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黄土地(五)——节选于纪实长篇《生存日记》 作者:弯弯


 

   初吻黄土地(五)


  (26)

我还没满月,队里要每家两丁抽一(这原是旧社会抓壮丁的旧制度,如今"祖国山河一片红",仍沿袭此老套,可见它有其"道理".)去三三零工程搞大会战.(这个三三零工程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是干了些什么?反正是在湖北境内的宜昌地区,反正是"国家"不掏钱,命令大批的农民工涌到某地做义务劳工,吃住还要自己解决.条件够苛刻了.现在好了."国家"无论搞什么工程,秘密的由部队工程兵干,能公开的掏钱请民工干.这才是好政府呀!这才是真正地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呀!如今,无论哪个城乡结合部的农民,都比城里人先富起来,这就是国家政策向农民倾斜的必然结果!)

我们家摊上了"两丁抽一".因为我刚刚生孩子,队里人以为庆云"走不开".(错错错!)只好派父去三三零.父要走了,翻出一大堆破衣服去求金蓉补.金蓉阴阳怪气地嚷嚷:"你没有儿媳妇当然是我补!如今你已经有了那个能干婆,怎么还叫我补呀?我自己的事也做不完嘞!"

因为洗九朝时我收了几段花布,我月子里一天也没闲着,抢着为燕平手工缝制许多小衣裳:棉的.单的.(可怜的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能干的我没布也做不成衣裳呀!)因为冷,也因为我在做月子,我就坐在床上坐针线活,农村的土屋,采光很不好,我的视力大大地下降了.

我正忙着,看见父抱着一大堆破衣服原封不动地垂头丧气地走进房来,问明情况后,我立即把父的衣服先处理好:好一点的我把它两条裤子拼成一条,太破的全变成了燕平的尿片.我不吃不喝地飞针走线,每一针每一线都包含着我深深地祝福:让父出门在外一切平安!我宁可没有庆云,但我不能没有这个父!此刻的父,在我心中已是一棵大树!

父走了.挑着我常在外乘凉用的大竹床,木制的架子,正中镶嵌着一点竹篾,非常结实耐用也非常重!父挑的担子很不平衡,一头是大竹床,一头是个小行李卷儿,不好走路.我挣扎着蓬头垢面地跑去送父出征,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这在农村也要被人笑话的.诸如此类的"爬灰"之说.可枣树湾没一个人开这个玩笑,大伙儿全同情我的处境,全理解我的"反常".(谢谢枣树湾的父老乡亲!)

我看见出征的每一个人都同父挑的担子一样,而且是到宜昌那个地方去,无论坐什么车都会走很远的路.我很想告诉大家把担子调整一下:两乘竹床一个担子,两个人换着挑,行李卷儿不重由两个人包干.可惜我不是带队干部,人微言就轻,谁听你的呢?!父走了,我失去了庇护,为吃为喝为洗衣裳,为大大小小的一切琐事,庆云在金蓉的唆使下总是百般刁难.我生孩子不到半个月就冒着大风雪踉踉跄跄地走到公社.那时候是徐斌诚负责知青工作.他见我包着头肿着脸蓬头垢面泪如泉涌地出现在公社的会议室里,在坐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徐斌城宣布会议暂停,亲自把我护送回枣树湾,并找到团支书余庆明一起到庆云家里,很严肃地对庆云约法三章,然后又对我千叮嘱万叮嘱地劝慰我无论如何要等满了月才能办别的什么.好!满月就满月!不就是三十天的事吗?一年都熬过来了,何愁这三十天?!何况已过了半个月!


