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5) 作者:马金


 

 

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5)


    二十、新的生活

眼下的小土坡早些天还是一片静寂的山林,如今人来人往,充满生气。章俭辛带着刘润年、关枝培等十几个力气较大的男战士到山里砍回房柱和房梁,整齐地排在空地上。李崇值领着七、八个女战士从东坡上不断地搬运回一捆捆的茅草,高高地堆在房基的旁边。我和徐师傅(徐德轩怎么也不让我们称他副连长,我们只好继续叫他徐师傅或老徐)、巫俊朗三人也将所有房柱的坑洞挖好了。

次日开始搭房架,工地上增加了一些人,建平和伟鸣也留在工地上和我们一起盖房子。在几位老战士的带领下,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徐师傅和赵师傅是五十年代的退伍兵,十几年前来海南垦殖时就有过这种白手起家的经历。在两位师傅的指导下,我们将坚硬的子京树干竖立起来作房子的支柱,将轻韧的花椒树杆作为横梁架在房顶上,只花了一天时间,几座房子的框架就搭建起来了。用不了几天,我们就有房子住了。

房屋还没盖顶,我们就遭遇了一场暴雨。那是一天中午,吃过午餐后刚开工不久,一阵大风过后,乌云便从东南面的天边翻滚而来,棉絮似的云团让霸王岭给挡住后便厚厚地积聚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中。刚刚还阳光普照,可是转眼间就变得乌天黑地,这海岛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难以预测。

乌云盖顶的暗翳令人发怵,豆大的雨点开始疏疏落落地往下掉。我从房架顶上跳下来,赶快找地方躲雨。举目四望,见离房子框架不远的地方有几棵高大的母生树,那是我们砍伐树林时有意留下来的,我们之所以手下留情,是因为需要那一片繁荫;中午开会和学习,我们就围坐在那一片阴翳的树影下进行。有两位刚挑着茅草回工地的女战士正往那几棵大树底下跑。

“来吧,我们也到大树那边去,”我对伟鸣和建平说。

我们一起跑到那几棵枝叶茂盛的母生树下躲雨。那婆娑的树冠就像一柄巨大的雨伞,密匝匝的树叶暂时将雨给挡住了。

“喂!你们几位战士别在树下躲雨,大树是最容易将雷电引下来的,危险!”赵师傅在房子架下向我们大声叫喊。他自己仍然在那里忙乎,似乎将眼下的大雨不当一回事。

是啊,高大的物体有如引雷电的天线,我怎么忘了这常识呢!我和伟鸣、建平赶忙从树底下跑开,两位女战士也跟随我们往低洼处跑。不远处有一条山沟,沟里有一股潺潺流水,与五连那条小溪差不多大小。这小溪清澈可爱,只因此处有了大水河,人们才忽视了它。与五连那小溪不同的是:这条溪旁长满了喜阴的阔叶植物。其中一种称作野山芋的植物我小时候在家乡的郊野也曾见过,但那叶子远没眼前这热带山林中的同类植物的大;这些山芋的叶子比雨伞还大,枝杆高高地向上伸着,活像一把把大雨伞。我们就躲在这些阔大的叶子底下。

我想,假如下小雨,人们往山芋的叶子底下一站,肯定淋不到雨。多好的雨伞啊,并且是大自然给我们准备的。可是,这场雨越下越大,狂风夹着雨点,猛烈地刮着。此时的雨滴比花生米还要大,泼打在人的身上隐隐作痛。在这疾风暴雨中,阔大的山芋叶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很快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轰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上炸着,闪电像一把把蛇舌剑凌厉地划破长空;这雷电好似要把人炸开,甚至将大地撕裂。跟着我们走过来的两位姑娘站在我们的不远处。那是新来的三位广州姑娘其中的两位,只见她们让这雷电的霹雳吓得直打哆嗦,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

建平蹲在沟旁的一块石头上,他没有用山芋叶子遮头,而是脱了上衣,将它盖在头顶上。他像与脚下那块岩石融为一体,纹丝不动地蹲着,任随风吹雨打。见到建平的样子,使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在下雨时故意走到雨中淋浴的情景,那是一种乐事。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像给我们这帮开荒者一个下马威。暑热被豪雨冲走了,衣服湿透了,我的身体渐渐变凉。我们一个个木桩似地伫立着,任由疾风淫雨肆虐,却毫无对策。我发觉伟鸣的身子在颤抖,便故作轻松地对他说:“伟鸣,你记得小时候的雨天吗?我俩光着身子,走出屋前的空地里淋雨,那天雨浴多惬意!想不到今天能重遇孩提时代的事儿。”“你别胡扯啦,这怎相同,小时候淋雨多快活,但现在,你不觉得这雨很恐怖吗!”伟鸣哆嗦着说。

也是,两件事情的确不能同日而语,眼前雷雨交加,天昏地暗,风刮着树梢发出可怕的呼啸,我们头顶上那些山芋叶子早已让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了。来海南岛之后我们已不是第一次在野外淋雨,但遭遇恐怖的雷暴雨却是首次,想不到它竟然如此令人生畏。

我掩饰住自己的恐惧,找些其它的话题跟伟鸣对话,使时间好过些,同时由于不停地说话,也分散他的注意力。不久,伟鸣就停止了哆嗦。

“不好了,山洪冲下来了!大家赶快往高处跑!”山沟上头,巫俊朗厉声地呼叫着。

风雨声中夹带着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咆哮声,声音虽低沉却带有一种摇撼大地的威力。我感到脚下的岩石有点震动。霎时间,滚滚的山洪顺着山沟冲泻而下。原先站在山沟里的人们慌忙往坡地上爬。

“救命啊!”当我拉着伟鸣已爬上了一道坡时,突然听到一声惊悸的呼叫。我回头一看,见刚才站在我们身后的那两位广州姑娘还呆立在山沟里,湍急的洪水已淹没了她们的膝盖。她俩摇摇晃晃的,随时会被湍急的山洪卷走。

我和建平不约而同地往回跑,冲到山沟里把她们从水里拉出来。

“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走?”走出山沟后建平责问两位姑娘。为了跑去帮助她们,建平在坡地上还摔了一跤。

我拉上来的那位矮胖的姑娘呜咽着说:“因为太惊了,我两只脚发软,唔走得。”她说的是广州方言,语气虽然略带余悸,却圆滑而甜润。她那圆圆的脸蛋此时变得很苍白,饱满的嘴唇留下了一列牙齿咬过瘪痕。

建平搀扶着的那位高瘦的姑娘擦了把眼泪,用带着颤抖的广州话说:“我唔知发生乜事,吓到昏头转向。”我知道她们在省城里娇生惯养的,初来乍到就在这荒山野岭中开荒垦殖,比我们更难适应眼下的环境。刚才的狂风骤雨已将她们吓懵了,山洪暴发时她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而在那生死攸关之际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跑上坡地,大家就一起站立在空地上。两位姑娘早已全身湿透,夏季的薄衬衣紧贴在身上,肉色完全透了出来,与没穿衣服无多大分别。见她们这狼狈不堪的样子,我们不再埋怨了。我和那位矮胖的女子面对面地站着,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那沐浴在雨水中的胸脯上,那丰满的双乳,随着她那由于惊骇而产生的喘息在不停地起伏。我忽然觉得害羞,脸上有些发烫,忙将头转向另一边。

雨点渐渐变得稀疏,就像它来时一样迅速,转眼间就停了。

“怎么称呼你们?”我听到背后的建平向两位姑娘发问。

“我叫爱红,姓周;她叫江秀芝。”高瘦的姑娘答道。建平说:“我叫建平,姓廖。从阳江来的。”我也报上姓名:“马文锋,”,又指了指伟鸣说:“他是钟伟鸣。我们几个都是老乡。”“真是好感谢你们!”已缓过气来的两位姑娘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也许是我们互报姓名给她们增添了力量,从而抹去了她们心中的余惧,她们的语气已平静多了。是的,同是飘落天涯的知青,本来已是战友,互相认识后就是战友加朋友了。对于离开父母的年青人来说,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是不可缺少的。

想到互相帮助,我便想到了她们那让雨水淋湿后几乎透明的薄衣服,那不能遮蔽肉体的衣服肯定让她们很难堪。我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穿着的那件浅蓝色上衣,使劲扭干,然后递给秀芝:“呐!你披上这件衣服吧。小心着凉。”

