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珍姐
作者：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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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珍姐
作者：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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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珍姐
那时候,恩施的清江大桥还是个木头桥,桥的两头都设一个像轿子一样大小的桥头堡.旧社会是个关卡.用来查私盐查大烟查共匪的.解放以后,社会逐渐安定,废了卡子,让桥头堡空着,世珍姐便领着弟妹们"躲"了进去.弟妹们又冻又饿,围着世珍哭爹叫娘.有好心的人便张罗着动员没儿女的人家来收养他们.可谁家有能力一下子收养这么多小孩呀?于是,你家挑这一个,我家挑那一个,世珍姐就像台湾电影<<星星知我心>>的女主人翁一样,一家一家去访好,才肯把弟妹送过去.(难为了世珍姐,她自己才十岁呀!) 等到没生育能力的我的伯父母闻讯赶到时,只剩下世珍姐一个人站在寒风里的清江桥头.伯母不喜欢领养已经懂了事的大孩子,一是担心养不家,二是担心邻人说闲话:"哪是领养小孩子呢?分明是挑使唤丫头嘛! 伯父母正要离开,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了我伯母的心.(她也是孤儿,连籍贯都不知道.)她回过头来摸了摸世珍姐的额头,飞烫飞烫的.此刻的伯母顾不得再想七想八了,只想救救这个苦孩子.她急忙把世珍姐带回家中请医用药,忙乱了几天没合眼. 病好后的世珍姐非常乖巧,把我的奶奶哄得眉开眼笑的.奶奶抱孙心切,管她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总比没有强!于是,世珍姐正式成为我伯父母的养女.伯父便引经据典地把她取名叫王世珍,什么为"珍"?!稀少!贵重!奶奶和伯母慈眉善目的,有好吃的都留给世珍.世珍假装狼吞虎咽,趁人不注意,便藏些吃食在怀中,然后找个机会溜出去,去找那三个弟妹.奶奶眼睛近视,看不见.伯母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后来,家中添了一个我.(我们是个大家族,我父母和伯父母与奶奶共同生活在恩施京剧团,.伯父是团长更是家长,很厉害,爱打人.打伯母.打我妈,打学徒,打我.他好像越爱谁就越打谁,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他从来不打世珍.)我便成了奶奶的心头肉!好好地领着我玩便是世珍姐的专职.有一天,世珍姐要带我到东门外的桔子园里去玩,为了方便连吃带拿,世珍姐叮嘱我一定要穿有荷包的衣服去. 我把奶奶的头都快吵昏了,奶奶才找出一件不合时宜的土红色卫生衣来.(如同今天的保暖衣,衣服上有两个心形的小荷包)那天天气好像很热,世珍姐不知为什么非要带上剧团的其它孩子们,其中有恩秀(现是黄石汉剧团的负责人一级演员)觉觉(学名王继,已是有名的作家,又是武钢文艺的编辑)一共有四五个.刚满四岁的我,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又要跟上世珍姐的步伐,非常的吃力,搞得我浑身上下都是汗.世珍姐俨然像一个"大人",她带着我们这群小不点们过渡,并领着我们唱:"大红花呀开满地,一身的红领巾多美丽,整整齐齐排好队,向着毛主席,敬礼敬礼再敬礼!!!" 她这样教,我们就这样唱.长大后才知道"一身的红领巾"是不可能的!是世珍姐记错了词,还是别人把世珍教错了,不得而知! 过了渡口,上了一个很陡的山坡,便到了桔园.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桔园就在恩施的莲珠塔附近.每个人交一角钱,就可以进桔园深处随便摘随便吃但不许拿走.看桔园的老爷爷挺和善的,没把我们这群孩子算"人".世珍姐只交一角钱,便带着一群毛孩子理直气壮地进了桔园.我们几个雀跃着跑进桔园深处撒欢儿,以为自己今天能吃一背篓! .世珍姐三下两下就上了树,拼命地去摘最大最红的桔子扔下来让我们快吃.我真没用,只吃了两三个就饱了..世珍姐不愿意立码走人,她不想便宜了这些桔子! 于是乎,她便坐在草地上教我们唱恩施的童谣:"推磨摇磨,推出粑粑甜不过,推粑粑,接嗄嗄(外婆)嗄嗄不吃你的酸粑粑!推豆腐,接舅母,舅母不吃你的酸豆腐!推汤元儿,接幺姨儿,幺姨儿不吃你的酸汤元儿......"