   (27)

我是70年12月13日生的女儿燕平,71年元月13号就去找庆桐队长打了离婚证明,14号就到公社盖了章,15号就逼着庆云一起到鄂城南门塔旁边的区政府办离婚手续.(就是现在鄂州市文化宫处)区政府的那个负责这个事的人看了看我们交上去的各种证明,又看了看苦着脸的庆云和并不苦着脸的我.(当时的我就像巴西电视剧<<女奴>>里的依左娜一样心情:只想求得一份"解放证书"!)他面无表情地对庆云说:"你再出去想五分钟,如果你不改变主意,我就马上批准你们离婚!"(真不愧是办这个事的专业人员!一眼便洞察一切!)

闹归闹,可到了这节骨眼上,庆云反而犹豫不决了.我这个女知青在他眼里:含着是块骨头,吐了是块肉!他哽咽着对我说:"小王!不离了!跟我回家去,油饭随便你吃,好不好?!"

哎!又提这个油饭,而旦还是菜油的,想一想我的头都大了.他还像献宝似的用这个来诱惑我"回头是岸"!我威胁他:"回去就回去,只要你不怕我放火!"

庆云听见我说"放火"二字,心也横了下来说:"离就离!"

于是,不到五分钟我们再一次走进区办公室.庆云已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的神色游离,而是一脸的决断.区办公室里的那个负责人很狐疑地打量我半天,他弄不明白我用什么办法在几分钟内能把"老公"搞定.他很机械地把我们的离婚手续办妥,不带一丝感情.当然,他是对的.他每天要接待很多对结婚离婚的人,假如带着感情办公,岂不是疯掉了?!

因为燕平是个女孩,庆云死活都不肯要.区里的那个干部说吃奶的孩子应该判给娘,至于这个"娘"有没有能力养活她,或者说这个"娘"不吃东西还产不产奶?他不管!不过口头责令庆云负担,并再三告诫庆云,孩子吃奶期间,我属于脱离不脱家,庆云胆敢欺负我,要负法律责任云云.庆云堆着笑满口答应.

离婚证一到手,我像在心中搬走了一块大石头,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庆云追上我说:"小王!今天我请你吃东西!"(他见我很诧异地望着他,连忙在语法上稍作调整)"我买东西给你吃!"吃不吃他的东西已无关紧要.但我想看看他最后的出手是个什么样?便随着他去了当时鄂城县城最大的一家餐馆,在古楼街洞口.只见庆云摸来摸去摸出了五分钱,买了一个糠油饼递给我.哦?!巴巴地拉我来这大的一个餐馆,从南门塔到古楼洞口足有两华里,我一个刚满月的小女人,脚都走肿了!干嘛呀?只用五分钱打发我呀?我扭头就走,坚决不要!他也够耐烦了,好说歹说地硬塞给我说:"你去搭车吧!我还是走路回去......"` 庆云快步如飞地走了,我泪如雨下地看着手中的糠油饼,它幻化成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28)

回到家里,庆云马上就到金蓉家去开"碰头会",再进家门时就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措施,而且首先就卡断了整个屋子里的电源.我在漆黑的夜里,要照料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其苦况可想而知......(我当时怎么这老实啊?!不是还有知青办,还有党中央吗?当然当然,不就是一个"出身问题"压着我不能挺起腰板做人吗?就是我去呼救,当时的党中央会管吗?!如果政策能向我们知青倾斜,庆云一伙敢这样得寸进尺吗?!可悲可恨的那年那月啊!)

全屋子里只有厨房的灶台上有一盏庆云自制的小煤油灯.这是一个小药瓶改制的,只有萤火虫那么一点点亮.庆云为了节省柴草,与我商定:我们仍在一起吃饭.我没空,他来做.我想想也可以将就.可他一煮就是一锅玉米糊糊,长期吃这种东西,我连一点奶水都没有.何况我又吃不惯杂粮.

