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二):B.有情人莫成眷属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B.有情人莫成眷属


   1.

有情人莫成眷属阴雨绵绵的星期五。窗外,浑浊的普塔麦克河水似乎凝固成了一大片毛玻璃,笼罩在雨雾中。下班之前,田达维去卫生间。秦娜一个人枯坐在过道尽头,背靠着墙,面容憔悴。她的衣裙皱里巴几,脏兮兮的,平素漂亮的担忧锁发辫也乱糟糟的。她见田达维过来,勉强笑笑就转过头去望着一边。这另外一个秦娜叫田达维大吃一惊。

“嗨秦娜!”她没有反应。

“你怎么回事,生病了吗?”“没有。”她头都没抬。

“你怎么,”田达维犹豫,不愿冒犯她,“这个样子?”“什么样子?”“你看上去不好,真的。”她抬头打量田达维,没有说话。把手边的一本书塞进挂在清洁车上的小包里。他瞥见书上的<代数II>字样。

“你肯定生病了,要不要跟你老板讲一下?我可以送你回家?”“我得上班。”“那,”田达维摇摇头没奈何了,“当心点,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他刚要走开,秦娜叫了声,“等一下。”他转过身。

“很饿,要五块钱可以吗?”她笑笑。

他愣了愣,“当然,”掏出钱包,把钞票递给她。她从地板上撑起身来,手有点发颤,一把抓住钱。

“你可以肯定没生病吗?”田达维又问了声,觉得纳闷,也觉得难为情,匆匆下楼。她当然有各种怪毛病,黑人可怕的事多着呢。别傻乎乎的浪曼啦,什么中国情节呀,什么纹身呀。

一个女人在楼上粗声叫:“琳达,琳达,动手啦!别老想着你的pot!”

她真名不是秦娜。她吸毒!田达维对自己笑了笑,加快脚步走下地铁。他面前老晃悠着秦娜伸出来抓钱的细长手指,她满头的担忧锁辩子,失神的大眼睛,厚若大桑椹的紫唇,站起来的细长身腰…

性发育得早是个麻烦事。田达维的在巫山乡下时就开始了性探索。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却灌饱了山里人的淫秽玩笑和故事。他几次私下里同村里的小母鸡们探险,终未越过雷池。当时他最属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秀秀儿,算来也是田家的亲戚,还是田达维的姑妈之类。她样子清秀,天性活泼,一逗就笑。对于尚未开化的少年来说,这大女孩身上既有神女的奥秘,又有乡野质朴的肉感。特别令人动心的是她那对尖翘的嫩笋,无拘无束,在土布衫下随笑声抖动。他们俩常在一起打草,放牛,闲聊。秀秀儿喜欢听田达维讲他读的书。她半眯眼睛,看似发睏,其实听得专心致志。

那天下毛毛雨,俩人坐在堂屋里等雨住了出去打草,一边看书一边吃生黄瓜。田达维问,“知道为什么黄瓜浑身是疙瘩吗?”秀秀儿笑着摇摇头,她一头又细又密的黑发。

“给你讲,是这么的:洋葱和黄瓜去大河里洗澡。天冷。黄瓜要洋葱一块儿下水。洋葱脱了一件又一件,就是脱不完他的衣服。黄瓜给冻坏了,所以…”秀秀儿已笑成一团,“所以,黄瓜冻成了浑身疙瘩!”她笑得弯下腰,手撑在桌上,领口下面花蕾颤动。

田达维忽然住声,盯着秀秀儿。淅淅沥沥雨滴儿打在屋外竹叶上,牛圈里传来老牛反刍的呜呜声,远处山林里布谷鸟隐约啼叫,咕咕,咕咕。田达维站起来,让长木凳倒下,上前抱住秀秀儿,把她压倒在小桌上,小心地触摸她的胸部。秀秀儿的笑凝固成惊异,但是任由他抚摸,不做声儿。荷尔蒙在少年浑身上下乱撞,他的嘴咬着秀秀儿的脸,一只手由上到下地摸索,就是摸不着。

