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那个年代》——第二部:魔高一丈 作者:沈勇


 

   那个年代


第二部   魔高一丈
 

一
  
    孙忠心原名孙有财,排行老二,他的哥哥叫孙有贵。他们的父亲是个瓦匠,一辈子穷困潦倒,还没见到解放就一命呜呼。老大小学没毕业就失学了,一九五0年秋,恰逢煤矿在这儿招工,他立即脱去“农”衣,成了工人阶级中一分子。“文化大革命”中竟一帆风顺,先是煤矿红色兵团总指挥,不久就成了本省举足轻重的、报纸上经常见到的风云人物。老二由于得到哥哥的经济支持,勉强读到了小学毕业。他那丁点儿酸墨水在乡里居然可以称为秀才,刚回大队就被留在民兵营里跑腿,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多少影响着自己的前途,因此在“大跃进”时改名为孙忠心了。当年,他为自己的改名还郑重其事地请了一桌酒。在座的有当时的大队支书、现在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朱立。朱立当年很欣赏他的魄力、才干,很快就推荐他入党并取代了抗美援朝时送掉一条腿的郑营长。

上午在地里遇到的事,不单使他觉得羞愧,更重要的是使他胆怯起来。本来他已把莉莉的事置之脑后了,可现在却不得不时时为此焦虑。他想,尽管自己有后台,不应该惧怕一个区区的右派分子和一个毛头小子,可谁看得到别人的真心呢?就是亲娘老子还有不可信赖的时候。万一哪个王八羔子在背后使一点坏,那就够自己受用的了。人总是相互利用的,没有好处,别人凭什么要帮你的忙呢。老东西也许好对付,可萧雷那小子要是“牛”起来才麻烦哩!万一他再和那些知青们联合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感到自己像步入绝境的野狼,四面都是陷阱。

下午他到各个夼里查看了一下劳动情况。他明显地感到人们的逗笑都与自己有某种联系,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有阴森森的剑一般的眼光刺到背上。说实在的,这种感觉打他记事起就几乎没有遇到过,即使他第一次玩弄了别的女人,无意中一棍致那个混蛋于死地,剥光了那个少女的衣服以后,也没有今儿这般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他孤独、空虚,觉得这世上的人都不可信;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无法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恐惧向他表达出来……

猛地一个寒战,他脑海中出现了瞿韶勋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他觉得那里面蕴藏着魔鬼般的智慧,具有一种洞悉人灵魂的威慑力量。他对瞿韶勋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恨死了那些有学问的人,总觉得有学问的人是革命的死敌。

大林的愤怒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不为我他也会和萧雷斗一斗的,只怪他无能,偏偏让莉莉瞧不起他,跟了萧雷。想到这里,他猛地用巴掌拍烂了落在自己头上的一只苍蝇——你也想欺负老子?老子可不是好惹的。我可是个硬汉子,软弱的人是书呆子、蠢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前面几次出错都闯过来了,谁知这次就不会因祸得福!?

他就带着这样的胡思乱想走进了王翠凤的家里,结果被一顿臭骂给赶了出来。他觉得窝囊透了。他一时想不通和自己相好了两年之久的王翠凤怎么突然反目了。真是人倒霉放个屁都打脚后跟。“吃了豺子胆!”他狠狠地骂了句杀阵的话后,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终于模糊地记起了前天的许诺——他曾答应给她家一些木料翻砌旧房子,可昨晚上被张三更拖着喝酒闹了个大醉,今早又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事,谁还会有心思来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小婊子,你就不知道你爷心里正烦着吗?这么屁大的事情哪个小气呢?”突然,饥肠咕噜了一下,感到欲火强烈地烧灼起来。“他妈的,你越上紧,她却越不当回事似的。”他几乎要走不动了。夜色浓重,几粒又冷又硬的雨点重重地打在他那发烫的猪肝脸上。答应她吧,可现在哪有心事为她处理这事?何况现在是麻烦的时候,怎能不加检点?

他迟疑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个社员扛着铁锹从他面前走过,诡秘地对笑了一下,然后与他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过去。他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脸皮绷得紧紧的。

“哟,孙队长呀,我当是谁呢,吓了我一跳。”孙忠心乍一听到这娇滴滴的声音,愣了一愣,但马上醒悟过来。他不由自主站住了,望着这个叫菊桂香的女人。

“也不躲个雨?吃了吗?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我家吃个顺便晚饭?”这女人背着灯光站在半间猪圈做成的厨房里,捧着个粥碗,向孙做了个媚眼。

他心里格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进了她那两间草屋,顿时,一种泔水伴胡萝卜味迎面扑来。他在明间小方桌边坐定之后,像是无意似地问道:“成富和三毛呢?”

“咦,他不是今早向你告假到奶奶家去了?她娘病得快死了。”

“噢,我忘了。”他接过黑乎乎的燕麦粥,“呼啦”猛吸一口,发出很响的声音。他马上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她不无深意地说:“他和孩子明天后晌回来。”

他抬起了头,眼光恰好落到对方的大腿上,刹时,心里好一阵冲动。“那你今夜孤单了?”

“你可别想讨人的便宜。”她看到对方色迷迷的样子,有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肥大的屁股。“你是队长,别人可高攀不上。”

“得了吧,”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把粥碗搁下。“别假装正经了!”边说边瞅准机会在她浑圆的大腿上捏了一下。

“请你放尊重点……”她佯做生气地撅起了虾片似的嘴唇。她长得出奇的漂亮:身材适中,窈窕多姿;一张鲜嫩、活泼的瓜子脸无论是谁都会觉得百看不厌;她的嘴小巧可爱,真的像古人赞美的樱桃,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更有甚者,她那对清秀妖媚的柳叶眉下的凤眼能把所有男人的魂儿勾去……她天生丽质,上面又有许多姐姐替她担着活儿,因此,自小她在家里只知道笑啊、闹的,父母疼她,爱她,视若掌上明珠;就连嫉妒她的姐姐们,也不时以有这样的妹妹而自豪。然而,岁月不饶人,随着八个姐夫认领走了八个姐姐,动她脑筋的男女又开始蹭她家新补的门槛了。但是,就在父母为此又喜又愁、莫知所措时,她却自做主张地与一位大队民办教师私定终身了。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发生这等事,大为恼怒,一气之下把她锁在闺房里不许出门,谁知她仍然有本事偷跑出去幽会。这下子全村都轰动了,有的说新时代了该换换脑筋,不应强迫女儿顺从大人的意思,也有的责备老汉家教不严,养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东西。老人最终把她嫁给了一个答应了他所有要求、却一扁担揍不出半个闷屁的小子。可她婚后第二天就跑出去和情人相会了。一时飞短流长溢满了小队,只把老汉气得左脸发紫、右脸发青,一病不起。就在父亲去世二个月后,她母亲也因不堪羞耻投缳自戕了。

姐姐们一个个上门痛骂,邻居们一个个背后指划,她觉得无颜再呆在娘家了,索性和丈夫一起迁居到了这里。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换句文雅的话说,既然她意识中有隙罅,再加上知道她过去的行为有失检点,自然的,她就成了祁懋德挑逗的对象,并且很快被勾引上了,不少色鬼嗅到腥味自然也跟踪而入,而她也广续情缘,干脆就成了个暗娼。

说也奇怪,尽管孙忠心在村子里相好的女人不止三、五个,却一次也没有和这个菊桂香发生过关系。其实也不奇怪,这是因为他受制于王翠凤等人。王翠凤极其泼辣,醋劲又特别大,若进菊桂香的家,他是要冒风险的,他不能为了这双破鞋被闹开来,并得罪了其他的姘头。可是今天他顾不得这些了。

“行了,别的女人想巴结还巴结不到呢。”他淫荡地说道,同时站起来把她往墙角逼。

“流氓。”她一边骂着,一边却把他往房间里引。

忽然,孙叹息了一声,热度降低了,他想起了白天的事。

“嗯?咋啦?”她用手在他那酒糟鼻子上使劲地按了一下。“是关于早上的事?”她的语气里含有明显的讥讽。

“狗日的……不识抬举。”他半真半假地愤慨起来,同时像被人揭了短似的不快。

“别装算了,”她出人意外地咯咯咯尖声浪笑起来,“我可知道……”

他心头猛地一沉,脸顿时变得煞白:“知道什么?”

她洋洋得意地扮了个鬼脸,用细腻腻的手指在他的鼻尖上一刮:“你和瞿莉莉的事呀!”

一听这话,他比耳边意外地炸响一枚炮弹还要吃惊,身下像安上弹簧似的,一下子赤裸着蹦了起来:“你,你胡说些什么!”他猛地像只野狼似的低吼了一声:“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不客气。”

她脸上刹那间有些泛红,但很快就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常态:“哟,老娘我可不怕你吓唬!不过……你放心,我可没心肠告你。”

“你指的到底是什么?告……谁告诉……你的?告诉我……”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嘲弄地狠盯住他那副狼狈相,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在心头洋溢着。她像被人不停地搔着似地直想放声大笑。

 

二

……祁懋德这小子亲眼看见?为何这么巧?……倒霉。抠瞎他的眼珠子!……他为什么告诉了这婊子而又警告她不得传扬出去呢?……他怕我?怕个鸟!他才不怕我呢,他是想看准了时机好暗地捅我一刀子……毒啊,我要能把他活埋了才解恨呢……可还有哪些人知道内情?他一定作好了周密的安排。萧雷那毛崽子倒不太可怕,怕就怕他们联合起来……他妈的!说不定还真要栽在他们手里哩!无毒不丈夫,迟早我会把他的命、把所有这些混蛋的命都革掉,就像小时候听老人讲的“咔嚓”、“咔嚓”。他又不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让海花去告他……他整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妈妈的,这些罪足够他坐二十年的班房……不过,眼前的这一关怎么过呢?……得先想法捂住他的嘴。怎么着手呢?哄?还吓?……

当他从菊桂香那泛着泔水味的房子里走出来,头脑中还飞速地旋转着这许多念头。突然,脚下一滑,他一屁股跌坐进了稀滑的泥浆里。脚下的艰难迫使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了。“哎,也许我真的要跌跤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

出乎意外地,眼前有一个黑影渐渐长大起来,这使他很紧张,生怕这就是判官派来的阴差……只见他东倒西歪,边走边哼着谁也听不清的调子,既像哭又像笑,但含有明显的满足后的疲倦……一方面由于天很暗,同时也因为自己太紧张了,以至于直等黑影到了面前才发觉对方是谁。

“玩得开心吧?”对方突然带着嘲讽的味道向他嘟囔了一句。

双方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一个瞪着恶狠狠的眼珠子,一个涎着几分醉意的赖脸,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双方都咬紧牙关暗暗地运劲到臂上、腕上,只等对方先动手。

“呼”的一拳飞上了祁懋德的嘴巴,在祁懋德向对方脸上吐了一口腥痰的同时,左脚也踹到了对方的怀里。孙忠心哎哟一声,抱住肚子蹲了下来,猛地他用头猛烈地撞向了对方的下身。祁措手不及,被撞了个四脚朝天,可就在他倒下的瞬间,抬起的右脚尖恰好钩住了对方的下巴……两人摔倒一起,互相狠命地扭打起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有在泥路上翻动的声音和大口的喘息声。

由于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双方暂时停止了厮打,孙忠心清醒了许多,他记起了对方吃软不吃硬的怪脾气,一时心里倒平静了下来,心想,与其与他为敌,还不如把他拉过来利用呢,只要安抚得当,他会像条哈巴狗似的对你百依百顺,这样,对付像萧雷之类的浮萍百姓,岂不是更有利吗?想到这里,他咬咬牙说:“算了。”

“可你先动手……”祁懋德心里早也软了,他何尝想与孙忠心明白作对,可嘴上还要硬一硬。

祁懋德昨夜十点多钟冒雨来到菊桂香家门前,刚想敲门,猛听到里面传来说笑声,愣了愣,当他听出那男人是谁时,不觉又恨又喜,马上转身奔到王翠凤的家,打算挑动王翠凤去找菊桂香大闹。他仔细探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然后轻轻叩了叩窗户。她还以为是孙忠心又来了呢,先是赌气不理,后来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门:“冤家……”刚说了半句,发觉站在面前的却是祁懋德,不觉脱口骂道:“滚开!”吱哑一声,又关上了门。

他这下子可急坏了,赶忙说:“别……别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紧急情况的。”

这一着果然奏效,她又把门轻轻拨开了条缝,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我看见了,……孙队长把你给甩了!”

“放你娘的臭屁!再嚼舌我就叫人了。”

“你放我进去。”

“不!”

“好,好!告诉你,孙队长现在正与桂香在一块儿摸屁股呢。别傻了!”

“关我屁事!”她顶了一句。其实心里早已升起一团妒火,若不是天气不好,她定会冲出去看个究竟。她有点相信他的话。她一直认为孙忠心是不可靠的。她这么想着,手一软,让祁懋德得到了一个可乘之机。

此刻天已渐渐亮了,远远的路上可见人行,孙忠心一把拉起祁懋德,两人迅速走到了一处草堆背后。“你跟菊婊子嚼什么舌?”孙忠心怒气未消。

祁懋德愣了一会,想到了孙忠心发火的原因,不禁松了口气,嘻笑道:“我说什么啦?没影子的事我可不会说。”孙忠心叹了口气。“老弟,你我都是场面上混的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白了!大家都要留条后路。”

祁懋德打量了一下浑身的烂泥,“我什么都没看见不就得了?”

