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人母(一)——节选于纪实长篇《生存日记》 作者:弯弯


 

节选于纪实长篇《生存日记》——


   初为人母(一)


序言

假如我说自己曾进过地狱,没人会相信!我指的地狱不一定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假如你仍不相信,那就请走进我血泪铸就的<<初为人母>>吧.

 

  1


    爸爸见离异了的我带着才满两个月的燕平长住娘家,一脸的不高兴.但他因历史问题身不由己,被矿里强制在矿火车站挖铁路,扛枕木.专管他的那个班长叫张绍生,是共产党员,又是从越南回来的复员军人.他是个孤儿,大我上十岁.运输部的圻春人邹矮子登门给我介绍他的时候,那台词就有很深的内涵:"他管着你爸呢!你爸干多干少干好干坏还不是他的一句话么?!"

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儿回来了.面对着在政治上受压,身体人格都受到摧残的父亲,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尽孝?!我只有"跟"了这个"县官不如现管"的张绍生,才可以让父亲少受一点点折磨!大我十岁又怎么样?患了银屑病又怎么样?!(俗称蛇肉,取之脱皮之意吧?好像也传染吧?当时我也不懂!当时谈爱情已是奢侈品,我只想找一个给我们母女吃一口饱饭的地方.今天,我无意中看到小儿子在电脑中看美国大片<<兄弟连>>其中有一个情节:被美军刚刚解放了的法国人满怀对德国人的仇恨,当众揪出一个又一个的年轻貌美的女人,撕开她们的衣服,剃光她们的头发!同样年轻的美国大兵们都惊讶极了,通过翻译才知道:那些正被侮辱着的法国女郎都陪德国人睡过觉.老百姓对付不了装备精良的德国人但可以对付赤手空拳的她们!看来人类的劣根性不但在中国的十年浩劫存在,在全世界都一样!而且又有一个细节让人动容:美国大兵们坐在坦克上面继续前行,硝烟平息时的坦克暂时变成步兵们的便车.在一个乡村的路边遇上了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人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些"男人们",因为她需要面包又无别的技能和途径!美国导演真是神来之笔,这其中并无一句台词,演员们全是用眼神在交流.因为他们也语言不通,但都明白这个女人需要什么,因为她也被人剃光了头发.一个美国大兵跳下坦克,拿出一大盒巧克力塞给那个孩子,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是个硬汉子!尽管美国大兵们性开放,但此时此刻的他决不做任何性交易!也不在性的边缘逗留,例如接吻和拥抱.在所有的美国大兵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在这里导演有一个暗示:这些大兵们手上沾满了鲜血,身上挂满了杀人的武器,可他们的内心有博爱的一面,面对弱小尽可能地伸出援手.他的战友们都惊呆了,因为他拿出来的巧克力是他这次作战的全部口粮!这里也无台词,我这个中国人干嘛懂了?!因为他们一伙人刚刚因为断顿而在前一个村庄的空屋里找寻过食物.今年的我快六十岁了,但我仍固执地想:当年的我能碰上美国大兵多好啊!偏偏碰上了什么张绍生!他见到我的才两个月的女儿,一脸的憎恶,并无半点同情,更不会买一粒糖来,可我还追着赶着要嫁给他.可恨的那年那月哟!!!)我愿意,我愿意!跟了他,我再也不会为吃玉米糊糊发愁吧?!(这也是我的一厢情愿,有没有玉米糊糊吃还成问题呢!)

张绍生被邹矮子带来与我见面时,嗫嚅着把意思表达出来:他对我本人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不愿意我带一个孩子,因为他未婚!邹矮子真有办法,他又找来一个愿意抱养我的女儿的女人叫玉珍.矮胖矮胖的,戴着一付近视眼睛.父母亲和邹矮子轮番上阵,说小孩子送出去多么多么好,她会丰衣足食,我也少了一个绊脚石.

我的主意还没拿好,也可以说是根本没什么"主意",因为那时的我智商为零!!!那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玉珍大咧咧地闯到我家里,明确地告诉我:她喜欢私生子,因为私生子又聪明又没有人扯皮.我急忙解释:"这孩子不是私生子!!!但是她的父亲也决不会再要!!!"