“你摸什么?”秀秀儿终於小声问。

他不做声,还是一个劲儿摸。

“我问你摸什么呀摸?”秀秀儿着急了。

“你的裤腰带!”他抓住了带子的一头,一把拉开。

他觉得被人一推,平稳但不可抗拒的一推,身子翻到一边,站起来。

“你那样不符合。”秀秀儿轻声但肯定地说,也站起身来。

“什么?不符合什么?”田达维愕然。

“不符合就是不符合!”秀秀儿扣上衣襟,又系裤带,却抬脸对他一笑。弯腰拾起地上的镰刀,她扭头望了望堂屋门外,“天晴了,该打草去了。”说着走出屋去。田达维跟着她朝外走,觉得自己象条牛被秀秀儿牵着。他脚步有点不稳,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又看看自己的短裤和军用胶鞋。迈出那高门坎,他一阵晕眩,踉跄几步几乎跌倒。太阳已经快当顶,天大晴了。林子里各种鸟儿叽叽喳喳,和着蟬鸣,十分热闹。

秀秀儿转过头来,俨然神女姿态,居高临下,把房檐下的草筐取下来扔给他,宽宏大度地又一笑:“傻瓜!我是你堂姐!”田达维顿时释然,回笑一声。他想,一个贼被女人逮住,打垮了。但是他却无由生气,甚至还有点高兴。两个人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好多,姐弟的名分正式取代了青梅竹马无所猜的混沌状况。这段袖珍秘史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两年后田达秀出嫁去了菜子坪,离塘上三十多里地。她走那天田达维上学去了,没跟她说成一句话。

回想在乡下自由自在十年,那么多村姑小妞儿,居然没一次冒险得逞。田达维怪自己是个猥亵的胆小鬼,都因他起了歹念却半途而废,豆蔻梢头终成旧恨。他搞不清楚女儿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都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但是他一动真的,女孩子就惊怕起来,他就糊涂了。她们是装正经还是真的害怕?要还是不要?To be or not to be?

 

   2.

回重庆后田达维进了一间小工厂。他的精力都花在大学入学考试上,干活敷衍了事,一年之后就去东北上了大学。他那时每天上下班都必经女工宿舍。那是一排平房,住着二十多个已婚女工。她们多半带着孩子而丈夫不在本地。每次经过,年轻人都难免多张望几眼,看那些女人围着自来水龙头,亮胳膊露腿,洗衣涮菜,大声说笑。这些少妇们正值盛年,也感知过往行人对她们的目光,这时候往往显得快活兴奋。田达维注意到那里有一个小巧身材的女人常常要抬头与他对视,有几次还送给他抿嘴微笑,使他春心荡漾。初夏的一个黄昏,田达维下班骑车经过那里,又不觉放慢速度,辗转目光,却找不见那小巧女子。正留连间,身后有人噗吃一笑,大声问,“干吗,蹬不动了吗?”

转身一看,那娇小少妇正看着他,满脸笑意。他惊诧她竟然有如此宏亮的嗓门,“嘿你吓我一跳!”“田达维,一个女人就吓住你了?还小伙子呢。”她端着一大盆洗过的女人衣物,从容朝他走来,笑盈盈的两个酒涡泛在圆脸颊上。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就知道嘛,三车间的,弹吉它,对不对?”她把盆子放下,拢拢头发,“我们去看过你们小乐队演出的,在沙坪坝。”“你住哪一间?”田达维的手对着那排平房横着划过去,自觉用心颇测。

“头上第一间。来坐会儿?”不料她更大胆,笑眯着眼有点挑逗。田达维一时犹豫。很想去,但这里众目睽睽。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黑天半夜的!”那双笑眼有点嘲讽的光闪过。“别作贼心虚,哈哈。”“去就去!”田达维说,推了自行车跟她走。

那间小房间既是卧室又是起居室,一张大床,餐桌,碗橱,壁橱,挤得满满的。但是有一股好闻的气味--雌鸟的巢味儿。那女子把田达维让进门,随手把洗衣盆放在架上,回身关上门,又打开电扇,说,“是很挤,别在意,”说着就从头上脱掉汗衫,“才五月初,就这么热!”