经过这场风雨,我们加紧了盖房的速度,连星期日也不休息,大家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任由暴风骤雨蹂躏的过程。月莲、秀芝和爱红等几位姑娘把从东坡上割回来的茅草整理好,在老战士的指点下用箭竹枝编成一米来宽的茅草片。那是盖房顶用的。男青年在徐师傅的指挥下糊墙壁;我们在柱与柱之间用凤尾竹扎起棋盘状的架子,再用茅草拌上泥浆糊起来,就做成草房的墙壁。这一切在我眼里是既原始又新奇。经过半个多月时间,我们盖起了三栋草屋。其中一栋是饭堂,一栋是连部办公室、仓库和卫生所,另一栋是宿舍。宿舍分为八间,每间房住五至六人,我还是和从前的几位室友一起,另外加上伟鸣和一位叫柳永韬的广州青年,一共六人同住。从此,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家。

我们高高兴兴地把家搬到这新家园来。团里将我们开辟的新点正式命名为十七连。在搬家这天,我们举行了一个庆祝会。

全连指战员无比兴奋,这是大家共同奋战了半个月的成果。我也深深地感觉到:当自己的一点微薄的力量融合在一个团体中,就能发出巨大的力量,就能做出许多有创造性的事情来。短短半个月时间,我们没依靠任何机械,只靠斧头、大锯和镰刀,就在这荒凉之地建起了我们的家,这不能不使我为之激动。搭建我们栖身之所的物资全取之于大自然——树木、竹子、山藤和茅草。我感到自己像回到了远古时代,我们几十号人就像是深山老林中的一个原始部落,在原始森林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生存全靠大自然的恩赐。我想,这一切多有意思。

刚搬进来住的头天晚上,天刚入夜,对面河的山坡上烧起了很高的火焰,还伴随着噼噼叭叭的响声。

“黎族村寨失火了,黎族村寨失火了!”伟鸣站在房门口高声喊叫。

“我们要不要去扑救啊?”我望着燎燃的山坡,问身旁的建平。

建平答道:“关乎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应当去救火!”接着,我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灭火工具,一时也不知找什么适用,只在房里房外来回打转。

“各自带上装水的用具,快出来!”广州知青邓三全带着同宿舍的人,手提小铁桶和洗脸盆一边呼叫一边跑出来。

“对,带上铁桶,快!”建平叫了一声。

我忙转身回宿舍取铁桶。

伟鸣拦住我:“文锋,火势很大,你不能去。”“你就留在房里,别出来。我们会注意的,”我对伟鸣说。我和建平拿了铁桶出来时,全连人都集中在房前的空地上了。只等连长或指导员一声令下,我们就冲向小河对面。

章连长站在一个树墩上,瞭望一会对岸。说:“大家不用紧张,那是黎族人在放火烧山,不用管,回房休息吧。”伟鸣转头对我说:“哦,原来是烧山。我们隔岸观火,不必担忧了。”“火场离我们太近了,必须留意,”徐师傅却忧心地说。“可是,这山火燃烧起来靠人力是很难扑救的,我们只能自保。我们要取水来,把房顶浇湿。”指导员被徐师傅的话提醒了,他忙向人们召唤:“战士们,都过来!听我说,快到山溪里提水上来,我们马上把茅房的屋顶浇一遍水,防止大风把火苗刮过来飘落到屋顶上。”河对岸的山坡上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山火引来的大风夹带着火星弥漫整个上空,这些火星如果撒落在茅屋顶上,很容易引发出火苗。

赵春山师傅带着邓三全和覃郁民等几位身体强壮的青年爬上屋顶。其他人组成人龙,从小溪里把水一桶一桶传上来。为保住家园,我们奋战了一个晚上,把草屋的顶部浇了几遍,可把大家累得半死。

次日中午,一场大雨才把燃烧了十几小时的山火淋灭。

这场山林大火没有危及霸王岭,只是烧了大水村旁的一座小山坡。霸王岭是岛内的一座大山脉,主峰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她与五指山遥遥相望,山岭中有茂密的热带雨林。我们来到这霸王岭脚下安家,已完全处身于大山的包围之中,抬眼所见均是崇山峻岭,山岳连绵,重重叠叠;苍翠的林海就像一望无际的海洋,绿色的波涛沿着山势起伏,像惊涛骇浪般扑向天地的尽头;山岰间的杂生林带就像绿色的海洋中的小旋涡,我们的连队就处在这浩瀚林海其中一个旋涡之中。

我们的茅屋虽然简陋,我却觉得住在里面挺舒服,因为这是我和战友们亲手操劳,一草一木地建造起来的。遗憾的是婉婷没和我一块来建新点,要不,我会感到更加满意。

建好营房之后,我们又开展一项新的工作。这天一大早,我们来到大水河畔。我望着小河,聆听着那首永恒的音乐,哗啦啦、哗啦啦……我的心情好极了。我最喜爱这条蜿蜒于山峡之间的小河,是的,也正因为有了它,我才认为这新的家园将来一定会很美。河虽小,但与五连那条小溪相比可大得多了,这条小河的河床约二十来米宽,水流湍急,但很清澈。它的名字叫大水河,也不知到底是因为河的附近有个大水寨,小河才起名大水河,抑或是因为有了这大水河,那寨子才得名大水寨。

河边的坡地上还有一片小树林没砍伐。连长章俭辛指着那片林子说:“今天我们打另一个歼灭战,开劈我们的苗圃地。战士们,你们要一鼓作气,拿下大水何畔这块战略要地。”听他的语气,活像真的在指挥作战。

于是,一场新战役开始了。

刀斧之声杂乱无章,冲击着小河流水所形成的和谐音韵,变为一首很不协调的交响乐。我皱了皱眉头,无奈地举起手中的斧子。

几十人包围着这片不大的林子,砍伐的进度很快。河畔的树林见不到那种参天的古木,只生长着树身不高的水杨梅和青梅,其余的则是荆棘林,连生长速度很快的厚皮树在这里也并不高大。显然,这河岸一带的土地曾经有人开发过,这是次生林。

随着树木的纷纷倒下,包围圈慢慢地缩窄了。中午时分,余下最后一个小土坡。在这河畔的小土坡上,长着一棵叶子细小的大树,树上挂满豆荚,大而长的豆荚像一把把倒挂的腰刀。徐师傅指着那棵树对我们说:“这是凤凰树,开花时节满树红花,很好看。”伟鸣听了徐师傅的话,满有兴致地说:“徐副连长,我们不如把这棵凤凰树留下来,日后在树旁建个小亭,种些花草,作为战士们乘凉、休憩的地方。”徐师傅听了伟鸣的话,认为是个好提议,便来到章俭辛的身边,将伟鸣的建议复述了一遍。

“砍了它!”章俭辛命令道。“干革命还考虑乘凉。这里是苗圃地,不能有大树挡了阳光。”陈家栋手拿利斧冲上坡顶,举起斧头就要往树上砍去。

“家栋,请慢,”突然有人叫道。“别急着动手,商议一下再砍也不迟!”我回头一看,见是黄玉珠。她挑着两桶凉茶,送到工地来。

玉珠弯下腰将两桶凉茶摆放平稳,卸下肩上的扁担,对着大家说:“这是红花楹,又叫凤凰树,我在热带作物研究所里见到过,凤凰树开花时很美丽。我表哥说它属稀有树种。”她转向章俭辛,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可否别砍它!一棵树遮挡不了多少地方,河畔的土地多着呢。”章俭辛为难了,他犹疑着没表态。大伙都望着他,盼望他改口。玉珠又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章俭辛跟前恳求道:“留下它吧!凤凰树开花时花朵多而红,满树红彤彤的,象征着祖国山河一片红。”“好意头,那就留下它吧!”章俭辛有了下台阶,便顺水推舟地说。“不过我们别叫它凤凰树,别别扭扭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我们就叫它革命树吧。”我心里暗暗感谢玉珠,要不是她开口,这凤凰树就保不住啦。不管叫凤凰树还是叫革命树,只要能将它保留下来就成。我真希望春季快来,好让我看看这棵凤凰树满树繁花的美丽景象。

开辟出苗圃地,连里就编了班,全连分为四个班,每班约十人,其中三个生产班,一个后勤班。班长全由有经验的老兵担任,副班长从知青中选拔。第一班班长是郑聚鑫,副班长是覃郁民,战士有郭朴俞、刘润年和林劭年等人,下一步的工作是继续砍树开荒;第二班班长是余植勤,副班长是邓三全,战士有付立勋、关枝培、陈家栋和张月莲等人,下一步的工作是修路,负责开辟一条通往五连的大路;第三班是苗圃班,班长是赵春山,副班长是我,战士有廖建平、童志成、江秀芝和周爱红等人,下一步的工作主要是培育橡胶苗圃;后勤班班长是许立铭,副班长是柳永韬,战士有巫俊朗、钟伟鸣和刘春英等人,负责养猪、种菜、煮饭等工作。