“这还差不多。这回你帮了我,我是不会忘的。天快亮了,咱们分手吧!”孙忠心一说完,扭头先走了。

“也罢,就算我们的前帐一笔勾销了。”祁懋德暗自得意地说。

孙忠心悄悄地回到家里,孩子们还没起床,只有妻子起来做早饭了。当她看到丈夫泥样的走了进来,厌恶地皱了皱眉,但也不愿相问,她宁可相信他的谎话也不愿费力去戳穿它,只是令人觉察不出地叹息了一声。反正这类事情见得惯了,如果今早不是丈夫自己跑回来,而是被抬着送回来,她也不会感到意外。

最近,她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矛盾了,传统观念在她的大脑中不断动摇起来。她虽没什么高深的文化,但她仍然想通了所谓道德与礼教的虚伪,她不愿为了三从四德而毁了自己一辈子。爱情,象乳汁一样浸润着她那业已憔悴的心,这种盲目的爱使她整日得不到安宁。有时,她真痛恨自己对这些不贞的念头居然不感到羞愧。但她又实在需要像一个真正女人似的活着,在生活中抬得起头来。然而她毕竟平静、庸碌地生活惯了。所以她心中仍旧恋着的还是这个家,孩子们仍旧是她的一切,那么顺理成章,丈夫仍旧可以支配她。


 
   三
  
    孙忠心一觉睡到小中午,幸而有副队长孙二狗临时指派了几桩活计,众人就有一无一地混了个上午。他把最轻的活儿派给干部家属做,把最苦的活儿摊给冤家做,而他自己呢,则找了几个趣味相投的人钻到队房里打牌抽烟去了。

孙忠心一发觉队里上午相当于放了半天假,心中颇为不快。生产队垮了,他孙某脸上也无光嘛!他觉得仿佛就连副队长在内的亲信都对他的权威产生了质疑。他感到人活在世上太可悲了。人与人的关系说穿了就是利害关系。不论是谁,高贵也好,卑贱也罢,善人也好,恶人也罢,都是在为自己而苦苦挣扎。我压迫社员,就是为了忍受和减轻来自上头的压力,弱肉强食,谁也跳不出这个规律……想到这些,他不禁心中又不安起来,他不知道祁懋德的许诺能有多大程度的可靠。

除了他已闯过的祁懋德的这一关,他感到上头乃是至关重要的。县官不如现管,远水解不了近渴,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可求有贵帮忙;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在公社找一堵墙给自己挡挡风。可石榴这死丫头偏不听话,这可怎么办?在目前的形势下,唯有与朱立家联姻别无他法。

“石榴,好好的听爸爸一回话。啊,你也不小了,十七岁,该懂事了。爸爸把你许配给他并不亏了你呀,”当他和女儿单独呆在自留地里时,他几乎带点低三下四的口吻说道,“乖乖,并不是我不尊重你的意见,不知道疼你,女儿是爸心上的肉呀!唉,人倒霉,连女儿也跟着受累,”他竭力眨巴了几下眼睛,想挤出一、两滴泪来,可是没做到。“……你将来肯定会理解父亲的处境有多难的。”

石榴打量着有些做作的父亲,不知怎的,她厌恶自己的父亲,始终认为他在骗她。

“孩子,我求求你,答应了吧。”他亲昵地在女儿柔软的秀发上抚摸着,“你为什么这样折磨爸爸呢?我是喜欢你的,难道你不相信吗?”他虽然心里恼怒,但口气还是软和的。

那只在她头上抚弄着的手使她极为难受,终于轻轻地推开了那蛇样粗糙、冰凉的手。

“你不要这样跟爸抬杠子。我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倒是常话说得对了,不养儿女不知父母恩,嗨,我想你总不至于真的如此忤逆吧?你怎么知道我们带你的时候所熬过的苦呢?”

“正因为这我才拼命做活的!”

“可你知道人的感情是还不了的……你这样只有使你妈和我伤心,我们并不需要你来还什么,我们有手有脚的,还能自食其力,只要你们听话,我们也就开心了。”

女儿眼圈儿一红,连珠炮似地反驳道:“说爱我,可从来没把我当成个女儿看待。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您多么宠着那个种儿子。当然,这我能理解。但你怎能逼女儿往火坑里跳呢……”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单单是对我,对我妈又怎么样呢?也许别人不了解她的委屈,可女儿怎么能不晓得她的痛苦呢?口口声声良心,其实对谁都不讲良心……母亲哪点儿对不好?可对她怎么样?别逼我死,哼!”她边喊边呜咽着,终于挣脱父亲的手跑开了。

呆若木鸡。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错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女儿如此大胆,会变得这么厉害。他气得浑身哆嗦。当他回到家里,发觉石榴不在时,心中不免一惊,他知道女儿是能做出那种蠢事来的,一种与其说是伤感,不如说是沮丧的感觉顿时拽住了他的心。不过他再没有心思去管女儿的死活了,咕噜噜一瓶烧酒下肚之后,躺到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尽管前一会那可悲的一幕康兰英没有看到,但她凭着自己的直觉还是猜到发生了什么。当天色全暗,仍不见大女儿的影子时,她的心悬了起来。她想问问丈夫,可丈夫烂醉如泥,她想出去找找,又不敢独自出门,直等到游魂似的大林回来后,才一起出去。

夜,冰冷冷的。她心慌意乱地问张三、找李四,可谁也说不清她女儿哪里去了。她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二短,但又不敢朝这方面想,怕这样想不吉利。走了大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母子俩才往家走。当她怀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门时,一阵猛烈的哇哇声吓了她一跳。她回头看了看儿子,苦笑了一下,原来是他父亲正在翻肠倒肚呢。

石榴还是不在家。

 

   四

经过几天的犹豫,萧雷终于决定把事实真相悄悄告诉了度华上。他把祁懋德如何说,以及瞿的态度大概地叙述了一遍。度华上沉默了许久后说:“看来瞿大伯是不同意你去告他了。可这事如果瞿大伯不肯出面还是难以起诉,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讲祁都是不可靠的。”

“可我凭直觉——可以肯定这是真的。只要祁肯出面作证就好了。”萧雷有点气馁地坐到田埂上,风吹得田塍两旁的棉花叶猎猎作响。

“万一他不肯或中途变卦了呢?你该知道他这人是个唯利是图的无赖,如果他无求于你,会真正帮你忙吗?”度华上随手捡起一片枯叶,用手捻成了碎末,然后吹了散去。

“反正他赌了咒!”萧雷一拳打在一只蚂蚁上,可那只蚂蚁翻了个身又爬起来跑了。

“没用……这也许就是瞿伯伯不肯出面告的原因之一。他本人是右派,政府要是相信他就不把他定为右派了……”度华上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但每个字似乎都是深思熟虑的。

“可我看主要问题是出在那个知识分子的软弱多虑上。”

“先想法子请他老出面才行。我猜想,他……知道莉莉的死因。”

萧雷打量了对方一眼,眼前霍地一亮:“你的意思是他手里有莉莉的遗书?”

“是的,只要他肯拿出来……。再把祁给笼络住,那事情就好办了。”度华上用一种颇自信的口吻说道。“我们可以先闹起来,到时候眼看我们由于证据不足而要大败吃亏时,他老人家还会不站出来?”

“就这样吧,”萧雷突然增添了许多勇气,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华上,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

度华上看着这位有点稚气的弟弟,心中颇为感动,觉得自己完全有责任帮助他打赢这场官司。

萧雷他们按照商定的部署,先到瞿韶勋那儿再次核实一下。他们从瞿韶勋那一口拒绝,但神态惨然中判定祁懋德的话是真的。尔后,两人一起。暗暗地写了状子呈递了上去,同时又把祁懋德稳住,请他到时能出庭作证。度华上的担心是对的,但是万万没有料到祁懋德早已对孙忠心妥协;他对曾、度的应诺并非完全不想付诸实践,但也可能在关键时刻来个釜底抽薪,这就要看到时谁对他更有利了。

萧雷自从那天到镇上满怀希望的把信交给有关人员后,天天和度华上一起盘算着郑主任的归期。他们觉得郑主任外出开会的时间特别长,大有遥遥无期的样子。这使得萧雷在这几天里一忽儿亢奋不已,一忽儿却又疑虑重重,他那多疑而缺乏韧性的性格折磨得他难以安宁,以至于组里的其他知青以为他又犯“相思”了呢。

与他同宿舍的牟红将却迥然不同。牟红将交游广,吃烟喝酒,高谈阔论,神采飞扬。他与任何人都有交情,但又都保持一段距离,要说例外的话,他与孙忠心倒是过从较密。用他对贾浩的话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因此,他的农活常常是最轻的。

单聪最近一段日子有些反常,时时处于莫名的亢奋或烦躁之中。他本来性格就较内向,如此一来更显得难以理解了。他卖力地干活、看书时,总是感到精力过盛;一旦躺倒了,什么也不干、不想,却又觉得浑身乏力。他突然对女性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以前他嘲笑贾浩对丰秀玉死皮赖脸,可现在他却喜欢偷看每一个女人的脸,以及她们走路的姿态。不过他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追求目标,似乎任何女人都可能成为他的情人和妻子。因此他感到空虚,缺乏着落感,象飘浮在空中的风筝,不知道命运的风神将会使他到达什么地方。无奈他把丢了好几年的外文又重新拾起来翻读,以期填补精神上的空虚。

而董岱则与单聪相反,他极少有这类矛盾和空虚感,他觉得自己很充实。一方面他所进行的创作使他如痴如醉,另一方面来自北国的爱情也时时滋润着他的心。他的女朋友叫张萍,插队在北大荒。前一段时间张萍来信提到自己病了,可最近收到的几封信又使他放了心。说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他这个老实、内向、一看到年轻姑娘就脸红的小伙子居然有过一段艳遇。

那是在轰轰烈烈的大串连时期。董岱和全班同学一起乘火车到北京去。

每节车厢里都人员暴满,数也数不清的不同规格的领袖像、绿军帽、红膀套、绿军衣在人们眼前闪动。每个人脸上都流着汗,他们兴奋地议论着。响亮的喇叭里不时传来播音员铿锵有力的时代最强音——

“……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汇聚在天安门广场,准备接受我们无限敬爱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的检阅……当毛主席他老人家登上天安门城楼时,广场上欢声雷动……人们流着热泪频频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董岱上车时,胁下胯骨不知被谁的军用水壶捅了一下,现在隐隐作痛起来。没有坐位。他一连挤了好几节车厢都是人挤人,就连厕所里都没有下蹲的地方。他用手推了推多次滑到鼻尖上的秀郎镜,恼怒地盯着这像从地里涌出来的人流。火车刚要停靠蚌埠的时候,坐在董岱身旁的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对董岱点点头:

“您能否帮个忙?帮我占住位子?”

董岱忙不迭的答应下来,要知道连续站了五、六个小时后即使只坐一分钟也是好的呀……他很感激地向对方拉了拉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挤进了对方原来的位子。他重重地吁了口气。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别人那羡慕的眼光。他提心吊胆地坐在那儿,希望时间就此放慢或停止才好呢;他这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小伙子回来。可不知什么原因,直到北京下车他都没有再碰到那位好人……终于,他开始倦怠地打起瞌睡来。

“你这个人怎么倒到人家身上呀!”

他猛然被这轻轻的一声抱怨惊醒。夜幕已经降临了,不知火车正穿过哪个小镇,疏朗的灯光不停地从窗口闪过去……他感到自己被靠窗口坐着的那个也是着一身黄军装的少年推正了。

四周响起一阵开心的大笑。起初董岱被笑得莫名其妙,后来发觉身边是位女中学生时,不禁臊得满面通红,连忙赔礼道歉。

那女学生本来是有些恼意的,可一看到对方连连道歉,也就不再计较了。她调皮地偷瞥了一眼这位腼腆、秀气的少年,问道:

“侬是哪所中学的?”

“光华,四平路上。”

“你们班全来了吗?”

“嗯。他们在前面车厢。那……你是哪中学的?”

“复旦附中。我们班前天就出发了……他们认为我有病不能去。你瞧,我这不到底来了!”她得意而俏皮地一笑,露出满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的面孔自然地使人联想到她的心灵像水晶般纯洁。

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这位活泼俊俏的假小子,突然又害臊起来,心中别别地跳个不停,他感到对方那紧贴住自己的大腿火一般灼热。

“真闷热,简直透不过气来。”

“是的。根本不像冬天,仿佛海南岛的夏天。”

“你去过?”

