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那个年代》——第六部 走向深渊 作者:沈勇


 

 

长篇小说《那个年代》——

 

 第六部 走向深渊
 

  一

转眼夏天过去,秋天到了。

萧雷眼看着前面槐树上掉下来的一片枯叶,轻轻地落到暗绿的波面上,随流水向东流去,神情惘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流出泪来。他突然把手盲目地向前一伸,探到一根肠子粗细的枝桠上,向后一用劲,“叭”的一声,枝桠被折断;他绝望地看了看手中的断枝,猛地把它抛进河里,尔后一个急转身,向着太阳沉落的方向跑去,落日的余晖像血一般地泼洒在他的身上……我们又看见他朝我们奔来,身形渐渐高大,最终站到了我们面前,脸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了,显得极其难看和冷酷。

度华上的来信,依旧充满了乐观向上的精神,然而,这种精神现在非但激励不了萧雷,反而使他更颓废、更沮丧。当然,他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所谓报效祖国的决心决不虚妄,他想,我不也这样想过且执着过吗?参加大串连、报名上山下乡时,我不也是胸腔里涌流热血,誓言不勇于报效祖国、不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就不是红色接班人吗?哪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的。然而现在度华上的情形和我是不一样的,他有用武之地,可我呢?我没有这样的机遇!我只能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时而低头河畔,时而昂首田垅。尽管周围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金黄的稻浪、火红的高梁、重甸甸的柿子、怀了秘密的枫树……他却一概视而不见。他极想粗粗地梳理一下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可他无法安静下来──几天以来,他都这样的骚动着。

由于他和菊桂香断然分手,这使她恼羞成怒。以前她虽然也被男人玩弄,但她那时心中毕竟还存在个玩弄对方的念头,因而在肉体和精神上受到侮辱后,依旧能够倔强地置那些于脑后不顾,能够靠回忆那些男人求爱时的丑态来增强一点自信心。在萧雷的搂抱中,她感到陶醉,尽管她最初并不相信他的感情,以为是逢场作戏,可渐渐地,她感到了一种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情,她发现自己是真正爱上萧雷了。她现在的这种性爱是成熟的、现实的,她并不要求所爱的人和她结婚,只想双方能相亲相爱。她爱萧雷,因为他懂得尊重人,决不像其他男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完全把她当成玩物……然而,当她在失去丈夫、忍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之时,当她孤独困苦而力求解脱、祈求安慰的时候,唯一能给予帮助、鼓起她生活勇气的恋人却无情地抛弃了她。她一次又一次不顾廉耻地主动找上门去,不但没能再次获得对方的爱,反而他避之犹恐不及。她为自己真正动了感情而最终还是遭了暗算恼羞成怒了,破罐子破摔,索性公开了萧雷和她的关系。这下子舆论哗然了。本来这事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怕引来口舌是非,因而只在私下里传播,可如今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飞短流长,添油加酱,人们尽情地发泄着,品评着。杨小艳和单聪听到这些,也被深深地震动了。

昨天,晚饭过后,单聪来到萧雷的房间,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

“萧雷,你我是老同学了,我想有些话说了不至于会惹你生气吧?”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上次劝对方不要消沉所碰过的钉子,如今虽说早已和解了,但毕竟心有余悸啊。他在对方的一再催问之下,咬咬牙说:“我听到外面风传你和菊桂香……有牵连,真的吗?”“嗯。”萧雷咬了咬嘴唇,算作默认。

“我也不很清楚你这事做得究竟对不对,”他又顿了顿,“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要注意名誉和影响……”“当然,这对于大家来说,的确很重要,安身立命,人格第一……可我还是觉得听天由命的好,过一天算一天……”“你只要努力自然会有前途的,天无绝人之路。我只是劝你老同学一句:千万不能自暴自弃……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我总感到不是个滋味……”“不,单聪,我感激你的关心,真的。人最怕的无非是个死字,可现在我连死都不怕了,还顾忌什么名誉和影响?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空的。”他刚刚顶住了单聪的劝导,没想到第二天──也就是今儿一早,杨小艳也向他表示了不满。

“……别这样下去了!你难道不是个共青团员、红卫兵吗?你这样做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大伙儿的期望。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宏伟目标来到这乡下闹革命的,无论生活赋予我们怎样艰辛的重担,我们都应该有勇气把它挑下去,决没有理由半途而废,让人们耻笑……我们是生活得不如意,挫折也常接踵而至,可我们自己有没有责任呢?我们为什么不敢去和丑恶的东西作斗争,却反而加入他们的行列呢?你过去不止一次地嘲讽祁懋德是行尸走肉,也深恶痛绝孙忠心形同禽兽,而现在你又变得比他们好多少?难道说,你也要变得让人们瞧不起,让人厌恶?”忽然,她见对方流出了眼泪,心肠一软,语气又变得像平时那样柔和了,“你告诉我们,是那些坏女人先勾引了你,……肯定是的。听听我们的劝告吧,如果你觉得苦闷,就重新拿起课本。我想你会解脱的……”他当时没说什么,可现在独自在田野里徘徊,回想起来,禁不住心头一股强烈的怨愤:……你们这些空洞的说教,我承认是出于好心,可无非是要我做一个像你们那样循规蹈矩的人,虚度光阴,过所谓纯洁、高尚,其实是僧侣式的精神生活。有伤风化,自然。但更多的人却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这样的伪君子才更可恶!是的,世上有坏人,并不是我也要成为坏人的理由,可我们是相互自愿的,并未损害其他任何人的利益。这不道德?可道德又是什么?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要讲诚实、信用,要相互尊重、友善,要嫉恶如仇,见义勇为,敢于为理想献身,提倡严肃的生活,可我这样的遭际,能使我过正常人的那种严肃的生活吗?我失去了追求更高层次的机遇,失去了获得事业成功的可能,难道还苛求我像个苦行僧似的走完这一生?——不过,我和菊桂香分手还是明智的。

 

  二

董岱回到上海休养,精神依然时好时坏,开始一段时间,整日整夜地躺着一动不动,仿佛在练禅功似的,家里人百般劝慰,终于渐渐好转。

萧雷通过丰秀玉写给杨小艳的信确证了诗人的病因,是由于失恋引起的。原来董岱和张萍吹了;至于谁对谁先吹,那也许永远是个谜。萧雷当然也无暇细想这些,他自己还有许多烦心的事哩。

与菊桂香分手后,他精神上一时无所寄托,常常一个人在野外散步。这天清晨他出去散步时,太阳刚刚钻出厚厚的云层,雾气很重,且有些凉。他正走着,看到一个女孩子牵着头牛从前边走过来。她穿着件红碎花衬衫,淡青色的大筒裤子,塑料底布鞋,乌黑的、沾了一层碎银似的露水的两条长辫子在身后来回摆动,一朵随手掐下来的野菊花儿斜插在右耳的上方……要是在以往,她是决不会引起他注意的,因为,他在农村过第一个年时,就是在她家过的,那时她还小呢。然而,此刻他却被她迷住了。他惊讶地发觉她那十七八岁的还长着一层绒毛的孩子般的脸是那样的可爱,简直具有超凡脱俗的妩媚;微黑的皮肤,流盼的眸子,居然有几分像莉莉,自己盼望已久的意中人原来就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啊……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打了声招呼。她名叫赵春妞。她有些害羞地对他抿嘴一笑,然后很快垂下长睫毛,道一声早安,继续向前走去了。这刻他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可见她害臊的样子,不觉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一上午,他心情烦躁不定,仿佛一个猎人在追捕猎物时随时怕猎物失踪似的。当天下午,他在棉花行里又碰到了她,她依然像平时那样对待他,先对他浅浅一笑,然后就低头干自己的活计。她有点内向,当别人逗笑哄闹时,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别人,微笑着,很少说话。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她的价值和魅力,也不敢想象天底下还会有人爱她。因此,当萧雷为他的单恋深深苦恼时,以为她是在有意疏远他。

然而,第二天,他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他早上穿的是海蓝色衬衫,赵春妞恰恰也换上了海蓝色的衬衫,这在他看来,不是天意,也是心灵感应,咱俩有缘!他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一扫昨夜由于胡思乱想而在心头积聚的阴霾,心胸变得空前澄明透彻了。他赶忙走到她跟前,像是极随意地搭讪道:

