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三):C.新奥尔良合作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C.新奥尔良合作   


   1.

林开源捂着脸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他被黎俐的威力镇住了。象一头在夜里被汽车灯照住的小鹿,瞪着眼看那密合的浴室门,动弹不得。他的满腔怒火转瞬间冷却下来。速度之快,他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浴室里哗哗水响。黎俐在冲淋浴。

林开源慢慢浮出恍惚的液面。心头十分悲凉。不错,他们俩闹是经常闹,但是从来没动手。他琢磨,低头看手指间的血,完啦完啦。这可是矛盾性质的根本转化啊!意志大于能力,这个黑心女人终於自绝于我啦。黑心女人!

林开源是个天生的和平主义者。他怒不可遏,大喊大叫,摩拳擦掌,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格出手,使用暴力。他的大个头和大肌肉如电子游戏中的恶魔,提供娱乐而决无伤害(或曰聋子的耳朵,摆设)。跟外人如此,跟黎俐更无例外。狂怒之下,他也只会跺脚摔东西而不会伤人。黎俐深知这他这一美德,但把它看成是人性之软弱,外强中干。

转过身,小宝正在楼梯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他走过去,在楼梯上缓缓坐下来。小宝靠着他也坐下来,抱住爸爸。林开源回抱小宝的肩,感到孩子在颤抖。他搂紧女儿,忍不住自己也洒下了泪。

他们父女俩在楼道顶上这样坐着,坐了好久。林开源情绪渐渐平复,心里竟冉冉升起一股快慰。黎俐在他感情中已经死去。小宝目睹父母的冷战日益恶化,小小人儿当然无可奈何,只能向弱者表示悲痛。林开源想,与小宝一起经历悲哀也是一种快乐,怪不得舞台银幕上的悲剧跟喜剧一样都供娱乐。

黎俐在楼上梳洗换装,在卧室过道和浴室之间脚步急促地走动。最后急步下楼,越过坐在楼梯边的林开源,拉起女儿说,“走,跟妈吃午饭去。”小宝不情愿地站起身。她知道父母和解不可能,还是可怜巴巴地试探林开源:“爸,一起去好吗?”

林开源看看女儿:“我不饿你去吧。”

他又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听女人利索地把车倒出车房,发动机声很快远去。林开源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事到如今,无可逆转。他必须采取行动,一刀两断。但是应该先给田达维和潘德龙讲一讲。

 

田达维相信二十一世纪是女人的世纪。

开始他并不在意女上司的心计。刚一见面,以男女之间的天然关注,田达维对其印象颇好。玛吉-埃德伯格是个漂亮而且对时尚敏感的中年女人。她脸型小巧精致,身材饱满匀称,一头华丽的黑发。她的风格简单优雅:Chico’s流行办公室便服无领上装配短裙(上有东方文字暗花),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腿,十分合体。

玛吉的美色来自犹太人与”外邦人”的互补混血。她随母亲一系姓Edberg,至今未改。母亲是波士顿大学教授,出自纽约的犹太人家族。外祖父在纽约开律师事务所,外祖母则从事国际红十字会的工作。玛吉的父亲一系源于很早的欧洲移民,有丰富的种族背景,苏格兰,爱尔兰,法国,丹麦,德国,印地安人,等等。她父亲也是律师,专长于民权案子,在纽约有相当的名气。生于五十年代后期的玛吉,受自由派家庭社会氛围熏陶,被放任的长辈们所宠爱。她教育良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一心要做出一番事业。只是自由派的环境充满了各种干扰,在嘻皮文化年代浪费了一些时间。经历离婚,进入中年以后,紧迫感日增,玛吉难免有超之过急的责任感,对人际关系过敏反应,多少有点hyper (过度亢奋)。另一方面她积累的人生练历又使其玩世不恭。说到底,什么事情都是游戏一番,或者说是狗屁。这些互相矛盾的东西使玛吉有点乖张,行为难测。

她的新英格兰口音来得干脆老练,信心十足,欢迎田达维加入本部门,“我们期望戴维不光干好现在的项目,而且拿到新的项目!”她转过脸,一双绿色的大眼睛照准田达维,放慢节奏强调:“这就是我们雇你的原因。”

散会之后,玛吉叫田达维留下,和他单独讲了半天团队工作和交流。她右眼半闭发睏如梦,左眼却流波闪亮。那眼神使人觉得危险,仿佛她高高在上洞察一切凡夫俗子。她告诉田达维,有问题,有建议,都找她,“必须及时,别顾虑,随时打电话,送电邮,O-K?”跟客户和公司上层打交道也必须通过她,“有统一的交流渠道才能提高效率,避免误解,OK?”