随着她双臂下落,田达维的心跳一阵加速。她光滑的双肩,圆鼓鼓的胸罩,细得出奇的腰,薄薄的短裤,里面是滚圆的大腿。她站在他跟前,个儿只到他下巴,仰头看着他笑,电扇风吹得她的短发跳跃,“要不要也脱掉?”“你没孩子?”田达维竭力控制自己,找个话题。

“有,不在这儿。别问蠢话了,好不好?”她没笑了,伸手替他解开衬衣口。

“我自己来,”田达维说,笨手笨脚解不开钮扣。

“别装蒜了,”她又吃吃笑起来,几把拉掉田达维的衬衣。

这会儿说什么话都是蠢话。他一把搂住她,使尽全力挤压她。

“去床上…安逸些,”她一边喘气,一边把他往床边推。

那女人象在照料一匹马,一会儿给他一个很大的桔子,他只两口就吞了下去。一会儿要给他做面条,他说没一点胃口。她小心翼翼地塞了两颗奶糖在他嘴里,好像两片灵丹妙药。她把一大搪瓷缸凉茶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咕嘟嘟喝了一大半,才笑眯眯地把杯子拿开。田达维问她,“你是不是怕我死?”她微笑不语,转身把收音机打开,音量很大,新闻报道,中央的新政策,实事求是改革开放,中苏边界关系紧张,发展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个体经济。有人来敲门,敲了好一阵。她不理,在田达维耳边细声细气安慰,“没关系,是暗锁,她是我嫂子。”那人嘟嘟囔囔,“收音机都开着,”只好走了。

他骑上车朝家走已经九点过。夜风吹拂在他脸上。他慢慢地骑,琢磨着他应该自豪,终於成了个男人,拥有女人的男人。同时他又感到惶恐。他灵魂的底盘阀门脱落了,再也没法修补。东西可以大进大出。但是,谁受害受伤了?他是个成年人啦!哈,成年人就得打开那阀门。他干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想到这里,他轻松了。湿漉漉的空气里混合着夹竹桃和梧桐开花生长的气息,还有城市入睡前暖呼呼的燥味。他越来越快活,身上一阵阵发热,自觉精力旺盛无比,大声哼着兰天探戈,把车蹬得飞快,黑暗中两次差点撞上人。事后他几次想跟林开源讲这件事。待要开口,他才想到连那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过於轻浮了。一忍再忍,终于把此事塞入了记忆深处的地窖,成了他一辈子的隐私。很可能他的性成瘾症就始于那一天。

桐叶转黄,秋风渐紧,田达维有机会就去阿珍那里。阿珍比他大五岁,丈夫在川西林场工作,每年只回来一次与老婆团年。他知道好些人都曾目击他出入于那排平房尽头的第一道门。他不在意,他少不得阿珍,一星期不去就如坐针毡。阿珍也大而华之,不管邻人风言风语,对他始终热烈宽厚,做爱之外,一无所求。他们在一起如鸭得水。上大学之后田达维给阿珍写了两封信都没有回音,加之大学生活的各种刺激,心里就淡了。他暑假回去,找不着阿珍。后来工厂改组,人事全非。厂区重建,那排女工宿舍也被一幢十层高楼取代。田达维又去过,问人,都说不认识阿珍或干脆就没有这个人。

哈尔滨工大校园里,桦树林温柔茂密。田达维放任自己同时与几个女孩子相好。应用数学系的功课对他压力不大。他从不旷课,也不误考试,但绝不象同学们那样泡图书馆,苦读苦干。周末尽跑出去游览这座美丽的城市。他喜欢俄式风格的建筑,城市放射型的格局,滨江公园一带的雕塑。