“你怎么不喜欢和大伙儿一块说笑呢?”她还是对他浅浅的一笑:“我没上过学,怕说蠢话惹大伙儿见笑。”他微微吃了一惊,用极为关切的口吻问道:“你怎么会没上学呢?我不相信!”“是真的。我家穷,再说女的学了文化有什么用?反正在农村做个农民……我是姐姐,总得让弟弟们先上学啊……”她又低头锄草了。这时周围的社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盯住他俩,想把他俩的话听个清楚。

以后几天,萧雷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但仍然没有断绝自己的单恋,期盼得到她的爱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星期后,在一个晴朗的傍晚,在草甸子里,当他迟迟疑疑向她求爱时,她竟一口答应了,数日后便委身于他了。这爱情使他心旷神怡,一连多日,他都沉溺于与她偷偷的约会……

 

  三

孙忠心并不会因为接连碰了几个钉子而对杨小艳善罢干休。他只是后悔自己操之过急了,她毕竟不同于菊桂香、海花之流,她是个自负、清高的上海姑娘,骨子里肯定不会瞧得起他这个乡巴佬。越是高不可攀的险峰,他越是要攀登,他具有冒险家的素质,决不会遇到一点困难就悲观失望。过去他曾担心自己明目张胆的追求会迫使对方很快倒向度华上的怀抱,那次调她去代课,是度华上的主张,而自己没有反对,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现在好了,度华上飞走了,成了国防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也就是说,度华上是在这场不露形迹的爱情的角逐中失败了,成了逃兵……孙忠心因此很得意,感到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在增大,虽然目前遇到了阻力,但日近日亲,说不定今儿或明朝她就会突然回心转意呢!

在孙忠心的亲自策划下,校园成了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格斗场。为了祖国的千秋大业,为了配合全国一派大好的政治形势,他提出他今年要到小学蹲点,非把那些臭老九们的花岗岩脑袋炸开不可。他恨那些从城里清退下来的知识分子,这种出自本能的心理,正是他崇拜贫民血统的表现。他没有被一天一小会、三天一大会的繁琐事务给搅得头昏眼花,始终抓住占有杨小艳这个“纲”不放。他先委任她做工作组副组长,自己则任正职,后来又让她担任了大队妇女主任。这就在群众中造成了一种错觉:她是孙的人,以为她与大队长之间早已达成了什么契约。没有猫儿不贪腥,这是人们普遍的认识,何况是劣迹斑斑的孙忠心。于是,群情激愤,有人甚至当面要辱骂她婊子,做了孙忠心的姘头,就连单聪,对这传闻后来也半疑半信,不由自主回避她了。杨小艳是聪明人,看着、听着这一切,一气之下,不和任何人商量就独自回上海去了。

她的这一着大出孙忠心的意料。别操之过急,这是他早就告诫自己的事。事实上,这次他已够谨慎小心了,言谈举止从没有流露出任何痕迹,只是,他万不该为了进一步讨她的欢心,过早地让她当妇女主任,这不但不能促成瓜熟蒂落,反而造成了拔苗助长的恶果。他一想到这里,猪肝脸便会拉得像驴脸一般长。

这天,他一回到家里,马上就躺到了新添置的安乐椅上,一边抽着“大前门”,一边掂量着刚核实准确的消息,一时还拿不定章程,究竟该不该插手此事,如果插手了,又能得到怎样的好处……一个人的地位变了,思维方式就有可能改变,他从一个普通的生产队长,一跃而为拥有十二个小队的大队长,这权柄的增重,必然要他至少不能像在小队里那样,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了。

他反复回味着刚才从祁懋德那儿获得的消息,微微有些得意。在他的眼里,祁懋德不过是条舔着他脚跟的哈巴狗而已。他并不信任祁懋德。他与祁懋德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他对祁懋德又无可奈何,毕竟他有把柄落在祁懋德手里了。祁懋德向他证实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萧雷和赵春妞最近闹出的桃色新闻。萧雷和菊桂香的关系他本想利用,使萧雷以后少罗嗦。还未想出对策,对方竟结束了。如今,赵春妞这次的事,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他不能再在家里呆了,也许是烟抽多了,感到胸腔里像塞满了东西似的憋闷……他来到门外,经凉风一吹,浑身舒服多了。他刚走几步路,惊喜地发现赵大海骑了头牛迎面走了过来。

“赵老弟,你停一停。我想和你核实一件事……”“什么事?”赵大海勒住牛绳,站了下来。他是赵春妞的爸爸。他也不过四十刚出头儿,比起孙忠心还小两三岁呢,可看上去要比孙忠心年纪大得多。

“噢,也没什么的,”孙忠心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多管闲事……听说春妞有对象啦?”“什么?”赵大海一闻此言,心中顿时漾起不快,从牛背上跳了下来。当初孙大林就曾动过他女儿的心思,被他顶住了,现在孙大林是大学生,若是再提这门亲……

“怎么?你到现在还想蒙我?是不是怕请客呀?”“哪里的话!”赵大海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不禁心中一凛,即刻改容道:“是不是丫头在外面惹闲话啦?要是有谁跟我过不去,我可不认亲娘老子!”“乖乖隆的冬!像你这种样子就是活阎王也得让三分啦……话说回来,难道你一个作父亲的,连那闹得满城风雨的事都不知道?”赵大海像是被人兜头一棍,刹时脸色苍白,半晌作声不得。第二天队里沸沸扬扬传开了,有人说看见赵大海不问情由先揍了女儿一打耳光,然后又用牛鞭抽打;有人说,赵大海简直是疯了,根本听不进外人的劝阻,竟把女儿用麻绳吊起来审问;还有人说,赵春妞当时给吓晕了过去。但没有一个人能证实她对父亲招供了什么。

 

  四


    这突如其来的大祸,顿时把月光下两人的好梦给搅散了;一对偷偷摸摸、相亲相爱的鸳鸯,变成了惊弓之鸟,各奔东西了……萧雷做梦都没想到爱情会给他带来如此的结局和灾难,他顾不得去想自己的冲动所产生的后果,只是像只驼鸟,把头一埋进沙里就万事不理了……他羞怯、恐慌地逃了。

然而,不论他的行为多么诡秘无迹,他的行踪还是没能摆脱掉吸附在身上的阴影,就在他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喘息甫定,赵春妞却突然出现在他家的门口。

最初的一刹那,他以为赵大海带着女儿追到上海来了,不禁恐慌得手足无措,然而,当他看清仅她独自一人,夹个蓝布包,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时,这才稍稍定了定神。他极为尴尬地装出笑脸,颤声问道:“你……逃出来的?”她轻声地应了一下,突然想痛哭一场,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什么地方,马上强咬起下唇,没有发出声来,然而,眼泪仍珠子般溢了出来,手里的包裹也扑嗒一声掉到了水泥地上。

他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事为好。他脸上火辣辣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幸好他母亲这时下班回来了:“阿雷,这妮子是……”“妈,他是阿拉队上的……”他像猛醒过来似的,慌忙作答。

“那侬还勿快请人家进屋里厢?……姑娘,你是和阿雷一道回上海玩的吗?”“不……我是一个人……”“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上海人。”“我是乡下的……”“你叫什么?”“赵春妞。”“噢,赵春妞,挺好听的名字。”他母亲请赵春妞坐下来之后,接着问:“是不是阿雷在乡下惹什么大祸了?”“不!……”赵春妞急忙站起来否认,脸胀得通红,接着幽怨地扫了一眼呆在一旁的萧雷,责备他为何不帮她解脱。

“妈,”他只得插进来了。“人家头回进城来,有些害臊……晚饭我还没做好呢。”“好吧,”他母亲亲热地对赵春妞笑了笑,“孩子,就住在我家吧,别担心,有阿雷陪着你。”这使赵春妞心内一阵温暖。