“嗯,夏令营时。”

“呀,你可比我有福气。”

“别嘲笑人啦!”她突然扑哧一下乐了,虽然立即用手捂住嘴,但仍然抑制不住身子的颤动。他开始没明白,一个劲儿的问得她脸变得石榴似的红,就是不说为什么。不久,他看到了他俩面前发生的事:原来一个青年因为挤不出去而把尿撒在裤子里了。

……他俩到北京下车前已成了一对好朋友,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当别人问起这位女生是谁时,一生极少撒谎的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这是他的姨表妹张萍——他母亲正巧也姓张。后来,光华的同学们帮张萍找到了她那个班的同学。从此之后,他们除了通信外,还在人民公园见过不下十次呢。


   
   五

孙石榴赌气一下子跑到外婆家时,天已经大黑了。外公早已去世,只有外婆和舅舅在一起过活。当她赶到那儿时,可把外婆和舅舅吓了一跳。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什么也不说;给她吃的,她也不吃。后来,贤慧的舅母从她嘴里了解了一点情况,暖言软语地劝慰了一番,但无济于事。外婆原想让儿子去告诉康兰英一声,可外孙女偏不让舅舅脱身,无奈何,只得让康兰英一家惊吓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舅舅趁上工的机会骑车到了一队,康兰英恰好也准备到娘家去寻问一下,当她听到女儿消息后终于放宽了心,但同时心中又像涌起了一丝淡淡的遗憾,仿佛女儿没有就此消失很值得惋惜似的。她为丈夫和孩子之间的矛盾激化而忧心忡忡,凭心说,她爱女儿,不爱丈夫,但她毕竟是个母亲,不能容忍家庭中出现这样的事情;儿女听从父亲的话那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不对的呢?不过,丈夫的逼婚又使她原谅女儿的不孝了。

她眼睛红红的,脸有点浮肿,当看到忠厚的哥哥急急而来时,心内一酸,然而又克制住了。她早已学会了即使对母亲、哥哥也保守内心秘密的本事,她觉得,如果把自己所受的苦告诉亲人,让别人替自己操心,过意不去,同时也觉得羞愧,因为这门亲事最终还是自己决定的。所以,她母亲至今也不知道她和孙忠心不和。

康兰英马上跟哥哥一起回娘家去看女儿。可石榴说什么也不肯回来,没法子,康兰英只好先独自回家,并带点怨恨地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她希望丈夫能去把孩子哄回来,不要让外人说闲话,可丈夫只是点头,推说公事如何如何忙走不开。

然而,第三天发生的事情立即迫使他改变了初衷。他接到大队通讯员捎给他的朱立的一封短笺,心儿凉了,感到也许是那事发了。便立即应召而去。

朱立神态阴郁地把孙忠心领进了自己的客房。面对桌上的酒菜,孙忠心愈加忐忑不安了,因为朱立把老婆也撵出了这个房间。这种架势他还没有遇到过。

“你的事发了。”朱立带着明显的不满冷冷地迸出了这样一句。

孙忠心在对方冷酷的眼神逼视下,心微微颤了起来,但马上又故作镇定地反问:“你指的是……”

朱立叹息一声,转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迭纸来。“看,这是什么?难道有假吗?”说完,轻轻地把它摔到桌子上,碰得杯里的酒摇晃起来。

孙忠心看到预料的事果然发生了,倒反而镇定下来。他那敏锐的嗅觉立马嗅出了此次秘密会晤的特殊含义。

“你看看你身为一队之长、大队支委、模范党员,搞的什么名堂!瞿莉莉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哪,你可知道这事严重到何等程度?——单是刑事责任还好说,大不了去关几年,可那条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罪名你就担戴不起了。”他依旧严肃地说着,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

“朱主任,你是最了解我的了,这可是冤枉的……”孙忠心想抵赖。

“哼,但愿真没有这事!身正不怕影歪,那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吧。”朱立嘲讽地说。这使孙忠心极为尴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承认不好,不承认也不好。

“你是我的老部下,难道还真的有什么想瞒住我不成?无风会起浪吗?”朱立跟他儿子的长相截然相反,儿子肥胖,他精瘦;儿子矮小,他高大;儿子头扁,他脸长;儿子痴呆,他精明……无论是谁见了他们父子俩,都会哑然失笑,觉得他俩简直是一对相声演员。

孙忠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犹豫再三,终于讷讷地说:“这不能全怪我。”

“那是不是和信上揭发的一样呢?”朱又咄咄进逼了一句。

嗯,基本上差不多……可是,”孙忠心还想辩解,一看对方脸色冰冷冷的,心里一紧张,腿一软竟跪到水泥地板上。“请你千万帮个忙。”

朱立不动声色地说:“这是干什么呀?要是给外人看见了那还了得?”

“你不答应帮忙,我就不起来。”孙忠心朝地板上咕咚叩了个响头,泪流满面:“我求您了!”

“哎呀呀,你这是干嘛呢?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也不敢轻易许诺啊!”朱立用手强拉起还想往地上赖的孙忠心。“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否则我也不会请你来。你这个人哪,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尽给我捅漏子。那一年我叫你审犯人,可你给我把人整死了,多被动!我原谅了你的阶级仇恨。后来,你又冒冒失失地剥光那姑娘的衣服,闹得个满城风雨!如今你又干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还触犯了政治!你是我亲手扶起来的典型,别人正巴不得你如此哩!你使我和你哥面上无光啊!”

“我罪该万死。”

“不谈这些了,看在我和你哥是好友的份上,”朱立把孙忠心强拉到座位上,递过去一杯酒。“这次幸亏郑主任不在,委托我代管社里的事,不过最后拍板的还是郑主任。还有五六天郑主任就要回来了,那时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的,郑这个人不讲情面,弄不好就会把你真抓起来。”

“那我注定完了?”孙忠心绝望地嚎了一句,两眼皮一碰,泪水涌了出来。

“事在人为。也许他会重判你,也许他会轻饶你,这全看你的造化了。可我对你的帮助就仅于此了。早点告诉你好的好让你有个精神准备。”

孙忠心觉得这顿饭比药还难吃。临走时,他头脑清醒了一点,问:“那小山的事?”

“你看着办吧,不要勉强,新社会讲究恋爱自由,成不成都是孩子们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只要尽到责任也就罢了。”

孙忠心从朱立家晕头晕脑地走回家,仿佛末日到了,一进老婆房,埋头就睡。

第二天上午,他安排完农活就赶到孩子他外婆家,决心把女儿带回来,然而,当他一接触到女儿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表情时恍然大悟了——绝不能用硬的,需要软化她。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动听的,女儿仍是不理不睬。

丈母娘到离家不到半里的豆腐店拾豆腐去了,想好好招待一下乘龙快婿。屋内就剩下了父女俩。

“你该听爸爸的话回去,有话在家里说不行,非要呆在这里不可?”父亲急促地说道,“难道你不要家了?”,他见女儿不吭声就接着说:“不管你应不应这门亲事,你总该回去,难道你要气死我不成?”他用劲掰住她的肩膀,把她身子扭了过来。“你说嫁给朱家有什么亏的?你又不是有钱有地位人家的千金小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毛丫头。能有人家那样的条件,该知足了。”

“我并不想高攀这样的家庭。你应该让我自己去挑一个,哪怕是个困难户。我不明白你的用意,难道你这样一呼百应的人还非得去巴结那只猪不可?你是不是还想往上爬呀,还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人家手里?”女儿含怨带屈地哭了。

孙忠心把心一横,坚决地说:“好吧,全告诉你吧。现在只有你能救你父亲及全家了。你父亲现已面临杀身之祸!”

孙石榴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不禁惊慌地问道:“你别吓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现在有混蛋把你父亲告了,除了请朱主任帮忙,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是清白的,这你该相信;可有些事情让人说不清。”

“政府会帮你伸冤的,再说我们还有大伯。”

“县官不如现管。你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吧?我确实对不起你,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先和朱家订亲,躲过这一关再说,哪怕过后再悔婚也不要紧。”

“不,你在骗我。”她不相信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告我……说莉莉的死与我有关,真他妈的活见鬼!”

孙石榴愣了好一会儿,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卑鄙!……你自己干了坏事还想牺牲女儿去替你求人情……我,我想不到有比你更肮脏、更卑鄙的父亲了!我死也不答应!”她哇的一声又哭了。

孙忠心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走着:“我个人的生死倒无所谓,可怜的是你妈还没过上好日子就要守寡,小三子、小四子这么小就没了爸爸,将来受了什么委屈也就不能有爸替他们讲话了……你不懂这些。你是个自私的孩子,是个心比铁石还硬的丫头。我也不想求你答应了。从此咱们一刀两断。你要是再踏进家门,我就打断你的腿。”他眼前一阵发黑。“我死之后,不准你假惺惺地去戴孝,也不准你到我的灵前……”他一时绝望,竟潸然泪下。他摔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孙石榴心如刀绞。

她想不到自己的决定对全家有着如此举足轻重的作用。她爱惜自己,舍不得轻抛生命,但更不愿意为了活着去苟且偷生。朱立的儿子与她虽不是同学,但他的霸道、蛮横,以及喜欢调戏女同学的恶名却是早有所闻的。这让美丽的少女去爱他容易吗?更何况她梦里还恋着另一个人。但她父亲的问题她也不能真的无动于衷呀,她毕竟是父亲生的,怎能眼看着父亲绝路无援呢?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孙忠心当天就病倒了,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出于恐惧还是由于气恼所致,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孙石榴听说父亲三天绝口不食,既痛恨,又惶恐。她饭食锐减,夜难成寐,恶梦时时伴随着她……多少次她拿起剪刀又放下了——父亲是个魔鬼,但置他于死地的不应该是他的女儿呀,如果他真的出了事,那今后全家怎么办?会不会受到人们的欺负呢?她眼前不时浮现了母亲那畏缩而可怜的目光。然而,回去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向邪恶低头,意味着毁掉自己的一生——这又使她不寒而栗。若是换个人害死了她的好友,她说什么也不会原谅他的,可他是她的父亲!生身父亲!她感到这世上谁都无法测出她内心痛苦的程度。这时,不光是血缘关系她无法回避,就连社会舆论和传统道德也像泰山一般压在她的身上,使她感到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使是最疼她的外婆这时也不同情她了,开始责备外孙女太不懂事了。而舅母则比较婉转地劝她道:

“跟家里人怄气是要惹人家笑话的。他是你父亲,难道不晓得爱护你?你先回去认个错,等他气消了,我们再帮你去说服他。他毕竟是个队长嘛,能不讲道理?就算他有什么不对之处,你也应该原谅他呀,恐怕他真有什么难处也说不定。如果没有办法,你现在不妨先答应下来,反正又不是叫你马上结婚,你还小,现在时兴晚婚,总得再过三五年的吧?天晓得三五年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再说现在是新社会,结了婚的两口子还兴闹离婚呢,何况你们只是定婚!”

舅母的这番话石榴觉得是无法反驳的。她实在受不住那些似是而非的传统观念的压力,终于在她父亲绝食的第三天下午返家了。

几天不见的父亲,满脸的肉耷拉了下来,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两只眼珠子也毫无光泽了;业已成了空架子、侧卧的、龙虾般的身子一弓一弓的,给人以垂死之感。他断断续续地吐着一些毫无意义、不相关联的话,可是,只要他一清醒过来,就坚决地反对家人要他进食的恳求。

看见父亲这奄奄一息的样子,石榴躲进房里哭了。兄妹们用既同情又怨恨的眼光瞪着她,谁也不说一句话。母亲跑过去一把搂住她,用手帕替她拭泪,自己却忍不住眼泪汩汩而下。

“这究竟为了什么呀,是不是我们母女俩前世造的孽呀?”康兰英轻轻地呼喊着。

“他自己作了孽,妈妈,可他偏要把惩罚强加于我们头上,这多么不公道!”