玉珍上下打量着我说:"我告诉你哟!你把小伢给了我,你就不能再来看她.就是她长大了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走,你也不能与她说话或者买东西给她吃!如果你私下里与她接触,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玉珍的话像一把尖刀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我的心,我沉默无语.她又接着说:"你真心要把小伢给我,就在今天下午三点钟送到开水房上面的笫一排平房,我会站在那儿接小伢......"临走,她又问小伢有多大,我说才两个月,她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一岁就好了!哎!你能不能养到一岁再送给我?!"

我突然对这个女人特别反感:假如我有能力把小伢养到一岁,我就可以再养到两岁.十岁二十岁!我干嘛还要送人?!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是多么悲惨啊?!可她还要我亲自"送"去!这个女人并非善类,我在心中给她这样一个评价.

 

  2

到了下午,我把燕平的所有东西都打成了包,准备全送给这个玉珍.我决心把孩子送人之后,就去绝育,此生决不会再要什么孩子,也不嫁什么张绍生!一想到骨肉分离我就心如刀绞!我一个人根本不敢去见那个玉珍.我就去求老同学小高的妈妈高大娘陪我一起去.说起这个小高,我也想顺便介绍一下:她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挺着个大肚子满面沧桑地从外地跑回了娘家.程潮像炸了锅,街头巷尾说什么风凉话的都有.可是高大爷和高大娘不理睬众人蔑视的目光,他们用全部的爱心迎接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儿.

女儿回到娘家不久就生了个外孙子.老俩口把这个外孙子视若珍宝.家中只要有一点儿好吃的东西首先满足这个做月子的女儿.全家人则是大葱沾大酱,啃着干面饼子,喝着咸菜汤........

我常偷偷地到小高家里去玩.什么"玩"啊?!我只是想去体验小高家里的那份浓浓的亲情.高大娘喂了两只鹅,每天必须各下一个蛋才能满足小高多出来的两顿面汤.(与全家人吃饭不算,这是偏食>)其中一个鹅蛋早已变成了小高上午九点钟的那顿盘中餐.另一只鹅妈妈一直溜达到了下午三点钟了还不肯蹲下来.高大娘没心思干别的,总是关注这只鹅的动静,鹅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嘴里直唠叨:"怎么还没下呢?怎么还没下呢?!"

小高坐在床上大声嘲笑她的妈:"咱吗呀!恨不得要在鹅屁眼里往外抠蛋呢!"

全家人都笑起来,只有我被高大娘感动得流出泪来.

有一天,我见高大爷一下班就乐呵呵地抱着外孙子左亲亲右亲亲.我忍不住突然发问:"高大爷!全程潮的人都说这孩子没爸爸,您怎么还这么喜欢这个外孙子啊?!"

全家人都被我这不知厉害又不得体的问话呛住了!每个人都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我也开始后怕:也许高大爷并不知道大街小巷里的流言蜚语.也许小高编了好大一堆正大光明的理由蒙蔽着高大爷呢!我岂不是捅了马蜂窝吗?要是高大爷一翻脸,非要我交出造谣的那个人,我也交不出来呀!我也不敢交出来呀!

全家人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只过了一分钟,高大爷就用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僵局:"哦?!全程潮的人都说他没有爸爸?!(他一字一顿地把我的话又重复一遍,真让人汗颜!)但全程潮的人不能说他没有妈妈吧?!"高大爷用目光来回扫荡了一圈,等待大家的回答.大家都频频地点头.我点头更如同捣蒜.高大爷收回目光,就像一个学者在发表论文:"即然是我的女儿生的孩子,那就是我的亲外孙.那我的外孙就有姥爷.姥姥.小姨.舅舅吧?!"高大爷转过身去面对小高一字一顿地说:"记住,孩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在爸的心中仍是好女儿!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坐月子!"小高还没怎么样,我倒是弄了个泪流满面!有这样明事理的父母真是做儿女的福气啊!

高妈妈陪着我说着宽心的话,我们来到了开水房.我已看见了那个叫玉珍的女人站在她的房头等待着.我把盖住我女儿脸庞的毛毯一角揭开,看见女儿睡着了,嘴角还牵着一丝微笑,她哪知道这一刻会改变她的一生,而且是好是坏也说不准!丈夫不好可以离婚.可儿女来到面前,能因为她妨碍了你的婚姻就抛弃她么?!这还是人吗?!我不能这样做!我不忍心这样做!再苦再累,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都认命了!什么张绍生?去他的!我泣不成声地对高大娘说:"我不想把孩子送人了,高大娘!我们回去吧!"

背后传来玉珍和高大娘的呼唤声.我不管不顾,一口气跑回"家"中.