“你怎么摸得到的?”当他母亲进了厨房后,他坐到女朋友侧面,诧异地问。

“我从孙丽霞那儿打听到的!萧雷,”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桌上哭了。他不安地用手按着她的肩头。过了一会她才停止了呜咽:“你真狠心!你平日说得多好听,可事到临头,却抛开我一个人跑了。”“好春妞,你要理解我──理解我!”“难道你的甜言蜜语我还没听够?”“我求你,别说了。我承认错了,对不起你,但你得容我解释。”她听了这话又哭了起来。

他急得满头大汗,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发现母亲在向他招手,便走进了厨房。母亲满脸严肃地问道:“你老实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吃了一惊,在他心目中,母亲一直是慈祥和蔼的化身,今天这神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没办法,他只得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委略述了一遍。

“那这事等你父亲回来再谈吧。”母亲不快地嘀咕了一句,双手在白围裙上来回搓揩个不停。

他又回到了前间。赵春妞已经不哭了,正准备离开。他一见这情形,慌忙上前拦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时候让她离开意味着什么……他明白,她到底还是深爱着他的,不然就不会冒着耻辱追到他家里来了;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总知道廉耻,何况她也是很要强的姑娘。……她终于答应留住几天,这使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兴奋中,他猛地一把抢过对方的手使劲地吻了一下。

这一幕情景母亲都看在眼里。她为儿子的痴情流泪了。儿子迟早是要结婚的,不能老拴在父母的裤腰带上。只是她心情很复杂,既怕儿子玩弄人家的感情,又怕儿子和一个乡下女孩结合,从面而贻误终身;他要是一辈子限在乡下,那他们老两口的晚年如何过?跟到农村去会适应吗?所以当孩子他爸晚上回来后,她一古脑儿把她所知道的儿子的情况和担心全都说了出来。丈夫听后脸色阴郁,不置可否。他躺在妻子的身边,独自凝视了一夜的天花板。

翌日,他们四人一起共进了早餐。父亲仅说了几句例行客套话,然后就又扑进他越来越热心的政治旋涡中去了。工宣队渐渐失去了在人们心目中本来的地位,他摇身一变,又谋到了区里宣传科长的职务。萧雷陪着赵春妞逛马路、遛公园、看电影、钻商场,偶尔还进一些小馆子吃点点心之类,晚上则在家看看黑白电视。──这在她来说是极稀奇的。但她被身边的摩登世界弄得眼花缭乱,还没到第四天,已对这种生活厌倦了。她久已习惯于恬淡而静寂的田园生活,不能长时间忍受都市的喧嚣。因此,在萧雷全家挽留声中,她还是独自回去了。

 

  五

赵春妞回到乡下后,闭口不谈这次上海之行,而任由人们对她的行为议论纷纷。由于萧雷给她买了些新衣服,人们对她这外表上的显著变化既羡慕又嫉恨,有人甚至不怀好意地说她出去是兜了趟皮肉生意……这一切,对于她那“穷要穷得有骨气”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记耳刮子。他暴跳如雷,愤恨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依然威逼女儿跟着他的铁轱辘转,托人要把她嫁到偏远的穷村去,可女儿不买他的帐,居然把七姑八姨介绍来的男人一个个顶了回去。老头子怒不可遏,抓起拉毛围巾想把它撕个稀烂,可在家里转了一圈也没运上功来……绝望之下,他把毛巾远远地摔到女儿身上;一把抄起夜壶想给它个粉身碎骨,然而最终还是放过了它,毕竟粪桶在夜里不如它;最终他举起十来斤重的糠袋子,死劲掷到地下,再踢上几脚,将屋内搅得乌烟瘴气,总算出了口恶气。他还逼着她死,可她记住了恋人要她等待的话,回马一枪,宣称要到公社告状,然后再自杀……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母亲才呼天抢地地对丈夫寻死觅活,逼得他晚上都不敢回来。终于,就像战场上一场激烈的撕杀之后,突然风平浪静了。然而,这种可怕的平静维护得并不太久,当萧雷滞几日也回到队上时,矛盾又显现出来了。

萧雷回来后,因知赵春妞已怀孕,出于虚荣,让她去堕了胎。赵大海从老婆口中知道女儿这事,立马想到这是萧雷玩的把戏,想毁掉证据,他气急败坏地要找萧雷理论。他尽管痛恨女儿失身,但在外交政策上却要跟女儿一致对外。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闺女受人凌辱和欺骗呢?必要时,他打算开个戒,用拳头去教训教训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原来他想等女儿跟萧雷结了婚就算了,生米反正已煮成熟饭。可哪想到萧雷竟如此不讲道德。冤家路窄,赵大海与萧雷恰好在大渠上撞见了。

“萧雷,你站住!”赵大海脖子粗了,“你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咋的?乡下的姑娘就不是人吗?”“我哪有这意思……”萧雷小声地抗辩道。他有些理屈,只得由着对方发泄。

“哼!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现在我总算看清了你的为人:你比任何人都要刁!我问你:前几天你骗那死丫头跑出去干什么啦?”“……”“你以为她年幼无知,就好捉弄吗?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看不出?你肚肠子有多少道弯弯儿别人一清二楚。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否则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大伯,您听我说……”“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说,这事你咋办?公了还是私了?”赵大海猛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使劲地搡撼着,两眼像要滴出血来。

萧雷闭上眼睛,预备忍受对方给予的任何痛苦,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下手。他慢慢睁开双眼,看到对方的手停在半空中发着抖。于是淡淡地说道:“您打吧,我对不起您,您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无一句怨言。”没等这句话说完,他的左右两个腮帮就重重地挨了几下。他像失去知觉似的,毫无反应。他的嘴里、鼻腔里顿时流出血来,头脑嗡嗡发响,对方停了手,一把把他搡到老远:

“你以为打几下子就算了吗?没那么轻巧!老子也许是前世没修道,白养了一个女儿,你要是不把她娶过去,看我怎样治你!”自尊心极强的萧雷这时产生了逆反心理,他故意气赵大海道:“可您也不该逼呀!”“好小子!”赵大海又暴跳如雷了,唾星四溅地吼道:“你以为我希罕你这个蛮子是不是?呸!癞蛤蟆爬秤盘,你以为我女儿非嫁你不可吗?”他突然意识到把自己的意思说反了,赶紧改口道:“欺骗乡下女娃子,没良心的!”“可……我们双方情愿……”“放你娘的屁!难道是我家春妞惹你的?你要是想撒手不管,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告你……”“告?”萧雷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告……告状,见它的鬼去吧!您有种就告去!要是能把我告上断头台,我才高兴呢──我正好活腻了,活腻了……您以为我会怕死吗?您以为我会贪图那狗屁不值的声名吗?我是个恶棍、流氓……哈、哈、哈……”赵大海忽见对方这样,既胆怯又愤怒:“你以为这样耍无赖就可以把人吓住?我现在不跟你磨牙,明天一早就得给我准信儿,要是推三阻四,有半个不字,你就等着瞧!”说完,悻悻地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萧雷神志才清醒过来。他感到心内一片迷茫,他已记不得刚才激动时所说过的话,但他觉得那些话肯定是对自己不利的……

 

  六

萧雷失踪了。……这下可好,赵大海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女儿的婚事吹了倒也罢了,要是对方再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还会惹出一身麻烦呢!