“快别这么说了……他好歹是你的父亲……孩子,我求你还是先答应吧,以后的事留待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们命不好,——谁让我们家有这么个不争气的畜牲呢……”康兰英平生第一次骂起了丈夫。终于,母女俩松开了,母亲看着女儿走进了她爸爸的房间,猛地扑到床上抽泣起来。

她恨她那个“死鬼”,恨不得他马上断气,可她又不能见死不救,因为孩子们仍然需要他来扶持,一家不能没有个主。她和风细躬着身子走出房门,活像个老太婆子,步履蹒跚。她看到女儿失神地扑在床上的样子,心都碎了。

过了会儿,大林高兴地跑出来叫道:“妈妈,爸爸要喝汤了。”


 
   六

    瞿韶勋颦着眉头在他那间既是卧室又做“书斋”的小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他已经这样机械地不知走了多久,然而,他不感到疲倦。他觉得自己仍然具有十五年前在讲台上滔滔地讲解自己新理论时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精力,但是这种精力却被眼前纷繁的俗事给羁绊住了,思绪始终不能集中起来。

本来他已逐渐淡忘那曾使他痛不欲生的悲剧,正在逐步完善自己的理论,然而,命运之神又再次使他回到现实中来,重新卷入了这场悲剧。上午萧雷跑来告诉他,说已经把孙忠心告上了。他难得平静的心又纷乱起来。说实在的,他内心深处怎会不对孙忠心之流恨之入骨呢?然而,他要以自己的事业为重,不想过分沉溺于个人的恩怨之中,可萧雷这孩子却逼得他没处藏身了,必须站到这冷酷、虚伪的世界里,承受新的耻辱,去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斗争!凭着以往的经验,他直觉地感到这场斗争于己不利,因此不应该随便消耗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而让自己的事业功亏一篑。但按陵理,他又对这种上诉怀有希望;要是能为孩子出口气的话,也算是部分地消除了自己所蒙受的耻辱了——人生本就是一口气的问题嘛。……终于,他从家里走了出来。这时夕阳已渐渐没入远处的雾霭中,西天变得清冷而苍白。

初冬的风吹得路边的草都卷了起来。一望无垠的大地无可奈何地裸露在凄凉里。没有烧尽的河边的黄黑斑驳,活像秃头上的疮瘢那样触目惊心……他打量着眼前衰败的景象,纷烦的心中更增添了凄楚。

使他处于目前这种悲惨境界的绝非孙忠心一人,当年错划他为右派的当权者也是他厌恶的人。当年主管他所在部门的副书记刘国威,经过几个辗转,现在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到老家落户了。虽说他俩在相邻的队里接受同等教育,却从未打过招呼。这天,两个同受政治愚弄的老人又在两队共用的渠道上窄路相逢了。

“吃过了吗?”刘国威明知故问,说这话时费了好大的劲。

“你可得关心自己的健康哟,听说你还参加体力劳动?”瞿韶勋绕开对方的问话,用半怜半讽的口吻说。显然,他还不想原谅对方。

刘国威曾经是一位将军,他现在的健康状况确实糟透了。战争年代受了苦,接着是头二十年的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现在被莫名其妙地撸去权柄,自然心境好不起来。他终于明白了项羽为什么不肯回江东,这几年呆在家乡的孤独、凄凉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抑郁。“听说你最近又遭到了不幸,这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想不通当初……”他歉疚地说,可后面的话却被对方打断了。

“别提过去了吧!现在你我都不幸,只不过我比你更严重一些。其实,我们国家里不知有多少个你和我哩!当初我积极回来参加祖国的建设,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会成了被专政的对象?……我纵有满腔的热血也报国无门了。”他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含有明显的责备意味。他虽然不让刘国威重提往事,但不可避免地,他对自己辛酸的经历仍然耿耿于怀。

长久的沉默。刘国威干咳了两声,终于带点尴尬地开了口:“人也真是祸福无常。想当初我也曾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过,可现在的青年人嫌我们碍事了,一脚把我们踢开……想起这些,我的心也寒呢。按理说,我是三几年入党的老党员,觉悟不应该这么低,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人生的虚幻,像梦一般……我不应该对你谈这些牢骚话,可憋在肚子里又觉得太难受。说实话,我现在觉得你不像当初给我的印象──鬼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印象!你决不是什么右派,其实,即使像你这样的人是右派,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和你已有五次同时‘登台演出’了,每演出一次,我对你的了解就深入一层。事后我想过,为什么非要剥夺你们的政治权利、科研权利不可呢?我们国家里缺少多少像你这样的人才啊!可我们不心疼,只求政治挂帅,一切以政治为转移。真的,现在我很佩服你的人品……”他突然打住自己的话,生怕对方误解自己的好意。连他本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下子说了这许多的话。

瞿韶勋有点诧异,他是生平第一次听到一位领导对他说:你是冤枉的!他鼻子一酸,蓦地意识到对方已是无权的人物,而且是造成自己终生不幸的人时,依然冷冰冰地回驳了一句:“可惜冬来思春,为时已晚!”刘国威眼圈有些潮红,过去假话说多了,如今一旦吐了真言,难免引起怀疑。他轻轻摆了一下手臂,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太对不起你了。”

“算了,是非自有公断。我们都是大半身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还有什么折磨。《圣经》里有过这么一句:人生就是为了受苦,为了赎罪。因而,受苦受难本身就是接受一种崇高的赏赐,正如耶酥为了拯救人类而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或者像托尔斯泰,为了使自己的思想增加一点分量而在高龄时出走……这些虽然有些牵强,但也不妨自我安慰,心胸开朗。我还不是一名光荣的布尔什维克──这辈子也别梦想了,我没有资格说:生为人民而生,死为人民而死。”

刘国威苦笑了一下,他虽然不全听懂对方的话,但说话人情绪总还是觉察得出来的。他说:“你是搞理论物理的,对宇宙的本质比我这样的科盲了解得多……你应该也是个无神论者。也许太可悲了——人死后一无所有。”

“人死了当然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碳水化合物……不过,正因为它虚无,也就能对其妄加臆猜。时起到真实所无法取到的效果……过去许多伟大的科学家——当然,他们当中大多数在中国不吃香。包括牛顿在内,遇到难题时都想请出神来帮忙……”

这时路上来人了,他俩急忙避开,蹲到一棵树干背后。

“那,就你想来,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真的不含有个人的成份决心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瞿韶勋问。

“谁没有一点私心呢?不过,一个人确实不该光为自己而活着,人生的价值都在于他对社会的贡献。那个理想社会能否在我们这辈人手上实现,这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只要心中时刻怀有这样的理想,心里就踏实,同时也就能经常督促自己去为社会多出些力……不谈这些了,说多了你会笑我大言不惭的。”

“当然,我也坚信,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崇高的,凡是为人类、为社会的进步而奋头的人都是崇高的……那你对自己处于目前的境况有何感想呢?”

“一般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总是看不起当官的。他们都认为做官的十之八九是贪官污吏,都是些个人野心膨胀的不学无术的家伙……”

“就因此许多知识分子该受迫害?”

“算了,别谈这些了!我始终认为,社会主义总比资本主义优越。你还是应该坚定不移地相信党相信人民!”刘国威站了起来,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用力摇了摇说:“一切都会好转的。”说完,匆忙地,头也不回就离去了。

 

   七

今天萧雷实在挨不住了,早饭碗一丢就骑车子往镇上去了。西北风很大,河里结了冰。他穿着军棉袄,上面已有好多个洞;棉袄里衬着一件暖和的绒线衣,这是今年春上莉莉才给他织的。他腰眼扎一根牛皮带,脖子上围一条栗色的羊毛围巾,乌黑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蓝卡叽裤子破旧了,皱巴巴的,显然没好好的折叠过;棉鞋是系鞋带的那种阔口鞋——她母亲的手艺,还不算旧,但鞋帮上沾满了泥垢。他的皮肤微微有点黑。嘴唇被风吹得都龟裂了……除了他那一双聪慧却隐含忧戚的眼神,以及那还不够纯正的土话之外,很难让人觉察出他和从小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青年有什么两样。

巧极了,郑主任刚到办公室里坐下,一支烟还没吸完呢,萧雷就进来了。这是个好预兆。萧雷发觉郑主任正独自沉湎于什么有趣的事情,红润、鲜亮的苹果脸上透着愉快的微笑,两眼正牢牢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透过它能看到外面的天空似的。郑主任不过才三十出头,可是已患上了不轻的职业病,变得臃肿。看到他这个样子,萧雷心里踏实多了。

他不敢蓦然打断郑主任的神往,就先打量了一下这个二址米的办公室。四张办公桌子,油光可鉴,一部手摇电话机,落满灰尘。正面墙上贴着毛泽东以及马恩列斯的半身画像;东西两墙上挂满了奖旗、奖状以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他正左顾右盼时,忽然郑主任发话了:

“咳,你是幸福一队的萧雷吧?”

“是的。”萧雷非常谦恭地回答。他对郑主任的记忆力感到诧异。

“你送上来的状子我昨晚一回来就看了,我很替你难过……今早我正打算派人请你来了解情况呢。”他慢慢地呷了口茶:“别客气,请随便点。吃茶?坐下来谈谈你的证据。尽管你这状子上写得很详细,但我还想亲自听听你的意见。”他谦让地接过了萧雷递过去的一支过滤嘴前门,点起,狠狠地吸了一口。

“本来我就觉得我未婚妻死得蹊跷,后来通过调查,证实了我们最初的疑虑,队长孙忠心有涉嫌的可能。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叫证人马上来这里一趟。”

“我们是要找他谈的,但什么时候找,还要研究。如果这事是真的,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岂可容忍蜕化变质分子践踏我们的法制!但是,在我们没有证实他就是罪犯之前,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也不能有任何报复行为。一来这事非同小可,不能打草惊蛇;二来他毕竟是一队之长,模范干部,必须时刻注意维护党的光辉形象。”

“这个请你放心,我们相信领导,决不会轻举妄动。”

“瞿韶勋他本人为什么不上告呢?是不是有顾虑?”

“是的。可我是莉莉的未婚夫。”

“当然,我知道。瞿韶勋在政治上是有一点问题,不过这事是发生在他女儿身上……所以我们应该为这个无辜、可怜、不幸的姑娘伸冤……你是哪一年到红旗的?”

“六九年春。”

“现在是七三年冬,嗨,一晃三四年过去了,你们都成长为新一代的农民了,大有作为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们这一批新型的农民敢想敢干,思想解放,没有迷信,有知识有文化,农村经济的腾飞,还要靠你们多出力、多流汗……可惜现在太忙了,对你们关心不够。政治上有什么追求吗?”

“我正在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萧雷红了红脸。“不过,孙队长他对我有看法……”

“噢,我明白了。”郑主任呷了口茶,沉吟了片刻又说:“明天我请派出所的王干事下去调查这件事。老王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同志,你认识他吧?只要证据确凿,你的事他一定会公正处置的。”

“太好了,多谢。”

萧雷从公社出来之后,心情难以平静。他觉得自己对郑主任的了解又进了一层,证实了别人对郑主任的极高评价并非溢美之辞:郑主任确实体恤下情,富有正义感,办事有魄力。郑主任原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一九六九年才谋得这个公社一把手的差事的。据说他从不给上级捅漏子,因而经常得到上级领导的赞扬。

这么想着,他感到心情舒畅,仿佛看到正义之神正通过郑主任来达到惩治孙忠心。

灌溉渠两旁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翱翔着许多对白鸽,成群的麻雀在新翻的耕地上一阵烟似的飞掠而过,诱人的泥土香味在这中午时光越发浓烈,清冽冽的一弯河水正从小桥下潺潺流过,芦苇丛里的柴雀子在喧闹,远处,几个农民在绿色的冬青树下聊着天……天是那么的蓝,白云像浮在湖面上的冰凌,辽阔天宇让人心旷神怡。

自行车转了个弯向东而去,他换了一只手扶住车把。他突然想起和莉莉去公社拍定婚照的那天,天也是这么的蓝。那时一眼望去,尽收眼底的是红肥绿壮的春色……那时的她不也像鲜花般绚丽吗?可是转眼间人去花谢……他不觉又悲从中来。


 
   八
  
    孙忠心病倒的真正因由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妻子及孩子们除了极谨慎地向亲友们透露了点点,对外一概缄口不言。村里许多人都认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当他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乡邻们面前时,众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起来的头一件大事是赶到朱立家,把女儿的婚事定了下来,当然也就探听到了自己事情的行情。接着,他以得意而愚弄的眼光俯视了他所统辖的小队,真正体验了一种人上人的感觉。

他摔着响步,正往队部走,忽然有人喊他:“孙队长,等一等。”原来是张三更一跛一跛地追了上来。“队长,你的病全好了?……噢,好了,但还有点瘦,可气色很不错。今晌午小二子叉了几斤乌鱼,我一听说你病好了,就到处找你,你瞧,一直到现在才碰到你,到我家吃晚饭吧,我那儿还有点老白干,咱哥儿俩聚一聚。”说完,递上根经济烟。

“好吧,队里的事我好久不沾边了,也正有许多话要问问你呢。知青那边有什么问题没有?”他好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事。”张三更两眼狡猾地一眨巴,凑到孙忠心的耳边,又故作神秘地说:“听说瞿老右与二队的刘走资勾搭上了。”

“啊?就是那个受管制的原市委刘副书记?”

“是啊,以前他俩可像是仇人似的,虽说如今关系还不算好,但这也太不正常了。我看他们在一起不会有好事干的,说不定又要耍什么政治阴谋。”

孙忠心感到事情复杂化了。他想尽快把这事告诉朱立。他觉得自己的前景并不如刚才所想的那样简单。刘国威虽说是个倒台的市委书记,但树大根深,上头的人际关系毕竟熟啊。何况他长期搞政工,经验丰富,万一插手此事,可就麻烦了。他把紧张压在心底。突然他停了下来,用手指了指对岸一个人的背影问:“那是祁光蛋吧?”

“啊?哪里?不错,不错,听说他最近老到这河边偷砍一些树。”其实张三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要不要罚他一下?”

“不,算了。对这种小人不必斤斤计较。孙二狗这段时间顶事吗?”