 

  3

父亲下班回来,看见我的女儿仍在家中,大声责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坚决地说:"我决不把我的孩子送人!也不一定非要嫁给那个不爱我孩子的张绍生....."

父亲为了使我屈服,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我.那个时候,他成天要吃摘了根的豆芽菜.(如今我一见豆芽菜就头大!)一斤豆芽菜有多少根?我没有仔细去数过,但我从天亮到天黑,没有歇过一下子:洗衣.做饭.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我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因劳累过度又缺乏营养又加上心情焦虑,一点奶水都没有.(我现在若再去做家政,主人家管吃住还给六百元工资呢!像我这样的文化程度能辅导小学至初中的语文数学,工资最低得一千元,可那年那月我在娘家累死累活竟挣不来一包奶粉!我的父亲是铁石心肠,与高大爷不能比!尽管高大爷一脸的大麻子又没什么文化.)女儿就一直啼哭着,她的眼睛围着我转.我连抱抱她的时间都没有.有时眼见得我把一切都做完了,刚刚抱起又是屎又是尿的女儿,父亲就下了班,找不到什么岔子,他竟能从床下翻出多年不穿的破鞋破袜子叫你去洗.这些东西,洗干净了也是扔,干吗要洗?!人在矮檐下,那能不低头?!我把啼哭着的女儿放下,泪流满面地去外面的水管去洗,心里担忧着女儿会不会从床上翻下来,因为可怜的女儿已经会翻身了.我和女儿都在哭,父亲好像得到了很大的快感似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不是为了女儿愿意吃苦受累吗?我叫你试试,看你撑得了多久?!

又有一天,父亲巴巴地买回一千斤煤粉,命令我做成煤球.矿里卖机器煤球非常好烧,可他为了折磨我已经到了不择手段了.那时,我还没满百日,又是三月份的天气.我用黄泥水去搅合那小山一样的煤堆,因为用力过猛,子宫突然下垂.我因小肚子剧痛而汗如雨下.我也不愿把实情告诉这个"父亲",因为我烦他会追问:"什么子宫?!在哪?!"这不是一个父亲与女儿共同探讨的问题!那天恰好父亲休息,他袖手旁观地架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的心一横,把手中的三角挖锄一扔,准备抱起女儿走到天涯海角,沿街乞讨,甚至去卖身!永远永远地不回这个"娘家"!

父亲见我胆敢当他的面发脾气,立即冲上前来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然后猛一推,把我推倒在煤堆里.从那以后,我便落下了头痛的毛病,一发作,天眩地转.而且也落下了发抖的毛病,别人跟我说话声音大一点我就发抖.记得有一次我去挟菜,挟上了一块肉,父亲就用他的筷子夹住我的筷子,把肉拦劫下来.每顿饭我都是含着眼泪吃的.长期处在这种状态中,我一点奶水都没有,又没钱去买奶粉,女儿饿得只剩一张皮.父亲故意去买来一包奶粉和白糖,每天当着我的面冲一杯喝,然后马上锁进柜子里,不让我们母女俩有一点儿可乘之机!

有一天,我正在锅里烧油准备炒茄子,女儿突然从床上翻了下来.我顾此失彼地把茄子倒进油锅,抢着去摇晃着已经憋了气的孩子,等女儿哭出声来,锅里的茄子早就烧糊了.

我把所有的饭菜都做好后,放在桌上罩好,默默无言地清点着自已的行装.然后抱着女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父亲回来"审判".

父亲回来了,见我抱着孩子闲坐着就不高兴,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还有空坐着?"

我也冷冰冰地回答:"事做完了!"

"家务事,做得完吗?"

"那当然!你要故意找事,我一辈子都做不完!"

父亲一楞,随手把罩子揭开,首先就看见了一盘糊茄子,当时就把这盘茄子砸在水泥地上对我吼叫:“没心思在这个家里就给我滚!”我二话没说,扛起了我的“所有”,抱着女儿就往外冲,这是父亲没有料到的。他总是希望看到我泪流满面,我心力交瘁,我苦苦乞求!他在矿里受压就回来找儿女杀气,算什么好父亲?!他的历史不清白,害得我们做子女的在社会上也抬不起头来,他从不内疚,反而百般凌辱自己的女儿,也算是个人吗?