过了一会儿又吃桔子,又过了一会儿再吃桔子,只到我们的牙都酸得怕张口了.我们都开始"罢工"都哭喊着要回家, 世珍姐才决定打道回府.她把桔子往我身上藏,我的卫生衣那么小,荷包还能大到哪里去?!一边塞一个像眼珠子一样大的桔子就鼓鼓的,用手捂着别人也看得见. 世珍姐又把她的上衣揎开露出内衣,里面的衣裳有个大荷包,是她自己用布缝的.她藏了五.六个桔子进去,然后"捂"上外衣.为了掩盖这个"问题",她故意抱着一个最小的孩子.因为荷包里也偷藏了两个桔子,我不敢去看那个守桔园的爷爷,一直躲在世珍姐的身后.当我们前呼后拥地跟着世珍姐走出桔园.看园的爷爷并不搜查我们.还叮嘱我们每个人再拿一个大桔子路上吃.并特意走过来抱着我要送我们一程. 我为我偷拿了两个桔子而不安,很想"坦白从宽",但看着世珍姐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也不敢自作主张. 到了渡口,摆渡的伯伯说船帮有些渗水,要我们几个人分两批过江.也就是说有三个小孩不能跟世珍姐在一起过渡.我们谁也不肯当那"三个小孩",争先恐后地把世珍姐的大腿抱住. 看桔园的爷爷笑着对摆渡的伯伯说:"怕个啥子哟!这么小的娃儿能有好重嘛?你姐子好生点把她们摆过去哈?!这些小娃儿就安逸了......" 摆渡的伯伯看了看就要落山的日头,只好照办了. 由于刚才虚惊了一场,我们上船后仍然把世珍姐围成个圆坨坨.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很有些像谜语:"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 世珍姐要我们一起喊:"谢谢爷爷的桔子!"此话好像有些不通,是谢谢爷爷还是谢谢桔子?世珍姐做梦都没想到这群毛孩子中若干年后会出几个舞文弄墨之人! 管它通不通,看桔园的爷爷明白,他笑着摆着手高声喊:"二天你们再来玩哈!" 那时候的恩施城还是古香古色:石板路.木头桥.小渡口,大城门,青的山,绿的水,红色的桔子,诙谐的乡音,那一切都烙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故土山水画啊!那一天,恩施京剧团如同炸了锅!全剧团的大人们都在寻找我们这群小孩子.各色人等正在忙乱,却见世珍眉开眼笑地领着早已胀歪了的我们回来了.大人仿哭笑不得地把自家的孩子领走.听伯母告诉我,恩施的大山里有"麻胡子",专门骗小孩去做成人肉包子,后来有个人吃包子吃出了一个小孩的手指头,这样才破了案.不知是真的还是大人们杜撰的故事?反正从那以后,世珍姐再也没带过其它的孩子出去玩,只有我这个"天不收"紧紧地跟着她. 那天晚上,世珍姐又不见了.我告诉奶奶:"世珍身上藏了好多桔子."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哦!那她又去看她的小弟弟去了......" 五五年,我妈在阳湾医院生了世荣妹.(那是个天主教的教会医院,后改为鄂西州医院.)奶奶煨好鸡汤叫世珍送去,我吵着闹着也要跟着去.过了清江大桥,来到舞阳理,世珍姐给我买了根棒棒糖,然后把我领到一个粮店门口,把我放在一个高凳子上,叫我背朝柜台面朝着马路坐着看车车.世珍姐的主意不错:我的一双脚在半空中悬着,挨不着地,我自己没法子下来,她就不用担心我会"不见了",她自己就可以"不见了". 我的糖很快就吃完了.百无聊赖地扭过头去瞧,立码就"瞧"出问题了:世珍姐正把鸡汤倒给一个"叔叔",她做贼心虚地回头望我,我立刻去望别处.她跑过来把我放在地上问:"玲玲!你刚才看到么斯没得?!"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世珍姐松了一口气.到了医院,我妈打开饭盒一看便疑云四起:"一只鸡怎么就这么一点点?!"我妈盯着世珍姐看,世珍姐像江竹筠(红岩烈士江姐)一样嘴硬:"我不晓得!!!" 我妈便迁怒于奶奶,认为她又心疼了大伯母,因为我的大伯母也是个孤儿,三个媳妇中,奶奶最疼她.我妈一出院就同奶奶吵,王家上下人等都围着劝解.正在不可开交,我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是世珍姐倒给一个叔叔吃了......"全家人都惊呆了,追问我那个叔叔是哪里的?我便合盘托出:"那个叔叔坐在一个大柜子后面,屋里头有好多好多米.好多人把米背走,还要给叔叔钱.一过桥就到了......"(要是110碰到我这样的目击者该是要少走多少弯路啊?) 全家人都盯着世珍姐"看"!!! 世珍姐躲在墙角发抖,脸色由红变得苍白! 四岁的我只知道实话实说,没想到会影响世珍姐的一生. 伯父母参加了部队文工团,马上去贵阳组建京剧团.即然知道世珍已经"谈情说爱",说明她已长大成人了.伯父坚决不带她走,要她"从一而终"!伯父决定在亲侄女中挑一个做养女.我聪明伶俐,悟性极高,可伯父不喜欢我,嫌我太闹.