我们的班长赵春生,是位工作上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劳动能手,就是文化低些。我这班副就啥也不懂了,只负责考勤和开会时作记录。班里的战士年龄都比我大。由于年龄小,我对他们客气有加。分班后,我对秀芝和爱红加深了了解,秀芝的性格开朗大方,喜说爱笑,平易近人。爱红喜爱打扮,只要你夸她身材好,长得漂亮,她便乐陶陶的。

搬来这新家居住,我们几乎是以野兽为伍了。在住地附近,经常会有野兽出没,每天夜里我们都会听到一阵阵的野兽嚎叫声,早上起床后走出草棚门口,就能看到泥地里有几行不速之客留下的足迹。赵班长有时会指着那不同形状的蹄印教我辨认:“这是野猪(蹄印),这是坡鹿(蹄印)。”这热带树林里毒蛇也很多,在开荒时我们经常遇见大大小小的蛇,每每把我们这帮知青吓得魂飞魄散。赵班长不怕蛇,我们所见到的蛇多数让他打死了,他还把那些打死的蛇拿回家里做菜肴,变为腹中美食。毒蛇还不时地光顾我们的“雅居”,记得有一天放工回来,柳永韬伸手进挂包里拿东西,碰到的却是软绵绵的物体。在惊叫声中大家围过来一看,挎包里竟蜷卧着一条青竹蛇。


二十一、知青之歌

几栋草屋寥落地立在霸王岭下,与雄伟的大山脉相比,显得那么渺小。住在这儿的四十余人除了互相见面,难得遇见一个外人,举目荒山野岭,侧耳鸟啼兽啸。在大水河的对岸虽然有个村寨,但那里似乎是另一世界。出于好奇,我曾偕同伟鸣爬上一处高坡,站到坡顶上眺望对岸,只见几缕青烟从树丛中飘起,透露出村寨的位置。我们挑选了合适的角度,才望到一两座掩映在树林中的草棚顶,寨中一片寂静,神秘莫测。经过垦荒之初那场地域纠纷,我们对大水寨还真有点惧怕,从没登陆过那彼岸的土地。

连队虽然茕茕孑立地建在深山老林中,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但这种现状很快就有了突破。一天,连部门口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柱子,一只高音喇叭挂在那根柱子的顶端。刺耳的起床号又在每天清晨准时吹响,晚上我们又要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喇叭下面聆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联播节目。在这近乎原始的地方,一切都很落后,但是,由于政治需要,电话却是每个连队都装有的,电话线一半时间作为有线广播线路使用,只有不进行有线广播的时候才能通电话。这电话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就是开电话会议,因为交通不方便,团里召开连级干部会议多是通过电话来进行,特别重要或涉及机密的会议当然除外。

和连长章俭辛一样,指导员李崇值也是退伍军人。李指导员年龄比章连长小几岁,在工作能力和气魄上也逊于章连长。建立连队之初,领导权力分配已无形中定了下来,连里绝大部分事务都是章连长说了算。李指导员所管的似乎只是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在这点上,他还是挺认真的,不论多忙,几乎每天都带领我们作“早请示,晚汇报”。听到集合的哨声,全连干部、战士便小跑着赶到连部门前,整整齐齐地站在空地上,对着墙壁上的毛泽东主席像,恭恭敬敬地鞠躬,然后祝伟大的统帅万寿无疆,祝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接着由李指导员读一段毛主席语录。令我十分佩服的是:无论我们干什么活,他都能从毛主席那四卷著作中找到相关的句子,用以指导我们当天的工作。他经常教导我们说:“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洞察一切,永远指引着我们的航向。”晚上干完活回来,我们再次站到连部门口,老老实实地向着毛主席的肖像汇报自己当天的工作情况、劳动表现和思想动态。

我由于“荣升”了班副,当然样样事情都要以身作则,因而语录带头学,工作带头干,积极上进。生活就这样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模式过着。白天,烈日当空,气温经常高达40摄氏度以上。我们顶着烈日,用锄头翻出了第一片土地,将年初在五连培育的橡胶树苗全部移植到这片新的苗圃地里。这些橡胶树苗已长了一米多高,赵师傅带领着我们全班战士细心地照料着每一株树苗。在那古树倒下的地方,又培育出葱郁的绿色世界,充满生机。这些苗圃日后还将再次移植到那新开垦的土地上,它们将长成一片片新的橡胶林段。可以说,这苗圃地就是日后那浩瀚胶园的摇篮。

我为自己管理着这橡胶园的摇篮而自豪。但管理苗圃的工作并不轻松,单是浇水一项工作就够我们干的了,苗圃地里那嫩弱的橡胶树苗要保持一定的水分才能正常生长,因而,我们必须不停地挑水浇灌。从大水河里挑水上苗圃地要爬一个小土坡,来回走十几趟,我的双腿就疲倦得要命。夏日炎炎,酷热的天气令我很难受。好在开荒之时留下了一棵凤凰树,我们工间休息时,可以到凤凰树下小憩片刻。

晚上,大地经海风一吹,气温会很快降下来,使人们能好好地睡一觉,以消除白天工作带来的疲劳。

我们班的工作,除了培育苗圃,有时还要进林子里砍树。用章连长的话来说就是“分工不分家”,那里需要就要打向那里。营房四周还有许多树林没砍伐,在这些树林子里钻,多亏有赵班长的带领,他教给我许多有用的知识。赵班长虽然文化低,章连长常笑他“斗大的字没认满一箩筐”,但在这森林中生活的实用知识他却装满一肚子,他对这令人生畏的热带丛林了如指掌,我每当有什么不认识的事物或遇到什么困难都向他请教。跟着赵班长,我学会了在密林中根据树皮的粗细辨别方向,懂得了没有水源时,砍断哪种山藤喝它流出来的汁;那碗口粗的藤蔓里面贮藏着很多水分,虽然味道略涩,但在干渴中却有如甘露。跟随赵班长在山林里钻也使我认识了许多山上的动物和植物,真是大长见识。

太平洋上空的一个强台风正向海南岛逼近,预计这个台风将正面袭击海南岛。接到团部转来的台风预警,大家紧张得很,担心我们的劳动成果会被飓风无情地卷走。赶在台风来临前,我们用藤条和绳子加固了房子。我们必须保证我们的茅屋经受住严峻的考验。因为有所准备,猛烈的台风并没有使我们遭受严重的损失,这看似简陋的茅草房经受住了风暴的肆虐,略加修补就能恢复原貌。台风过后是星期六,连里宣布星期日放假。经过一个多月连续作战,好不容易放假一天,我们十分欢喜。夜晚,朦胧中我听到那敲打在草屋顶上的嘀嗒雨声,感到无比舒适和惬意,身子裹在暖被窝里,打算甜甜地睡个够。

我的木板床铺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光线很暗,我搬进来时就在泥墙上捅破了一个大洞,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

我对面床铺睡的是伟鸣。半醒半睡中,我好像听到伟鸣在叫唤。我还不想起床,故没理睬他,转身继续睡懒觉。

建平走到床前把我摇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从床头泥墙上那大窟窿往外看,外头阳光明媚。我揉揉眼睛,对建平说:“今天休息,我睡晏点你就别打搅我啦!”“你这懒虫,婉婷来啦,”建平笑着对我说。

我猜,他是在骗我取乐。我们搬家后,婉婷从没来过。不过,我还是起床了,经他一搅,我睡意渐消。伟鸣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向我扮鬼脸,嘴里哼道:“哼!人家来看你,你还慢吞吞地摆架子。”听了伟鸣的话,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因为他从不对我说假话,他的性情直来直去,不善于骗人。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就匆匆走出房门口。月莲陪同婉婷站在我们宿舍门外,婉婷的手中还拿着一块长条的木板。我笨拙地搓着双手,只是向她打了个招呼就不知该说何话。我此时既激动又狼狈,我用手拉扯着还没整理好的衣裳,嘴里嗯嗯呃呃地说不出话来。婉婷一大早进山来看望我,这确实使我感到意外,这几公里的山路,她一个弱小女子竟敢独自行走。我们已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平日里总是惦记着她,像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可是,如今见了面,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建平从草屋里走出来冲着我说:“还不请客人进屋坐,难道你就喜欢面对面站着说话!”经建平提醒,我才开口说道:“建平说得对,我一时糊涂了,请月莲和婷姐原谅!快进来吧!”我走在前头,把月莲和婉婷领到我的床前。

婉婷瞄了一眼屋内的布局,嘴里说:“我来看看月莲,顺便捎带一块木板给你。”月莲向着我眨眨眼睛,笑着说:“是由我谢她呢!还是让你谢她?”她在暗示婉婷借她的名义做幌子。