多年后,我开始写这本书,女儿燕平也快30岁了。她看见了这一段,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当初是多么的迂腐:“把那盘糊茄子仍掉了,再炒一盘好的出来,每天饭一熟,自己先盛一碗,要吃肉就吃肉,要吃菜就吃菜,先搞饱了再说。等家里人回来了,再假装吃一点......”是啊!那年我才20岁,多么无知啊!由于我缺少生存的“智慧”,活该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气......

 

  4

我冲出大门,母亲正好下班,一把就抓住了我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回枣树湾去!"

"回枣树湾去?!你?!你怎么活啊?!"

"过去,我以为庆云的家是地狱,如今回到娘家,才知道那儿曾是天堂......."

"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你心平气和了我就放你走.如今你肯定在跟你爸爸赌气,你这样走,我不放心!"妈妈不由分说,就把我拖回家.我妈一进家门就面对我的父亲大哭大骂:"她又不是我带来的呀!你成天这样往死里逼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能心安吗?"

邻居们也三五成群地围上来,说咸说淡的都有.

父亲正愁没办法子台,只好不做声.我妈赶紧劝我吃饭并一个劲地把好菜往我碗里挟.我便又暂时在家中住了下来.(说实话,也没地方去!一想起金蓉成天对着门的叫骂,无论文的武的我全部都甘拜下风!什么叫走投无路?这就是!这时的我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杀人放火都不为过!何况也没到杀人放火的地步.我倒是想被"逼良为娼",在哪年哪月也不行!啊!老天爷呀!救救苦命的我吧!救救我的孩子吧)

每天晚上,父亲都发脾气,说燕平吵得他不能睡觉.说我长住娘家也不是一个事,人老珠黄了谁还要?!我才二十岁啊!这么快就"人老珠黄"了?!何况我回到娘家才半个月,这就叫"长住"?!何况是我妈硬把我"接"回来的呀!再说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慌慌张张地又陷虎穴怎么办?可父亲那顾得了这么多,仍吵闹不休.

有一天下大雪,(71年是怎么回事啊?三月份了还下雪!)半夜三更的时候,燕平因吮不出奶水又拼命啼哭,我便拼命地用整个奶头去堵她的嘴,结果她吮出来的全是血,她没法吐,就从鼻孔往外呛血.我吓坏了,怎么摇怎么晃都止不住她的啼哭.父亲又开始在里屋骂骂咧咧的.我飞快地把女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然后抱着她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我泪流满面地对女儿说:"你哭吧!你大声地哭吧!你的妈妈如今一无所有,没有一间为你遮风挡雨的小屋,但这静静的夜,这漫天的风雪,这宇宙除了房子所有的空间,都是我们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不一会儿,我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那时的我也没有手套和皮靴.也许熬到天明,我和女儿都会变成冰柱!这世界是那样的残酷,我需要面包.需要牛奶.需要爱.可我命中注定没有这些:庆云是那个样!父母又是这个样!我自己刚踏上人生之路,笫一盘棋就丢了车.马.炮.笫二盘棋连帅也丢了,没有了车马炮,又没有帅的棋,你还能再下吗?!

我妈见外屋突然没了动静,急忙披衣下床查看,这才发现我和燕平都站在雪地里.她一面哭一面拉我,我终于被母亲重新拉回屋里,我妈哭着说:"玲玲!(我的乳名)我看你爸爸也容不下你!有合适的快点找一个吧?!"

我没声好气:"那也得有'合适'的呀!再说,程潮就巴掌大一点,你们成天把我关在家里做事,一点空闲都不给,有合适的也错过了!"

那一夜,我和我妈都没有再睡......

 

  5

那个邹矮子又来了,带来一个人叫邓其鑫,高高的个子,很稳重的一个人.是矿专案组的,是共产党员也是矿机电科的支委委员.可谓浑身上下都红透了.可他跟我妈同年,都是35年的,可以做我的父亲.我妈极力促成此事,跟了他,沾上他的红颜色,我可以抽回矿里上班.

他很喜欢我,(人之常情!)天天接送我到他的家中去玩,路上也帮着抱小孩.(可他也舍不得买包奶粉!谁肯给我一包奶粉啊!)交谈中我才知道:他的妻患癌去世,留下一幼子和一屁股帐.(看来奶粉仍无着落.)我并不爱他,但却愿意委身于他,因为我别无选择!