赵春妞起初出于天真,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坚信他爱她,而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背弃对方的。她肯定萧雷的失踪与她父亲找他有关,说不定是父亲揍他了,他受不了父亲的侮辱又气回上海了……但在以后的几天中一直没有人发觉他的踪迹,就连汽车站的师傅也决然否认有过那样的青年乘车离开,她才紧张起来。既没有人发觉他逃走,又不见他的踪迹,他无疑是躲了起来。他又能躲到哪里去?……流言蜚语一下子满天飞。别人当然不清楚事情真相,但她本人,却不能不时常想到空了的肚子。她觉得自己过分幼稚了,接受情人的拥抱时,却受了对方藏在衣底下的暗器……此刻,一切懊悔已晚,她想到死。她找到用剩的“乐果”喝了,幸被及时发觉送进了公社医院抢救。

萧雷确实躲了起来,就躲在孙丽霞的家里。他原来是想让赵大海发个急:“待你气够了,我再出来跟你女儿成亲。”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影响,竟造成她误会!他内疚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孙丽霞把外面的情况告诉萧雷后,也觉得自己昏了头当初竟同意了萧雷的做法。

“我不该躲起来……我对不起她。”他终于痛苦万分地说。“我马上出去向她说明,如果她没有什么危险……”“大概没有。”“那我就向她求婚,只要她还看得起我……”“那,那你真的没在心中给秀玉留一个位子吗?她可爱你!”“我对她的感情就像你对我的感情一般……”“你不应该这样比。”她轻轻地制止道。“我与你不同。我是有夫之妇,而且不久就要成为妈妈了……从道义上讲……你更应该做出明智的抉择。当然,无论你这时怎样选择,总势必要伤害一个女人的心了,她将为你痛苦一辈子……如今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专注地和被伤害最深的姑娘结婚,其他的情爱……不必再有了。秀玉她确实会很伤心,但她毕竟有精神准备。”“是的,我也这样想。秀玉是个坚强的姑娘,何况我从来也没对她许下过什么诺言……谢谢你和你的丈夫。我永远忘不了你给我的安慰和鼓励。”说完,就出门走了。

他回到住处拿了点东西便往公社医院去。刚走进医院大门,不料迎面碰上了祁懋德。

“啊哈,你终于出现了,有人怀疑你完了呢。”祁懋德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

“多谢你们的关照。”萧雷点了一下头,就要向里面闯,祁懋德一把拉住他的臂膀,讪笑道:

“她死不了——脱险了。你过来,”他把对方拉到墙角,悄悄地问:“这事你准备咋办?”“我当然要和她结婚。”“好家伙,我算佩服你啦!肚中有墨水的人到底不一般……你真的下定了决心了吗?难道不想回城了吗?得了,说实话吧,你这几天躲起来还不是怕姓赵的找你,逼你娶他女儿吗?”“你怎么会这样理解?”“我猜,你这事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出自真心……不冤枉吧?其实玩几个女人算不了什么,何况她也玩你哩……”“少说几句行不行?”萧雷由于一下子被对方戳中了疮疤,脸上发烫。他厌恶地朝对方挥挥手,想堵住对方的嘴,谁知对方话越说越多了:

“我只是好心好意地想劝劝你。千万不要难为自己,赶紧趁没有谁注意你的时候走开,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记住,人只为自己活着。我是一个混蛋,你也是一个混蛋,所有的男人都是混蛋……”“住嘴!你不要侮辱别人人格!”萧雷说过这话,便大步流星地向病房走去。

他走进病房时,里面只有赵春妞妈在陪女儿。赵春妞刚刚入睡。他来到她病榻前仔细打量她那憔悴、苍白的脸,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腮帮流了下来。赵春妞妈低着头只是叹息。他回过头,无声地凝视着突然衰老了许多的赵春妞妈,心中愧疚万分。赵春妞妈也流泪了。两人都默默无语,万千思绪都在这无声无息中交流了。

赵春妞醒了过来,但她只看了一眼萧雷,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她母亲过去轻轻推了推她,柔声地说:

“孩子,好过点儿了吗?他看你来了。”赵春妞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但过了一会儿,她的嘴角肌痉挛起来,紧闭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心如刀绞,他懂得她这无声的责备。

他说:“春妞……我对不起你!”赵春妞突然把眼睁了开来,神情幽怨。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没让自己哭出声。

“你走吧。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你是条龙,你不应该和一个乡下姑娘结婚。”“不!”“我不怪你。咱们分手好……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傻到自寻短见了。”“别说了……”萧雷再也不顾她母亲是否在场,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不,春妞,我真心实意地爱你!你太善良了,我……只要你看得起我这个堕落的人,我们就结婚吧,啊?我求你啦……我知道你是怎样的爱我,我要报答你!我不怕苦,我本来就准备在农村干一辈子的。”赵春妞妈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带上门走了出去。

“这些我相信。”“除非你……你不再爱我了,瞧不起我了……你说呀,你还爱着我!”“不一定……”她坚决地,可泪又涌了出来。

“爱的,爱的!你仍然爱我──我看得出来。”“你走吧,我现在头疼得厉害……”他一下子静默了下来。他站起来,呆滞地注视着病房西边院子里的一株悄然萎靡的菊花,半晌没有言语。后来赵春妞妈进来了,可他依然毫无察觉地注视着窗外。母女俩对视了一下。赵春妞妈劝他先出去歇歇,但他像个木偶似的,到了门外,仍然愣着……

“萧雷!”赵春妞不安地唤了一声。

然而,毫无反响。赵春妞忍不住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冲到门口,一把将他扯了回来。此刻走廊里已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当中有人是认得萧雷的,并且还知道她就是那个喝药水的。众人轰的一下都想涌进病房,几名医生推开众人后,自己也想进病房,却被赵春妞妈挡驾了……乱烘烘中,萧雷清醒了过来,一把推开搂着他的姑娘:“我这是怎么啦?多像做个梦啊!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天谢地,”赵春妞不觉叹口气,像失重似的又躺到了病床上。“你终于醒过来了!”“我……我晕过去的?……对了,”他猛地从床边站起来,大声斥责道:“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莉莉不爱我,弃我而去了;现在春妞你也不爱找,要离开我,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别这样想!”赵春妞妈不安地劝道。

“我……答应你!”赵春妞话刚说完,顿时泪如泉涌。

萧雷怔怔地站立了一会儿,仿佛不相信获得了突如其来的幸福似的,猛地扑到床边,手抱住脸哭了……

一星期后,他俩一起到公社领取了结婚证书,谁也没有请,就草草地结合了。祁懋德对这事颇为热心,请了泥瓦匠,专门把男知青宿舍修葺一新。他们把四间房子一分为二,让单聪住到了原先贾浩和牟红将住的房间。由于厨房划给了单聪,所以,在单聪刚搬出去的房间里又新砌了一口舌缝灶。小两口儿就这样开始过起了清贫的生活。

 

  七

    现实摆在面前,萧雷不由自主地又回忆起在上海的最后一晚,父亲跟他说的那番话了。他虽然不完全同意父亲的看法,但他确信父亲完全是出于爱子心切。

他反复算过婚后他所付出的代价。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他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他必须出工,而不能再随便地躺在家里;遇到不愉快的事,他本来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如今却不得不先往肚子里压压;以前他能毫不皱眉地连撕十张“大团结”,如今却不能不考虑每一分钱所能起的作用……生活太清贫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而婚后生活的平庸、繁琐、苦恼,更是令他灰心丧气──单身汉的靠野合获得乐趣的生活过去了,继之而来的是一套又一套的枷锁、镣铐。

他怕面对现实,更怕正视人与人的关系。婚后一个多月的日子里,他不再想到丰秀玉的痛苦,也与度华上断绝了书信往来;他没有兴趣研究牟红将的成功秘诀,也不愿思考祁懋德的关心之由……人心叵测,这是他得出的结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就行了,何必管他人的用心呢?