这通人人都知道的说教,更多的为了控制下属,而不是什么提高效率。象田达维这类资深技术人员应该有同客户和公司高层管理交流的机会。特别是玛吉那一声声拉长的O- K让田达维不舒服,觉得自己成了学生,她是论文导师似的。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回了声OK,马上感到自己有点蠢。尽管他英语流利(在巫山乡下就由父亲教起的童子功),与人交往时却常常缺乏灵敏的应对技巧,不会所谓的幽默表达和插科打诨。他把这归结于自己善深思而拙于机敏,常常为之懊丧。

流行的统计软件SAS和其他几种数据分析软件在处理大规模流行病调查数据时,不仅操作极为烦杂,耗时费工,而且不能恰当地纠正复杂设计造成的偏差,可能引向错误的结论。田达维在完成统计博士学位后就这方面作了大量阅读研究,把自己的思考扩展到流行病学和软件工程去了。他的几篇论文在统计学年会上集中讨论这个问题,引起了联邦卫生部和几名大学教授的兴趣。他与这些人保持联系,想争取投资来发展新软件。这当然会违反玛吉统一交流渠道的政策。但是他顾不得。

亨利张在国家卫生研究所眼科所当研究员,项目小头儿,也是临床眼科大夫。在中国大使馆春节招待会上,亨利代表华裔生物医学会讲话,给田达维印象很深。由林开源介绍,他认识了这位侨界领袖。亨利张仪表优雅,彬彬有礼,总是面带微笑。在华盛顿华人侨界圈子里,他和太太郑明蒂十分活跃。据称他们俩都是满族皇室后裔,分别属正黄旗镶黄旗。虽说多少代人了,居然仍然保持贵族气质,为人慷慨,广交朋友。也许亨利张能给他出主意。田达维打电话请教他。

 


   2.

“申请小公司研究拨款,”亨利张在电话上不慌不忙地说,“卫生部每年都有很多这类拨款--其他部也都有。你们公司多大?是不是少数族裔或者妇女所有?那好,算是妇女所有公司,够格申请这类拨款。你已经作了重新概念的事,论证了必要性和可行性,提出了软件发展计划。你现在只需要把你的东西改写成拨款申请书,也可以叫投标。很可能你会拿到钱!问题是这种拨款不够你用。这只是种子钱!他们设计这种拨款项目来就要你去另外找钱。但你拿到拨款就可以作一个简单的小样品,实际上只消完成可行性研究。拿这小样品再去找大笔风险投资,就容易多了。我告诉你他们的网页,等一等。”

亨利张讲话娓娓动听,抑扬顿挫,却不容人插嘴,把事讲得清清楚楚。准确恰当的节奏是其诀窍,每一个停顿都令你反思,注明还有更重要的信息在后,让你无法打岔。田达维觉得自己就需要学会这套技巧。平常用侨界领袖这个词,多少有点揶愉。现在看来,亨利张真是个人物!只是亨利张最后一句话有点怪:

“田达维你信主了吗?”“什么?”“信主,信天父。”田达维有点尴尬:“没有,不过我…”他灵机一动,加上:“我信一把刀!”“什么?”这下该亨利张怪异了,田达维笑起来:“我信我的刀,它可以帮助我做成各种事情!”亨利张倒认真了:“真的?什么刀?”田达维才觉得自己有点轻浮:“是把古剑…请别在意亨利,我是开玩笑。”亨利张很有度量,也笑道:“哦没关系没关系!田达维,咱们改天一定再好好聊聊。”

莫非亨利张也是那类有点走火入魔的基督徒?田达维自知是个无可救药的无神论者,想信也没法信。

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一位公共卫生学教授通过电邮告诉田达维,他极力支持他的计划,又打电话来,笑着说,“而且你知道吗,我每年参加卫生部的拨款评审!”田达维打电话给卫生部曾索取过他的论文的统计学家,得知当年的拨款项目申请在两个星期之后到期。那人告诉他:“马上写申请计划!我提前恭喜你!”田达维发电邮给玛吉,报告此事的发展,建议开个会讨论是否马上着手投标。还电话留言给她,提醒她务必收读他的电邮。又下载了有关拨款项目文件和表格等她回应。