他积极地四处奔走,只想领一张结婚证书.得到的忠告是:"你不能与王罡的女儿结婚!假如你不听我们的劝告一意孤行,马上就会被清除专案组,开除党籍!"那年那月怎么啦?!爸爸呀!我受你的牵连,白给都没人敢娶啊!你一点都不内疚吗?你一点都不肯弥补吗?我不要你给我金山银山,给我一点儿父爱,给一点儿慈悲行不行啊?!

逐渐地,四邻们都知道了我的处境,大家开始积极地为我寻找一个安身之所.带来相亲的人像走马灯似的.可我一个都不中意:侏儒.文盲.瘌痢头.....

父亲冷嘲热讽地说:"你还挑挑拣拣的,有人要你就不错了!"难道是我的错吗?!假如同样的我是矿长的女儿,还会是同一种待遇吗?!所以我非常满意如今的社会制度,是英雄便有用武之地!我可以写文章还可以赚稿费!不过,那时父亲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在农村不会挣工分,我在城里又没户口,我和小孩都是黑人,没有任何供应!小孩正在吃奶又脱不开手,对谁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亲生的父亲都把我看得一文不值了,我还撑个什么脸呀!我立即跑去答应小高,愿意嫁给东采车间的麻子小陈.他是高大爷的徒弟,会铁匠活,原是做木匠出师的,常言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谈文化,他也是初中毕业.麻子怎么啦?只要他心眼实在,善待我母女就行.

高大爷听说我愿意嫁给他的徒弟小陈,比任何人都高兴,真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大爷一直为这个徒弟的婚姻大事揪着心呢!更多的则是同"病"相怜!他不顾刚刚下班一身的疲惫,立马的又蹬车往东采车间的小陈家中赶.小陈的家就在东采车间附近,还不到一百米.可高大爷家离东采车间足有五华里.而且回家时是下坡路,去找小陈是上坡啊!高大爷!谢谢您!

小陈很快地骑着自行车随着高大爷一起来了.他兴奋得浑身发着抖.因为高大爷在他面前把我吹成了天仙.那倒也是,与一个大麻脸相比,我不是天仙是什么?!

 

  6

此刻的小高完全成了我的代言人,她与小陈议定,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要带我去小陈家中看看.而且小陈还承诺,只要我肯嫁给他,马上可以在他们大队当广播员.因为大队书记就是他房下的哥.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我和小高各抱一个婴儿与高大娘一起出现在小陈家的湾门口.小陈早已与他的家人恭候多时了,他的母亲当时就点燃了一串一万响的鞭,我想制止已来不及了.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围了上来,把我们一行五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并自动让出尺把宽的缝让我们3个人鱼贯前行.(即然谈到行,当然除去两个婴儿呀!)我有意把孩子抱得高高的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这露脸的差事全仰仗小高了.于是,村民们全去看小高并且还品头论足.小高也是大美人.只要与麻子比,我们都是美女!   

小高尽管见过世面,这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于是一边朝前挤一边义务做广告:"是她!不是我!是她!不是我!"

大伙儿在她的煽动下又围着我上看下看左看又看,无论他们怎么看,我就不露脸!挤来挤去的走了好一阵子,怎么从湾门口一直到小陈家门口都是人山人海的呀?而他们湾子并不大就几十户人家!我就这个问题问过小陈.他用很浓的程潮本土方言说:"后边弟(队)伍的人又站到笫一弟(队)来了!"好像伙!那时的老百姓们也没啥好看的,非要看看我"庐山真面目"的好奇心驱驶着村民们暂时忘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

进了小陈的卧室,人们又涌进来挤得满当当的.小高开始用她的京片子嚷嚷:"干嘛呀干嘛呀?!都出去都出去,别影响小陈相亲,把这事搅黄了咋办?!"

村民们一听"搅黄了"三个字,马上又涌出去,一个不留.小陈拴上房门.但窗户却被大大小小的脑袋挡了个严丝合缝!

不管窗户外怎么样混乱,小高开始走入正题.(她47年出生,大我五岁.主意多着呢!)指挥小陈翻箱倒柜地拿出一大堆当时正流行的衣裳给我看.这都是他平时里见别人给老婆买,他也买一些放着,他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老婆享用这些的.我试了试,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合身.我对这个小陈很有好感,美中不足他是个麻子,我不嫌,但怕观众嫌!