临行前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去倒腿,父子俩面对着面,坐在被窝里谈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他当时根本听不进去,以至于后来一遇上赵春妞喝药水的事,就全然忘却了……他按照某种本能冲动行事,通过长达近一个月无意有意的回忆之后,才忆起了父亲的全部谈话。

“……孩子,你的情况我全了解了,从华上的来信,以及杨……杨小艳的来访,我们只知道你过去的女朋友死了,但万万没料到她的去世使你如此痛苦。春节期间,你夜里莫名其妙地晕倒在巷子里,我们就担心……你从上海一回去,我们就不断写信给你,想从你口气中探出一点情况来,可你一封信也不回!后来我们就写信给华上,可不知怎的,他也没有说出什么。杨小艳说你和一个坏女人搅在一起,起初我还不信,但看了你和那位乡下姑娘之间不正常的关系,我才信了。……爹的为人处世一贯是:尽量不让自己吃亏,也不讨别人便宜,大家和平共处,他不欠我的情分,我也不欠他的债务;我反对骑在人头上拉屎撒尿的人,但也不甘愿一辈子受别人的摆布,因此,我进了政界,成了一名党员……那时,当你们兴抖抖地要求到农村时,我们虽然舍不得,但一想到全国各地的青年都这样下去了,谁要是赖在家里,今后运动来了也不好受,何况你们青年人也需要出去闯闯,所以我支持了你。我以前之所以没和你谈这些,是怕对你的成长不利,可如今我发觉你过分偏向一边去了,而且是最没出息,最可怕的自抛自弃……如果你在官场里拚命钻营,我当然不赞成,也会替你担心,但那总比现在这样强啊……我并不鼓励你不择手段、降低人格去谋取功名富贵,但你可以利用天赋才智去进行个人奋斗呀!去获得事业上的成功啊……当你和莉莉恋爱时,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当时的政策还没有松动的迹象,你们没有回城的希望;另一方面,你叔叔的蒙冤,也使我对那些高级知识分子中的右派有了新的认识。我那阵子虽然对你政治上不求上进感到惋惜,但又希望你能因为莉莉而去跟那位大教授好好地求点学问。你别看我们国家现在对科学家不重视,但不等于将来也不重视。要是你像总理一样会几国外语,或者能搞出几项发明来,那不也很划得来吗?可惜……结果你一蹶不振,不但不能继续钻研知识谋求进步,还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你也老大不小了,书读得比我多,不该这样不明事理,胡混下去……谈不上什么光宗耀祖,那些是假的,但起码要不辜负我和你母亲,以及你二叔的殷切期望……过去的事,当然就让它过去算了,一切从头开始。你也不必老呆在乡下,我们可以以你父母多病、身边需要人照顾为由把你要回来,免得再受乡下那些土霸王欺负。那里的人宗族观念是很强的,正如我们这儿瞧不起外地人一样,总之一句话:外乡人吃亏。你这次回到乡下,要妥善地把过去的丑事私了了,决不能再执迷不悟……这个女人你和她发生关系了?……不要脸!我要你好好地跟她说,不能闹得满城风雨,这对她也不利。春妞这姑娘虽然长的不错,人也挺善良,可惜没文化,又是乡下人,将来总是个累赘……也许你现在还意识不到这些。劝她好聚好散,这事你要负主要责任,不能使她伤心,更不能发生意外──这些女孩子会的;所以我说这事够麻烦的,讨厌死了──这是你自讨苦吃。希望你要有记性,永远记住:女人不是好惹的,世界上最难处的就是男女关系。孔老二就叹过,天下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你看我从来不和外面的女人随便亲热的。这是我多年生活经验的积累……如果缺钱,我们可以支持你,但这是唯一的一次,下次我们可没有精力帮助你了。总而言之,一切都得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鲁莽、草率。早去早归。绝对不允许和她结婚,宁可和她拖着,反正你们的这种关系又不受法律保护。假如你和她结合了,那你将一辈子陷在乡下了。当你看到其他同学一个个回城,最后只落得你孤身一人,你就会后悔莫及。要记住,她是乡下人,又没文化,即使到城里做临时工,也只能干你们乡下四类分子干的活:扫扫马路,刷刷马桶。她太老实、浑沌,玩不过城里的那些奸刁巨猾之辈。即使不为你,不为我们,也得为将来的子女着想。如果你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这是对的,但你也该想到,你为爱情同样也做出了牺牲……至于说女人嘛,比她好的多的是,凭你的出身、地位、长相,有什么不如人的呢?我看丰秀玉那姑娘就不错嘛。杨小艳也很好。等到结婚你就知道了,所有的爱情便不重要,义务才是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事……”他突然明白了,原初劝妻子打胎,多少是受了父亲这种观点影响的。如今,一旦明白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的人生道路时,心情自然就沉郁起来。他开始后悔拒绝丰秀玉的爱了,他感到给她的伤害太大,今生今世都无法补偿。他恍恍惚惚地感到与赵春妞结婚、放弃丰秀玉是大错特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爱丰秀玉的,可惜一切为时已晚,无可挽回了。渐渐地,他变得刻薄冷漠了,虽然他脸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给妻子做不恰当的评价。时间一久,变化越烈……终于因为妻子劝了他几句,他就一赌气跑出家门,还与海花有了关系。

 

八  

春节期间,知青组里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单聪为此而一下子病倒了,发高热,说胡话,整整挂了三天盐水。病后的单聪消瘦了许多,眼神阴郁,表情冷峻,变得孤僻而难以使人接近了。

造成单聪生病的原因是大年初五、初六,杨小艳和度华上结婚了。在这之前的几天里,杨小艳和度华上曾联名致函单聪、丰秀玉、萧雷夫妇和孙丽霞夫妇,邀请他们在春节探亲期间参加他们的婚礼。然而,这消息到得太迟,以至于等众人明白过来时,他俩的婚礼早已结束了……人们不知道他俩的爱情故事究竟始于何时,因为大伙儿一直不认为他俩能结合,如今,他俩不但相爱了,而且进展速度之快,也是少有的,这就使大伙儿为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而多少有一些不快。尤其是单聪,原本就是爱着杨小艳的啊!

但单聪并没有像萧雷那样一遇上挫折就消沉,这次爱情上的失败更坚定了他奋发努力的决心。他自认为受了杨小艳的骗,为了洗刷掉他所蒙受的耻辱,决心要与度华上比一比:一定要在事业上胜过对方。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好则合,不好则离,双方谁也不为谁负感情上的债,谁也不为谁承担人生道路上的不幸。因此,当大地回春,杨小艳又回到乡下时,他的心情已近乎平静了,他依然带着以往的神气,甚至比以往更一往情深的样子去和她接近。当他的目光一触及到对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嘴角若隐若现地流露出一丝傲然的神气,那神态仿佛是说:你已不是个纯洁完美的处女,而是个没有价值的、性欲强烈的婆娘了!

“单聪,”有一天,杨小艳在路上遇到他,喊住了他。“在我回到乡下的这半个月里,发觉你比过去变多了……”“怎么可能呢?”他略微嘲讽地笑了笑。“我还是我,就是老了……”她的脸一阵绯红:“好像你这段时间里从没在我面前提起华上。”“是吗?他又不在身边……”“我有种直觉,仿佛我在什么地方伤害过你,以至于使你不快。”“你开玩笑。你那样客气,怎么会伤害我呢?何况我也不至于那么狭隘!”“没有就好,”她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和他的事没尽早地告诉你们。”“你这是想哪儿去啦?你和华上的结合是珠联璧合,是天设地造的一对,无论是谁也替代不了你们其中的一位,我们庆贺还来不及呢,哪会想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真是这样想的?我若有什么伤害你的地方,请你告诉我,让我勉力做一些补偿。”“谢谢,不必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露骨的尖酸起来。“我最讨厌女人装腔作势……当然,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和蔼可亲,给人温暖且不失分寸。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笑话,我怎么好意思要你帮忙?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要求你呢?你是有夫之妇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爱妻,如果说要帮什么忙的话,那该是我为你们效劳才对……”“我知道,”她有些惶窘。“你会很好地把我视若你的姊妹的。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提出来,我总觉得你这阵子心情不开朗。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总不至于永远过单身生活吧?”“不,”他两眼闪烁着绝望与冷酷的光。“你们喜欢结婚就结去吧!我这辈子打定光棍了,从来没想到要讨老婆……”她吃了一惊,但没说什么就低头走了。她心里很难过,她爱单聪,却不能被所爱的人理解。当她在绝望之中跑回上海时,恰巧碰到度华上因公务在上海逗留,他向她求爱。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作为女人,迟早总是某个男人的妻子,何况她对度华上也有好感哩。她认为他是个好人。确实,在他俩欢度蜜月期间,她的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而成功的夫妻生活,更为她揭示了人生幸福的另一层奥秘。她陶醉、满足,决没想到婚姻的力量会是如此巨大,能使一个人完全忘记了以前的恋人……然而,一旦她重又呼吸到她所熟悉的乡野的气息后,有如做了场大梦似的清醒了过来。但单聪的冷淡和嘲讽,刺激得她心里非常难受。为此,她再不愿和单聪谈及个人的感情了。

 

