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袋花生 作者:木瓜


 

 

  半袋花生


    连队通向外界是一条约2米多宽的土路,路左侧是一人多高直立的土壁,壁顶往上是连绵的山,山上稀稀落落排列着一行行细细的橡胶树,在林带之间裸露的红土上散落着收完花生后留下的已经干枯的枝叶。路右侧坡底有一条窄窄的被草覆盖着的水沟,紧贴水沟那一侧是傣族人的稻田,即将成熟的稻谷如同一层柔软的地毯铺满了这块沿山脚变化的长条平坝地。曼甩寨子就在平坝地那一边。

休息天下午,俩重庆知青相约外出,路一出连队即缓缓下坡且在前方转了个弯。

弯道处他们突然发现一个傣族小女孩匆匆地从山上下来。

小女孩惶惶的神态及她手里拿着装有东西的布袋引起他们的警觉:她跑到我们山上干什么?布袋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看她那慌慌走路的样子,肯定拿了我们队里什么。

小女孩被拦住。

小女孩家就在曼甩寨子,如果不是与这俩个大汉人偶然相遇,她越过土路下到坡底穿过稻田很快就可以回家。

这条土路上平时绝大部分时间不见人影,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二个汉人呢?小女孩肯定在为自己的疏忽懊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害怕,她感到惊恐和不安。

女孩手中的小布袋里装有约半袋花生,估计三、四斤。这是她从汉人收完花生的地里检来的。也许她觉得从汉人山上检东西本身就是一件偷偷摸摸的事,如今被抓住自觉理亏所以也不争辩。

在二个理直气壮的大汉人面前,她显得那么地瘦小,如同一只温顺的小鸡。她的身高只到重庆知青腰部的位置,估计也就7、8岁。她不争辩很可能连汉话都听不懂,更不会说。她还太小,从未遭遇这样的事,她只是害怕。

她的小手紧紧的握住布袋的上口低着头一声不响,圆圆的黑红的小脸上汗水沾着少些泥灰,头发软软地塌拉在前额上。

那天,我从场部办完事回来,快到连队时弯道一转看见二个重庆知青和一个小女孩站在前面路中间,这让我奇怪:发生什么事?好奇心促使我快步上前。

“看,领导来了”。见我走来,重庆知青对小女孩说。

我不是领导,他这样称呼我也许是为了吓唬小女孩,或者认为仓库里的花生本来就是由我这个文书管着,此类不讨好的事理所当然地推给我去处理。

领导的称呼让我心里美孜孜的,于是煞有介事的问:“什么事”?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下我这个“召龙”(傣族话:干部、领导),眼里含着惊恐和哀忧,不说一句话又把头低下,双手把布袋紧紧捏在胸前。

事情很明了,这小龙英(傣族话:小女孩)竟然跑到我们的山上检花生。

山上的东西是谁的?是国家的。虽说是在收完花生的地里检的,但它们依然属于国家的财产。国家的东西怎能允许私人上去检呢?别说是傣族人,就是自己连队的老工人明里也是不许的。

我几乎就没加考虑,当然是没收!它就象1 1=2那样简单。

当小女孩知道自己辛苦检到的花生要被我这个带眼镜的“召龙”(干部、领导)没收后,突然“哇”地一声扭头哭喊着奔向下面的坡地。

那瘦弱的小身影很快消失在田埂上。

半袋花生被我毫不费力地拎回连队,在仓库里我反转布袋,它们瞬间就被撒落到1米多高的花生堆上。

花生堆依旧默默地保持着原来的形态。

小布袋被我随手一扔,它飘落到仓库一角,惊动了正在啮咬花生的老鼠。

十多天后,那半袋花生以及我们连队里收获的那上千斤花生晒干后被拖拉机拉到场部。而后它们会被拿去榨油或者有什么人享用它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一日三餐我们的碗里依旧少油缺菜。

几年后我回到上海并成了家,女儿很快也长到我腰部的高度。她圆圆的小脸充满了无忧的快乐。她读书、学画、拉琴,做着童年美丽的梦。

看着女儿天真的模样,我脑海里常常会陡然地、莫名其妙地闪现出当年被抓住的那个傣族小龙英(小女孩)惊恐哀忧的大眼睛以及在我决定没收后那“哇”的一声扭头哭喊奔走后嬴弱的身影。

十多年前不经心的一幕竟如同发生在昨天,它使我无法平静并深感内疚,真的,这种内疚感时时在啮咬着我的心。

为什么要没收呢?这花生如果小女孩不去检也是被老鼠、蚂蚁吃掉,或者发芽、烂掉。为什么情愿如此也不让别人去检呢?何况她还是一个孩子。

可以想象,一个7、8岁小女孩要检到这些花生该是多么不容易:她要在大太阳下一块地一块地搜索,在边边角角的草丛里识别被遗留的花生茎叶,一旦发觉后肯定是充满了欣喜地从草丛里将它拔出来,然后将根部的花生一颗一颗摘下来。或者是小脚踩在松软不均的地里,一边走,一边在裸露的土里寻找遗留的花生,蚂蚁小虫会爬上她的脚,她顾不了那些,只是一个劲地走着、寻找着。到中午她的肚子一定饿了,她的双腿会又酸又胀,但每一块没有寻找过的花生地又都让她升起新的希望,她沉浸在检到花生的喜悦和满足之中。

当小女孩在检花生时,随着布袋里的花生一点点多起来,她一定在想象晚上爸爸妈妈是如何地夸奖她多么能干,他们会拿出一些花生放在火堆里烤了吃,在那穷困的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日子了,这花生的香味和满足的笑声一定充满了这温馨的傣家竹楼。

但是我,就是我用冷酷和无情残忍地打碎了一个傣族小女孩美丽的梦。

花生被没收了!是被二个大汉人抓住后又被我这个带眼镜的“召龙”理所当然地没收了!那天晚上他们家里的空气里一定很沉闷,她的爸爸妈妈也许在不断地安慰她,在为她檫眼泪。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年在苏北农村因为没有田地,为了活命,他们曾在别人收完山芋(红薯)的田里挖剩留的小山芋。没有人制止他们,更不会有人去没收他们的东西,不但如此,他们年幼的孩子——我的大哥大姐吃饭时还拿着小碗到他们的家里去讨点稀饭米汤,而且每次都能吃饱。但就是他们的那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小儿子却毫不留情地去没收了一个傣族小女孩检到的一点点花生。

2009年泼水节时我又回到了西双版纳,回到了我当年下乡的农场。

在当年小女孩住的曼甩寨子里,我在傣族人家做客,和他们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菜。

我拎着相机在寨子里转悠,看到傣族孩子们在热烈的阳光下玩耍。

潜意识里我似乎想寻找什么,是寻找当年的那个小龙英吗?那个如今肯定已为人妻、为人母,并且她的孩子也应该长大成人的小龙英吗?

我无法寻找┅┅。

人说知青回访当年下乡的地方是圆梦。

被我打碎了的那个傣族小龙英当年的那个梦还能圆吗?

如果可以,我愿用一车的花生去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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