记得有一天晚上又是吃玉米糊糊,我一揭锅盖就发烦,当时一生气就把锅铲甩到大锅里面,只听铁碰铁的"咚"的一声巨响,为什么称之为"巨"响?因为乡村没有车水马龙,很静很静,铁器相碰的声音就格外响,让我和庆云同时吃了一惊.庆云本来就是一个异常吝啬的人,生怕他的大铁锅会有什么闪失.(那时候的一口大铁锅也算是一个农户的家当啊!)他马上抓住我,咬着牙骂:"牛戳的!不想吃就滚远一些!"并一下就把我推搡到灶房门外.我踉跄着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约摸着到了门槛处还下意识地反着跳一下,这样我就没被门槛绊倒.不过,这意外之举又把我和庆云弄楞住了:我想庆云应该是佩服,我当然是得意.(呸!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呀!)那年那月的我身手是多灵活哟!可惜了人材!!!

尽管身手不凡,仍是跳出了"饭厅"呀!这不等于自己放弃了这顿"饭"吗?我站在灶房门外望着庆云大口大口吃玉米糊糊的样子,心里恨恨地想:"我和燕平两个人的口粮光吃米都吃不完,我凭什么要陪着你"同吃一锅饭"?我今天不吃饭也要烧死你的柴,煮死你的米.我一个箭步冲到灶门口,拿起一个草靶子就往灯上取火,谁知正在气头上,用力过猛,把煤油灯杵到锅里去了.一锅的玉米糊糊都弥漫着煤油味,厨房里顿时一片漆黑.

只听见庆云摸摸索索地沿着灶台奔向我.我知道我又犯了错,立即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我用双手护着头,只把背对着他.他拳如雨下,我不呻吟也不动弹,连大气也不出.在这漆黑的夜里,庆云怀疑刚才打的不是我,因为他一面打人,一面摸索着找"头",可我总是给他一个"平面",他当时也许这样想:这样灵活的一个知识青年,早就跑出十步开外了,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呢?!于是,他又摸索着先去点上灯,再把锅里的玉米糊糊盛起来喂猪,猪也不傻,马上哼哼哧哧地跑开了.庆云一边骂人一边把锅碗瓢盆的什物全洗干净.(他倒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呀!)一切"善后"工作完毕,然后再动手打人,这样看得清楚明白,又有快感又过瘾.

我知道我的反抗是徒劳的,于是任他打任他骂.我麻木地被庆云推搡着.谩骂着.不知痛楚,毫无知觉,好像被打的只是一付躯壳,我的灵魂早已出窍!

庆云一面数落我的"条条罪状",(比大地主余章柏还多)一面咬牙切齿地把我胡乱地推搡着一直到大门边.这房子原就是余章柏的老屋,那大门真是厚重而结实.两道门栓都是见了方的木料做成并设了暗道机关,别人在外休想拨开.那根上栓正好与我头部一般高矮,庆云终于找到泄恨之地了!他抓住我的头发,使劲地去撞击那根木栓的突出部,要知道我刚满月呀!头部的瘀血让我落下了终身的病根,一到变天,我的头便会剧烈地痛!如果此事放在今天,法院会判他虐待罪吧?可那年那月没人理会你的苦难!或者是知青们的苦难被司空见惯了,整个社会包括公检法都完全麻木了!!!我烦了怒了,我不可能老让他这么无休无止地撞击下去!我突然像狼一样凄厉地尖叫着.(可惜我的好嗓子竟派了这样一个用武之地!)这声音在寂静的乡村的夜里是那样的让人毛骨悚然.庆云被这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吓傻了,他扔下我,马上躲藏在后门外偷偷地向我张望.我停止了"狼嚎","噔噔噔"地往房里奔.庆云又怕我会上吊,(他并不担心我死,而是担心我的死会把他的屋搞"脏"了!)他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把一只脚放在房里,一只脚放在房外.(因为我们已离了婚,他进了房又怕我告他"非礼",那时风声很紧了,强奸知青不但坐牢,民愤极大的被枪毙的也有!谢谢政府!)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摆出同一姿势难为一个聪明俊俏的小媳妇:"你说我是准备进来呢?还是准备出去?"亏得我当时还有闲情逸致想起这样一个故事.