  九

孙忠心失望极了,也许可以这么说,他的失望决不亚于单聪。他一听到杨小艳结婚的消息,偏头疼就发作得越发厉害了,当杨小艳回来后,他就更是坐卧不宁了。他发誓报复。她虚晃一枪,拔腿就逃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该回马一枪,让人见了揪心。秃鹰败在了娇兔腿下,这有多冤枉!如今,由于杨小艳自动放弃了代课教师以及其他职务,和刚从城里回来的丰秀玉在队里劳动,这就使他的报复变得遥遥无期了,而且他还听得风声,这帮知青八成都要上调的,那样一来……老天有眼,终于还是让他寻着一个机会了。

杨小艳由于上午听单聪讲了那番话,心里挺不好受,下午就独自呆在宿舍里休息。见孙忠心来了,不只是讨厌,还直觉情况不妙。“你……你要干什么?”“别担心,我可不是坏人。我只是来向你请教个问题。”“什么问题?”她紧张地盯住对方狞笑的脸。

“我,我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那样伤人的心!”“我不懂。”她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当她的手碰到身后的菜刀时,恐怖之感稍减。

“原来你这样狠心!”他话音刚落,咕咚一声背门跪了下来,同时飞快地将门关上。“我求你行行好吧,亲手把我砍了,免得我生不如死。来吧,皱下眉头的,不算爱你!”他见对方仍然无动于衷,就把腰里钥匙串上的水果刀取出来对准了自己的手腕。开始她并不相信他的话,可一看见对方真的把刀向手腕刺去时,心里矛盾了,既想上前阻拦,又想甩手逃脱;当她一看到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手腕,不自觉地松开手里的菜刀,用手捂住脸,骇叫起来……“我可没有要杀任何人的意思啊……”可就在这刹那间,形势骤然发生了变化,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她已被一股大力猛掀在地。“原来你的心这样狠毒!”他一边嘶哑着嗓子咆哮,一边毫不容情地把她强按在泥地上。到了这时,她才明白对方刚才是表演,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拚命抵抗,同时高声呼救。苦斗了十来分钟,她看看不敌。就在她眼看要被糟蹋时,萧雷出现了。

萧雷回家路过女知青宿舍,意外地听到女知青宿舍内有挣扎打斗的声音,大为诧异。可门关得死死的,又听到里面传出呼救的声音。他情急之下,用肩膀将门撞开,只见半裸的杨小艳倒在地上,眼前的惨象使他目瞪口呆。就在发愣的刹那,头上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眼前一黑就栽倒了下去…

但是没过多久,萧雷醒了过来。一个是羞愧难言,泪流满面;一个是悲愤填膺,怒气冲冲。萧雷要去找孙忠心算帐,却被杨小艳一把拽住了。

“算了,暂且忍着,反正他又没有得逞。以后再找机会报仇……我不信这种人能永远逍遥法外。”“不,我要宰了这狗日的!”“萧雷!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这事鲁莽不得。你想想,若是这事给传了出去,那该多可怕呀……人言可畏。我求你,为了我的名声,请你永远不把这事对第三者说……”“嗨,你们这些女人!”他使劲跺了一下脚,跑回家去了。

 

  十

“萧雷,你不舒服吗?”萧雷从杨小艳宿舍回来躺下之后,赵春妞十分关心地问丈夫。她一边用手轻柔地抚摸着萧雷的受伤的头,一边满怀爱恋地把他搂在了怀里。

“今天我老想到莉莉。”他不无凄惨地说。

沉默。两人像是在水里比赛憋气似的,终于,她忍不住先泛出了泡泡:“我不如她──我知道,她才是你真正喜欢的。”“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觉得心里想的实在难于启齿,但不说什么,心里又憋得难受。“我是爱你的,否则不会和你结婚。”“那你就别再去想她了……行吗?”“我不知能不能……她那苍白的脸老在我的眼前晃动,只要一闭上眼,她就对我哭,骂我忘恩负义,恨我不替她报仇……春妞,她太可怜了,可我却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永远消失了,这是谁造成的呢?是孙忠心还是命运?我好久没有这样激愤过了,我感到浑身充满了耻辱感,我要去报仇。”“千万别这样!”她一下子伏在他身上哭了,“你斗不过他们……”“是的,我是斗不过他们。我要豁出这条命,去和他斗一斗……但我又舍不得你。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办呀?……而且我又怀孕了,将来孩子靠谁呢?”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鼻子也一酸:“别哭了,我是跟你逗了玩玩的,要和他拼命我早就拼了;当初就是我放他一条生路的,事实上……他也够不上死罪,而我更没有权利直接置他于死地。我们是生存在社会中的人,一切得依国法,有证据……你说对吗?”他见对方停止哭泣点了点头,又说:“我反复想过了,老天爷是不会永远让这些混蛋在世上作恶的,人总需要公理、需要平等、需要自由……孙忠心、孙有贵、朱立、郑江之流玩弄法律,蔑视人权,颠倒是非,随意给人套上这样或那样可怕的帽子,把一切都变成了政治,就连上厕所都要看一看大便纸上有没有铅字,对太阳和月亮都不能随意想象……大自然是死的,人是活的,但现在人倒像是死的,而大自然却是有生命的了……”“你何必操这分闲心呢?你讲的话我也不太懂。”她突然想起件事,问:“海花要结婚了,你听说了吗?”“什么?她嫁给谁?”他立即又转变了话题:“不谈这事。睡觉吧。”事实上,这消息给他的震惊够大的,因为前几天他才和海花正式分手──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在道义上对不住妻子。她当时流泪了,也许她正有什么苦楚想诉而无人可诉。他感到人生太可悲了,人一生有多少事情是真正出于自己心愿呢?他想到了队里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祁懋德和菊桂香结婚之事,也想到了自己的婚姻……他看看像孩子般熟睡着的妻,用手轻轻拨开她搭在他胸脯上的胳膊不愿想下去了。

其实他并未像对妻所说的那样,完全放弃了复仇,只是一时无从下手而已,他说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妻子罢了。

 

 十一

仿佛有一种必要似的,看完电影《平原作战》后,萧雷有意识地摆脱众人独自留在最后。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就这样做了。活在世上,人们的行动又有多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呢?单聪从他前面走过去了,丰秀玉、杨小艳也先回去了。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从大队部场边浓密的树荫里站起来,敲开小卖部的门,买了一瓶烧酒,一边喝一边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多好的夜晚啊,星光璀灿,春风吻面,阵阵馥郁的清香从墨绿的原野里飘来。他仔细聆听着春虫的争鸣,感到内心里越来越骚动得厉害。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胸腔中骤然之间具有了齐天大圣般的气概:他要搏击,他要流血……

周围渐渐静谧了下来,淡淡的雾霭,轻袅袅地搭在远处的树梢上。“毛脚”林里送来了如咽如诉的叹息,伴和着林东大运河那低沉的呼吸。

他将空酒瓶向大运河方向远远地抛出……奇怪莉莉怎么会从林中走出来呢?确实是她。她在林中等谁?她在向谁说话?说什么呢?他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突然发出疑问:啊呀,我是谁呀?你是孙忠心嘛……他一把搂住了对方,对方在他的怀抱中拚命地挣扎……哼,反抗又有啥用呢?……不,这眼睛多像石榴啊!他的心怦然一动。刹那间他有点清醒了,但他心神激荡,无法控制自己,长期积压的怨愤在这瞬间爆发了——孙忠心,你这畜生,你伤害了那么多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你的女儿?她也是帮凶!他将她强行按在地上……事毕,他恍恍惚惚地站起来,竟忘了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是谁……他东倒西歪地回到家里。唤谁萧雷?──什么?我是萧雷?!当他的身子一接触到妻的手时,陡然清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春妞,我刚才好像做了场梦,非常可怕的恶梦。今晚我没出去吧?”他讷讷地对赵春妞说。