我亦知道婉婷是为我而来。她一个女子过来,首先找月莲,再让月莲陪着她到男宿舍找我,这样当然方便些。我于是对月莲说:“婷姐是来看望你的,先由你谢她!我再感谢你!”伟鸣从床上跳下来,乐颠颠地说:“你们谢来谢去的,怎么这般复杂啊!文锋,你还没请客人坐呢。”“是的,你们请坐!”我忙说。说完,看着凌乱的床铺,我又挠腮撧耳:“真是十分抱歉,连椅子都没一张,怎么办呢!你们就坐在床上吧。”寒酸的处境使我窘态毕露。
月莲见我尴尬的模样,暗自偷笑。婉婷毫不理论,一点也不拘谨。她将手中的木板放到地上,随随便便地往床沿一坐,用抱歉的口吻说:“是我不好意思,一大早就进来打扰你们。”“哪里!哪里!你是贵客,请都请不来呢!”伟鸣坐回自己的床上,抢先说了本应由我来说的话。

我指了指地上的木板,不解地问:“大老远的,你带块木板来干啥?”“给你做桌子。我在想,你到新点之后,大概又是趴在床上写字了,那样很不好,写字时必须坐端正。”婉婷认真地说,边说边打量我的床前的空间。“伟鸣的床铺移后一点,你的床前就可以安放一张桌子了。”“就一块木板,如何做桌子?”我仍然不明所以。

婉婷站起身来,说:“做好后,你看过就明白了,我们马上动手做吧。”说完,她让我找来一把锯子,我们一起到外面的木材堆里,锯了两段碗口粗的树杆,拿回来。我按她的吩咐,将树杆的一端削尖,再用斧头背将树杆打进我的床位前面的泥地上。接着我在两根木桩上面钉上那块木板,一张“桌子”就展现在眼前了。我量了木板的面积,宽三十厘米,长九十厘米。我将堆放在床铺上的几本书籍和日记本摆到桌面上,觉得这桌子还挺像样呢。

“太好了,谢谢你!好婷姐,”我高兴得拍着手掌向婉婷道谢。

婉婷说:“谢我什么,那是你自己动手做的。”“就冲你扛着这块木板走几公里山路也该谢谢啊!”建平走过来观摩我的简易桌子,在旁插嘴道。

“我回去叫莹倩也给你送一块木板过来!”婉婷说。

建平忙摆手,说:“我哪有这福气!莹倩又不是我的好姐姐!还是文锋命好,有你这位好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赶紧打断建平的话,接口说:“是啊,我有一位好姐姐,是前世修来的福。你们别嫉妒。”月莲说:“你们讲话要注意!隔墙有耳呢。什么‘命好’、“福气”啊,还‘前世’、‘后世’的,让人听了说你们封建迷信!”大家于是打住了这话题,讲起别的事来。

中午时分,婉婷要告辞。我挽留她吃过午饭再回去。她同意了,但是,她没在我们这边用餐,而是走过月莲那边去了。吃完午餐,我带着婉婷在连队四周转一圈,让她看看我们的新环境。

我们来到大水河边时,婉婷高兴地叫起来:“好壮观的河,只是河水浊了点。”因为台风带来连日的大雨,河水涨了许多,混浊的河水夹带着草叶树枝摧枯拉朽地滚滚而下,与平常的面貌大不一样。我忙解释说:“平时河水很清澈,连水中的鱼儿都能看见……”“是吗!那确实是条美丽的小河,”她称赞道。说着,扭过头来问我:“你懂游泳吗?”我自豪地说:“我熟悉水性,我们家乡有一条大江,名叫漠阳江,我经常在江中游泳……”我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和伟鸣等小伙伴,在江流中畅游以及嬉闹和遇险的往事。

婉婷望着大河,兴奋地说:“我也喜欢游泳,我家就在一条小河边,像这条河一般宽窄,只不过水流没这么湍急。我们竟有相同的童年往事,我也是自小就和堂哥、表弟们经常在河里泡,五、六岁时就能游很远了……”原来她也懂游泳,而且就住在河岸边,我刚才吹嘘自己如何熟水性,无异于班门弄斧。我说:“难怪你喜欢唱《我的祖国》这首歌,‘……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工的号子……’在这哗啦啦的流水伴奏下,唱这支歌定更好听。”说完,我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盼望她真能唱上一段。

婉婷瞧着我,嘴角露出隐约的微笑。接着,她真的轻轻地唱了起来,可是唱的却是另一支我从没听过的歌:“五指山高五条河,你知哪条流水多啰?你知哪条流下海,你知哪条流回来……”
婉婷一曲唱完,我趁机建议道:“我们到河里游一回吧?”若能和她在河里游上几个来回,真是幸福之事呢。

婉婷摇着头说:“傻兄弟!两个人无端游什么泳。再说今日的河水又浊,改日约了莹倩和建平他们一起来游个痛快吧。”看完大水河,我们转身返回宿舍。下午,我送婉婷回五连。路上,我对她说:“记住,往后不要独自一人走山路来看我。安全要紧!”她笑了笑说:“知道了,自己胆小也为别人担心。海南岛没老虎,不会有野兽吃掉你的婷姐。”

自从我做好那张简陋的桌子,不久,建平也模仿着做了一张。再后来,连里许多人都在自己的床前安置了一张类似的木板桌子。简单的桌子之所以这么快得到推广,是因为它确很实用。有了它,我们不用趴在床上写信,也不用手托着饭盆蹲在房门口的石头上吃饭了。一块普通的木板,用几枚铁钉往两根树桩上一钉,就成了一张多功能的桌子,既可当饭台,也可做书桌。在这原始的生活环境中,一点简单的发明都可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实用价值。这不由得使我想起远古时代的原始人类,他们将石块敲成菱形制成打猎的工具和日常用具,从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方便和进步。

我们搬进十七连以后,生活物质更加贫乏,一日三餐的饭菜比在五连时也差多了,往往一个多月也见不到肉类。在搬进来的头一个月里,由于我们还没有开辟出菜园,蔬菜靠其它连队支援。这种支持是有限度的,并不能满足我们日常食用。后来,我们自己开辟了菜园,种了一些蔬菜,种出来的菜依然不够吃,于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黄玉珠从歧雅峒的商店里买回几坛豆酱,没菜的时候我们就用豆酱下饭。由于伙食差,很多人的脸都变成菜黄色。我们的生活就像那些原始部落一样,自耕自种,自食其力。每当领到工资,我们就步行近十公里的路,到歧雅峒的商店“扫荡”,那小商店里出售的都是一些日用小百货,其实里面的货物并没有一百种,食品类更少,好运气的话我们才能买回几听罐头,然后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到宿舍,分享买回的食品。

我们过的集体生活是不分彼此的,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吃。但同房的柳永韬很少凑过来,他多数时间是到隔壁房里吃饭,那里住着邓三全等几位广州来的同伴。永韬是位高干子弟,他父亲在文革初期就下了台,听说目前依然在干校劳动改造。他自己虽然来到农场锻炼,但仍保持着一种任性的公子少爷脾气。

为了使生活摆脱沉闷,青年们共同寻找娱乐节目。柳永韬从广州带来了一副羽毛球拍,晚上或星期天我们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一些人还从歧雅峒的商店里买回扑克牌和象棋,闲着无事时就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或找个对手双双蹲在床上切磋棋艺。在覃郁民的带动下,工作之余我们还经常在宿舍里唱歌。郁民有一支笛子和一把三弦琴,江秀芝有一把口琴,因此,我们唱歌之时便有了伴奏。郁民的笛子固然吹得很好,秀芝的口琴吹奏得也很动听。我羡慕极了,便向他们请教。经过他们耐心指导,我也学到了一点管弦乐基础。

我的歌喉虽然不好,但是,每逢大家唱歌的时候我还是跟着一起唱。一首名为《知青之歌》的歌曲在知青中流传起来,听说作者是位南京籍知青,才华横溢的他为作这首歌曲已成了囚犯(作者注:此歌的作者任毅,南京市知青,下乡到江苏省江浦县。此歌根本没发表过,却在全国知青当中广为流传。创作出此歌的翌年——1970年,张春桥下令逮捕了作者。1970年8月3日,任毅给判了十年徒刑)。上山下乡的知青多是与土地打交道,不是开荒,就是种地,所以自诩为“修地球的人”,也有人美其名曰“绣地球之人”。因为歌词极为贴近我们的生活,所以“绣地球一族”都喜欢唱这首歌。

知青之歌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故乡。

啊……彩虹大桥直插云霄横断长江,雄伟的钟山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故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深地印在偏僻的异乡。

迎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辛勤地绣地球,是我们的神圣天职我的命运。

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赤遍环宇,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二十二、邂逅同窗