那时相亲讲究"三转一响百套衣",小陈全都具备了: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他卧室的四壁墙上张贴了他自己模仿毛主席的草书书写的毛主席的诗词.从一进门开始,我的燕平就被他的妹妹抱出去玩.我很轻松了一阵子.笫一印象是很重要的,我与他的父母姐妹都很投缘,我一个"狗崽子"能找到这样一个丰衣足食的家庭还犹豫什么?!我满口应承下来,但又提出一些要求来刁难一下小陈,必竟我是被迫的,我心里仍有跳进火坑的感觉!现在再看看,我就那么点"出息"!我向他要一块上海全钢女式表和一千元的存折,必须第二天要办到.(年轻多好,还可以戴女式坤表.如今的眼神只能看看大闹钟了.哈哈哈!)小陈得到我的指令,急急的出去又急急的进来,与我议定:笫二天带我去黄石买坤表,并顺便看一看他在黄石工作的大妹妹.

他的大妹很像小陈,因为没有缺陷就显得还可以.她因新寡而心事重重.她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你能做我的嫂子我非常欢迎,但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啊!你能接受我哥这样一个人吗?!"她在"这样"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我望着小陈的大妹,点了点头.

小陈替我抱着孩子又带着我跑了好几个商店,都没有坤表!要想买表只有男式的,而且全是半钢,我一咬牙,半钢也要男式也要不要白不要!什么吃豆芽要摘根?!(那怕又过了四十年,这个问题仍很麻烦!不信你向儿女们提出这个要求,你就是最不受欢迎的人!)什么用黄泥水去搅合一千斤煤并在早春二月去用手捏汤圆似的一个个地完成.(你能吗?!你的儿女们能吗?)什么吃一块肉当父亲的竟从我的筷子上拦劫下来!(全中国找不出来笫二个!)通通地离我远远的!今后再也不会为奶粉发愁了......

我与小陈约定:笫二天他带八个女孩来迎亲,我怕他挨我父母的骂,劝他就在程潮商店门口等着,一到九点正,我家就没人了,我就偷跑出来与他的大部队汇合.找到了靠山,女儿可以不用送人又有人供应奶粉,我戴着半钢男式手表女儿穿得一身新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家"里.而我的家里,早已人仰马翻...

 

  7

我要嫁给一个麻子,这个消息立即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矿区.矿里全沸腾了!平日里少有联系的阿姨们大妈们都不远万米赶到我家里来哭着劝我:"玲玲呀!你可是矿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呀!(谁评选的?参赛的有那些人?)嫁谁也比嫁给一个麻子强呀!(那也不一定!我后来嫁的人还不如麻子小陈!)你想想,每天一睁眼就面对一个大麻脸,这一辈子你可怎么活?!"

我立即反驳:"不嫁给他,我更活不了!我吃的是全家的剩菜剩饭,还要听着我爸的冷嘲热讽!我的奶水根本供应不了一个四个月大的孩子!她饿就会哭就会死,而我更可怜!什么家务活都得干!一分钟都不能闲,就这个样我爸仍不满意,成天找岔子吵呀骂呀,我都快被他逼疯了!我嫁给小陈也是我爸逼的!他能选一条更好的路给我走吗?再说,我除了脸蛋比小陈平坦一些,还有何德何能去挑拣人家?!"我望了一眼侧坐在角落的父亲,(哈哈!今天他倒成了配角,这场戏非我主唱不可了!)加重了语气,用他的矛去刺他的盾:"我有人要就不错了!!!他可是出身贫下中农,叔伯哥还是大队支书!"

父亲这时插了嘴:"我若不再逼你,你能不能改变主意呢?"

我没有回答他,不想端他的碗了也不服他的管!何况本来就是跟他赌的这口气,而且我爸说话从来就不算数!我小学毕业时,他说,只要我考上中学就给我买一支钢笔.结果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黄石五中102班,父亲竟食言了,买只钢笔只要六角钱啊!他就可以像韩信似的一诺千金啊!真的,我没看出他有什么优秀品质,得亏我们姊妹四人都没继承他的衣钵!特别是我弟弟,完全是一个反版:不多言不多语,在单位人缘极好,爱妻痛子,不嗜烟酒!一家人在武汉生活得很富足.

我面对一屋子的长嘘短叹,傻大姐似的把手腕上的表在我妈眼前晃了晃.我妈说:"这热不了我!!!有人便有一切!"

我铁了心要戴这只表,自顾自地去清理我和燕平的破衣烂衫.其实我这样做只是一个暗示:只要我父亲再说一句难听的话,我立马走人,永远不踏进这个"娘家"一步!