她本来就在家里担着心,见丈夫醉醺醺地半夜回来,浑身沾着泥水,还有这奇怪的问话,不免心中一惊,忙问道:“你到哪儿了?”她不知道大队部今晚放电影。

“一个梦,太可怕了。”他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说,倒身上床睡了到了下半夜,他突然浑身发颤地搂紧妻子,反复问道:“她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又活了呢?是见鬼了吗?”他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但牙齿仍然不断地咯咯嗑打着。“我梦见我成了孙忠心,害了莉莉……不是胡说,这是千真万确的,这事刚发生。快,快让我去救莉莉,她哭得那样伤心,说不定她会自杀……噢,她不是我害的,她早已死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两眼瞪着我?你滚开……我不是你丈夫,我的心早已交给莉莉了。你抱住我?没用!我迟早会离开你,去找我真正的妻子,真正的爱人……噢,你说我发酒疯,要去喊人,见他的鬼去吧!只要你一离开,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破房子……”哇的一声,赵春妞终于哭着奔了出去。她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今晚不知为什么,单聪没回来睡觉——他的门锁着。她没有勇气去唤杨小艳和丰秀玉。她内心还存有侥幸,希望丈夫仅是一时醉酒而失常,而不是精神上真的出了毛病,何况,深更半夜的把人家唤来,如果丈夫真的精神失常了,她们又能怎样呢?她又回到了家门口。过了好久,听不到丈夫嚷嚷了,她才走了进去。床上吐得一塌糊涂。他这时睡熟了。

第二天,他又恢复了常态,好像全然忘却了昨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直嚷头痛。赵春妞缄口不言,怕惹他再度发作起来。

孙石榴怎么会突然溺水死了呢?是他杀还是自杀?他和队里所有人一样犯着嘀咕。但他没有勇气去看望她的遗容,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自在,仿佛她的死与他有某种牵连似的。他在队里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自然地,大家都联想到了瞿莉莉的死。祁懋德在验看了孙石榴的尸体后,用诡秘得意的目光乜了他一眼,他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一踏进家门,赵春妞就一把抓住他,用疑虑的眼光盯住他说:

“你昨晚……刚才扫地时发现窗台上有个纸条。”“什么纸条?”他惊诧地问。妻把信递到了他手里。他一阵心跳,迫不及待地把纸条展开,一看之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把纸条一把火烧了,颓然倒在了床上,不省人事。这是孙石榴给他的一封遗书:

萧雷:

我万万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当时刚刚跟躺在那里的妈妈诉苦出来。见你醉成那样,我好心去关心你,谁知……我爹对莉莉那样,我恨透了他。你恨我爹,我能理解。但你为了报复我爹,竟那样对我,太不公平了!我恨命运不公,活着实在痛苦。我就要走了,请你以后自重。

        
                                                  爱你的 石榴

                                                  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夜

 

  十二

当他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两眼红肿的赵春妞守护在他身边。

“啊?我怎么啦?”他想坐起来,但头很痛,像要裂开似的。她赶紧帮他坐了起来。“我睡了多久?”“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她不清楚丈夫昏迷的原因,但她敢肯定是与那张神秘的纸条有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与悲哀。

“我好久不睡午觉了。怕是病了?”他的样子有点反常。

“不,怎么会?只是你说了不少胡话。”她安慰道。

“说了什么?可怕吗?”他神色有些紧张,颓然地又躺了下去。“我尽做恶梦,好像要把一生的恶梦都做尽了似的。”“别瞎说……吃点吧。”“不,我不想吃,毫无味口……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为什么。后天是古历六月初九了吧?那可是你的生日。”“你还记得?!”她的眼中闪出一道感激的光来。

“这怎么会忘了呢?春妞,我觉得对不起你,你嫁给我没过上一天幸福的时光。”“不,我一直很开心!”她别过了脸,大概怕丈夫发现她眼中有泪花。

“明天一早我出去绞点水面回来,顺便请单聪他们来聚一聚,你乐意吗?”“只要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第二天一早,单聪、杨小艳、丰秀玉、孙丽霞等都来吃了虾糠面,中午,又在一起吃了午饭。饭后客人散去,萧雷心中好一阵沮丧,感到非常孤独。脑海中翻腾起万千思绪:想到了自己的可耻堕落,醉酒中竟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草率结婚,父母那边至今也没有音讯;与度华上断绝了联系,再也得不到他的及时指点;丰秀玉孤傲冷淡,至今对自己爱理不理;单聪与自己貌合神离,已完全走不到一条道上;杨小艳心怀疑虑,不愿与自己亲近;只有孙丽霞一如既往,但她毕竟有了自己的家……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感觉表露出来。

由孙石榴的死掀起的风波一直没有止息,各种说法都有。直到她死去一两个礼拜之后,大伙儿才把目光落到萧雷的身上。有人发觉那场电影后,他独自晚归;半夜里到小店买了一瓶酒;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从林中疯疯颠颠地向队里窜去;第二天他神秘昏倒;赵春妞破天荒地做生日,却又没请娘家的人;孙石榴姑娘被埋下土之后,他当天夜里曾分别跑到她的坟头以及与之相距不远的瞿莉莉的坟前叩了头……杨小艳首先责问了萧雷,单聪在赵春妞面前也刮过一阵风。而萧雷对外却严密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跟谁也不说实话。

萧雷的意识中最近不断出现瞿莉莉和孙石榴的形象,这些形象开始时是生动可爱的,但后来渐渐变得凄惨起来……这些幻觉始终纠缠着他,使他痛苦、恐怖和内疚。他竭力与旧交恢复友谊,与妻加倍恩爱,就是为了能摆脱她们;可她们太强大了,竟使他感到她们无处不在。他绝望地想向这个世界伸出求援的手,然而人们非但不理解他,反而有意地孤立他,包括自己的妻子。他开始犯起怀疑综合症,世上所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诸如信仰、真理、爱情、道德,他都彻底否定。在他的头脑中已没有任何完整的、真实的东西,一切都是破碎的、虚假的。他对自己复仇的想法也持怀疑态度,觉得这种做法是何等的荒唐可笑。所有这些可怕的思想产生了可悲的行动。他出人意料地在路上突然握住孙忠心的手,祝贺对方新近获得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从而让人误以为他向恶势力屈服了……他的变态,一下子激怒了知青组所有的人,他们和他拉开了距离,有的还当面讥讽他。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又明目张胆地去追求菊桂香和海花,根本不顾别人的白眼和她们各自男人的反对。他后来甚至还向丰秀玉求起爱来。丰秀玉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认为他把她看成了菊桂香、海花之流,狠狠地斥责了他一番。直到这时,他仿佛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可救药,并且因此而病倒了。……眼前尽是些精灵在闪动。多奇怪呀,这么多的精灵一下子从哪儿出来的呢?是从地底下涌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是由于神志不清产生的幻觉,还是有个神通广大的妖魔变出的呢?……他想板起面孔动怒,他们根本不怕,反而一齐向他拍手、跺脚、扭屁股。他悲哀地感到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被这些精灵牵制住了。他终于忍受不住了,要用行动去击退他们。于是他独自起来了,没有惊动熟睡的妻,走了出去。门外的树影清晰逼真地横躺在地上,像高超传神的剪影;稀稀疏疏的野花散布在路边,发出淡淡的香气;远处,玻璃般的河面上正升腾起一股一股的白雾,像夜游神似的;凉风吹拂到密密匝匝的芦苇上,卷起沙沙的声浪;鱼儿蹦窜声伴和着清脆明婉的蛙鸣,传响在青幽幽的波面上。他叹了口气,听着蟋蟀弹起的缠绵悱恻的情曲,弯下腰,融进了多少次梦寐以求的天堂境界;他陶醉了,从未有过这样清凉的陶醉;他像暑热时啜饮啤似的,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天堂里的空气──琼浆玉液;他的眼前闪现出了瞿莉莉和孙石榴的倩影,他笑了,笑得整个天堂都抖颤起来了。

 