一九七一年八月份,我们十一位从阳江来的知青都顺利地通过了转正审核,工资由原来的每月22元升至28.60元,多了6.60元。我很高兴,劳动收入增加自然开心,但我所高兴的是自己来海南不觉间已过了整整一周年。来霸王岭拓荒就像进入了一场战斗,打那开始,我就没计算日子已过多少。这一年时间似乎是转眼而过,但慢慢回忆又像是很长;在这一年里,我经历了许多事情,认识了许多新鲜事物,那是自己在家乡之时没看过甚至没听说过的。成长是显而易见的,我的身体长高了,思想也比在校读书时成熟许多。

我们现在稍为懂得生活了,闲暇时就吹拉弹唱,自娱自乐。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借郁民的笛子练习吹奏,伟鸣拿起小提琴与我合奏。我们演奏的是《再见吧,阳江》,是我将一首流行曲改成了这名字,歌词也是由我改写的。改写的效果不错,同乡的知青们很喜欢唱这首歌。可是,当我用笛子演奏这首曲子时,愚笨的我怎么也跟不上伟鸣那把小提琴的节奏。伟鸣倒是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陪我练习。他的心情比来十七连之前好多了。在三连时,战友们不许他奏琴,令他很烦躁和沮丧。如今,工作之余,在熄灯号吹响之前他随时可以练琴,光是这点就让他兴奋不已。

郁民在窗前踱步。随着我们演奏的曲子,他轻快地唱着由我根据一首同主题的歌词改编的歌曲:

“低头无语是岸边的柳树,悲声呜咽是奔流远去的漠阳江。

我们徘徊在环城路上,多少话儿留在心里没有讲。

我不是不爱你,亲爱的姑娘,我不是不爱你,亲爱的阳江。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们,命运驱使我奔赴他乡……”在我又抢了拍节时,伟鸣说:“这首歌是4拍4的,每一节都要够4拍,即是要有4个音符……”我停下吹奏,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总是学不好。我明白了,我们再来一次!”我的笛声再度响起,郁民也继续哼着那缠绵悱恻的歌词:

“请珍惜今晚的宝贵时光,再仔细看一眼亲友和故乡。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将永远把你们怀念……”“文锋,秀芝有事相求,”爱红在草棚门口大声叫着。

我放下笛子,说道:“有事进来说吧,何必这样高声叫喊。”江秀芝跟随在爱红身后,两人嬉笑着走进宿舍来。

来到我的床铺前,秀芝止住笑,对我说:“对不起,打扰你的雅兴了。想请你明天陪我们出团部走走,行吗?”我还没开口,伟鸣就抢先答道:“好啊!好啊!明天出团部玩。”我自己没问题,早就盼望能有机会出外溜达,但我们习惯了集体行动,于是扭头问建平:“建平,秀芝她们想出团部玩,你看呢?”建平正在试穿家里寄来的一套新衣服,上看下看的喃喃地说:“好是好,就是太新了,穿起来不敢出门。”见他答非所问,我提高了声调叫道:“廖军师,我们有事请你定夺呢。”建平这“军师”的绰号是郁民起的,我们都跟着叫,而且渐渐地有事也真的让他拿主意了。

建平说:“听到了。行呵,去的举手。”伟鸣第一个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接着是建平、秀芝、爱红和我举了手。

郁民没举手,他解释道:“我早就去过几趟团部了,不想再走那么远的路。你们去吧。”志成说:“我也不去,想甜甜地睡一觉,好好休息一天。”我在五连的时候赶牛车到团部拉过农药。但是,每次我都是在仓库里装了农药就往回赶,没细看四周的环境,还是满有兴趣再走一趟。

由于路程远,我们次日清晨就出发。想乘车是没可能的,只有步行。连里的人们外出全是步行,徒步赶路大家笑称为“乘11路车”。

从开荒时算起,已将近四个月时间了,也就是说我们在这闭塞的环境中过了近四个月。头两个月几乎没放过一天假,自上个月起,星期天才放假。好动的青年人早已闷得慌,星期天一到,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往外跑,多是到附近的连队找同乡或出歧雅峒购物。因为距离团部较远,很少人会到团部去。

出山的路才修了一小段,大部分还是原来的羊肠小道,从山林中弯弯曲曲穿过。我们外出时,必须经过五连,出到五连的丁字路口,横贯五连的大路往东是六和七连,往西是歧雅峒和四连,再往前走就是三连和团部。

大路虽然好行走些,可徒步走起来并不轻松,道路沿着山坡的地势而起伏,走在上坡的路段很用腿力。我们一行五人,边说话边走,始初不觉累,待走到三连至团部那段路,经过一个沿着山势蜿蜒而上的斜坡时,个个都蹣跚起来。也难怪,这段路的坡度很大,我觉得每迈一步腿都挺重。

秀芝气喘吁吁,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撒娇地说:“很辛苦呀!好班副,拉我一把吧!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只好拉着秀芝的手,与她并肩而行。建平回过头来嘲笑道:“文锋捞到一份美差哟!秀芝,你不至于如此没用吧,走这点路就叫苦连天啦!这哪有开荒时辛苦!是不是撒娇!我并不觉的太累。”秀芝并没怕他的揶揄,喘着气回答:“我与你不能相比,我们女生哪有你们男生好体力。自己不懂关心人,你还乱说啥呀,我才不懂撒娇呢。”“咳,我也实在挺不住了,这美差让给你吧!”我对建平说。

“我承受不起!”建平笑着回道。说着,他故意快走几步,把我和秀芝甩在后面。

我本身已很累,还要拖住秀芝,更感吃力。又走了一段路程,快到坡顶时,我提议说:“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会吧。”于是,我们坐到路旁休息。路基之外就是陡峭悬崖,秀芝和爱红不敢向下望。

我瞅着身旁的秀芝,不由得想起了婉婷。我想:假如我拉着的是婉婷的小手,再累我也会坚持走上坡顶的。这种想法很奇怪,简直令人惊讶。为了让思维转向,我找话说道:“听说眼下这座山岭满是铁矿,不知是真是假。”建平说:“应当是真的。你们看,那山崖裸露的岩石呈黯红色,证明这矿石含铁量满高呢。海南岛真是到处有宝藏呀。”伟鸣眨着眼睛问:“岩石红色含铁量就高吗?那么红泥也含铁了!”“你去找地质专家问吧!”建平没好气地答道。

憩息了十几分钟,大家又站起来赶路。爬上坡顶,接下来是一条向下弯曲延伸的长长的斜坡,走起来轻松多了。

大约走了近三个小时,我们才到达团部。团部建在一块小盆地里,地势较平整。在团部办公楼前,我细心地端详着我们的“司令部”,那是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很宽大,占地约一千多平方米。举目四望,团部大楼的四周还有许多建筑,多是一两层的简易住房,这些房子建在几条纵横交错的泥路两边,总体规模像一座小镇。

“这围墙里面是农机站,那幢建筑物是橡胶处理厂,再往前走就是团部医院……”伟鸣往日在三连时跟随别人出过几次团部,对这里比较熟悉。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解说,像一位导游似的。对我们这帮呆在山窝中的人来说,到一趟团部就像乡下人出城似的,对什么都感兴趣。

和歧雅峒比起来,团部大多了,这里有商场和招待所,还有露天电影院。伟鸣介绍说:“这电影院只有晚上才能放映电影,而且不是每晚都有片子放映,看电影的人需自带椅子进场,否则就只能站着观看。”我们找到了一间照相馆,进去一问,师傅说还能跟随顾客出去拍外景照片,这确实让我们高兴。在照相馆背后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小片椰树林,虽然只有几十棵椰树,但在远处山林的衬托下,风景还算美丽。我们每人照了一张相片,全是以椰林为背景。也许,大家都认为椰林最能代表这热带的海岛风光。

我推了一把建平:“你多照一张吧。你今天穿了新衣裳,照相一定好看。”“好的,我和你合影一张,”建平说。

我提议:“干脆全体合影吧。”秀芝、爱红和伟鸣忙站过来,大家拍了一张合照。

我们留下地址,照相馆的师傅说过几天把相片冲晒好再邮寄给我们。

团部还有一个汽车站,在那里每天有一班往返海口市的客车,还有几班开往昌江县和白沙县等地方的客车。所谓汽车站,其实就是一间作为售票用的十几平方米面积的低矮小房子,小房子的后面是一块可停两、三辆汽车的空地。

最吸引人的是汽车站旁边那间饭店,当我们从饭店门前路过时,嗅到从里面飘出的肉香味,大家的脚就再也挪不动了。连队的生活很艰苦,虽然我们在小河边开垦了一大片菜地,但一时还种不出多少菜来。猪栏里刚养了几头小猪,远没到宰杀的个头。我们每餐吃的不是冬瓜就是南瓜,吃多了人们就吐酸水。这些冬瓜和南瓜还是向其它连队讨来的呢。我们有如吃素的僧侣,膳食中根本没有鱼、肉类的荤菜。每当外出,进饭馆里吃饭,我们就称为“开荤”。