“嗯,副队长工作是抓得蛮紧的,只是据说手头还有点儿痒,老喜欢来点什么。我劝了几次,可没效果。他是你的兄弟,还是你去劝劝他吧。”张三更摊了一下手。

“混账,只晓得赌……。呸,见鬼!”孙忠心猛地啐了一口,像发了枚炮弹,原来他一脚踹进了一滩烂牛粪里。

张三更直想笑,但还是克制住了,急忙弯腰到路边揪了把枯草把队长那簇新的皮鞋揩了揩。两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大致把皮鞋处理干净。时辰还早,孙忠心决定先绕回家换一下鞋子,张三更像个尾巴紧紧跟着他,像怕家里那几斤鱼没人吃似的。其实,张三更哪有这份孝心呢,他是看中了队房里的那一点木材。那木材是队里打算用来接一间仓库的,后来因种种原因仓库不砌了,结果建筑材料就被许多人——包括正、副队长——蚕食了;仅剩的这点木料是孙忠心有意转让给姘妇王翠凤的,谁知出了那个岔子,以致耽搁至今。张三更昨天看见孙队副在这堆木材上像啄木鸟找蛀虫似地敲来敲去,大有马上要拖回去的架势,心里就发急了。

张三更等孙忠心酒足饭饱之后,像闲聊似地提到自己想用那批木料,情愿出一些钱算个价。孙忠心一听,愣了愣,因为这阵子紧忙,竟忘记队里那木料的事。他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弊后,答应了。他觉得目前张三更比王翠凤更有价值。张三更怕队长酒后变卦,忙和儿子们一起连夜把木料悄悄运回了家。

孙忠心带着七、八分醉意回到家,刚一进门,孙二狗一跳迎了上来:

“哥,你是不是到那个老滑头家去了?”

孙忠心斜着醉眼瞪了对方一下。“听说你这几天手气不错?”

孙二狗一阵紧张:“是……是……是他妈的张瘸子告的状?”

“甭管是谁!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赌,不要赌,可你他妈的偏不听,还怪别人!总有一天公家会把你抓起来的!”“我这次不记住就是狗不如……哥,我是来求……求你的。”孙二狗忽然结巴起来。

“什么事?”

“我想把队里的那点木料弄回去,可没你二哥点头,我不敢擅自动手。今天我老婆看见你被张瘸子拖了过去,担心他走了先,所以即刻赶来了。”

孙忠心叹了口气:“你已成了马后炮了。”

“他妈的,好瘸子!下次可不能忘了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头疼得够呛。你先回去吧。”孙忠心一头钻进了房里。孙二狗跟了两步,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得不离开了。

 

   九

郑江派下来的王干事在一队遛了一圈就回去了,由于祁懋德的矢口否认,局势一下子发生了变化。萧雷和度华上心如火焚,没有其他法子,只有请瞿韶勋亲自出面了。

两人来到瞿韶勋的屋前,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两人又静听了一会,刚要开口喊门,忽听得房里砰的一声,像是谁用拳头重重地击了一下桌子,同时还伴有一阵絮絮低语。他俩对视了一眼。萧雷抢先一步冲了进去,只见瞿韶勋正不停地用手拍击着桌子,盯住面前涂满公式的一大摊稿纸,显得异常兴奋。

瞿韶勋一见有人撞了进来,先是一惊,但当他看清来人,不由得更加兴奋了,居然以极少有的兴致把他俩拉到书桌前,指着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式、算符说:“你看E=mc2自本世纪初诞生以来,激动过多少人的心啊,——相对论,它不但引发了科学史上的革命,也推动了哲学史上的进步。到目前为止……”他一时激奋,如此这般一说就说了十几分钟,竟忘了两个听众对此根本不懂,因而也根本不感兴趣。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有些抱歉地说:“哎呀,你们像是有什么事才来的吧?我很少这样兴奋……萧雷,去给华上倒杯开水。”

“不用了,伯伯。”度华上挺别扭地喊了一句,他素来与翟韶勋无甚来往,尽管钦佩对方的学识,但对他那“右派”的帽子是“敬而远之”的。

“现在祁懋德矢口否认了事实真相。王干事熊我们无事生非,诬陷好人,警告我们不要胡闹。我不服气。难道我们能让祁懋德自食其言不成?”萧雷颇为冲动地说。

“你难道跟他打架?和这样的人打架不怕脏了我们的手?我看还是听听瞿伯伯的意见吧!”度华上说。

“什么?你们指的是什么?”瞿韶勋最初没明白过来,可一理解了他们的意思时,仿佛从涅磐境界一下子回到了污浊的尘世,所有被理想激发起来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了。“你们怎么能这样!谁让你们起诉的?”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用一盆冰水让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头上凉到脚底。

“你,您难道——”萧雷差点嚷出“贪生怕死”这个词来。瞿韶勋明白萧雷的下文,但他丝毫不露声色,淡淡地说:“我是变得畏首畏尾了。”说完,双手朝前一摊,微微颦了一下眉头。

萧雷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度华上赶紧接上来打圆场:“事情很麻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请您拿个万全之策呢。”

“我又有什么办法?”瞿韶勋脸色沉沉地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玷污我女儿清白的名声。”

“我想,不管是谁受了这份屈辱都会不顾一切的去大干一场的。可您不。我看得出来,您不是苟且偷生的人,也不是完全看破红尘的人,而是担心这事会牵连我们……”

“这是哪里对哪里啊!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瞿韶勋说。

“我们都是单身汉,怕什么呢?实在不行,我们要求调到别的公社总可以吧?您不用替我们担心。再说,即使咱们斗不过那混蛋,让他受点教训也是好的,怎么能让他逍遥法外呢?那样的话,一方面还会有许多良家妇女要受糟蹋,另一方面我们不也成了窝囊废了吗?”

“我理解你们的一片苦心,……不过,我觉得,这事即使是真的也不应起诉,他们正走势!”

“我们有证据——”

“什么证据?祁的话算什么!即使有,他们难道不会说这是伪证吗?人一死,万事了。”

“可我们起码得对得起死者,让死者在九泉之下瞑目……”

“哈,哈,死者有知倒好了……复仇,不是安慰死者,而是安慰活人。既然活人在这种复仇中得不到丝毫益处,那这复仇还有什么价值?”

“那照您这种看法,人的任何活动都要从利益出发喽?……”

瞿韶勋拐了个弯问:“听说过孙有贵是省里的造反派头头吗?”

在度华上的心目中,老人的态度也许是由于对现实的绝望造成的,不觉也有些畏缩了。但一看到萧雷怒不可遏的样子,再想到孙那盛气凌人的架势,以及老人甘心吞食屈辱苦果的可怜,忍不住还是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可如果我们有证据,就不怕谁再以势压人了。”

“唉,你们太年轻了,不晓得利害关系。”瞿韶勋有点垂头丧气。“现在是‘无理能取闹,有理难申辩’。”

“这些我们都想过了,没什么的。”萧雷说。

“孩子,和孙作对凶多吉少啊,不是我不敢。”老人踌躇了一下。“而是我不愿再做无谓的牺牲了。人反正死了,即使致孙于死地,也消释不了我的痛苦。年轻时,我也曾像你们这样血气方刚……可现实呢?毛主席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笑在最后的笑,才是真正的笑。你们越是这样的关心我的女儿,就越是让我过意不去,越不忍心看你们去做无谓的牺牲……丢开吧,永远不再提它。我代莉莉谢谢你们了。”

“这可是我们自愿的,没有谁会反悔的。”度华上慢悠悠地说,不过,他也开始不耐烦了,要不是为了莉莉,他实在想拍拍屁股走路了。

“您怎么这样想,爸爸?我们又不是外人,华上跟我情同手足啊!”萧雷差点儿要跪下赌誓了。

窗外突然起了风,天也不知何时暗了,棉油灯光剧烈地摇曳起来,可谁也没有去关严北窗的意思。猛地,一阵风突袭过来,吞灭了那微弱的火苗。度华上急忙掏出火柴点灯,萧雷则跑过去堵严了北窗。突然,萧雷惊讶地嚷了起来:“呀,下雪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来到门前。多年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瞿韶勋心中不禁一凛,像蓦然醒悟过来似地说:“你们跟我来。”

萧雷和度华上慌忙关紧前门,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随着老人走进东房里。自从莉莉去世后,她的卧室一直是锁着不准外人进去的,即使是萧雷也没进去过。

这是老人留下来的一块圣地。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去玷污这里清纯的气息,以及它超脱的宁静。然而,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把他俩领了进来。

房间里拾掇得非常干净。被褥叠得方方正正,上面还罩着一条莉莉平时喜爱的红纱巾;几本厚书放在绣有一对鸳鸯的枕头套旁边,其中有几本还翻开着。方木桌上一尘不染,就像她才抹过一般。江水英和李铁梅的剧照对称地挂在粉白的泥墙上,色彩依旧很鲜艳……萧雷触景生情,潸然泪下,度华上的鼻子也发了酸。

老人颤巍巍的用双手捧起枕头旁边的旧书《野火春风斗古城》,递给正不知所措的萧雷。他用手指了指书,一下子跌坐到柔软的床上。

刹那间,萧雷心里涌起一种恐怖的感觉,他甚至不敢打开书的封面。他瞥了眼坐在椅上正鼓励自己的度华上,终于鼓足勇气翻开了。只见扉页下夹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正是莉莉那秀丽的笔迹,不由得眼前一阵发黑。

“出事之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偶然发现的。现在我还按照原来的样子放着。”老人自言自语似的,低着头,谁也不看一眼。

纸条上写道——

亲爱的爸爸:永别了!

请您原谅不孝女儿不告而辞,率先到妈妈身边去了;恳求您千万不要难过,否则女儿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得安息的。作为您最知心的人,我当然明白我所选择的死亡之路对您有多重的打击,而且正当您健康每况愈下,精神负担日益加重的晚年,但我的这种离去实在是万不得已。我永远铭记您对我的教诲,永远感谢您对我的疼爱。我是多么想侍奉在您的周围,让您尽量幸福地度过晚年。然而,命运之神却像有意和我家作难似的,先是您成了革命的对象,接下来是母亲成了饥饿、疾病的俘虏,现在您女儿又遭不测——我永远诅咒人面兽心的孙忠心,他前天下午趁人不备强行侮辱了我——我无颜再活在世上了,哪怕多活一刻也是给您多增加一份耻辱。

亲爱的爸爸,您这前半生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而您的亲生女儿又未能恪尽孝道,辜负了您的希望……世界欠您的太多,因此,我求您能对这次打击置之一笑,正如您以前对我所说的应该勇敢地去“超脱”,把一切祸福看得“平淡”。您一定不会去和那帮家伙硬斗的,他们不配做您的对手,您要自我珍重,您的事业仍然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同时,您放心,我是不会离开您的,我的死只不过抛弃了被玷污的皮囊而已,我的灵魂将永远伴着您度过漫漫的长夜;只要您意识到我的存在,就将永远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伤心;您只要想到女儿抛弃了那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而成为精神的自由人时,应该感到欣慰,感到骄傲。

当然,您知道,除了我永远的属于您之外,我的心还早已飞向了萧雷,我同样舍不得离开他,他给予我的是长达三年的精神力量。正因为我对他所给予我的爱情万分珍惜,我才怕玷污了他。我不敢把事实真相告诉他,怕他伤心。贞操在大家看来太重要了,即使他现在不觉得什么,但最终会难以经受住社会压力的;如果我和他结合,就不能不让他知道这一可怕的事实。爸爸,我求您千万别在我死后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并不是还企求什么爱情,而是觉得一个人怀抱着爱恋生活,总比带着失望幸福得多。

亲爱的爸爸,我衷心地祝愿您坚强地活下去,总会有一天能重见光明;同时,我也衷心地祝福萧雷健康幸福、大有作为!

永别了,我的父亲!我的爱人!

莉莉亲笔七三年十月十三日凌晨

“痴丫头!”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句。

萧雷一下子扑进老人的怀中,大声地哭了。

 

   十

一场公开的较量开始了。

由于有了莉莉的遗书,形势就急转直下了。孙忠心一反“悉听尊便”之宽容,而变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上窜下跳;白天他佯作镇静,在乡亲们面前扮出一副受人诬陷的可怜相,天天夜里却跑到朱立家乞求援救。亲家公给孙有贵写了封措词恳切的长信,劝对方给县革委会说个人情。县革委会的头头碍于孙有贵的情面,也不敢得罪孙有贵——他的提升也得仰仗对方的垂青,——果然来个顺水推舟,把县委组织部长的空缺内定给了公社郑主任。

于是孙忠心的案件如何处理便可想而知了:莉莉的遗书给销毁了,同时还放出风声说萧雷等受人利用,伪造遗书,陷害干部,已有触犯国家法律之嫌。这显然是采用威吓的办法企图压服萧雷。

萧雷他们面对淫威,没有屈服,他们又向县公安机关告发。结果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萧雷他们愤恨极了,万般无奈中,索性联名写信给党中央、国务院。元旦过后的第二天,萧雷在麦地追肥。晌午时分,孙忠心在路边招呼萧雷过去。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他俩谁也不答理谁,如今,萧雷一见孙忠心的得意样儿,不禁脸色发青,他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然而,孙忠心仍然带着得意的狞笑继续招呼对方,引得地里的人都扭过头,停下手里的活计,瞪眼注视。

“什么事呢?请让我转告好了。”度华上不无厌恶地说。

“啊,这事要亲自和他……也罢,反正你们是好朋友!”最后三个字他特别加重了音。“那就请你转告好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度华上。他早已打听到度华上是萧雷告状的主谋。

“没关系,说吧……”度华上报复似地盯了对方一眼。

“世上有些事情真令人寒心。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让我好心没好报。……啊,差点忘了,公社郑主任亲口对我说过要培养你做公社团委书记哩。你可得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看准方向,万不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哟。像你这样的人才,前途无量啊……”

“得,别绕圈子了。”

“好,我不罗嗦了。事实上,别人的事情我何必管呢?管他走康庄大道还是独木桥……我要转的是一封信,请你劝劝萧雷想开一点。”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公函,并从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度华上。

萧雷从度华上手里接过信一看,天哪,竟是自己寄往北京的那封信!上面已盖了数十个公章及批示:从国务院办公厅责成省委、省委责成地委,到县委责成公社,公社责成大队,最后竟是幸福大队的戳子!哇的一口,他吐出了鲜血,几个月来郁积在心头的痛苦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单聪、董岱等人急忙上前扶住了他。他浑身哆嗦,像触了电一样,一把将上告信和连同那么多朱红戳子的批示撕了个粉碎……

众人虽然一时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心底里还是明白了八、九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萧雷。丰秀玉、杨小艳、孙丽霞及诗人等都流出了眼泪。

单聪瞪着远去的孙忠心的背影,捡起一块砖角,狠狠地摔了过去,骂道:“狗杂种!”