看露天电影<佐罗>,后座两个女孩子小声讲话,田达维转头嘘她们几次。可是只管一会儿,她们又开始唧唧咕咕,悄悄话没完没了,还不时一阵格格诡笑。田达维转过头对她们学说悄悄话:“喂,你们要不要到前面说去,去银幕上说去!我们让你们出去!”说着他挪动自己的椅子表示让路,又对四周的人大声压着嗓门说,“喂请让一让,对不起,她们要出去。”这一招果然灵,她们再没悄悄话了。

电影完了,灯亮了,田达维他们几个人坐着不动等人走。后面一个小姑娘用她的椅子腿戳戳田达维的背,凑过来说,“你能耐,会说悄悄话!”她气呼呼的眼神,微翘的小鼻子,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食堂里排队打饭,田达维认出来了那个女孩,招呼她,“悄悄话!”“你自己才是悄悄话呢,”她不爱理他的样子。

“好好,对不起,”田达维说,“我叫田达维,你叫什么名字?”她叫李竹,物理系的新生。她老家也是四川,但在上海长大,连四川话也不会说。他们的活动范围都不大,几乎每天都碰得上头,图书馆,教学楼,食堂,路上,宿舍门口。终於有一天田达维可以合情合理的问她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儿?”“太阳岛。”“干什么?”“打汽枪,喝啤酒。”“我从没打过,也没喝过。”“我教你。保教会,要不,保教坏!”

李竹果然跟了他去。他们俩每星期总要出去,上餐馆吃蛋炒饭(当时算是奢侈,一块钱一碗,他们俩最喜欢--南方人受不了东北的顿顿面粉玉米),喝扎啤,松花江上划船,太阳岛上遛达,聊天,。李竹打汽枪的本事很快就超过了田达维。小摊上,花两毛钱打十发,每次中九环,加一发,中十环,加三发。她可以无休止地打下去,老是十环九环,不断得奖。田达维开头还得意,自夸对李竹训练有方,可是后来就不舒服了。他自己反倒不行,一轮打下来最多加个两三发,再没长进。

“嘿老板着急了,你还有完没有?”他在旁边叫。

“要不要我让你打几枪?”李竹转身笑着填上铁钉。

“你无非是视力好。”“你无非是气不过。”“打了几发玩具枪,也要得意!”他摘下眼镜,哈口气擦擦干净,睁大近视眼检查镜片。

李竹放下枪,笑着说,“走吧走吧,我不忍心看你那样!”“说实在的,你还真学什么象什么,”田达维话没完,大叫一声,一手捂住脑门。

李竹放下枪那一下,枪走了火,铁钉擦过田达维的太阳穴飞过。枪摊主人跑过来,他看了看田达维的脑袋,说,“没事,就擦破点皮。我听见打到树叶上的,知道没伤着人!”

 

   3.

李竹吓得呆在那里,看见田达维笑了,才缓过气来,也笑,“我看见是一道切线跟你的脑袋相交嘛,怎么会!”“你真看见了条切线?好眼力!”田达维回过头对枪摊主人说,“老板,你那破枪早晚要出人命!”“让我看看,”李竹拉住田达维,扳开他的手看伤口。他翻翻白眼,又要死的样子,“你那枪子儿再过来一厘米,我就成独眼龙了,嘿你真能看见子弹飞?”“你看不见?”李竹反问,“我每一枪打出去都看见枪口和靶环之间连着一条线。铁钉还没到靶上,我就知道那头是九环还是十环了呢。”“你真神了!”田达维感叹。

这女孩得天独厚聪明过人。田达维他们数学系大三的理论课极难,数学系的人都觉得头大。他们俩在图书馆一块儿做功课。李竹很快做完自己的,等得不耐烦,来看田达维做,居然就一一解出了那些数论题。田达维问她哪儿来的这一手,她说听过研究生班的讲座,自己还看过两本书。她告诫田达维:“别以为你是数学系的,物理系不比你们差!”