在业务上他从来没把玛吉认真放在眼里。她无法在技术上对这个项目作判断,但至少会从公司的角度看到此事的商业价值。爱肯思拿到拨款,开发软件,挤入市场,获取收益不说,对公司在其它相关项目的竞争都大有好处。田达维满怀信心地等候玛吉答复。几天过后,没有回音。他只好上楼去找她。

“知道了。这两天太忙,来不及仔细看,”玛吉点头让他坐下,仍然向着她的电脑屏幕。

“只有十天这项目申请就到期了,”田达维有点不耐烦,他不想坐下,“我给你又送电邮又留言的,就是因为时间太紧。”“哦,不是合同,是拨款,对吧?”她冷冷的语调,不停地敲着键盘,还是不瞧田达维,润泽的黑发垂在脖子上,镀金耳坠微微抖动,两面分别嵌着红玉的“爱”与“和”两个简体汉字。这女人喜欢东方玩意儿…

“是拨款,但是我把握很大!”“多少预算?”玛吉问。她柳眉轻皱,心想:说话真冲,这个戴维真跟其他中国人不一样。他还没到经理位职,就跟所有男经理人员一样,野心勃勃,不听别人的,尤其不听女同事的意见。他们东方文化美伦美焕,但骨子里都是性歧视。

“帽子是十万,但是他们可能给二阶段的追加,而且…”

玛吉终於抬起头来,绿眼睛直视田达维,连连发炮,“我跟你说老实话戴维:第一,你这个项目太小。第二,政府拨款项目没利润可赚。第三,我现在正忙着两个大项目投标,都快发疯了。很谢谢你的主动性,O-K?”拉长的OK,一闪而过的职业微笑(嘴角一咧,马上收拢,白人女子特有的礼节,意思是:你很乏味,但我以礼相待)。那微笑相当冷酷。

克制。那对绿眼珠很Q嘛!田达维告诫自己,反倒坐了下来,架起二郎腿,“能不能让我解释一下?”“对不起,我真没时间,”玛吉不耐烦了。她打心里不喜欢田达维。看看他圆脑袋,圆脸,不断搜索的眼神!我们这里亚裔员工不少,没见过你这么逞能的。

“这件事远不止是卫生部拨款。拨款只是第一步。我们可以找到风险投资,最后的产品有相当大的市场前景,不光是联邦政府州政府有需求,私人企业也会有。而且,发展起来还可以牵动我们投标其它项目。请你再看看我的电邮。我同艾倫也提到过,只是那会儿还没想到卫生部的机会。”亨利张式的陈述,田达维竭力放松自己的声音和表情。

“OK,那你写个初稿吧。”玛吉敷衍。说真的,田达维说得有道理,她应该给予支持。但是他那自负的神态,故作耐心的语气,都显出对女上司的俯就,好象在婉言规劝反应迟钝而又不用功的学生。

田达维站起来,“谢谢,过两天我需要编辑支持。”达到这一步这就可以了。

“到时候再说吧,”玛吉神态悃慵,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这女人没市场眼光,更不懂技术。不过,田达维还是为自己走出第一步而高兴。

这可是他的宝贝!田达维集中全副精力加班加点,在办公室干到晚上八九点。他坐在地铁里看打印的草稿,在梦里改写了原来设想,还给设想中的软件起了名字EPISYS,谢绝了拓拔放星期六晚上的聚会邀请,终於写成了拨款申请计划书。东西打印出来,他一边喝海涅克,一边重读文件,十分满意。他连夜把文件电邮给玛吉,要她安排编辑人员完成投标书。他知道编辑图像设计组的人很拖拉,得多给他们几天时间。

星期一早上,田达维参加传染病研究组月度工作会。路易斯-刚扎勒斯要他帮忙审阅刚完工的报告,一忙就已是下午三点。突然想起他那宝贝,急忙打电话问编辑组的迈克收到他的文件没有。迈克说不知道。他有点急了。给玛吉打电话,只有留言。等到第二天,仍没消息。田达维真着急了。她这一推迟,那些破编辑再拖拖拉拉两天,肯定会误事!正好从会议室出来一群人,田达维一下听出玛吉的嘻笑声。他赶紧出去迎面拦住。

“玛吉,你收到我的文件了吗?”玛吉嘻嘻哈哈的走过来,冷不防被这个人挡住,有点扫兴,揶揄道:“哈罗,戴维你好吗?你是不是忘了说‘excuse me’?”周围的人都笑了。