   (29)

我坐在床上抱着女儿大声地哭,大声地骂,把陈芝麻烂谷子都抖落出来.哭够了,骂够了,我把孩子扔在摇篮里任她怎么啼哭都不再管.我面朝墙躺着,心里想着复仇的计划:杀人?放火?去区政府写大幅标语?去省委绝食?!庆云抱起他的"美莲",把她硬塞给我,低三下四地求我好好带,保证不再打我骂我,从今后,我们各吃各的,多烧一点柴草也顾不得了.

快过春节的时候,父从三三零回来了,他挑着硬树做成的大竹床和一铺一盖,汗流浃背地往家中赶.一进湾就有一群半大的孩子迎上前去嚷嚷:"松林爹,松林爹!她走了啵!"我父不经意地问:"谁走了?"

"小王走了!小王脱离了!"

父一听这话,腿脚马上都软了,当时就大哭着进了门:"小王哎!我的女呀,我的乖也!没有了你,我这还叫个什么家啊?有了你,我才活得像一个人呀!小王哎!我的女啊!我在三三零做任务,心里挂着你和我的杂种儿,我怕他天天跟你结,我的心没一天是踏实的!一听说可以回家了,我比任何人都高兴!我甩开别人,恨不得飞回湾里来.我是笫一个进湾子的人,可是,可还是晚了一步哇!你?!你还是走了......"

听见父在大声哭,我急忙从房里跑出来跪在父的身边.劝也没法劝,我也无师自通地边哭边"唱":我哭我没有婆婆,做月子自己去冰冷的粪洼子洗片子,我哭庆云千方百计地把我骗到手,又是墙头的一棵草,我哭我害喜时竟没有吃过一个苹果......."(为什么称之为"唱",因为那调子很像湖北的楚剧"悲雅"腔.干妈也是这样哭诉,父也这样哭诉,听了几回,我也会了.假如换成京剧唱法,不但怪怪的,也没人能懂.)

父听到"苹果"二字马上止住了哭泣,他打开行李卷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里面竟是一小堆苹果.父说:"一听说我们做的任务快完成了,我就跑到集市上去买了几斤苹果,谁知一拖再拖今天才到家.苹果搁了上十天了,皱巴巴的不好看了,你吃,你吃吧!"

我对父说:"害喜时我想苹果吃.如今我生孩子没满百日,不能吃这又冷又硬的东西......"

父诧异地问:"哦!你还没满百日呀?!你怎么还没满百日呢?"在他的脑海里,"百日"只是一种概念,一种约定俗成.我告诉他:"百日就是一百天的意思,一百天有三个多月呢!还早得很!"

父回来后,不知为什么金蓉天天跑来骂人,口口声声地说她给庆云又说了一门亲,要我快点腾地方.这时的父也不出面为我解围了.

我妈在程潮街上买菜时,听到枣树湾的人说:"王师傅娘子!你的女儿正在我湾里受苦受难,你快去把她接回来吧!"(看来,这个湾里还是有善良的人.)

我妈菜也不买了,咚咚咚地一口气跑到枣树湾来,大哭着拉着我就走.我说:"我无论走到哪,我都要带着燕平......."我妈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我把破衣烂衫打了一个包,就随着母亲走了.我下放时所有的日用品都扔在庆云家里!

庆云在地里听湾里人说我被娘家人接走了,他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送给我一张照片:两寸黑白的,戴了一付平光眼镜,围着我的一条围巾,猛一看,很像"五四"时期的大学生.

我看了看照片,又还给庆云说:"你不是把我以前的男性的照片都烧了吗?你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我的亲戚还是同学!如果我今后又找一个你这类的人,你今天送给我的这张照片下场还不是一个样!今生我们的缘份已尽,但无论再过多少年,你都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我们共同有一个孩子!等这个孩子长大了,我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的亲生父亲叫庆云......”

 

(《初吻黄土地>》全部完稿.请关注第二部《初为人母》)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