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同志 作者:木瓜


 

 

  老杨同志


    68年底到农场,我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大孩子。每天一觉睡醒早过了开饭时间,队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已上山干活。于是我饿着肚子东晃西混。69年建新队,很自然地被请走了。

新建队的领导是一个30来岁的汉子,瘦高个,景谷人。穿一身灰色的衣服,卷起的裤脚一高一低。棱角分明的脸被亚热带的太阳炙烤得干黑。

大家都叫他"老杨",不管以后他的头衔从"主任"转到"指导员",再后又变为"支书",人们依旧叫他"老杨",叫得顺口、叫得自然。好象只有"老杨"的称呼才符合他的形象。

他原本是一名普通的农工。"文革"中被卷进去参加了造反派。68年农场"划线站队",另一派统统靠边,大批知青的到来把老杨推上了现在的位置。

老杨虽没什么文化,但这小官当起来似乎也不难,既不用考虑市场,计划经济没这个概念。也不用考虑分配,没奖金,死工资。剩下的只是带着大家干活。包括种菜喂猪,烧饭背柴。当然提拔谁,用谁,有什么好事推荐谁还是老杨做主。老杨用他的眼光和标准确实也影响了一些知青的命运。

我们七八十个知青在老杨眼里也就是七八十个劳力,是男的和女的;体力好的和身体差的;肯干的和偷懒的;要求进步和调皮捣蛋的。每天除了要安排我们去干活。还要解决一些鸡零狗碎的事。老杨的日子过的忙碌而充实。

每天,早上中午二次,老扬把食堂旁树上吊着的铁块敲得当当响,大吼几声"出工了"。然后就扛着一把斧头或者锄头自顾自地往山上走,我们一行人马稀稀拉拉一歪一扭的扛着锄头跟着往山上爬。

西双版纳的山是连绵百里的红土山。当一片雨林被砍光,一把大火呼呼地烧过后,黑呼呼的山头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焦树干和树桩。老扬把活安排好后就和大家一起清理树干、一锄一锄的挖梯田。当太阳升起,如火的骄阳肆意炙烤着大地,热呼呼的空气带着焦糊味令人窒息。对于这天气,这活,老杨根本没去多想,觉得很正常,从他出生后,太阳就是这样强烈,从他工作后,就是出力气干活。不干活那是什么,是懒汉,是二溜子,老杨鄙视他们。老杨干得来劲时还会叫骂二声,对于他,骂声是一种发泄,也是一种号子,它使劳动变得不再那么枯糙和沉闷。人吗,活着就是要干,有活干,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何况还有工资。老杨对此是满意的。

差不多时间,老杨会抬头看看天,然后大吼一声"收工了",人们蜂涌而下。

洗完澡吃完晚饭,黑暗渐渐吞没了大地。周边群山黑黝黝的轮廓衬显在无边的夜空里。知青竹排房里透出的点点煤油灯光显得十分渺小和脆弱。没有值得一看的书,没有娱乐,干什么呢?于是开大会也就成了每晚的例行事务。它多少会将这沉闷无望的生活搅出一点浪花来。

操场的地上放着一盏马灯,人人自带小凳子,露天排排坐好。一把把小扇子不停地驱赶着蚊子。老杨站在前面,信马由缰:"有些人干活,不象样,那叫'猫盖屎',这样子是不行的。'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这些个道理难道不懂吗?更有些人老撑着个锄头,干活不象个干活样,这事我已讲过多次了,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老杨的话实在,却是低层次的,还在物质层面上。知青们听后一笑而已,知青自有自己的理论,知青的理论则是高层次的,在精神层面上。党教育了十多年,那些理论信手捏来: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改造世界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知青自己的理论更能影响我们的行为。几年里,老杨的"肚皮"理论和知青的"革命"理论,犹如二条鞭子赶着我们往前走。

开完大会后,老杨有时也会在队里随意溜达一圈。

一次,月光下的山墙角里,老杨突然发现了地上白花花的一滩。什么东西啊?老杨走近一看,是米饭,顿时火气往上冒:不象话,不象话!真是乱搞。于是把哨子吹得急响。大叫:"集合,开会!"知青们听到叫集合以为出什么事,匆忙到操场上排队。老杨把大家带到竹排房的一端墙角,指着地上的一滩米饭非常严正地说:"大家看到了吧,阿!白花花的大米饭,就这样倒在地上。现在开现场会!象话吗?太不象话了!这稻子种出来容易吗?我说这完全是资产阶级思想,要批判!我们以前连饭都吃不饱,可有些人就要这么搞,要不得,以后再有人这么搞,抓住开他的批判会"。