田达维顿时尴尬,自己又唐突了。他不肯打圆场也不会闲扯,硬着头皮说:“我是说你收到我的电邮没有?昨天发的。”玛吉幸灾乐祸之余,似乎自觉有点过分,微笑问,“什么电邮?”。

“卫生部小公司研究拨款申请的事。”“Oh yes,你的计划书。还没来得及看,一直开会,”玛吉迈步要走,“明天好吗?”“你没时间看就转给编辑图像设计部去吧,我怕他们来不及。限期是星期四,后天!”“我得看,是我这个部门的东西嘛。”玛吉雍容一笑,又要走。田达维忙跟上。

“内容方面没什么可改的,我有把握。迈克他们一上手就要一两天,校对,编辑,作格式什么的一大堆事。来不及了。”“迈克是个好编辑,很清楚时间限制,”玛吉听出田达维对迈克等人的轻视,有点不快,瞪了田达维一眼,“我得上楼开会了。”“那我就直接把文件送给迈克。”田达维乘机绕过她。

“闹了半天,你就是不要我参与是不是?”玛吉一个嘲讽的笑,这个亚洲人也在玩办公室政治了。

“你不是没时间吗?再说,你真的无法帮上什么忙,都是技术性的东西,没什么管理方面的…”“啊狗屎!”玛吉打断了他,把手里的铅笔一扔,铅笔在走廊拐角处的垃圾盒边上蹦得老高。这个戴维居然捅她的软肋,说她不懂技术!她漂亮脸上皱起两道厌烦的眉毛,一双巨眼瞪得圆圆的:“我们有的是项目!上百万元的招标就摆在我桌上!要是你那个来不及,就别硬上了!”她进了电梯,气呼呼地按键,电梯门关上。田达维站在那里愣了一下,没来得及说,那些百万元项目你都能拿到吗?但立刻有点高兴,她终於冒火啦。

公司副总艾倫-皮特曼正在佛罗里达度假。秘书说她每天查看两次电邮。田达维只好电邮艾倫-皮特曼,告诉她这个僵局。一小时后玛吉打电话来,声音谙哑,说她已经溜览了申请书,写得不错,文件已在迈克那里,将按时送交卫生部。

“多谢,玛吉!”田达维放下电话,自语道,谢天谢地,皮特曼支持这事。

两个月后好消息传来时,田达维和玛吉-埃德伯格在新奥尔良开会。艾倫-皮特曼打电话给玛吉,说卫生部拨款十万美元给爱肯思一期开发EPISYS。几乎同时,由加州那位教授牵线的巴尔的摩联合资本(一家风险投资银行)与爱肯思签订合同,同意分两年投入二百五十万美元用于发展,制作,和初期市场开发EPISYS。电话里,艾倫-皮特曼沙哑的女中音带着笑,“玛吉看来你真知道你在干些什么,越学越聪明了!告诉戴维向他祝贺!”

 


   3.

玛吉放下电话,喜笑颜开:“戴维,你成了明星!公司任命你为项目主任工程师和资深统计师,主持项目开发!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今天晚上一块儿去Mr.B?”“什么?”田达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Excuse me?”“一块儿去晚饭,”玛吉笑得灿烂,她发现这个冲劲十足的亚裔天真得可爱,“有空吗?”女老板的殷勤使田达维有点受宠若惊。这以前连午饭她都没有邀请过他。尽管他已经跟两个密西根老同学约好去波旁街喝酒听克金爵士乐,老板的邀请是不能怠慢的。田达维不得不违约了:“当然,几点?”

田达维同玛吉步行去皇室街的Mr.B’s Bistro。这是新奥尔良口碑最好的克金餐馆之一。幸运的是,一年一届的Mardy Gras狂欢节上周刚结束,戏称为Big Easy的城市宛如床戏高潮之后,松弛瘫软精疲力竭。街上空空荡荡,行人十分闲散。Mr.B这样的好餐馆,直接去就可入座。

在临街的楼上阳台上,花木葱笼。两名侍者替他们摆好座位,放好菜单。楼下有人在弹钢琴,慢板布鲁思,情调忧郁。“对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来说,这是新奥尔良最佳时节,”玛吉坐下来,环顾四周,略带感伤,“再不象以前啦。”她当年颇具竞争力,常和几个霍普金斯的女友来此展示胴体。那是最美好也是愚昧无知的岁月…

