大卡车,一个个大木箱,沉甸甸地往下抬,这情景不知被街道上什么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认准了那里面是金条!所以“文革”一开始,街道上的造反派就找来了一帮红卫兵(其中大部份是来京串联的),到我们家抄家找金条。

但有意思的是,最后他们拉走了我家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大书架和玻璃大书柜,唯独忽略了那些曾使他们认为是金条的书。说起来,那里面还真有些值钱的版本和一些值钱的字画呢。后来父亲单位的人把这些都拿走了,“文革”后期,国家作价买了去。

后来,开始退还抄家财物,还成立了一个办公室,那时我早已去农村插队。那年回家探亲时,我找到了那个办公室,并不指望要回什么东西,只是希望能得到正名。人家翻了半天,最后说抄家名单上没有你家,说凡是我们抄过的这里都有纪录,拿走的财物也都有登记,于是让我看一个大表格,密密麻麻的。

于是我才弄清楚,街道办事处,是政府最低一级的行政机构;而街道居委会,只是群众性的组织。那次抄我家的是街道居委会的人,我又跑到居委会去问。当年参与抄家的人都说这事不是她们负责,是某某校的红卫兵。我又到那学校去问,说都去农村插队了。至于来京串联的那些红卫兵,就更无法找了。

我再跑到退还财物办公室,得到的最后答复是:这是群众运动,要保护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对这事我们应该理解。

于是,我对这次抄家的最后理解就是:抄了就抄了吧,你就当它没发生过。

 

二、历史、虚构与现实

 

第一次看《红楼梦》,还在读初中。宝、黛、钗之间的事,看得糊里糊涂。贾府被抄家一节,却有印象,觉得很可怕,贾府的人很不幸。

“文革”后再看,自己有了被抄家的经验,越看越觉得贾府的人还算不上不幸。

当抄家的公差突然闯进贾府时,他们惊得四散奔逃,同时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多少穿靴戴帽的强盗闯进来了!”

只这一句话,道尽了被抄人家的惊恐与惶乱,不是亲身经历,是绝对说不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小说作者的亲身经历,但那次惨痛抄家的情形,肯定是通过讲述,在家族的历史中流传,这种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穿靴戴帽”是公差打扮,代表着官府权威。平时他们随便进不了贾府,即使奉命进去办什么事,也是毕恭毕敬,大步都不敢迈,更不要说进内宅了。现在他们忽然凶神恶煞地直闯内宅,而且翻箱倒柜,又砸又抢,十足的一群强盗。可是仍然穿靴戴帽,仍然代表着官府权威。所以“穿靴戴帽的强盗”,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

贾府的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穿靴戴帽”代表着官府,就不敢说他们是强盗,而是冲口而出,意识中没有任何阻碍地喊出了“穿靴戴帽的强盗”这样一个词组。把“穿靴戴帽”与“强盗”联在一起,这在他们以前的语境中,是绝对没有的。

说他们算不上不幸,也正在这点。做为一个人,在灾难来临的一刹那,他们能够毫不含糊地遵循着保护自己的本能:不管你是谁,只要来抢劫我的家,你就是强盗。其实,这也是为人的最低权限,连动物们都懂得保护自己的窝不受敌人侵犯,更何况人。

而我们,在熟睡的深夜里,被惊心动魄的砸门声惊醒,看着那些陌生的、戴红袖章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屋;看着母亲那么珍爱的花瓶、磁器被他们一个个抓起,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着父亲视为至宝的胶版唱片被他们踏得粉碎;看着家被捣毁,家里最后一箱衣服被他们抬走;我们没有愤怒,没有反抗,更没有认为这是强盗行为,有的只是对这种“革命行动”的完全顺从。

当时,对一些具体的小事,我可以提出抗议,比如,家里确实没有金条,比如,奶奶确实没有欢迎蒋介石回来的意思。可是,对于他们的抄家,即使后来暴露出那么多的荒唐可疑之处,我对它的正义性仍没有丝毫的怀疑。

做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我连自己的家都不敢保护?是什么,使我丧失了这种最起码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斯大林大清洗当中,那些为苏维埃政权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们,在法庭上当着世界各国记者的面,“坦白承认”了种种子虚乌有的“谋杀斯大林”、“推翻苏维埃政权”的罪名,愿意接受极刑判决。这并不是严刑拷打的结果,而是他们的忠心与对领袖的崇拜使然。审讯他们的人最终使他们相信:承认自己的死罪,被判处死刑,这是革命的需要。

做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他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敢保护?是什么,使他们最终相信,连自己的生命自己都无权拥有?

一群街道上的居民伙同一群中学生,仅仅因为怀疑一户人家藏有金条,另外,还因为这家是新搬来的“外来户”,人地生疏——这一点是当我对人性有了更深一步了解时认识到的,于是就去抄了这一家。市井中种种无端的猜疑和欺生的劣根性,青少年中的幼稚无知和盲目热情,这是任何时候、包括现在,都存在着的。那么,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这样的一些人聚合起来,膨胀起来,野蛮地捣毁了一个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家庭?

日本电影《追捕》里,关在那个可怕的医院中的“病人”,曾经都是些意志坚强的杰出的人,进了那个医院就完全变了。命令他用锥子扎自己的手,他就笑嘻嘻地狠扎下去;叫他从高楼上跳下去,他就快乐地、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原来,他们是被强迫吃了一种“神经阻断”剂,他们的大恼被洗劫一空,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和意志,一切听命于他人。

我知道那是电影里的虚构,实际上那种药和那样的情形都是没有的。但前前后后的想了想,我又有些拿不准了,那是百分之百的虚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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