萧雷再次病倒了,度华上也整天垂头丧气的叹息,他们决没有料到摆在他们面前的人生之路竟是如此艰难。

瞿韶勋却出人意料的振作起来。第二天下午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了知青们的宿舍。

董岱怀着满腔的同情给瞿韶勋开了门,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就掩上门出去了。

“孩子,身体好点儿吗?不要太难过了,这种结局是意料中的。”老人和蔼地坐到萧雷床边,掏出手绢拭干了萧雷眼里的泪水。但过了一会儿,老人的眼内竟也流出泪来。“算了,别胡思乱想了,一切都得靠天意。”

“我们太天真、太幼稚了!”萧雷两眼瞪着篱笆编成的天花板,愤恨地说。

你年轻,有些事情其实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某些生产队里,队长就是酋长;在某些系统里,局长就相当于一个诸侯,某些县革委会主任就相当于一个土皇帝……可能你会认为我的看法太右——我的经历也许使我变得病态了……可是,什么叫作‘右’呢?我至今还很模糊。你们过去只知道斗啊斗,但你们不觉得更多的时候是强词夺理吗?你们不让人说话……”他有点哽咽起来。“不,你们让人说话,但是只让人唱赞美诗、跳忠字舞。”

“不,您不要随便把我归于哪一类!”萧雷激动地打断对方的话:“那您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呢?”

“孩子,但愿你能相信我的话。当年,我也年轻过。毛主席不是说青年人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的,我们那时是有点狂,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了,就该尽一个儿子的责任去帮助祖国母亲医治历史的创伤。正因为我也是封建家庭出身,所以我更能清晰地了解祖国母亲受害的严重性……我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当听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时,我流泪了,这是世世代代中国人所梦寐以求的春天啊,即使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千弦共歌也远远比不上在人民当家做主时的万舸争流啊!中国人并非不如外国人聪明,可为什么科技不发达?一个原因是封建专制的统治,另一个原因就是被一条尊儒的金箍咒儿束缚住了。诗人龚自珍有这样一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诗人的用意其实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谁能想到这竟会是引蛇出洞、一场大误会。……我在《哲学研究》上发表了题为《事物的复杂性、一分为三与合三为一》的哲学论文,这是我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提出来的,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企图,不料,却因此掀起轩然大波,导致了我个人及家庭的巨大不幸。可悲啊,任何社会总有那么一批靠奉承阿谀过日子的‘御用文人’——也许说重了,他们硬说我是与‘一分为二’唱对台戏,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本来我还满有信心地进行辩解,相信是非自有公论、真理越辩越明;我不相信社会主义国家的学术争鸣会有像宗教裁判所之类的反动存在,但后来,一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上纲上线,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幸亏我没有像布鲁诺那样坚持己见……我只落得个老右还算万分侥幸呢……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受了多少苦啊!……我坚信总有一天人们会理解我的……”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萧雷痛苦地挣扎着,有如谁在剥他的皮。

“不光是我……当年编辑部的负责同志也因为我那篇论文而受到了株连……我常常痛苦地想,建国以来的一些政治运动不仅使我们知识分子,也使全国千千万万无辜的人受到了伤害。”

“知识分子……”

“我们新生的共和国也许正由于新生才正经历着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动呢!还有包拯、海瑞事件!”

“别提海瑞了……吴晗的事……”

“好了,中国人最大的优点莫过于能忍辱负重。我还是那句老话,反正小莉她不可能复活了,还去争什么气呀……谁都要死的……一死原知万事空啊。”

萧雷凝视着对方衰老的面颊,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了。死亡第一次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不那么狰狞可怖了。以他个人的经历及年轻的心固然不可能全部理解对方话里所含的深沉的辛酸和绝望,但是他的灵魂毕竟受到了强烈的震颤。

正在这时,度华上铁青着脸急急地冲了进来,气愤得把手里的扁担狠狠地摔到了墙角。萧雷他们吓了一跳。瞿韶勋脸色有些发白,转过身去对着度华上问:

“孩子,出了啥事?”

“孙,孙,孙小子喝醉了酒,在队,队房耍酒疯呢!”

“那又怎么啦?”

“他公开侮辱女……社员。”

“哼,”萧雷大吼一声,蓦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我去揍死他!”刚一挪步,却咕咚一声倒了下去,鼻里流着血,昏过去了。

度华上和瞿韶勋吓坏了,赶忙上前抢救。度华上忘掉生气,飞快跑到河边用拳头敲了块冰来压在病人额上,老人则急得直跺脚。

 


  十一
  
    孙忠心中午在朱立家喝足了酒,再加上近日来心境畅顺,不觉飘飘然起来。来到队房前,恰好发现女社员海花停下活计在和一男社员打情骂俏,不禁心头腾起一股醋火;他酒气熏天地歪到海花面前,像打醉拳似的,劈面就是一巴掌。起初海花没摸着头脑,傻愣着,脸臊得通红,但当她明白过来之后,立即反唇相讥:

“死不要脸的东西,强奸犯……”她是个泼辣的姑娘,决不会白白吞下窝囊气的。

“啊,啊……好你婊子……还敢骂人?”孙忠心一脚踢过去,结果人没踢到,自己却闹了个四脚朝天。

“哄!”人们笑开了。孙忠心像只甲鱼似的,半天也翻不过身来。海花趁机过去回敬了他两个巴掌。

张三更急忙一瘸一拐地挤进人圈救驾,他先把海花连哄带骗地拉出去,然后凑到嗥嗥吼着的孙忠心耳边,低声地嘀咕道:“别出洋相了,队长。公社郑大主任来了。”

这一着果然奏效,孙忠心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可怜巴巴地伸过手去。“张、张会计,快拉我一把。唔,他娘的,这个骚……婊子。”

“算了、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行船。”张三更用手拍着孙忠心的大腿和屁股,硬把他拖进了队部。

“人呢?”孙忠心一下子想起来了,刚才张三更似乎提到过什么人来着。

“来过的,走了。”张三更像哄小孩似地说。

“呃,走了,呃,走了。”说完,孙忠心就瘫坐在椅子上打起呼噜。

康兰英听说丈夫在队房耍酒疯,没好气的。自从调查组开到村上之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丈夫拼死拼活要女儿嫁给朱家,原来是为自己的案子啊。她从内心里恨死了他,然而,作为一个妻子,当她听说丈夫吃醉了酒打人,招惹是非,自己脸上也没光。她丢下农活,慌里慌张地来到队部,女儿正站在队房外不言不语,而儿子刚才试着把父亲弄回家,但被张三更劝住了。她一见这情形,立即相信了刚才的传言,就独自一人又气又羞地往家走去了。

她感到胸口一阵阵憋闷,走到无人处,便靠在路边的槐树上啜泣起来。“哟,队长太太么?有什么事这样伤心哪?”忽然,她感到右肩上搭了一只冰凉的手,吓了一跳。但一听这阴阳怪气的音调,立即知道是谁了。“别动手动脚的,不然我叫人了。”

“哈,那样我才高兴呢——谁要是能把你我的名字连在一起,我愿意喊他一声爹爹。我跟你赌誓,我决没有你丈夫那样坏;不过,要不是有我暗中保驾,恐怕你早已守寡喽……”

“胡说八道!”她再次感到受了侮辱,眼圈发红,差点儿流出泪来。

“真了不起!像你这样看得透的女人真不多见。请问,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会帮他这个混蛋的忙吗?说实在的,你们全家的安逸就是从我的手里捡到的呢。”

“真是这样,……我也不感谢你!”

“你,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啊!答应了我吧!”说着,祁懋德猛地一把搂住对方,两人翻到了渠槽里。

“你放手!救命啊!唔……”她的嘴巴被对方发臭的嘴粗暴地堵住了。她拚命地反抗,眼看绝望了,忽然她的手在身边触到了一个硬块,于是死劲抠出这半截砖块,对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家伙……他顿时昏了过去,头上溢出血来。她一时吓慌了,赶紧把压在身上的臭皮囊掀开去,也不管对方的死活,有如闯祸的小孩,一路抖一路哭地逃回家里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孙忠心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张一个人撑着个老花眼镜在一本正经地看报。他伸出两只被压麻的手臂像摇柴油机似地甩了甩,这才发觉左袖上沾满了口水。他叹了口气。

“呀,队长,醒了?”张三更见孙忠心踉跄了一下,慌忙跑过去扶住了。

“队长,你大概喝了不少酒吧?”

“什么?你以为我醉了?”孙忠心有些愠怒地盯了对方一眼。他最恨别人说他酒量小。

“不……不!”张三更连忙否认,他想起了孙忠心的忌讳,不禁暗称晦气。不过,他仍然不动声色、满脸堆笑地说:“冬天扒着睡觉容易着凉,我看你睡着了又不好叫醒你。看你的脸色这么红润,我真担心你感冒了呢。”说着,用手掌在孙忠心的额头上印了一下:“还好,还好,幸亏是你这样的身子呢,要是换了我这把狗不理的瘦骨头呀,早冻坏了。”

孙忠心有点不耐烦,用左手拇指使劲地按着太阳穴,清了清嗓子,问:“有开水吗?”

“没有了。总共不过半瓶,全给上场的那几个小子喝光了。当时我还说,‘别动,别动,说不定队长醒了要用’,他们倒好,反过来说我留茶是要自己灌肚肺,你说气人不?也许我家里会有,我看你跟我回去喝吧。”

“算了。”他想到从这里到张三更家还不如到自己家里来得近呢。他烦躁不安地在队房里转了一圈,忽然,鼻子猛一抽搐,又一抽搐:“张老头,什么鸟气味?”张三更一时还没明白孙忠心指的是什么,孙忠心却已一步跨出了门槛。“哈,哈,真是吉人自有菩萨保佑——磨坊是不是在做豆腐呀?”没等张三更回答,他就已东倒西歪地走过了木桥。桥面是由木片一块块钉起来的,每片之间有半寸左右的空隙;桥面大概不足二尺宽,离水面有三四米之距,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张三更终于明白了孙忠心的所指,忍不住暗自叫了声“惭愧”。原来,河对面副业房里的负责人腊月里要娶儿媳妇,现在正准备结婚用的豆腐、百叶呢。张三更也是苦惯了,知道这样的人家娶亲不易,因此,当他看到孙忠心还要去占便宜时,不禁摇了摇头。

 

  十二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勤,几天前的那场罕见的大雪还没融尽,这一次一连又下了两天。房顶、田野、树梢上都裹了一层白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银光。路上行人稀少,队办小学早已停课。人们躲在低矮的茅屋内,享受着一年忙碌中难得的安闲。妇女们做着针线,说东道西;老头儿搓着草绳,一边忙活,一边唠叨;汉子们摸着纸牌,勾心斗角;小孩子呢,在门前堆着雪人,桃脸粉手,追逐嬉戏……知青组的人则全体出动,一起到野外去寻觅迷路的兔子和冻伤的野鸡。要是往年,度华上他们中起码有半数以上的人要去上河工的,但今年由于瞿莉莉所惹出的风波,使大伙儿心灰意冷,谁也不愿意去苦干了。

狩猎时,萧雷的兴致极高。人即使在最痛苦的时期也可能有愉快的时刻。当他了望着这冰雕玉琢般的世界,听着那脚底吱吱的踏雪声,郁积在心头的冰块顿时融解了。他幻想着猎人的乐趣,把一根长枣木棍当成鸟枪杠在肩头,在那厚厚的雪地上,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他的这种情绪很快感染了别人,大伙儿愈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逐渐地,男人们把棉帽子都推上了头顶,而姑娘们则把雪白的口罩都摘下来,塞进了棉袄口袋。……下午三点多钟了,他们徒然地搜寻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发觉任何猎物的蛛丝马迹。孙丽霞她们开始有点儿泄气了,男人们的步伐也开始变得缓慢了。