田达维悟到了玛吉言外之情,他看着面前的女人。玛吉的脸在黑发环绕中,显得苍白,比金发女人少些俗气。她一双绿眼仍带秋水,化了点淡妆,细长娥眉,匀匀唇膏,戴着一副便宜的无名设计师耳坠(华盛顿的专业妇女时兴这种个人化风格抽象的首饰)。田达维不由得浮起一丝邪念,这老练女人自有入格风韵。倒退二十年,玛吉应是狂欢节抢手的货色。他检视的目光恰好与玛吉收回的目光相碰,俩人同时一笑。

玛吉要了Yaya汤,田达维要了海鲜汤,他们掰着Mr.B的面包喝汤,然后就着沼泽啤酒吃克金酱小龍蝦。田达维好奇,又要了一盘熏鳄鱼肉和红豆米饭。

一杯酒下肚,玛吉满面春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俩都是赢家。玛吉看出这个亚裔真有本事,尽管俩人化学成分不和,还是应该好好共事。她对田达维推过来胡桃糕。,说:“一到NOLA,我死也要吃上这胡桃糕,管他妈加几磅体重!你尝尝。”“不错!”田达维说,感到玛吉还真热心。

“Congrats戴维!你知道那天我头疼得要死。我进你的办公室就头疼!你的狗屎话气得我到外面走了一大圈!当时天还下着雨!”“那天?真的?”田达维把一勺胡桃糕放进嘴里,不知该说什么。他说了狗屎话?好像他倒成了反对派。

玛吉呡了一口啤酒,轻轻哼起一首歌:人人都是父母所生却把人生搞得混乱不清无休无止,互斗相拼也许是我自己有点毛病搞不明白那些理论…

她停下来,呡一口酒,对田达维一笑,眨眨眼,无语地问:不是吗?

田达维:“Wow…真象芭芭拉-思翠珊!”玛吉自在轻松,很有味道。田达维正好也很喜爱那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著名歌星影星,是个反战自由派,特别在知识界红火,至今都没过气,她的CD从不打折卖。

玛吉不计前嫌,友好爽快,伶牙利齿:“戴维知道你猜艾倫说什么?她说我傻瓜—不会用人。她把你看成是公司难得的人才,要好好发挥你的才干…她就跟我大姐姐似的。我和皮特曼一家都熟。我还在读大学本科时,她就叫我来爱肯思实习,读完硕士之后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OK,不管她怎么说吧,放下手机我马上回办公室把你的计划书看了,作了改动,叫迈克立刻接手。他们正忙着做人口局的大报告。我叫他们马上停下来做我们的投标书。这是我们这个部门的事嘛!”

作为部门主管,玛吉理所当然地自以为有功劳。她由衷的快活,甚至喜欢田达维的机灵的眼神了。田达维反倒有点难堪。他并不知道她对投标书作了什么改动--他拿到编辑定型后的文本还仔细看了一编,除了若干句法修改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改动。玛吉一口一个“我们”听来有点别扭。

田达维毫无酒意。他要给玛吉来个软钉子,笑笑说:“你知道玛吉,我还真应该感谢你。要不是你摔铅笔发火骂这项目不值,我还没那么大劲头去找艾倫-皮特曼呢,那这事也就作罢了…”

玛吉满脸微笑定格了一秒钟,又恢复了动感。她若无其事继续自己的话头:“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期待你做这样的事!我知道你会干好的!”

酒精使玛吉脸红,“EPISYS的成功取决于团队合作。也就是你我的合作。我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算啦,讲点别的什么吧?”

乙醇慢慢地沁入中枢神经,开始卸除日常规范的装甲。田达维叫了第四瓶啤酒,给自己斟满了,举起杯子:“真的,你也没讲腻那套管理理论?我都听腻啦!”“你要听什么戴维?”“实话!”田达维吞下一大口啤酒,又对玛吉晃晃酒杯。

“OK,那我们就讲实话!”玛吉笑道,跟田达维碰杯。

“二十一世纪属于女人!我对此坚信不移。老板,你知道我就会技术。你呢?你什么没有?情商,亲和力,交流技巧,侵略性,领导精神,自信心,争名夺利,公司关系,办公室政治!这些成功的要素,你都占齐啦!”“得啦,戴维,别以为你们东方人真的无法看透!你的能力何尝又只在于技术呢?如果没有雄心你干吗到爱肯思来另起炉灶?”“啊哈,玛吉那就是你对我抱偏见与戒备的原因?”“什么偏见戒备?戴维你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你可以比你的老板聪明,但绝不能显得比你的老板聪明’?”“哦, fuck it,玛吉!”田达维借着酒意大笑。这个发现使田达维惊喜。老板承认他田达维比她强!他猖獗起来:“玛吉,你不是看重你我之间的合作吗?来,为合作干杯!”