秀芝和爱红两人的眼光在我们三位男同胞之间扫来扫去,她们很快就从我们那垂涎欲滴的神态中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秀芝说:“你们饿了吧,那就进去吃午餐喽。”步行了十多公里,大家都已饥肠碌碌,秀芝的话音刚落,我们就像在战场上的战士听到了冲锋号,三步并成两步冲进了饭店。店堂里有十来张大方桌,每张桌子四周摆着八张没靠背的小方凳。因为时间尚早,饭店里还有一半座位,我们走到尽头的一张方桌坐下来。大家取出粮票和钱,凑到一起,由我和建平到柜台前买饭、菜票。

卖票的柜台横着摆在大门口的左边,门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有菜名和单价。我看着墙壁上的价目表买票,白米饭是二分钱一两,我们三位男的每人买五两,两位女的每人买三两,炒肉片每碟一元,杂烩每份五角,青菜每份一角。我们每样要了两碟。此时,售票员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菜单递到建平面前,神秘地说:“今天还有佳肴供应,数量不多,售完即止。你们来得早,就先优待你们吧。”我凑过去一看,果然是好东西,那里面的菜谱是墙壁上没有列出来的,但价格不菲。我与建平合计了一下,终于咬咬牙点了一盆红烧肉、一锅焖牛腩和一只白切鸡。

可以点菜是最让我们开心的事。往日,我们去逛歧雅峒时,情况完全不一样,在那间小饭店里,有钱也买不到好东西。店铺里那些待售的肉和菜煮好之后,就用碗碟装着,分类摆放在橱窗内,其中一部分犹如金字塔似的叠了好几层。就这样,你只能掏钱买那些摆放在橱窗里也许已凉了的饭菜。

回到坐位,建平高兴地对大家说:“今天我们打牙祭,大吃一顿,享享口福。”“有些什么?”秀芝笑着问。

建平食指大动,学着刚才那位售票员神秘兮兮的样子说:“好菜肴:红烧猪肉和白切鸡。”秀芝嗤之以鼻:“哧,是红烧猪肉!我以为有什么好东西。”爱红说:“你别说得太早。我在家时,见了肥猪肉就怕,但现在却很想吃!”待这些高脂肪、高蛋白质的菜肴端上来时,那香喷喷的肉味使得我们胃口大开。秀芝犹豫地夹了一块红烧肉,轻轻地咬一小口,慢慢地咬嚼,随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们三位男的那高兴模样就甭提了,面对满桌的菜肴,那种享受感就像是坐在满汉全席前似的。

随着午饭时间的到来,进饭店的人越来越多。饱享口福之后,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在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随着感觉望过去,远处的一张饭桌前真的有人在凝视着我。我们两人对望几秒钟之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我叫了一声:“你不是莫向辉吗?”几乎在同时,他也叫了起来:“文锋,真的是你啊。”莫向辉是我小学同窗六载的同学。我们在校园里,交情只是一般,但此刻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邂逅,却感到十分亲切。

“过来坐吧!大家叙叙旧,”我邀请道。他与同桌的战友解释了几句,便走了过来。我给大家作了介绍。坐下后,向辉和我谈了他近几年的情况。此次与老同学在异乡不期而遇,在我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也不知是高兴抑或是哀叹。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问。我听说,在我们之后,家乡还有两批知青来了海南。

“8.16!”他简短地答道。这个数字对我们同一批奔赴海南的知青来说是永志不忘的。我激动地说:“啊,我们竟是同一批来的。我原先分配在五连,现在到了十七连,是我们新创建的连队。你呢?”“我在四连,”他依然简短地答道。

爱红不解地问:“你们一起来海南,怎么在三连集训的时候竟没发觉?”向辉说:“是呀,分在先锋团的只有两百多人,我们竟没碰过面。唉!说也难怪,我当时心情很坏,整天低着头,对外界的事物一点兴趣也没有……”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他的苦处。

我说:“后来,我经常到歧雅峒买东西,也没遇见你。也许是天意吧,让我们今天才见面。”吃过午餐,我们个个精力充沛,打算去逛商店。我跟随向辉走过他的战友所坐的那张餐桌前。他指着两位战友向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室友方祖庥,广西青年;这是同连队的胡大勇,从省城来的。他是一名体育健将,在学校时参加过省级篮球赛并曾经夺得冠军。”被介绍的两人同时站了起来,与我握手。向辉接着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同学马文锋,在十七连工作。我们小学同窗六年,分别后有好些年没见过面,想不到今日不期而遇。”方祖庥个头比我稍矮,身体可比我结实。他伸出手来与我轻轻地握了一下,就坐了下来。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不知是傲慢,还是性格内向。胡大勇很热情。他是位高个子,手力很大。握手时,他把我的手掌攥得几乎能听到骨骼发响。

“你是篮球健将啊!还获得过省级赛冠军,佩服!佩服!待团里开展篮球比赛,你就可以为连队争光了,”我随口说着客套的恭维话。“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呀。我们连队那几位广州青年说话时总带着粤语口音。”后面这句可不是恭维话,他说的是满口标准国语。

“陈年旧事,提它干啥。再说,那也是团体的力量,并非我一个人的功劳。”大勇谦虚地说。“我祖籍河北,从小父母就教我说普通话。”“我说呢!”我又随口回应一声。

大勇放开我的手,拍着向辉的肩膀高声说道:“好哇!向辉他乡遇故知!是否叫瓶酒庆贺一下?”方祖庥马上站起来,举双手赞成:“对,买瓶九江米酒,再叫两个菜……”向辉忙打断他的话说:“不了,今天已经吃饱了。改天再聚时,我们才摸杯底叙旧。他们还要去逛商店呢。我们也走吧。”说话间,建平和伟鸣他们几位也走了过了。我少不了又逐一介绍一番。

接下来,我们一行八人,一起来到售卖日用品的那间商店。这商店的经营面积约五十来平方米,面积虽小,但货物比歧雅峒的小商店多些。香皂、电池仍缺货。

我买了一盏小马灯,马灯有玻璃防风罩,夜里提着在野地里走也不怕风把灯火吹灭。我还买了一件自己最喜爱的东西,一把敦煌牌重音口琴。

“这镜子好靓,”秀芝见到一面心形的镜子时欢喜得跳起来。我连忙凑了过去,也拿起镜子来看。平常我们所见的都是圆形或方形的镜子,心形的确实罕见。我想买一面送给婉婷。

爱红怂恿秀芝说:“是很靓!快点买下它。”秀芝抢白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借你的镜子用。我就是不买,仍然使用你的。”爱红说:“如果你不买的话,我不再借镜子给你。你就装一盆水来当镜子照吧。”她俩半开玩笑地争吵了几句。结果,秀芝还是买了那面镜子。我也买了一面,以前打烂了婉婷的镜子,理应赔给她。

大家都购买了一些自己所需的物品。用不了一小时,我们已走遍团部的每个角落。下午,我们找到了一辆去歧雅峒的货车,于是,一帮子人爬上了车厢,搭上了顺风车。这里的人很淳朴,只要顺路,搭顺风车是没问题的,而且司机绝对不会收你的钱。

坐上货车,很快就到达歧雅峒,我们可是省了一大半路程。四连就在歧雅峒旁边,向辉他们可算是到了家。

下车后,向辉问:“天还早呢,你们进来坐一会再走好吗?”大勇也说:“是啊,大家都进来吧,吃过晚饭再走也不迟。”我与建平交换了一下意见,才回答道:“我们不进去打搅了,还要赶路呢。改日再拜访你们。国庆节临近了,到时候我也许会出来。”向辉爽快地说:“国庆节我去找你吧,看看你们的新连队。”“好呀!”我高兴地说。

转眼又一个星期天,我带着那面镜子来到五连。

婉婷的宿舍的房门没关。走近门口,我就看到她坐在床前正在用钩针钩织着什么。见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我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想吓唬她一下。那知她像背后长眼似的,扭过头来望着我说:“你真的过来了!我原本想进十七连的,但估计你会出来,所以没有动身。刚才正在失望:已是这个时候了,还没见到你,以为你不会来呢。”她说着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织物扔在床铺上,拉开一张折叠椅招呼我坐。

坐下后我说:“上星期,我出了趟团部……”我还没说完,婉婷翘起小嘴,抱怨道:“怎么不带我去。我也想出去溜溜,买点日用品;在歧雅峒的商场里没啥东西好买,货物品种太少了。”“我是和建平他们一起去的,估计你早上要割胶,所以没叫你。我买了一面镜子。上回摔破了你的镜子,真不好意思,今天专程来赔偿。”说着,我将手中拿着的那面镜子递给她。