终于,像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众人的眼前突然唰的一亮。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有只灰色长毛兔正在逃窜。众人顿时又兴奋起来。萧雷只觉得热血不断地往脸颊上涌,和度华上对了一下眼色,两人大步流星冲上去。那兔子竭尽全力奔跑,猛地,它把头连脖子一下子埋进厚厚的雪里,像鸵鸟似的屁股撅得老高,两条瘦腿拚命地向空中蹬着。大伙儿蜂拥而上。说话之间,萧雷手里的木棍直捣出去,恰好捣在已埋进雪里的兔子的头上。兔子被拔出的木棍带了出来,玲珑的嘴里喷出热血,血渗进惨白的雪里,森人极了;它的两只漂亮的眼珠子像要喷出火来,血红血红……

孙丽霞向丰秀玉吐了吐舌头,丰秀玉叹了口气,脱口说道:“太可怜了!”垂死的兔子全身仍在有节律地抽搐着。牟红将走近去,又用棍子对它狠击了一下,这只可怜的兔子终于魂飞渺渺……

天渐渐晚了,血红的残阳映着铅灰色的云带,风渐渐肆虐起来,寒冷又降临了。

萧雷坐在门口的大凳子上看着贾浩剥兔皮。贾浩把刚刚在砂石上蹭过的菜刀往兔子肚皮上用力划了一条白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兔皮剥下来露出了兔子赤裸裸的肉体。萧雷的眼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一直看着贾浩的血手。忽然,他感到一阵〖KG-4〗恶心。他反复回忆着它被自己击中后那痛苦而绝望的挣扎,它那每一痉挛仿佛现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事实上,即使自己不出击,别人也会那么做的;处于那个悲惨境地的弱者只有一死,但置它于死地的不该是自己啊……他感到那冲出来的血,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呛得他难受。他不敢再盯住它看了。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这就是客观规律?如果我们没有去打猎,它或许就不会遭此厄运。蓦地,他的脑袋仿佛被谁狠狠击了一棍“钟、鼓、锣、钹”一时嗡嗡乱鸣起来。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周围的世界唰地剧烈晃荡起来;觉得自己就是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或者是被击中翅膀而正向下坠落的稚鸟……他猛地用手撑住泥墙,平息了一会,——幸好没有晕过去。

……屋内飘出兔肉香,可萧雷总感到里面含有某种使他难过的气味,使他头晕。他犹豫了一会,走进了热气腾腾的屋内。丰秀玉在边看小人书边烧火,孙丽霞在边哼歌边择菜,杨小艳腰系白围裙,笨拙地忙着炒肉;而男人们正挤在牟红将和贾浩的房间里抽烟、打牌。

丰秀玉一瞧见萧雷进来,就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关切地扫了他一眼,长睫毛下秀丽的眸子透露出她那全部的爱恋。萧雷的心砰然一动,但他没有停留,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就钻进东房去看牌了。

东房里乌烟瘴气。度华上一见萧雷进来,忙把手里的牌塞给挤在旁边的贾浩,贾浩欢呼着打量了一下对家,接着得意地迅速扫视了一下两名敌手。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他俩从贾浩房间出来,穿过做厨房的明间,来到最西边的宿舍时,度华上关切地说。“你今天可立了功。”

“我不想便宜了那小子。”萧雷有点沮丧地把身子搁到自己床上,慢吞吞地说。

“我也这样认为。你的具体意见呢?”度华上坐到萧雷身旁。他刚一坐下,板床就发出了一阵咯吱吱的声音。

“我真想把他宰了!”霎时,萧雷的眼里喷出火来,仿佛仇敌就在眼前似的。“然后再去打游击,干掉所有贪官污吏,向世人证明谁是谁非,谁真谁伪……”

“别胡扯了,这可是傻瓜想的主意……我们把他宰了并不费事,关键是我们不值得这样知法犯法。”

“那依你又怎么办呢?难道我们不能巧妙点吗?”

“可如果他死了,最先受到怀疑的就是你……天罗地网……我们何必去冒这个险呢?要知道,他那条狗命不值得我们花几条命去换!”

“可国法又不帮——”

“别这样乱说。你得担心隔墙有耳,传出去可就是条反革命罪状……再说,国家那么大,谁也不能担保不出一点点差错;何况现在社会动荡,世风日下。……他的问题还是让政府去处置,我就不信政府里的人都站在他一边。”

“可事实上差不多。你不也亲眼看见县革委会的人那副傲慢的官样吗?我们找了主任多少次,他才肯见我们一面;而弄到最后,他竟是把我们看成了敌人!”

“正是要铲除这些不称职的官僚干部,我们国家才掀起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人当官一久,那是极易被金钱、权势俘虏过去的。”

“真的,县革委会主任也曾是我们这类人,他是靠造反起家的……”

“当然,他不是好东西。孙忠心也够去坐二十年板房的资格,更不是好人……可是,我们凡事要三思而行,不单要想到自己,还要替家里着想呢。”

“那我们就只有忍声吞气一条路?你这种意识太落后了,和儒家思想差不多……”

“我才不管他儒家法家呢,我自认为对的,就坚持,错的,就推翻。”

“行了,我们不争了。我认为还是先教训他一顿再说。”

“行!这个办法行得通,这也叫‘替天行道’,只是别把他揍死了……我们仍然要等待时机,我就不信中央会永远容忍‘天下大乱’。”

“那怎么办呢?”

“这还不简单!”度华上在萧雷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萧雷的脸色顿时明朗了。

尔后,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去看大家打牌。众人都沉湎在纸牌上,唯有牟红将悄悄地察看了一下他俩的脸色。

晚餐是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的。像这样知青组所有同志在一起聚餐的次数并不多,每年只不过一两次,加上这桌主菜是他们亲自猎来,吃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萧雷觉得有点反胃。他始终不敢品尝自己的成果,尽管别人一再劝他。不过,他以前对兔肉也十分喜爱过,说不定将来还会感兴趣。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丰秀玉,发觉她吃得挺开心,心头不禁泛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十三

一连几天过去了,村子里平平安安的没出一点乱子。孙忠心又心安理得地当他的队长了。本来每年挑河要有一位队长带队,可今年由于孙忠心“生病”没有去成,而孙二狗又无能力带队,工地上的事情就只好委托给一个组长全权办理了。

孙忠心自从和菊桂香相好以后,两人越打越火热,趁着邱成富上河工之际,更是放荡无忌。不知不觉地,祁懋德的位置被他强行占有了。祁懋德窝了一肚子的火,只好向王翠凤求爱,而王翠凤不知怎的总是回避他,也把他的心弄冷了。于是他又转向康兰英,事实上他并没有因为康兰英那一击而恨她怕她。

这一切孙忠心当然并不知情,他只为自己活着。

这天晚上,他因事路过一个坟茔地,这里不时冒出一两座孤独的像奶子似的坟墓使人心里无法不发毛。这里有座三、四米高的坟,是个年轻寡妇的墓,不知被什么弄了个大洞,白天都能看见里面的棺材板。走到这座墓地时,孙忠心的心里愈发紧张了,生怕从那里面跳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来。正当他想尽快走过时,猛然间从洞边窜出一对影子来。他吓得想叫,可舌头给僵住了,他想逃,可两腿给定牢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他看清楚,伴着一股风,他的鼻子已被重重地揍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鼻子里顿时温漉漉的,他没法知道流出来的是鼻涕还是血……正当他发愣的当口,脸上又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他刚要反抗,屁股上又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眼睛一闭,双手捂住脸,任凭那暴风雨般的巴掌、拳头落到自己的头上、手上,像头猪被捅了一刀后哀嚎着……他终于失去了知觉。朦胧间,他感到落到身上的“冰雹”稀疏下来,偷偷地抬起身子,微微地睁开了左眼(右眼已肿得不能睁了),只见那两个黑影奇怪地相互扭打在一起,一个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另一个像是在拚命地夺那把刀子。刹那间,他感到了生的一线希望,趁着那边内讧,一猫腰,顺着渠道抱头鼠窜而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终于瘫倒在自家的门口……

第二天,全村到处哄传起孙忠心遇鬼的故事,有人甚至添油加醋地把鬼描绘成青面獠牙、独角长尾的怪物,说鬼单单找他,是因为吃他的醋;是因为他平时不烧香、还禁止别人烧香;也有的人私下里说,也许是以前那个“特务”和富农的姑娘联合起来找他索命来了,谁叫他当初那样“积极”?更有人开始怀疑起瞿莉莉是否真的被他所害,尽管公家一再否认……

然而,孙忠心心中有鬼,不敢出来澄清事实。他并未看出那两个人是谁,因为天确实黑,同时他们又用黑布蒙上了脸。他是坚信没有鬼的,人死了也就完了,那两条黑影是人,他笃信无疑。但那两人是谁呢?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终于逐渐理出了脉络,觉得其中一个肯定是萧雷,只是需要核实一下而已。

一旦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浑身都发毛了,仿佛看见那雪亮的刀子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无论白天黑夜都搅得他难以入眠。

 

  十四
  
    祁懋德用手抚摸着猪鬃般的灰扑扑的虬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他觉得自己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大半辈子,不禁心酸起来。说实在的,他并非是个天生的混蛋,小时候的他何曾想到会有今天?年轻时候,他也曾有过理想。他天资不差,可父母过早的因痨病去世,使他失去了获得良好教育的机会。有一天晚上,那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从夜校教师那儿听到高尔基的故事后,夜里独自躺在孤零零的小斗室里又哭又笑,既羡慕又嫉妒。他觉得自己的童年比高乐基的童年还要苦。高尔基毕竟还有个母亲护着,还有个外婆疼着,而自己却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在人的一生中,总是交织着无数的希望和烦恼,而起支配作用的情感却是爱情、憎恨和妒忌。二十岁时,他默默地、孤独地爱上了自己远房亲戚邻居家的漂亮女孩康兰英,每周都偷偷地去看她一次,虽然对方一直蒙在鼓里,而且心目中早已有了恋人。当他无意间听得她与他同队的孙有财订婚的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原先以为自己和她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时才知道自己是个单相思。他的思想一下子全乱了套,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那时他打量着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茅草房——这是公家帮他盖的,心像被刀扎了一样难受。他后来有过和自己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妻子。但由于她不堪他的虐待,在回娘家不久即改嫁给了另一个鳏夫。

此刻,祁懋德倒剪着双手,嘴里叼着一支“经济”,慢悠悠地踱出了破屋。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座十来米高的土坡上。太阳懒洋洋的,像患了冬季抑郁症似的照着坡底下方圆几十亩的硝碱地,白森森的。他看到远方刚刚升起的旗子,盘算起这个下午的打算,觉得无聊透了。

他是队里的一霸,一个恶魔,极少有人搭理他。平时上工,只要他到了场,不管干与不干,干多干少,工分总是不少一分——“大寨工万岁”,这可是他的口头禅。然而,挖河工地他是决不肯去的,否则怎么拈花惹草?

穿过这片硝碱地,有一条似有似无的小径,走这条小径过一座小桥就到队部了。当他走过小桥快要到队部时,眼前似乎忽然有一团火焰闪烁了一下。原来是孙石榴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只见她穿一件粉红的棉袄,头上扎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随着步履轻盈,臀部丰满……他揉了揉眼睛,天哪,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二十年前的康兰英吗?她出落得像一朵刚裂瓢的莲花,甚至还沾着露水呢!——平时倒没在意呢。他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光阴过得太快了,转瞬间,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家伙自从帮孙忠心作了伪证之后,仿佛有点羞愧似的,总是有意地躲着萧雷,尽量的不与萧雷在一个组里劳动,即使在一起,也尽量的不与他搭话。时间一久,他觉得这不是个办法,应该找个时间和萧雷聊聊,做些解释。

终于,机会来了。正当他望着孙石榴的背影感叹时,萧雷独自一人扛了把大锹走过来,他急忙讪讪地迎了上去。哪知萧雷一发觉是他,立即背过了身子。

“就你一人啊,贾浩他们呢?”他讨好地问道。

萧雷不理不睬,迳自走到了地里。

祁懋德走到萧雷身边的田塍上坐下来,一时倒也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你骂我无赖、骗子、王八蛋吧!反正我这个人不是好东西……”

“我要是你,就滚得远远的。你不值得我来辱骂!”萧雷有点冲动地扬了扬大锹,似乎想砸过去。

“是的,你骂得对,我要不是个混蛋也不会是像你今天所看到的这副落魄相。……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

“呸!只要你有一天掉到我手里……”萧雷咬牙切齿。

“现在不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吗?这里又没有什么外人,你干掉我可以先把我埋在这里,夜里再扔到哪个野荡喂鱼狗去……”祁懋德依然十分平静。“这样吧,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将功赎罪,用一条计谋去换得你的原谅。”

“让你的计谋见鬼去……”