我妈嚎哭着向我跪了下来.我大惊失色,急忙去拉她,她是我的母亲,是生我养我的那个人,我怎么承受得起?!母亲哭着不肯起来,一定要我答应她不嫁给麻子,万般无奈,我只好点点头......(小陈!对不起!)

小陈不知矿里已经闹得天翻地复,仍在家中杀猪宰羊.他的父母把所有的亲友都接到家中吃喜面.当小陈带着迎亲的队伍来接我时,我妈生硬地说:"小王不去你们家了,你走吧!"

"啊!她不去了?!怎么不去了?!这能闹着玩吗?我们家里已经摆满了酒席!小王不去了!这怎么办?怎么办?!"

 

  8

不管小陈怎么办?我妈守着我再也不肯放松.小陈失魂落魄地回到喜气洋洋的家中,亲戚多,主意也多,她们竟从另一个湾里照样找了个姓王的姑娘当了小陈的新娘.婚礼照样进行,只是移了花接了木而已.......谢谢小陈全家,你们并没有在任何场合谩骂过我,所以老天爷让小陈婚后连生三个儿!我也经常碰到小陈的小妹妹,她婚后在程潮机关食堂旁边炸面窝卖.我常光顾她的面窝摊子,旁边也有家面窝摊,我不去,只认准了小陈的妹妹!我们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相视中微微一笑,这就足够了!又过了二十年,我偶尔从外地回娘家,在街上碰见柱着双拐的小陈,他的左脚打了石膏.我装着很随意问候了一下,得知他正在矿医院外科病房住院,我马上回家称了二十元钱的排骨,加了红枣.枸杞子,白莲子,煲了一罐浓汤送到医院.小陈受宠若惊,兴奋得手足无措,他结结巴巴地向同室病友们介绍:"这是我的师妹!"(他很聪明,我与他的关系很难启齿,他却转了师傅高大爷的弯与我攀上了师兄妹,同室病友们都心照不宣地与我打招呼.坐了一会儿我便告辞,小陈柱着双拐执意要送我几步,陪护他的那位工友很识趣地没跟出来,趁着四下无人,他掏出五十元钱塞给我,我怎么能收?!他哽咽着说:"小王!你今天能来看我,就是给我脸上贴金啊!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点钱也是我的一点点心意,算是我买点补品给你的好不好?!"正拉拉扯扯,有几个熟人经过,我怕"节外生枝"起紧把钱接了过来.我总算找了个机会把我的内疚传递给小陈(现在已变成老陈了)知道,并向他赔了礼,我终于心安了.

小陈那边的事终于打上了一个句号.我爸又开始唠叨"人老珠黄了怎么办?"这个父亲从来都没给我一句"要找就找个好的,没有合适的你就在娘家呆一辈子,我决不嫌弃你......"我妈夹在中间左难右也难,便把这点心思透露给一个压面条的女人叫刘香,因为我妈也姓刘,便相互攀了个姐妹.刘香有一天对我妈说:"姊妹也!我向你讨杯喜酒喝,好不好?!"

"是个么条件的人?!"

"是吕四坝的人,兄弟两个,哥是队长,弟是复员军人.我说的这个人是弟弟......"

"等见了面再说吧?我的那个女儿古怪得很."

按约定的时间,我妈左劝右劝逼着我去了约定的地点.我见到这个"弟弟"又老又矮又俗,心里很不以为然,他在刘香的指使下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手抖得厉害,洒得我满裙子都是.他张罗着要替我擦拭,我惶恐地躲开了.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这个人的一封信,写的非常恳切,约我和我妈去下陆钢厂他的工作单位去看看,并叫他的"哥哥"海元陪着我们一起去.我不想去,但经受不起我妈的再三的晓以利害,只好由海元陪着与我妈一同到了下陆钢厂.海元当时是一表人材的.我还对我妈说:"这个哥哥挺不错的,那个弟弟实在惨不忍睹!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婚姻又是一次大骗局!!!

 

  9

我那时因太年轻不懂事,可我妈那年已有36岁了呀!她完全像个马大哈一样.我们母女俩被人玩于股掌之中她竟浑然不觉.当时的我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可也经不起我妈老是打圆场.

原来,这个"弟弟"叫余海堂,是泽林余山下人.海元海堂听起来像是同辈人,其实海元是孙子辈,而且还不是亲房.只不过海元在企业管事,好像是个会计什么的,便从刘香手上硬生生地偷梁换柱,把吕四坝换成了余山下,把弟弟换成了哥哥.余海堂是长子,家中一贫如洗,也没任何人当队长.就连他写给我的那封信竟是请人捉刀,他本人连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字都不会写.余海堂37年出生,我妈35年出生,因我妈是城里人,显得比余海堂还年轻.