  尾声

“嘀、嘀”,一辆黑色红旗轿车从老槐树后的村子里疾速驶来,当它驶到浅灰色林肯轿车前,嘎然一声停了下来。从红旗轿车里走出两男一女,他们分别是周小海、孙丽霞和他们的儿子周波。周小海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中等身材,一身银灰色的西装配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带是红色的,头发吹过风,很精神。孙丽霞着一身农家普通服装,但很干净,乌黑发亮的头发烫过,在脑后打了个结,看起来有些发福了,但二十多年前的甜美依旧能在她那开朗的笑容里找到。周波今年二十岁出头,块头不大,长得挺像母亲,头发很自然地顺向一边,一身牛仔服,显得很随和,他中学毕业后便回家务农,在父母创办的私营企业里打工。他们一家从一九八一年开始搞家禽养殖,现在资产超千万元。去年,他们一家到欧洲及澳大利亚考察,准备与澳商合资兴办袋鼠养殖园呢。林肯车在红旗车停下来后,马上也停了下来。度华上使劲按了一下喇叭,一步跳出车外,紧紧握住迎上来的周小海的手,激动不已。杨小艳扑到孙丽霞面前,两人拥抱起来。“这么多年了,你们为什么也不到我们家去看看啊?”杨小艳问。孙丽霞忙道:“怎么没有去过?不过两次你们都不在家。这些年大家都忙坏了,也不知忙的什么,一晃就快进入老年了,可咱们插队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丰秀玉从车里出来,也与孙丽霞拥抱在一起。三个人全都高兴得哭了起来。

董岱和单聪下车也和周小海握了握手,又与孙丽霞及周波打了个招呼,然后迫不及待地向村子里走去。度华上把女儿方方向周小海一家作了介绍,然后,高兴地把周小海拉上自己的车子,也向村子里开去。孙丽霞拉杨小艳和丰秀玉上了由周波驾驶的红旗车,紧紧跟着林肯车。

董岱和单聪站在路边,挥着手,让车辆从身边驶过。他俩沿着这条新辟的公路,先赶到他们刚插队时栽的“知青”林边,只见“知青”林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几座野坟凄凉地掩在乱草堆里。他俩找到萧雷和瞿莉莉的墓,禁不住洒了一把热泪。萧雷的尸体是在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在大运河下游两公里处被人发现的。悲痛欲绝的父母原想将儿子的遗体火化后,把骨灰带回上海,但因赵春妞、单聪他们力劝,才没火化而让其与瞿莉莉安葬在了一起。离这儿不远处是孙石榴和她母亲康兰英的墓地。再远处是贾浩的墓地。当单聪将董岱生病后队里发生的一切变故详细讲给董岱听后,董岱不由得泣不成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俩蓦地发现身后站了一排人,原来度华上他们把车子停到孙丽霞家大院子里后,就徒步走来了。此刻春风含悲,夕阳如血,众人伫立在萧雷和瞿莉莉的墓前久久不忍离去。丰秀玉强忍住悲痛,用颤抖的手捧起一把泥土洒在萧雷的墓头上。当初她一听说萧雷死了,就悲痛得昏死了过去,直到现在,她仍旧摆脱不了萧雷的影子。

太阳慢慢下山了,晚风渐渐大了起来,身旁的大运河传来了波浪轻微的扑岸声。孙丽霞劝说了好几次,众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们重新走过大槐树下,此处数百亩的荒地早已成了粮田,在这附近新盖了好几座小洋楼。不远处,就是孙丽霞家盖的五层办公兼宿舍楼,现代化的养殖场就在那楼后。这时,一位农家妇女肩挑担子匆匆从他们西边小路上走过。杨小艳她们感到很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只听孙丽霞喊道:“春妞,快过来,看看谁来了。”被唤春妞的妇女闻言立即站住了,一见是度华上他们,不由得激动起来,嘴唇不停地颤动着,泪水夺眶而出。她今年不过四十岁左右,却过早地衰老了,满脸都是皱纹,头发竟也有些花白了。杨小艳他们一见她这模样,心中都很得难过。孙丽霞告诉他们,赵春妞在萧雷去世后,痛不欲生,一度想随亡夫去算了,后来考虑到身上怀有丈夫的骨血,便强忍悲痛将孩子生了下来。孩子长得挺像萧雷的,这使她获得了一点安慰。她没再嫁人,也没同意将孩子交给城里的爷爷、奶奶抚养。小家伙名叫萧龙,很聪明,一九九六年考入了清华大学。

丰秀玉问道:“你的日子过得好吗?”赵春妞用衣袖擦去眼泪,答道:“这些年幸亏有丽霞姐的帮助,日子才不成问题。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他们一家才好。你们走了之后,村上变化可大啦!一九八0年瞿老伯平反,到村里来过一回,去他女儿和萧雷的坟前烧了些纸,然后回城里去了,听说他又当教授了。一九八三年,萧雷的死对头孙忠心得了一场急病死了,终于得到了报应。”孙丽霞接着说:“祁懋德五年前突然中风,挨了不到一年便死了,留下一个儿子,这儿子和他妈菊桂香在小镇上开着一家小酒店。菊桂香先前和邱成富生的那个儿子当兵去了,至今还在部队里,是个上校。海花一九八二年离婚,与邻村一个有妇之夫私奔去了深圳,听说在那儿发展得还可以。张三更已死了。孙二狗得了个‘羊角风’,常发作,怪可怜的……”度华上摇了摇头,感叹道:“世事难料啊。我们在那个年代一心想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农村人却想方设法到城里开拓事业,安家落户,这变化真大呀!”董岱长叹一口气,道:“那时我们太单纯、太幼稚了,生活在理想中。现在的生活多么丰富多彩!”“是啊,”孙丽霞拉住丰秀玉的手说道:“这二十多年来,机会特别多,就看你怎样把握。就我个人而言,我真有种应接不暇的感觉,你呢?”丰秀玉苦笑道:“机遇是多了,但人也变实际了,一切都以钱为中心,理想异化了。”孙丽霞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问:“牟红将现在怎样啦?回城之后就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丰秀玉摇了摇头。倒是杨小艳从度华上那儿知道一点,她介绍说:“听说他回城后一度挺顺利的,一直混到副厅级干部,不料去年东窗事发,查出他受贿竟达上千万元,目前案子还未了呢。”孙丽霞不无遗憾道:“这是何必。”这时周小海和他儿子周波走来喊他们过去休息,可他们非要先去参观那现代化养殖厂不可,周小海欣然答应了。在去养殖场的路上,周小海开玩笑地问:“度总,假如现在还年轻,你还会再到咱们这乡下插队落户吗?”度华上笑道:“为什么不来?起码可以找个称心如意的老婆嘛。”

杨小艳亦笑着对丈夫道:“要是再到农村,我可不一定找你。”董岱摇了摇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不管你们是否努力,该成夫妻的终会成的。”

孙丽霞轻轻拍打了一下董岱的肩膀,道:“说不准,也许我会跟你呢!”

董岱连忙吐了下舌头:“乖乖隆的冬,你这话可别让小海听到。”

周小海呵呵笑道:“其实当初可是孙大小姐先追我的呢!”

“呸!”孙丽霞半嗔半怨道:“你死乞白赖地盯着我,现在又说这话,不害臊!”丰秀玉非常羡慕地道:“还是你们幸福。”

孙丽霞忙止住笑闹,对丰秀玉道:“你该彻底将他忘了,不,忘了是不可能,但你可以将他深埋在心底,另外找个归宿。”

丰秀玉笑道:“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些年都过来了,个人问题早淡薄如纸了。”

杨小艳淡淡地说:“其实恋爱与婚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恋爱是浪漫的,婚姻却是现实的,人不能单纯为了一个浪漫的幻想而抛弃现实生存。”

单聪一听,心中如受重锤,抬头望了一下看破红尘的丰秀玉,又看了一下浑然一体的杨小艳夫妇、孙丽霞夫妇,有如醍醐灌顶,突然清醒过来,纠缠了他整整二十多年的单恋,终于在刹那间获得了解脱,顿时觉得全身轻松,感到不枉此行。他觉得黛丝其实比杨小艳漂亮得多,性格温和,年纪又小,既能干又能体贴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向她求婚呢?他暗暗下了决心,等一回城,便立即飞往荷兰。想到这里,他笑了。他终于有心情开起了方方的玩笑:“方方,假如现在搞上山下乡运动,你乐意下乡么?”

方方似乎受了他情绪的感染,也笑了:“也不是不可以的,关键是要有钱赚,有钱在哪儿都一样嘛。”

众人一闻此言,不禁哄然大笑,这笑声随着清凉的晓风,在乡村的夜空回荡,经久不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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