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挑衅地看着玛吉。她却没喝,只是手握杯子笑盈盈地与他对视。他抓过她的瓶子要替她斟酒。她把杯子轻轻移开:“谢谢,还有的是时间…这路易安那沼泽酒毒性厉害!”

玛吉的人情味使田达维有点感动。最伤害田达维自我价值感的是美国人对他人漠然置之的态度。在美国十多年,这种伤害感就象癌,发作越来越频繁,痛苦越来越难忍,却难与人公开讨论。从密西根读研究生时起,人们给他智力与学业很高的评价,而对他其它方面的东西却毫无兴趣。似乎他是另一种生物或者什么思维机器。他的情绪,爱好,欲望,仇恨,道德,都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值得或无法理喻。除了在智力(集中在数学)上有交往外,美国同学与他来往极其肤浅,日常的寒喧,哈罗你好。其单调乏味有时令他厌烦。

淋浴之后,田达维躺下,一时无法入睡,拿着遥控胡乱扫描电视频道。有人敲门。他问都不问就把门打开。果然是玛吉。玛吉显然也刚洗完澡,头发蓬松,穿件长T血,一挤就进来了,笑迷迷的:“厌烦那沼泽酒是吧?来让你醒醒…”说着晃晃手里的一瓶红酒,叫:“杯子!”

田达维找了半天也找不见正儿八经的酒杯,只好递给她个大咖啡缸。

“OK,戴维”玛吉象小姑娘似地咯咯笑,把酒古嘟古嘟倒了半缸,转身说,”来呀…为合作!”

田达维尚未会意,惶恐中凑过去,却见玛吉捞起自己的T血,把个活脱脱的水蜜桃释放出来,浸入酒中,把红酒挤得满满的一大杯,喜笑颜开:“喝…”

 


   4.

田达维一时发懵,不能相信眼前的器官和红酒是真是假:“Wow, wow…”

“嘿你我不是要合作吗?”

“当然,合作…”田达维气血上冲,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抓住女老板的手,夺过咖啡缸往桌上一放,就要动粗。

玛吉叫,“别,叫你先喝酒!”田达维并不答话,搂住她的腰往床边拽。

“真他妈傻,”玛吉笑着,一手搂住田达维,一手把电视音量按低,又把吊灯关掉。墙边起夜灯的光很暗,两个人的视线相互穿透,拨开茂密的黑发,那对绿眼睛右边神色渐渐涣散迷茫,左边一只却在昏暗中忽闪着发亮。玛吉变形为一只软乎乎的大猫,她的爪子抠住田达维的腰背…

销魂之后,玛吉起身理顺头发,端起红酒,悠悠然呷了一口,看着无声的电视屏幕,微笑着自语:“哈,我的第一次亚洲体验…”田达维不知如何应对:“So?”“我以为亚洲人懂行些…嘻嘻…”“怎么呢?”“我以为你不至于这样…”“不至于哪样?”“Silly! Well well,我看你那身小肌肉还不坏,谁知道…”田达维无言以对,看看玛吉云鬓还乱,索性又伸手擒住那猫…

第二天田达维醒来,玛吉已经不辞而别。一霎清明雨,天色阴沉下来。他摸摸背上的抓痕,想起昨夜星辰昨夜风,觉得莫名其妙。他的性探险又有所斩获,但是猎取的却是一头无法辩识的怪物,甚至有一种自投罗网的焦虑。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琢磨,越想越烦。他忐忑不安地上了去机场的面包车,希望能在哪里侥幸碰上玛吉,把话说清楚点。

果然在飞机场一家礼品店外面,田达维看见玛吉正和卫生部的两个人在说笑。她的目光扫过田达维,如路人一般,视而不见。

他也顾不得太多,走上前对玛吉致意:“嗨What’s up?”“嗨,”玛吉一本正经地微笑,甩过她的茂密黑发,对那两个人说:”我的同事,戴维-田博士…这两位是疾病控制中心的…”

“嗨,”田达维心不在焉地跟人打过招呼,问玛吉,“怎么不说再见就消失了?”玛吉扫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转头继续跟卫生部的官员聊。田达维站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酬。他的航班不到三十分钟就要起飞了,必须跟玛吉私下说点什么。

“玛吉,”田达维终于不耐烦了,打断女上司,“你的航班是几点?”玛吉仍然没有反应,跟人聊得十分起劲。

田达维失声叫:“玛吉你的航班是几点?”玛吉这才不紧不忙地看看表,应道:“还有一个多小时,戴维你着什么急,你又不同我一起走。”那两个人瞪着田达维,象在说:这家伙行为古怪!