(他给我取名玲玲,铃能不闹吗?)他自己天马横空,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可他要求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唯唯诺诺.大伯母和我妈我爸都被他训练得完全合符标准.只有我不服他!他要打我,我就尖叫,叫得天都快塌了.如果仍没占上风,我就开始抽筋吐白沫.(做大人后,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竟挺过来了,从未发病.老天佑我也)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选中了我五叔的老实巴交的独生女儿萍萍,由我奶奶带着一起去贵阳.伯父母临走时,带着老老少少的人去照全家福.那个时候的恩施城里还没有普及电灯,老百姓照明还是用煤油灯.伯父好不容易让大家各就各位,我见照相前亮了灯,突然很兴奋地从队伍中跑出来,去"研究"这个灯怎么会这么"亮"?(如果处处不做有心人,哪来这多童年的故事?!)只听伯父大声吼:"世珍!快把玲玲拖过来!你从后面把她抓住,不然,今天这个相怕是照不成了!" 看着大伯父留给我们非常珍贵的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看着我当时欲跑却动不了的状态,看着孩提时的我那一付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岁月匆匆,最疼我的奶奶早已去世.五叔.大伯还有我的父亲都先后离开了我们.照片中的所有小孩子,如今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伯父母走后,世珍姐失去了大人的庇护和生活来源,只好与那个粮店的"叔叔"结了婚.那是一次被迫的,失败的婚姻, 多少年后我再提及此事,世珍姐才告诉我:她当初只不过看见那个"叔叔"在粮店工作,可以搞一些不要钱的打扫仓库的下脚料,她拿着这些东西常去接济她的小弟弟.因为收养她弟弟的那户人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那时候,她还小,还没想到要"以身相许"!不曾想,因我的口无遮拦,搞了个"铁板钉钉"......世珍姐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这时的我说一千个对不起也没有用了. 文化大革命后期,听五叔来信说:世玲卷进一宗"拐卖妇女"案!她怎么会"拐卖"妇女?!她决不会决不会!!!我的判断代替不了法官们的判决!家中又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头头脑脑.又请不起律师.当初四岁的我出来指证她,她只有发抖的份.我知道,她的嘴笨,又没什么文化,当然由人摆布了呀! 我可怜的世珍姐被判了刑,在监狱里受了很多苦,连卫生纸都没有用的.我那时还在农村挣扎着,鄂东和鄂西相隔又有千里之遥,一切都是鞭长莫及...... 世珍姐!对不起!!!出了狱的世珍姐没有了正式工作,儿女们小的小,病的病.全家人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从来不向命运低头的世珍姐便成了恩施城里最早的个体户.您想想:一个"妇女"都敢卖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卖?! 世珍姐终于挺过来了.她成了恩施城里的首富!穿金戴银,又有洋房,又有汽车.与当年偷桔子的王世珍判若两人. 世珍姐虽然财大气粗,但对王家人仍然很亲近.逢年过节,她都要带着礼品去探望我的五叔.这是王家人留在恩施唯一的长辈了. 90年我陪母亲回恩施探亲,世珍姐不记恨我曾"出卖"过她,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家乡菜来款待我:鳝鱼火锅.油炸锅巴.榨辣椒炒腊肉,嫩牛肉炒酸萝卜丝........这些菜虽不是山珍海味,但只要是恩施人都爱吃! 我吃着家乡菜,浓浓的乡情和亲情扑面而来,吃着吃着,我便扑进世珍姐怀里哭开了! 世珍姐的业务做得大,全国到处都有她的客户.88年她去贵州收帐,特意找到贵阳京剧团,看望她的养父王忠名.看望这个孤老头,看望这个倔老头......... 如今的政策好,听说世珍的父母平了反,是地下党.哎!世事如棋也......又听说世珍的弟妹们都认祖归宗了.(他们原来姓黄)只有世珍姐仍牢记王家对她的养育之恩. 她仍叫王世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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