她不光是思辩分析厉害,动手也很灵光。田达维的自行车轴承坏了需要换,折腾了半天弄不好。李竹跑来还书,蹲下看了一阵,三下两下就替他装好了。田达维脸上弄成了花猫,她只在手指头沾上了黄油。

校园内外大片桦树林里,他们熟悉其中的每一个秘密角落。田达维喜欢李竹象喜欢小妹妹,特别喜欢她那种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天真气质。那不是通常所说的谦虚美德,而是有天赋的人那种随和。她把出类拔萃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就跟她的翘鼻子一样,仅仅是个特徵。田达维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快活,很轻松,很值。她样子说不上漂亮,常见的大城市女青年,短头发,皮肤白皙,发育适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对尖利的眼睛。那对眼睛不好看,象刀子似的硬。田达维跟她一起,自觉安详纯洁。但他不时也自问,我干吗同她这么好?

“你知道我对你有邪念?”他把自行车架好,坐在后架上。四外是白桦枝,正抽芽灌浆,毛绒绒的嫩叶漫天伸展。

”什么邪念?”李竹笑问,把书包放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这个人挺坏的,你知不知道?”“当然,那天晚上看<佐罗>就知道了,”李竹仰面躺下,眯眼望着蓝天。

“你的翘鼻子有点洋气,除此之外你几乎没有什么性感的地方,”田达维低头俯视她,开始分析。

“说坏就坏起来了!”李竹笑得有点勉强。

“你脑袋特灵,没女孩子比得上,但是你得学会点别的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看看李竹的裙子,“你的小腿很结实,不错。”“你什么意思?”李竹有点纳闷,“什么邪念?”

田达维没说话,慢慢地弯下身,躺在李竹身边。

“呵你的眼神好厉害,”田达维看着她。他不动,看这女孩子要怎么样,身体接触往往比说话管用。

好一阵俩人不说话。

“我搞过女人,喝酒抽烟。”李竹沉默。

”…你知道我坏,为什么还跟我混?”田达维把双手放在脑袋下面,仰天躺着。

“我不觉得你坏,你挺好玩,又聪明!”“那我真得让你知道我多坏?”田达维威胁地问,侧身盯着李竹的脸。

“好啊,你坏给我看呀,”李竹笑着,紧张起来。

我得解决这个问题。田达维动手抓住李竹的大腿,翻身坐起来。李竹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任他摆布,脸上表情慢慢松弛开来。田达维怕压疼了她。他弯下身,把头贴在女孩子胸前,面颊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他听见李竹的心跳很重很响。他不再犹豫。

几分钟后,他们从地上站起来,眼光碰在一起,又马上移开。看着她半天拉不上裙子背面的拉链,田达维觉得羞耻。他帮李竹拉上拉链,替她拾起书包,拍拍她背上的草皮树叶。他发现李竹有点驼背,好像矮了一截。他忽然感到厌恶,不知道是厌恶自己还是这个女孩子,竟然想马上逃走。但是他扶起自行车,问,“要不要我带你?”他彬彬有礼的声音很滑稽。

李竹看了看他,拉拉平自己的高领衫,又抹抹直短发,默默地点点头。她身体还在震颤,思维停顿在生命过程中的那个戏剧性转换点上,来不及悟出这十来分钟的全部意义。他刚才还谈笑风生,怎么忽然变得僵硬古板,好像他的大脑受了伤似的?李竹没懂也来不及细想。她跳上田达维的自行车后架,紧紧抱住他的腰,想,由他去吧。

“你背包里有块冰?又硬又冷?”她吃了一惊。

“哦,是把刀,铜刀。”“什么?”

田达维没回答,脑袋里空白一片,只机械地转着一个念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合着用力蹬车的节拍,他竟说出口来。

“你说什么?”李竹问。

“没说什么。”

两星期之后田达维又和本系的一个女同学接上了火。但是与李竹不规则的幽会却一直持续到田达维毕业,同时他们俩也和其他人出去,而且互相知道,并不忌讳。田达维每次都重复那种厌恶和负罪感,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若干年后李竹告诉田达维她知道田达维不爱她,视她不如其他女人,但是她认了。)