那一场风流不明不白,田达维心里本来就不踏实。看到玛吉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更恼火了,忘了自己在对上司说话:“嘿玛吉,我得跟你讲几句话!”又对那两个人敷衍一声:“Excuse us!”玛吉这才朝他转过头来,面带不满,打起官腔:”什么话这么着急戴维?回去不能说吗?”“不行,就得现在说。我只有二十几分钟就起飞了…”她款款走前两步,拧紧栁眉,对田达维说:“看你这样子!有什么不得了的事?”田达维傻头傻脑:“玛吉,我们可不可以换航班一起走?”玛吉打量着下级兼露水情人,抑制住厌烦情绪,放缓语气,露出她特有的残忍微笑:“别担心,没事。你先走,回去再讨论,OK?”她轻轻推推田达维,又拉长调子,不容反驳,“OOOO-KAY?”

“Not OK!你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田达维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忍住没骂出B字来。

“Bitch,OK?!”玛吉也嗤牙咧嘴,“拜拜戴维,明天见!”说罢扭身走开了。

回公司之后,一切纳入正轨。玛吉与田达维打交道的方式恢复了原样,正儿八经,不冷不热,极少有单独交谈的机会。田达维稍有言语举动,玛吉即发出强烈的无声警告:你有精神病还是犯罪倾向!几次摩擦过后,她成功地把新奥尔良那一夜情转化成了田达维的幻觉和妄想;若要重提这一妄想,则后果不堪设想。田达维感到屈辱,痛悔莫及,他己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想到玛吉仍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寒而栗。他的愚蠢的小尾巴给她抓住了。床上的事,都是男人的罪恶。女人总是受害者。但他始终搞不明白事情的实质意义。是他被玛吉勾引了玩了,还是他冒犯玛吉把上司给“蒸”了?或者仅仅是男女酒后的放纵胡闹?这种别致的收场,究竟是因为自己本事太菜,还是那女人太刁?玛吉是一个冷酷的谜,斯芬克斯。

田达维的异化过程始于新奥尔良那一夜与玛吉的“合作”。

 


  5.神女有国籍

潘德龙听完林开源简单的叙述,不紧不慢地说:“你错了。”他反对林开源离婚,认为黎俐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坚忍不拔,吃苦耐劳。在海外谋生,有这样的妻子,是林开源的福份。两口子必须同舟共济,化解问题,好好过日子。

林开源本来已经做了决定,告诉潘德龙只是为了得到支持,不是劝告。他不高兴了:”你根本没从我的角度想问题!尽他妈的大道理,说教。”潘德龙自信正是为林开源着想才坚持劝他。他说:”老实说,毛病是在你开源身上。老是嘲笑黎俐混不到学历,干什么事都不行,能力低,眼光高,等等…那是灭自己的志气。”“我宁愿她在家里呆着,别老折腾,弄得她自己和别人都受不了。我们经济上完全可以过下去嘛。”“那恰好大错特错!”潘德龙笑道,“你的老婆不是那种自甘平庸的女人!都知道你那小麻雀公司干得红火,是因为你对大家都很支持,公正慷慨,放任自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在家里对黎俐却是另一套标准。加以各种限制。你对外人都信任支持,对自己的亲人反而轻视?何况黎俐恰好又是个烈性女人…”“烈性女人?”感到潘德龙对黎俐的赞美实在过份,林开源又好笑又好气,“哈,那都是我的错了?你根本不知道她跟其他人的事情…”“跟谁?什么事情?”“德龙,你就跟在红楼梦里似的,女人是水做的,都好。你没跟女人过日子,好多事跟你说不清。”“什么事情?你搞确实没有?”潘德龙只是不信。

“唉,德龙你大而华之,对油盐柴米从不在乎。对男女夫妻之间的麻烦知道多少?”