海元带着我们来到了下陆火车站,他叫我们娘俩在火车站等着,他去叫余海堂来接人.表面上是为我挣面子,实际上他是去找余海堂进行全方位的布置,如同审判之前的串供.我们娘三哪是这个海元的对手啊!他原是广州部队的一个营参谋,因涉嫌里通外国罪被双开除(党籍.军籍)遣返原籍务农,这出戏被海元导演得绘声绘色,我只知道余海堂是个党员,但我不知道党员也会骗人!

到了余海堂的住处,是个农户的堂屋,一共支了五个单人床.(那时下陆钢厂刚上马,还来不及建集体宿舍,把新招来的工人就近安排在附近农家.)围观的人不能说是人山人海,但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妈抱着燕平与余海堂并肩走着,大家开始也没搞清楚,都围着我妈看.我妈见别人误会了,急忙把我推到"台前"亮相.所有的议论都停止了,所有的脸上都写满了惋惜!事后这群人里有人多次对我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余海堂买通了所有的鄂州老乡和车队队长和书记,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下陆钢厂正在招工,如果我同意嫁给余海堂就可以按家属招到厂里来!我怕不确切,特地去问了问车队的书记.书记也当场拍了板."书记"在我眼里就是党的化身,我不相信党还相信什么?!"招工回城"在当时对我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女知青是多大的诱惑啊?!如今,"机遇"就在眼前,我只需抬起脚来朝前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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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余海堂说:"先招工,后结婚!"

余海堂说:"那不行!你招工回城后,不肯嫁给我怎么办?!"

我望着他那张虽仅三十四岁却像六十岁粗俗的脸,他的每一丝笑容都没有一点点真诚,透给我的信息全是淫邪.我心中涌出说不出的厌恶:"那就算了,这事就算没说!"我起身就走.我妈追出来对我说:"这个人还可以,挺老实的!你就先结婚吧!他若骗了你,你就再离,反正你又不是没离过!"

我白了我妈一眼说:"你以为离婚是个很容易的事啊?!结婚?!!!跟这个余海堂结婚?!!!他刚才趁着倒水给我喝时偷偷地捏了我一下,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你看!你看!"

我妈不高兴地说:"反正过了这个村就无这个店,你再回去住,你爸爸的脾气你也知道!"

"妈!你的意思就是非要我嫁给这么一个人是不是?你看他一举手一投足那个粗俗劲,哎!别提了,别提了!一想起这个人我就象吃了毛毛虫一样......"

我妈立即抢白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老实人,你喜欢能说会道的人......."

"你从哪确定他'老实'?!什么叫老实?!我一问话他就张口结舌就叫老实?!那不是老实!那是心虚!我无论问什么他总是含糊其词的.要不就是你说东来他扯西,你认为这就是老实吗?假如我这一生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那永远都活不出一个人样来!他不但与庆云无法比,就连麻子都不如......"

"莫提那个麻子,你还没忘记他呀?!那才叫人看着恶心呢!"

"小陈长了麻子是因为出了天花,又不是品质上的问题.我对他一直感到内疚,干嘛好端端地把别人唬弄了一番呢?他的一家人才真的是"老实",竟没有一个人到矿里来破口大骂!幸喜他立码找了个代替我的人成了家,不然,我一辈于都欠他的呀!"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妈气呼呼地不再理我,我也不吭声.回到程潮铁矿,我妈把我的想法和表现对父亲一说,父母顿时变成了统一战线,他们故意地让我在这个家度日如年,他们共同的目的就是要逼我就范!!!

71年7月4日的中午,我热得浑身上下都是痱子,左也不耐烦右也不耐烦.恰好余海堂提了两只鸡跑到我家对我妈说:"我来接小王去下陆住几天,我分的西瓜一个人也吃不完,厂里又发冰棒又发汽水,车间里还熬了绿豆汤,下陆菜场卖的番茄,五分钱一大堆......"

我妈很高兴地劝我:"玲玲!你去吧去吧!你在家里成天围着火炉转,热了一身的痱子,你跟这个人去散散心,过完了夏天再回来......"

"是吗?过完了夏天我还能"再"回来吗?就是再回来,我还能"完璧归赵"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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