过后,老杨很自然地想到了开"忆苦思甜"大会。这是当年很时兴的活动。时兴的东西老杨也会搞一点。这些城里来的知青没吃过苦,需要教育教育。

他通知伙房搞了一点野菜、米糠什么的清水晃汤的烧了一大锅,只放盐,没有油,每人吃一碗。写字好的知青被发掘出来一展才华,"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几个黑体字写的粗壮有力,横挂在连队仓库的竹排墙上。老扬亲自带头诉苦,说什么无人细听,会场上只听到人们小声说话的翁翁声。至今只记得他说他小时侯穷的没有裤子穿,小鸡吧一甩一甩的说得知青都笑了。

除了劳动,老杨同样也关注知青的动态,当发现知青中有男女要好的,觉得苗头不对,必须制止,否则蔓延开来还了得。于是大会上老杨说:"拳头那么大一点点娃娃,就谈什么朋友,象话吗?不把心思放在工作学习上,真是乱搞。我们都三十多岁才结婚吗,那有那么多事要谈,人家一介绍,搬在一起不就行了。"老杨普通,普通得就如同西双版纳千万胶树中随意的一棵。但普通人也有辉煌的时段,老杨的辉煌是上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并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老杨的骄傲,老杨的资本。

老杨被选中,很大部分是知青的热情把他捧上去的。老杨的"肚皮"理论是上不了台面的。

九队90%多是知青,年轻人多,也就多了份激情;多了份幻想;多了想表现的欲望;更多了一点不安份。

知青自发地组织了一个宣传小分队,宣传毛泽东思想。年轻人需要一个宣泄和展示的载体,需要调剂一下枯糙烦闷的劳动。于是各色人才纷纷冒了出来,大家自编自演,吹拉弹唱,激情高昂。

老杨五音不全,不参与,不反对也谈不上支持。反正都是业余时间。

宣传队在一次分场的演出中一炮打响,掌声热烈,竟要求再演一遍。"红九连"因此出名,老扬作为九队的头,声名鹊起。

老杨红了,老杨因此而被选为边疆农场的代表去北京。

老杨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严肃而又虔诚的踏上了去北京的路。他的心里涌满了一种非常神圣的感觉。

在北京天安门,老杨的胸前别着一张红色的代表证,当他踏上柔软的红地毯时,一种巨大的激动之情使得老杨热泪盈眶。远远的老杨看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影。发自内心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是啊,对老杨来说,今天的一切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带来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改变了老杨的人生的轨迹。

观礼结束后,老杨的视野宽了,心大了,眼光也高了。老杨有了一种要到高一点的地方去发展的欲望。老杨将此藏在心底。

此后,老杨忙于宣讲,对于一个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人,邀请他巡回演讲是很自然的。幸福和荣誉是需要共享的。

老扬对宣讲似乎很习惯,也很热衷,他讲他的切身感受外加一些报纸广播里流行的话语。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经常见不着他的人影。

高潮过后老杨的生活重又归于平凡。平凡的生活使人感到单调、沉闷和无趣。于是人们希望出一点事,特别是政治上的一点小动静,有人会搞出大花样来,这是大山里的生活,也是一些人的政治需要。

记得在一个夜晚,老杨接场部的电话,敬爱的林副统帅发最新指示:"九大行星围着红太阳转……",老杨立刻用哨声把大家从床上唤醒,集合。这事太重大了,要及时地告诉给大家。当我睡眼朦胧地知道就是这么一句话立时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但我看到在灯光下老杨和一些人忙碌的身影,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激动和兴奋。他们要庆祝、要表现,他们甚至要组织人马游行庆祝到场部,忠不忠,看行动。一群平头小百姓半夜三更为大人物的一句无聊的话在忙呼,我们的民族走到这一步,要归功于一次接一次政治运动的"伟大成果"。

老杨对人生的追求有时也很简单,那就是把日子过好,用老杨的话来说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可是有一年春节,队里却没有猪可杀了,怎么办呢,老杨犯愁了,过年没肉吃,这年咋怎呢?于是老杨想到自家养的一条大黑狗,决定拿它开刀,可他老婆死活不肯。这狗立起来要有一人高,是他们从小一点点喂大的,时间一长都有感情了,舍不得。在当时缺荤少油的日子里,每一回吃肉,都能使我们兴奋几天。我们连病猪肉都吃,一条大狗的肉,对于一个家庭伙食是怎样的重要,现在人是想象不到的。最终还是一家之主老杨说了算,狗肉伴随大伙过了一个年,老杨他老婆一点未吃。自已养的感情上受不了。

之后农场经历几次大的人员变动,老杨却始终未动,这使老扬有点耿耿于怀,有点不平了。老杨想: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了。

为了安抚和平衡关系,老杨被调到分场部挂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这使老杨大光其火,对新调来的副场长横竖看不上眼。

于是老扬变得喜欢经常喝酒发一点牢骚了。

当知青如潮水一般回了城后,农场的人也渐渐地变得实在起来,人们想着法子搞钱,老杨没哪个本事,有些事也看不惯。看不惯又能怎样呢?老杨觉得无趣,人也老了,渐渐地有了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只能木然地面对。惟有那过去的时光令他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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