婉婷的脸倏地红了,用极不高兴的语气责怪我:“你真傻气!气死我了,你认为我要你赔吗?你这是小瞧我,你在破坏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你在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认识婉婷迄今,首次见她发怒,我一下子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玉珠说我傻乎乎,现在连婉婷也说我傻气。我是否真的很傻呢?我只好畏葸端坐,耷拉着脑袋像一个受罚的孩子。

也许是见到我的神色不对,或是由于什么其它原因,婉婷忽然又转怒为喜。她双手接过那面心形的镜子,手指沿着镜子边缘划了一圈,接着爱惜地抚摸着,看前看后,像是很喜欢。接下来,她轻松愉快地和我说着其它的话题,根本不记得刚刚还责备过我。

“你在编织什么?”我拿起床上的织物看着,随口问道。那是用白色的小丝线钩织出许多花卉的织物。一支钩针,一卷白线纱,就能织出这么多漂亮的图案,潮汕姑娘真是心灵手巧。

“是床罩。送给你吧!”“谢谢!我才不敢要呢!男子的床上罩着这么漂亮的罩巾,很别扭。”“那么,我给你织件毛衣,”她一本正经地提议。

我又连忙摇头,“海南岛的冬天并不太冷,用不着毛衣。”接下来,我们和以往一样毫无拘束地谈笑着。至中午,她硬要留我吃午餐。我不想扫她的兴,便留了下来。吃过饭后,她向我倾吐了她的心事:最近,黄水养已经向她开了口,明着追求她了,她很怕,不知如何应付。

在我认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于是我直说:“你告诉他,说你不喜欢他就行了。”我知道,婉婷看不上水养。他为人太虚伪,喜欢捞政治资本,一个劲地往上爬,这与婉婷那无欲无求的处世之道一点也不兼容,甚至是格格不入的。

婉婷无奈地说:“我说过,但他总是缠着我,他来这里坐,我又不能赶他走。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她下意识地挥挥手,像是驱赶令人厌恶的苍蝇。

我没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拿不了主意。心里在暗骂:这混账黄水养,竟这样无赖。在我单纯的思想里,是认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别人已表明不喜欢你,你还有何脸皮不断地追求人家?

见我不吭声,婉婷叹口气说:“唉!当初如果能跟你们一起去建新点就好了,省了这些烦恼。”我说:“是呀,谁能想到,好好的忽然间会不让你去的呢。也许因为你是割胶能手,连队才不放你走。”我一直怀疑是玉珠从中阻挠,婉婷才没能与我一同去开荒。但婉婷曾叫我别胡乱猜疑,我只好如此说了。

真是日间不讲人,夜晚不讲鬼。我们正说着她与水养的事情,水养就来了。为了表示礼貌,我站起身与他打招呼。水养那双斗鸡眼眨了几下,嗯了一声,就径直地走到床边,坐到床沿上。

婉婷从莹倩床前拉过一把折叠椅,放到我的一旁对水养说:“你坐到椅子上吧,别把我的床罩弄皱了。”水养有些不悦,悻然站起,将椅子从我旁边挪开,坐到婉婷的侧边。

我心中有怒气,打过招呼后再也没望他一眼。

水养把头凑近婉婷:“连里准备评选割胶标兵,我打算向领导推荐你呢。”婉婷拿起钩针,把从线团散开的纱线理了理,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够资格,你抬举别人去吧。”顿了顿,她又说道:“今年的雨水忒多,因下雨而停割的次数也比往年多了,影响胶乳产量,我那林段的累计产量比去年同期减少了。”“下雨天,别人也不能割……连队明天又开干部会议……团部广播站要我写篇广播稿,我还没找到题材……”水养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不靠边的话。婉婷低着头继续钩织床罩,没搭理他。

我感到气氛既枯燥又沉闷,便起身告辞。婉婷送我出门口时回头对水养说:“我要睡午觉,你也回去吧。”水养只好跟在我后面气呼呼地走了出来。

在回连队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婉婷说水养在追求她的事。心里很乱,就像别人与我争夺心爱之人似的。但婉婷是我结拜的姐姐呀!我为何会有这种心理呢?真是莫名奇妙。


二十三、中秋欢聚

按有关规定,兵团战士每年有一次探家假期,但不是想探家的都能走,必须个人提出探家申请,再由连队安排时间,最后还得团部审批。我们阳江来的十一位知青中,郁民和志成最先享受这待遇,愉快地回家乡探望父母了。他们一走,宿舍里冷清了许多,加上中秋节将至,我的乡思在涌动。

团部照相馆将我们的照片寄来了。我原本想邮寄一张回家里,让双亲看看隔了一年多时间没见面的儿子此时的模样,但是,见到相片里的我又瘦又黑,没敢寄出。刚好杨丽来了一封信,在复信给她时我夹上了这张黑人般的影像,只为让她看看背景里的海南风光。信发出后我才追悔:也不该让她看我这模样呀!

国庆节到了,全连放假三天。十月一日,向辉真的摸进十七连来,几公里的山路他竟没走错。老同学相聚,欣喜万分。话题几乎是从孩提时期谈起,连读三年级时出于嫉妒而撕烂了我那幅贴在学习园地里的图画,向辉也惭愧地谈了起来,并为他那时的所为致歉。可是,那回事我一点影儿也想不起来。

我和伟鸣带着向辉爬上南面的小山坡,仰望青葱的霸王岭,眺望一水相隔的大水寨。我们又到大水河畔攀爬光滑的岩石,透过那清澈的河水看鱼儿在水中穿梭。我们谈笑风生,欢欢喜喜地过了大半天。

下午,我送向辉回连队时顺便带他去见婉婷。我一直以结拜了一位聪明而漂亮的姐姐而沾沾自喜,所以急切地介绍我这位姐姐给向辉认识。

我在无意之间遇见老同学,婉婷当然为我高兴。我们一到,她连忙斟茶递水,热情有加。尽管我们已在十七连吃过午饭,她仍然坚持煮面条给我们吃,把我们撑得饱饱的。

“婉婷姐,水……”吃过面条,我望着婉婷说。我想知道水养现在有否继续纠缠她,但是一开口,又发觉当着向辉的面不方便询问此事,于是欲言又止。

婉婷斟了杯开水端给我。我转而谈道:“婉婷姐,你知道吗?向辉在没向导的情况下,也能顺利地来到十七连……”向辉说:“好找,来到五连,只要走对了这岔路口,顺着山路走就到了。”婉婷问:“感觉如何?十七连风景不错啊!”向辉眉飞色舞地说:“好!好极了!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话题一拉开,向辉便滔滔不绝的大谈霸王岭和大水河的景色如何美。

坐在自己床前的莹倩忍不住插话说:“是吗?我真想进去看看!”我连忙趁热打铁:“好呀,后天是中秋节,你和婉婷一块进来吧!向辉也过来。”婉婷当然同意。就这样,我们相约中秋节在十七连团聚,大家一起在美丽的霸王岭脚下欢度中秋佳节。

计划拟定,我们就告辞了。婉婷和莹倩送我们出来,出到大路口就各自分手,向辉回四连,我回十七连。

晚上,我在宿舍里犯愁:十月三日就是中秋节,为了做好东道主,我需准备待客的食品和用品。要知道,我们的住处太简陋了,没桌椅,没多余的碗筷,甚至连茶杯都没有,客人来了真难为情。

最后我还得求助于军师。建平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地走了几个来回,便想出了主意:“我们借老徐家请客。”是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连队里的老兵们带了家属来,因此每家都配有一间厨房(这里的人们称作伙房)。伙房里当然有桌椅板凳、瓢盆碗筷,只是食品类的物资要自己准备。我打算明天出歧雅峒采购些罐头什么的来应付。主意打好,我匆匆地来到徐德轩的家,将我想借他家宴请朋友的事说了。老徐虽然已当了副连长,但是他从不摆官架子,我与他说话觉得挺随便的。

“有客人你尽管带来,吃顿饭有啥问题!”老徐爽快而慷慨地说道。

我掏出十元钱,说:“我想做一两个荤菜,明天您帮我到黎寨走走,看看是否能买到几斤黄猄肉或山猪肉。”我想起在五连时,婉婷和莹倩请我吃的那顿黄猄肉,至今仍回味无穷。

老徐笑笑说:“黎族同胞并不是每天都能捕猎到黄猄或山猪,再说,他们也不习惯出售猎物。不过,食物方面不用操心,明天我带你去找。”“去找?”我疑惑地望着他。

“是的!”老徐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你带我去打猎?”他呵呵地笑着说:“不,是去逮鱼。明天一早,你叫上建平,拿几只小铁桶过我这边来。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惊动其他人。”回到宿舍,我与建平和伟鸣说了。翌日清晨,我们拿起洗衣服用的星铁桶和洗脸盆就悄悄地走了出来,活像去干什么秘密勾当。