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在重庆大学当助教,田达维结了婚。妻子海南玉是重庆大学一位教授的女儿,回族人,才貌双全,电视上做过模特,北大西语系毕业。这是老人们撮合的婚姻。开始田达维很喜欢新婚妇,正庆幸无心插柳柳成阴,却很快发现两个人完全不合拍。海南玉说他只会务虚,夸夸其谈,干不来实事,而且怪癖,行为难测。他觉得海南玉霸道,自以为是,过度的事业野心,不理家务。女儿出生之后,田达维每天洗尿布,晚上给孩子吵得没法睡觉,油盐酱醋搞得他不堪其烦。同时他又在准备托福出国,而海南玉常在外面跑,出差,接待外宾等等。他怨恨之心与日俱深。

海南玉得知他大学前后花心,与其他女人保持亲密关系。但海南玉太自尊,耻于与别人为他竞争,隐忍在心的怨恨终於爆发。她一怒之下把田达维的夏威夷吉它摔得粉碎(乐器被当成丈夫不贞的化身)。两人冷静之后,平平淡淡地离了婚。孩子当然判给了女的,田达维也无所谓。他几周之后即启程去了美国。两年半冲突不息的小家,使他觉得婚姻无聊透顶。海南玉以后嫁了个外国商人带着孩子跟洋丈夫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通消息。那是后话不提。

看着林开源和大着肚子的黎俐站在侯机厅的窗子里面向他挥手。田达维可怜他们,庆幸自己侥幸逃脱了那艘将沉的船。路远着呢。俯视脚下,长江如练,两岸农田果园房屋越来越小,终於消失在云端之下。他伸手按一按随身带的皮包,大溪剑硬硬地裹在里头,使他心里分外踏实。他深呼吸两次,闭目祈祷,愿天下有情人,莫成眷属,阿门。

坐在地铁上,田达维摸出<商业周刊>,浏览投资者栏目,心里杂念丛生。他渴望了解那个黑人女子。她干吗读代数,但是又吸毒?她成天干些什么?,她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已染有痼疾?住在华盛顿哪个黑人区?她有什么些亲人,同什么男人上床?她好象有意于中国男人(但不是他田达维)?她到底想干什么?那个世界一蹋糊涂,深不可测。

 

   4.

小宝一进家门就嚷:”看我的新计算器!”她拉开得克萨斯仪器公司的TI82,得意洋洋。

“哇,”林开源一向跟女儿亲密如同辈,凑上去看:"不错不错,这相当于一个小PC啦,知道怎么用吗?"这种计算器功能相当高,工程技术人员都用它。小宝在上中学数学天才班。学期一开始,老师就通知要TI82。林开源最近忙乱之下,也没顾得去给小宝买。Shit!又让黎占先啦。

"让我教你点基本程序…"他拿过TI82来,按键作函数图像, "看看,这多快..."

小宝长得丑却逗人喜欢,属於21世纪的霸道新女性。她轻轻一把抢回TI82,嘲笑:"爸你也太基本啦。我早玩过这些了。"

开源说:"OKOK,小宝什么都知道…你妈昨天给买的吗?我看她整天在外面跑,居然也没忘事呃!"

"不是,是比尔给我的新学期礼物!""谁?谁是比尔?""喔你不认识呀,他天天去妈的餐馆吃饭,跟妈挺熟的。"

林开源心头咚的一下,象鼓槌敲破了鼓皮,问:"是不是个老头?"

"比尔可不老。他挺酷,也好玩儿,昨天晚上他还跟妈一起来我们sleepover party。他认识丹尼尔的爸爸妈妈,住得也不远…"小宝看爸爸脸色变了,悟到事情有点不妙,问:"怎么啦爸爸,你要不要见见比尔?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他们一块儿来的?""是啊。""一块儿走的?""嗯…"

头天夜里林开源回到银都餐馆,把车停在树影下,正好见黎俐扶着个老太太出了餐馆上车。从那人彊直的步态看,显然身有残疾。林开源跟随在后,见黎俐开车把老人一直送到蓝道夫路的老年中心,上楼之后居然再没下来。林开源等了好一阵,不得要领,只好回家。

回家后,他独酌一气浑然入睡,一觉天亮,才意识到老婆整夜未归。平时因他睡觉很死,也经常不知道黎俐几点回家。那个比尔显然已经跟黎俐勾搭上了。他戴上了绿帽子!想到此,他不觉摸摸头上,头发油腻,昨夜没洗头。他站起身,手脚有点发麻。撇下小宝,摇摇晃晃朝厨房里的电话走去。

"爸爸!"

