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案 作者:弯弯


 

 


    1971年,我下放到余山下,并在那里与当地农民结了婚.74年初夏,我不慎扭伤了腰,婆婆便把湾里的一个略懂跌打损伤的青年叫来为我推拿.他叫细苕,浓眉大眼,身材匀称,由于经常练武,走起路来一弹一跳,很有些帅气.他虽比我大一岁,但论起辈份,他是远房的侄儿.我是知青,没什么清规戒律!喜欢跟一大群叫我奶奶叫我姑姑的同龄人一起玩,细苕便是其中之一.。

逐渐地,我从细苕口中知道了他的妻叫月英,曾是他大哥的童养媳.大哥懂了事,另有所爱,坚决反抗包办婚姻.细苕娘不愿自己奶大的童养媳离开这个家,为了逼儿子就范,便哭着闹着要去投井.眼看火都烧到眉毛了,细苕的大哥仍是寸步不让.整个事件顿时变成了僵局.细苕才十五岁,不知其中的利与害,只知拉住母亲的衣襟嚎啕大哭.七大姑八大姨们猛地把视线全集中在这个半大孩子身上:他不也是个"男人"么?!何不把他与22岁的月英推在一起!(请注意这个"推"字,这是不顾当事人的意愿,带有强制性的动词.)

对于这桩婚姻,两个当事人的点头和摇头都毫无意义.面对细苕这个小丈夫,月英只有认命.什么逃婚呀私奔呀,那是旧戏里面的情节.月英没有这个心,更没有这个胆.对于整个家庭,仍是换汤不换药!月英仍是细苕娘的媳妇,照样地在这个家中勤扒苦做!在大人们连吓带哄地围攻下,细苕不知其中的"利"与"害"!他只知道只要自己点点头,家中顿时可以风平浪静.他并不知道这风平浪静将是他牺牲一生的幸福去换来的!

15岁的细苕不知什么叫爱情.他只知道月英姐变成他的老婆后就可以在一个眠床上困醒.(当地语睡觉的意思,也可以暗指房事.)在大人的操办下,他草草地与月英完成了当时也可称为最俭省的婚礼:没有柜,没有灯红酒绿,只有细苕娘的一个旧床墩子被重新刷了一遍红漆,铺上稻草,再蒙上细苕娘自制的土布花格子床单.细苕在这个眠床上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他快乐吗?他幸福吗?没人过问,没人介意.每天放工后,他便穿着干净的衣衫与几个青年人在小队的仓库门口练武.细苕衣着整洁,那怕穿的只是一件旧衣衫,那补丁,也是月英用同样的布同色的线用最细密的针脚补得平平整整的.那时候,不懂爱情的细苕是开心的!

在公开场合,我从未见过细苕与月英说过一句话,但月英却两年一个两年一个连生了四个女孩.在农村,这会让女人的地位一落千丈!生头胎时接生婆还会奉承:"会生的先生个抱儿姑呀!"生二胎时也可以说:"多个女儿多个痛心!"到了笫三胎笫四胎接生婆己经词穷!而且羞于见人,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草草地收拾完脐带.胎盘,夹着自己的家什灰头土脸地走了,连喜钱也不敢张口向主家讨要!

我有时很好奇,套向细苕困醒时对月英说不说"我爱你!"他脸一红甩出来一句话:"什么爱不爱?!那是你们城里人的事!我们农村人,只知道吹灯.困醒.挣工分!不是我在你面前说粗话,农村的女人也好打发:只要锅里有煮的,ka里有杵的,她们就会心满意足!"ka里有杵的?!尽管是一个女人的正当要求,但细苕如此直白,仍让我脸红心跳,我沉着脸制止他的放肆:"你又胡说八道了!你小心族长拿绳子吊你!"细苕立即有些慌乱,搭讪了几句闲话便匆匆地走了.

那时候,我正在余山下小学教四年级.有一天,校长余润南要我带全班学生去大队的小煤窑,把那里巳经废弃的竹子搬运回来,给学校食堂当引火柴.余校长一再叮嘱我到了煤窑见了任何人都不要乱说话!(当地人认为女人属阴,煤窑在地底下也属阴,有的人去煤窑的路上假如笫一个碰上的是女人,他便折回家去宁可旷工!即当地风俗如此这般,余校长应该派个男教员带队去呀?!何况又是体力活,何况还有六年级的大孩子?!这个人真是的!我也太好说话!)