沉吟几秒之后,潘德龙说:“我跟女人也过了一阵子。”林开源:“跟谁?从没听你说过呢?”“我发现我不是过日子的料。开源你应该好好过下去。”

其实潘德龙不久前已经由人介绍与新来美国的一名北京女子认识后同居。潘德龙天性散漫,仍然一如既往,天天早出晚归,任凭女伴一个人在家守空屋。更糟糕的是,潘德龙财务上从来就毫无节制,喜欢花钱买各种新奇玩意儿。家里膝上电脑和笔记本电脑就有五部,一大堆价格昂贵的专业摄影设备,电脑软件,还有各种专业和消闲的书籍杂志,而且对各种公益事业慷慨捐助。他每年对国际大赦组织,绿党,儿童保护基金会,乳腺癌协会,生物道德学会等等,捐款不下三四千元。而对家庭建设潘德龙却毫无兴趣,一直住在公寓楼,凑合用一些学生时代的旧家具。他对这女人也很好,现钱信用卡放在家随她使用,只是没有通常成家过日子的心思。这少妇三个月过下来,明白潘德龙是好人,但不是成家立业,可以结婚的丈夫。她把钥匙放在厨房桌上,留了一个条子:“晚饭在冰箱里。我走了。请保重”。据说她去了西海岸。这一段情事,除了介绍人之外,潘德龙还从未跟人提及。

听潘德龙讲了这段经历,林开源倒自愧不如:“只是你的境界太高,超凡脱俗,我做不到。”

田达维从停车场走出来,远远见林开源在公寓门口抽烟。

“等了好久啦?”林开源,扔掉烟头悻悻地说:“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这跟黎俐的事无关,反正我这也用不着了。”田达维笑了:“我就觉得你们要出点什么麻烦…进去说吧。”"达维,我们完啦,是跟你说老实话。""怎么回事?""我决定了:跟她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Shit! Fuck up…哎,你当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嘛?""黎俐跟那老头儿睡觉…""什么老头儿?""就是那天在银都川菜馆那家伙,叫比尔的。"

田达维听完林开源的故事,并不反对离婚。但他坚决反对林开源自己提出离婚。他替林开源系统分析了跟黎俐的关系。说要修复婚姻关系已极其困难,而离婚在美国对男的绝对不利。林开源有公司,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如果他提出离婚,要吃大亏。女儿的监护权他多半拿不到,抚养费可不会少,还可能要负担黎俐的生活费。还有刚买的本田车也可能丢!权宜之计是走,最好去西海岸或者外国旅游一趟,由老婆去跟比尔发展关系,不见不烦,避免冲突恶化。回来再说。要离婚就由女人提出,以减少自己的财务损失。

林开源喜欢田达维一门心思只为朋友实利着想,毫无道德判断:“达维你这套咨询我听进去啦。有件东西早就该给你看,老是忘…今天总算带来了。”他回身从车里取出一包东西,说:“进去看。你肯定喜欢!”

田达维拉开纸袋,不觉怦然心动。那是一幅女人的仰视油画肖象。大约高四十公分宽二十公分。但见:黑发丰茂如夜色深沉,前额光润如远山黛眉弯弯如烟柳,既慵倦又体察的眼神忒俱诱惑力。一座高鼻之下,朱唇微启,露出闪亮玉齿。脖颈颀长裹满了精美的黄金项圈。复杂的几何图案把背景及衣饰融为一片平板,却凸露一半酥胸…只是再往下,胳膊肘手腕儿肚皮就潦草起来,笔触粗大,仅仅勾勒出关系,艺术家已经心不在焉,要不然就是用光了颜料。

林开源观赏田达维惊讶的表情,十分得意:“这画框是我做的,原来那框子已经破得不象样子啦…瞧,多漂亮的樱桃木,在Home Depot买来的,整整弄了一上午…”他用食指弹弹画框。

“Judith!”田达维顺口拼出画幅角上那几个字母。

“什么意思?”林开源问。

“该我问你呢!”林开源说:”这是我几星期前在公路边的汽车房摆摊上买的,才二十五美元。至少不是印的嘛!黎俐讨厌这画,说是邪门儿,不能挂在家里…”“好熟悉的眼神呀!”田达维不由惊叹,”真是似曾相识!”却说不出究竟这画勾出的是什么记忆。

“Judith当然是女人的名字。是不是什么女神像啊?”田达维仔细推敲:“没错,这画可能跟宗教有关。啊哈,我心目中的巫山神女,就是这个样子!”特别令他震惊的是这个女人的眼神,那种胁迫感,简直有点叫他毛骨竦然。

“这外国人怎会象巫山神女?”林开源不以为然。

“神女还有国籍?哈!”“好象没画完似的?”“是画家画得不耐烦了…有意思。”林开源很得意:”你慢慢儿欣赏吧,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来,“先得安排公司里的事,叫副手顶上一段时间…”田达维还在研究那画,“多谢多谢开源!我要把她挂到办公室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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