“哈,别急嘛。我说,恕我口快,莉莉只是你的未婚妻,并不等于你的老婆;就是老婆又怎么样?她就永远属于你?你应该把她比作一件外套,或一辆自行车,东西是你的,但别人偷用了一下,或用坏了也值不得大惊小怪。三只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还不有的是?何必为一个女人想不开呢?对孙,报复是少不了的,但我并不是要你杀了他,不,这样倒反而便宜了他……他刺伤了你的心,你也应该去刺伤他的心,使他一辈子忘不了——这比喀嚓一刀强。”说到这里,他扭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附近空无一人,便又压低嗓门说:“她家的女人……”

萧雷一听到这句,吓了一跳,他可从来没想过要在孙忠心以外的人身上出气。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连累他人遭殃?他抑制不住怒气,破口大骂起来:“滚你妈的蛋!我的事不要你问!也许世上除了姓孙的之外再没人比得上你阴险、毒辣和卑鄙了,亏你说得出口!他家里人有什么不是?难道他作的孽要别人偿还?哼!我是饶不了他,可我决不会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

“好小子,你别他妈的呆气十足了。你讲良心,人家可不跟你讲良心。寻死不如闯祸……”

“滚!你滚不滚?再不滚我就把大锹劈下来!”萧雷气得眼泪都要滴下来了。

“好,我滚,我滚。”祁懋德说着,掸掸屁股上的泥巴站了起来“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萧雷看着走远的祁懋德,发着愣,用手拄着大锹,农活也不想干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昨夜的事。昨夜打了孙忠心之后,他心中多少感到出了口气。当时他用拳头擂着度华上的肩膀,忍不住脱口而出:“瞧他那屁滚尿流的样子!”度华上更是抑制不住地放声笑了起来:“妙,不死也没毛!”……

丰秀玉突然小跑着来到地里,告诉他丈人在找他。他那一时痛快的感觉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他倏地意识到自己的职责,那就是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顾好莉莉她爸。

 

  十五

丰秀玉和瞿莉莉在萧雷的脑海中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性:在莉莉面前,他感到爱,感到理解,感到自身的价值,可当他一旦站到丰秀玉面前却感到不自在,生怕自身的缺点一古脑儿被对方那水晶般的眼睛看透;他在莉莉面前大方自如,从不为自身的弱点多虑,他知道莉莉比他自己更不幸,更需要得到他人的帮助,而这种帮助又能使他得到心理上的满足,丰秀玉却是强者,有独特的个性,热情奔放,把世界看得像水晶般纯洁,如鲜花般美丽,而不像莉莉自幼饱经风霜,历尽人间辛酸,充满着浓郁的悲观主义色彩,需要别人去帮助她解脱精神上的枷锁、生活中的不幸。他的爱对莉莉来说,是使她重新获得新生的力量,而对于丰秀玉,却不存在谁为谁作出牺牲的问题,因而这种等价的爱也就失去了献给莉莉的那光彩夺目、感人肺腑的东西,失去了那种诗人能为之高歌的浪漫情调。

因此,尽管这两个姑娘都热恋着萧雷,可这两种爱却不是同值的,莉莉的爱中含有更多的感激因素,而丰秀玉的爱则因为喜欢对方那热忱坦率的性格、聪颖俊秀的面庞和使人迷恋的绅士风度;莉莉对萧雷了解甚深,把萧雷看成她人生的动力、生命的支柱,而丰秀玉却对他极端崇拜,把他看成自己的偶像,实现自我理想的希望。萧雷刚刚开始萌动爱情时,便把爱一古脑儿献给了莉莉,而且,随着与莉莉的交往日深,他还逐渐抛弃了自卑,情之火也就更加专注和炽热。不幸的是,丰秀玉对他始终不能忘怀。

萧雷觉得有些惭愧,他认为自己不配受到丰秀玉的爱。每当他单独和丰秀玉在一起时,总想向她解释点什么,可是,话到口边却一点点也倒不出来。所以,当他听过丰秀玉带来的口信,只谢了声,就马上扛起农具往瞿韶勋家走去,尽管他明白丰秀玉单独跑来另有用意。

“噢,孩子,你来啦?是秀玉姑娘给你捎的信吧?”老人放下手里的簸箕,对萧雷说。“瞧,我正把去年剩下的一点芝麻翻出来打算处理一下,听说麻油还是挺紧张的……我想让你带些回去。可惜这年成太差了,过个年也没什么大意思,小孩巴过年,大人怕过年……你们小年青可不能像我这老头子心灰意冷的,你们要过年,要向好处看,遗憾的是莉莉这姑娘太没福气了,不然,这个年她本可以和你一道到上海玩玩的——她自从三、五岁到乡下后,脚窝儿还没挪出过这块地皮呢。都怪我呀,”老人唠叨着,擦了擦眼睛,萧雷也感到有点伤感。“也许是我前半生过得太顺利了,我像你这般大就已是美国最年轻的博士之一了。过去的梦说了有什么意义呢?我终生引为遗憾的是,我原先奋斗,就是为把祖国建设成为世界一流的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但是……啊呀,你看我尽一个人唠叨了,我让你来可不是为了向你说教。你先进屋喝点茶?”老人很愉快地把萧雷领到了里屋。

萧雷顺从地走了进去,坐到大凳上,每逢老人兴致高昂时,他总是像个小学生默默地站在一旁听候老师吩咐完毕,然后再提问题,然而今天他心里非常纳闷,明明丰秀玉说他心情不好,怎么一忽儿功夫就变得如此兴高采烈,而且还谈了他从来不谈的经济问题。

“您叫我,有啥事?”他带点犹豫地问道。

“我想劝你今年早点回上海去,你已经有两个春节没在家过了吧?”老人划着火柴,点上了烟。“你也来一支?”

“不,谢谢。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那谁陪您过年?”

“没关系,一个人也一样的过。可你自从那事之后心情一直不好,我有些担心,所以……”

“这您放心好了,我早已挺过来了。”

“这就好。可你还是回一趟上海的好。一来你父母亲一定会怪想你的;二来上海毕竟人多、热闹,容易忘了不愉快的事,不像在这里,冷清清的,极易胡思乱想的。”

“那您和我一起去好啦,我父母还不认识您。”

“不,我是哪儿都一样。”老人的口气有些颓唐。“过惯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昨夜是你们动的手?”

萧雷心里格登了一下。“嗯,是我和华上。”

“华上是个好孩子。”老人的脸色却又严肃起来。“……可你们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我们怕您不答应……”

“我是不答应,这……”他本来要说这是胡来,可转念想,算了,事情做也做了,责备又有什么用!再说,他们已兴头旺旺地去干了,也不该拂他们的兴才对。“……有点冒险了。”

“没关系。

我们是化了装的。”

“哎,孩子啊……你们太天真了!”老人顿了顿,令人不察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被揍得挺让人解恨的,据说,鼻梁被打塌了,两眼肿得如桃子,脸上破了好多处,浑身没一块皮是白的……而且,听说他在回家的路上,还把脚脖子扭了……”老人讲到这里意外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流出了眼泪。

萧雷以为老人的眼泪是高兴所致,心中也不免有点宽慰,毕竟这件事并非一无是处嘛!人活着为啥?还不是为争口气?有气就得出。“当时幸亏有华上一把抱住,否则我会一刀捅死了他!”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老人紧吸几口烟之后,慢慢吞吞地说:

“你春节回去吧,早点回去!不然,你家里人要骂我这老头子不近人情了。”他想尽量说得诙谐一点,但这一层意思根本没有表达出来,能让人体会的只是恳求。

“那过两天再说吧,凭心说,我也挺想家的,这里的环境都快要憋疯人了。”

“孩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看秀玉这姑娘挺贤慧的,人也长得漂亮,既然莉莉不能死而复活了,你还是想开点好,在这种事情上,我决不会怪你……男儿不必过分拘泥……就是莉莉在九泉之下也会赞同的。”

“不,我不能!”

“为什么?难道她不中你的意?”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

“你是怕人家的闲话?”

“也不是这个意思,爸爸!您就别操心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我这辈子不想结婚了。”

“胡扯!如果你这么说,那我再不许你叫我爸爸!”老人嗔怪道。

三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瞿韶勋突然被派出所拘留了,他被指控犯了反革命罪。在这个上午,萧雷等知青组的全体成员被叫到大队部接受政治思想教育,达四小时之久教育的中心题目就是组织原则,要他们不能像社会上的不法分子那样,目无党纪国法,要坚定地听毛主席的话,做到“三要三不要。”给这些年轻人做报告的是大队支部书记。此人这时要这么做,主要是为逮捕瞿韶勋扫除障碍,他怕这些年轻人,尤其是萧雷“闹事”,因而耍了个调虎离山之计。事后萧雷他们识破了他这个意图,都对他十分气愤。萧雷领头,一伙人很快来到了瞿韶勋的住处。

……瞿家的门窗上都已贴上了封条,屋内虽有抄过的痕迹,但许多东西大都呆在原位;那只七斤半的大公鸡仍然在追逐着几只黄花母鸡;肥猪依然在圈内呼呼大睡;屋后榆树上的山喜和喜雀依然在争着地盘……周围没有一个人。夕阳就像要出嫁的新娘,顶着悠悠的东北风,守着一片处女般纯洁的天空……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了,就像太阳煌煌下起了骤雨,简直让人弄个遮挡都来不及。村里的人都远远地避在自家门外,或躲在窗口向这边探望,一俟萧雷他们走近,或视线转向他们时,他们马上会低下脑袋、别个身子或缩回头去……

他们像一支送葬队伍,默默地从瞿家回到自己的宿舍,谁都没有安慰谁,谁的心里都是一样的沉重。

晚上,众人都早早地睡下了,这在知青组还是第一次。没有人想起要点灯。……半夜里,有一张床上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息。

“你要出去?”对面床上的人压低声音问,并同时也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嗯。”说话的人已站到了地上,他没脱衣服。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对方也站到了地上,他也没脱衣服。

“唉,好吧!……”

很快的,这古墓似的世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十六

“笃笃、笃笃、笃笃。”

“谁呀?!”黑暗中有人抖抖索索地问。

“爸,是我,萧雷。”

“啊,孩子!我想你会来的。这不是在梦中?”

“不是。我和华上一道来的。”

“他在哪?”

“他躲在院子那头望风呢。”

“……天多黑呀,你们怎么摸得到这儿的呢?”

“除了你这间没有亮光,其余的房间都点着灯。我一想,说不定您就在这里——果然不错。”

“难为你了,孩子。如果现在你们被发现,我死也不能瞑目了。” 

“别这样说,爸爸。我这是应该的。明天我帮您告到县上去,控告他们无故抓人!”

“不,千万别这样蛮干。如此一来,不但救不了我,就连你自己也会给牵连进去的。我这辈子也活够了,一切都无所谓了,生死早置之度外。但我担心的就是你这个孩子。你太单纯,又太易冲动。今后你可要记住我的话:多加小心,凡事三思而后行。”

“嗯。”萧雷鼻子一酸,泪流了下来。

“你答应我明天不去申诉!”

“可他们到底要判您什么罪?”

“反革命罪。这是新账老账一齐算。他们说是我指使别人去暗害革命干部。”

“什么?这……明天我可以去做证!”

“别傻了,欲加其罪,何患无词?何况我又是老右、特嫌、反动学术权威,”老人轻轻地笑了起来,“这叫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多一条少一条对我是无所谓的……”

“可那些是他们强加的。”

“这年头杀个把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易如反掌?我谢谢你对我和莉莉的情义。也许我等不到出狱的那一天了……”

“能!你一定能……”

这时传来了度华上的咳嗽声。有个黑影在向这临时看守所走近。萧雷赶紧闪过一旁。过了一会儿,只听那人说:“老头子还在。”接着,传来了小便的声音。

“哎呀,我差点忘了一桩大事。”等那人走了以后,瞿韶勋马上说,“当我一听说孙被打之后,就预感到他要报复。因此我在当天就把所有的手稿包扎好埋在了莉莉的床底下……你尽快把它偷取出来,然后按上面的地扯,送给我过去的同窗好友——秦恨梦教授。他在家养病。我过去的日记和来往信件就烦你一把火烧了,千万别留下祸根。家里其余的东西,只要不被公家抄去,就属你了。那些东西不值钱。”

“爸,我没什么东西能送你。这件大衣您就拿去保保暖,您可一定要接受。”说着不顾老人的阻止,硬是从窗格子里把大衣塞了进去。“您一定要多加保重。有机会我去看您。”

“谢谢,谢谢。快走吧。时候不早了,华上可能等急了。”

“那我走啦!”黑影一闪,不见了。老人呆呆地立在窗前,也不顾凛冽的寒风,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掉下来。忽然,窗前有黑影一闪,外面又传来了话:

“爸爸,我和华上会再来看看您……”

第二天,当苍白失血的太阳开始坠落时,一个小青年突然疯疯癫癫地跑过来,过跑边嚷道:

“不得了。反革命。二十年。”

度华上抢上一步,怒气冲冲地揪住小青年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反革……命罪,二十年!奶奶的,我又不想和你打架,凶什么?”说完,小伙子子双手一推,度华上连退了两步。

趁着这边乱成一团的机会,萧雷一个人却悄然离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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