我带着全班学生来到大队小煤窑,只见废竹子堆得像小山一样.我坐镇指挥,同学们七手八脚地乱哄哄地.(他们这多小孩子又过塘又过田埂又没其它老师护卫,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可是当年我才21岁,很单纯,脑子没现在这么复杂.)突然,看见一个男人从井下爬了上来,几乎是赤身裸体!他没穿上衣,一根粗大的纤绳从肩上带到胯下,绳子的另一端是重重的煤筐,约有百多斤.裤裆由于纤绳的来回磨擦早己没有布,什么都暴露无遗!这个人除了眼白和牙齿,其它部位全跟他拖来的煤一样黑.尽管黑成了一团,我也认出来他是细苕!我楞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细苕只楞了一秒钟,便飞快地去磅秤.倒煤.下井!等我的竹子都搬完了,他仍"猫"在井下.那天夜里,细苕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的约了另一个青年"焰"到我家来玩.我们之间"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煤窑那一幕!我猜想帅气的细苕在那样狼狈的状态下见到我,连死的心都有,我决不会在他的伤口上再撒盐!!!

75年初,我的户口就要病转回城.有一天夜里他敲门,我打开门请他进来,他不肯,吞吞吐吐地说要送给我一件小礼物.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方格子手帕.细苕走后,我还以为手帕中会藏着什么情诗之类,抖了抖,什么也没有!我暗笑自己:净想些浪漫的事情!细苕这种生活条件的人怎么会?!又怎么敢?!

我回城五年后,突听一个熟人告诉我:细苕死了,是雷管炸死的!而且是自杀!与他同一天死去的还有一个叫"爱"的女人!天!欢蹦乱跳的细苕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风尘仆仆地回到余山下湾了解真相。

原来,细苕一直喜欢这个叫爱的女人,论辈份,爱是细苕远房的侄媳妇,矮胖矮胖的.细苕喜欢爱,并不是因为"色",而是因为爱会生儿子.按农村人的话说"满肚子都是儿".细苕便与爱有染!(奇怪!爱能替你生儿子么?!)月英受了冷落,便有些悻悻然!在地里做事时伙同细苕的妹指鸡骂狗地闹腾.爱不是她们姑嫂的对手,便一口气跑到细苕面前,细苕跟一大群男人正在秧田里扯秧.爱就站在细苕面前的田埂上放泼,骂了个昏天黑地!

细苕满脸通红地提着自家扯秧的凳子离开了众人.爱叉着腰仍继续她的喋喋不休.只听仓库里面传来一声巨响:雷管爆炸了!人们都涌向生产队的仓库,细苕倒在血泊里.因为他是用嘴咬的雷管,整个头都炸飞了,可身躯仍在挣扎!那千曾送给我方格子手帕的帅小伙就这样匆匆地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

细苕!细苕啊!我千呼万唤你也不会回答了!早知如此,我应满足你生前的要求:陪你去黄石的东方山挖药!陪你在山涧的小溪前促膝谈心!甚至我还应该拿出少得可怜的休已钱让你去买盐买油买几包大公鸡的香烟!可这一切,你都不再需要了.

我站在生产队的仓库门前沉思,好像仍看见细苕满头大汗地挥舞着他的三节棍.九节鞭!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在大队小煤窑碰面的那一幕.细苕的一生,难道不是愚昧断送了他的一切吗?

故事说到这里,悲剧并没有结束.当月英和细苕的妹看见血案木已成舟,她们顾不得难过,只是怒火冲天地抓住早已吓傻了的"爱",乱撕乱咬地把毫无反抗能力的"爱"放倒在地,爱顿时在乱棒之下气绝身亡.两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消逝,死得都非常惨!按说应该是威严的法官登场了.可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天高皇帝远.村民们不需要110,村民们喜欢私了.他们的信条是:死了的就死了!救活人要紧!于是,湾中有头有脸的长者便出面调停.达成的协议是:细苕家中赔给"爱"的丈夫一笔钱,让他再去找一个老婆,一切便风平浪静!

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它的始末都让我痛心.我深深地同情细苕,他跟所有的人一样有过花季.有过追求.有过梦想!他太要面子了,他的那一点点婚外情拿现代人的眼光看,简直不算是一件事,可他怒发冲冠为"红颜",枉送了自家的性命!我更同情细苕的妻,那个婚姻根本无法自主的童养媳!她一个人养育着四个女儿,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呢?!


    (此文节选于<<生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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