他拨了黎俐的手机号,留言声立刻响起。她关了机--好跟那老家伙困懒觉!真恶心!绿帽子竟然是那老头儿给他戴的。那说话都脸红的小老头!黎俐真使他作男人的威信丧尽了!

放下电话,他站在那里想该怎么办。一时间他记起最近看到家中有好些个新购物件,不像是黎俐自己买的。首先是那两套180s长跑运动衫,有开启关闭后背的时髦功能,一套绝对不止一百美元。她的HP  iPAQ更是三百元以上的玩意儿。从没听她说什么时候买的。还有小宝的MP3也不知道哪儿来的。

黎俐平日收到什么人的礼物通常都告诉林开源。几年前还在维州里奇蒙,他们家就不时有些新旧玩意儿出现。黎俐说都是房东克奈尔送给他们的,家俱呀,洗衣机呀,烤肉机呀,甚至还送了一辆旧汽车给他们。更有给黎俐首饰和给林开源西装。林开源把这些都当成人们的友好慷慨。他们当时是穷学生嘛。现在回想起来,鬼知道黎俐跟克奈尔有没有一腿。那时林开源整天不在家。黎俐与房东友好得令一些中国留学生太太们羡慕。后来的两处租房,也是不断得到房东或邻居的各种惠顾。林开源只当黎俐会办外交,人缘好,从没往歪处想过。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悟到自己竟然成了王八还在感谢人家哩!

他点燃一枝烟,深吸一口,说:"小宝,把这东西还给比尔。"小宝一愣,瞪圆了眼:"为什么?"林开源倒口结起来:"呃,小宝,这,你这会儿不懂,以后爸给你解释。OK?"小宝斩钉截铁:"不!为什么要你解释?我必须用TI82上数学课!"

正在这时,黎俐开门进来。她只对小宝打招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小宝?丹尼尔不是说到11点吗?"

林开源恨恨地插进去:"你才早呢!回家干吗?干脆在那儿长住算了!"

黎俐并不答话,厌恶地对面前的烟雾挥挥手,看都不看林开源一眼,蹬掉鞋径直上楼去了。

林开源吼:“你给我下来!”小宝吓了一跳,“爸,怎么回事?”

他拼命控制自己,调低音量,但还是显得怒气冲冲:“小宝别管,这是大人的事。到你自己房间去OK?"

小宝摸不着头脑,见父亲一反常态,突然生这么大的气,也不敢正面冲突,嘟嘟囔囔上楼去:"大人,大人怎么的?大人更不该大吼大叫!"

林开源又对楼上叫:"你下不下来!"见没人应声,他又吼:"黎俐,下来!你要再不下来,我来揪你!哈哈,"他尾随小宝上楼。

小宝拽住林开源:"爸,揪是什么意思?你们别打起来啦!""别担心,小宝。"他越过小宝两三步跳上楼。

黎俐站在浴室里镜子前换衣服,见林开源要进来,一脚把门蹬来关上。林开源一掌推开门,喝道:"你以为我真蠢到了这个地步吗黎俐?"

"请你出去,"黎俐正气凛然,“我要用厕所。”"不要脸,"林开源也义愤填膺。

"什么?你说什么?""你真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林开源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到这个地步,我有什么说不得的!黎俐你连那个老头都要…要搞!""什么?胡说八道!""婊子!"

啪!黎俐轻舒猿臂,一巴掌掴在林开源脸上:“搞了又怎么样?”细细的一溜鲜红的鼻血冒出来顺着嘴角往下淌。林开源还没回过神来,黎俐已经把门推过来,上了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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