老徐提着一把砍刀,扛着一把锄头,带领我们来到河边。他指着大水河,说道:“这小河有许多鱼,我们捉些回去,明天就有一顿美味的鲜鱼宴招呼客人了。”我不解地问:“徐师傅,怎么捉鱼不用网,却带着砍刀、锄头去?”老徐说:“到时你就明白了。”我们沿着河岸逆流而上。河岸生长许多水杨梅树和水葡萄树,它们的枝干全弯弯地斜向河床这边,成为这长长的河岸天然的篷盖。

伟鸣每走几步就弯腰搬动几块水边的石头,用铁桶捕捞那些藏在石块下面的河虾。见到那些由于惊慌而蹦蹦跳跳的小虾,伟鸣喜笑颜开。我也喜爱捉鱼,撇开渔获不讲,光是这份乐趣就能令人无比开心。我问老徐:“徐师傅,捉鱼又不违反纪律,怎么您吩咐不能让别人知道?”老徐说:“你还年轻,不懂得事情的复杂性。你想一下,现在连队里的生活并不好,大家都没鱼没肉吃,我们几个人出来捉鱼开小灶,人家不说你搞特殊化吗!为了让你有食物招待朋友,我们才不得已偷偷做一回。”我“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实际上我还有许多弄不明的疑团。

伟鸣乐颠颠地说:“好在当今人们的思想觉悟高,宁愿自己挨饿都不去捉鱼,要不,我在河里游泳的时候就看不见鱼儿了。”伟鸣的傻话引得大家笑起来。但我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某种讽刺的味道,捉鱼改善生活到底错在哪里?我真是想不通。

我们淌着小河边的浅水,涉水前行,越往上,越难行走。河畔长着水草,有些地方还要用砍刀开路。走了约半小时,河道越来越窄,不断有分叉的源头,河流沿岸均是荒山野岭,人迹罕见。河里的鱼儿很多,但由于水深,那些见得到的鱼儿是不易捉到的。走过一片沙丘,我们终于在一处水草丛生的河岸停了下来,此处的河边有一个大石洞,里面也有水,那水与河道相连。洞里半明半暗的,黑暗的洞壁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水影,像有某种怪物在里面活动,望去令人毛骨悚然。

老徐蹲在洞口,瞅着洞内说:“这石洞是鱼藏匿的好地方,应该有鱼在里面。来吧,我们动手,在洞口拦上一道小堤坝,再把洞里的水戽干就可捉到鱼啦。”我瞄了一眼那石洞,说:“里面黑咕隆咚,怪可怕的,不如另找个水坑吧。”老徐在卷纸烟,他听见我如此说,立即挥了挥手:“咳!怕什么,里面有怪兽不成?有一次我经过这里,见到里面的水有旋涡,一会又平静下来,因此,我才断定里面有大鱼。我们将水弄干后肯定有渔获。”说着,他叼着烟卷,动手在岸边挖起土来。我们用铁桶搬运泥土,不久就在洞口筑起了一道土堤,将洞里洞外的水分隔开来。

我战战兢兢地站到洞口的水坑中,用铁桶把洞内的水往外掏。干一会,我又往洞里瞥了一眼,生怕有怪物冲出来。我们轮流用小铁桶戽水,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将洞内的水戽干。我提心吊胆地钻进石洞,睁大眼睛往里看,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泥泞中只有几条小鱼在蹦跳,什么怪物和大鱼都没有。

老徐听了我的汇报,怀疑地问:“什么也没有?”“不,有几条小鱼,”我补充道。

建平说:“辛苦一场,小鱼也要捉几条。”说着,他猫腰钻进洞里,开始逮捉那些在泥浆中挣扎的小鱼。几分钟后,他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徐师傅,里面……里面有怪物,”建平慌慌张张地说。

真有怪兽?我听了他的说话,吓得连连倒退几步。

老徐狐疑地盯住建平,当知道他不是说笑,也有点紧张了。他将烟卷送到嘴边,连吸几口,然后走近洞口,弯腰朝里张望。一会,他挺直腰板,问建平:“你见到啥啦?”建平说:“看不清楚,只觉得石头在移动。”望着疑惑的徐师傅,他又解释道:“因为洞里全是烂泥,我将两脚踏在两块石头上,再弯腰去捉那些小鱼。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觉得脚下的石头在动,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站立不稳,但仔细一看,那两块“石头”竟是有生命的,它们不断地慢慢往里移动。”老徐听了建平的描述,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他没吭声,丢掉手中的烟蔕,弓着身就往洞里钻。转眼间,他双手抱着一块大“石头”走了出来,高兴地说:“原来是大鳖鱼(作者注:鳖鱼是一种软壳水龟,又称“甲鱼”或“团鱼”,我们家乡称作“水鱼”)。我说必有收获嘛!”老徐将鳖鱼放到地上。我们围拢过去观看,好大的家伙,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鳖鱼。那巨鳖爬在地上,先是缩着头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趁我们不备,伸出蛇状的头,撑着四脚直往低处爬。老徐一个箭步走上去,将那只鳖鱼的身体翻了过来。鳖鱼四脚朝天,无奈地撑动着,却怎么也翻不过身来。

“里面还有几只,你们进去捉吧!可千万别让它咬住手指。一旦给鳖鱼咬住,可得等到天公打雷它才会放开你呢!”老徐笑嘻嘻地、半开玩笑地吩咐我们。

我和建平、伟鸣轮番钻进石洞里,各自捉出一只鳖鱼来,伟鸣捉的那只较小,建平最后又在石缝里找到一只小的。一共五只鳖鱼,三大两小,最大的两只估计每只近二十公斤重,略小的那只约有十来公斤重,两只小的每只也有三公斤左右。

老徐从衣袋里取出装烟丝的扁铁盒,重新卷好一根“大头钉”,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已长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几只鳖鱼摆满一地,看着这些战果,谁的心里也会乐开花。

我们找来几根山藤,结成网兜将鳖鱼分别套住,高高兴兴地抬回连队。原本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捕鱼行动,但捉回的鳖鱼太多了,老徐建议将三只大的送给连队食堂,只留两只小的明天招待客人。

晚上,连里四十几人每人都吃上了鳖鱼肉。我们的意外收获使得很多人想入非非,吃到了甜头的人们议论纷纷,打起大水河的主意。

十月三日,也就是中秋节,婉婷、莹倩和向辉依约而来。我先把他们带进我的宿舍,没有椅子,向辉坐到伟鸣的床铺上,婉婷坐在我的床铺上。莹倩还站着观摩婉婷给我设计的桌子,口里说着:“果然好,简单实用。”莹倩是第一次来,我向着她自嘲道:“在茅棚中招待客人,凳子没一张,寒碜透了!”莹倩从容地坐到婉婷的身旁,说:“建队初期是艰辛的,也许,过不多久就会盖起砖瓦房啦!这儿的风景真美丽。”向辉说:“茅棚好呀!冬暖夏凉的,是返璞归真的好住处啊。诸葛亮不也住茅庐吗!”我笑着说:“这不是废话吗,老诸葛是三国时代的人,哪能相比!”接着我们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话语风趣而亲切。建平向莹倩说起了昨天捉鳖鱼时的情形,当说到他走进石洞里的时候,故意说得恐怖万分,就像里面真的藏有怪物似的。莹倩精神紧张地听着,后来还紧紧地搂住婉婷,双手起了鸡皮疙瘩。

我却和向辉回忆着少年时期的校园生活,在那黄金时代里留有多少有趣的往事啊。

婉婷在旁扯了我一把,小声地问:“你们昨天真的捉到了很大的鳖鱼吗?”我说:“是真的,不过那些大的已送给连队食堂了,昨晚整个连队的人都吃到了鳖鱼肉。还有两只小的,专门留给你们吃。”莹倩兴奋得很,忙说道:“鳖鱼现在还是活的吗?马上带我们去看看。”建平说:“当然是活的。昨夜我做梦,梦见那两只鳖鱼咬破竹篓跑了,所以今早醒来就慌忙过去看看。还好,它们没跑掉。”建平的话使我们都笑了起来。

婉婷也说:“是的,我们赶快过去。如果徐师傅把鳖鱼给杀了,我们就看不到了。哎,我们叫上月莲一起过去吃鳖鱼。”“月莲探家了,”我告诉她说。“郁民和志成也回去了。我想回家乡过春节,你今年回去吗?”“月莲回去陪伴父母过中秋节,很有意义。”婉婷说。“只要连队允许请假,我是想回去过年。”说着,我们一起来到老徐家的伙房。看过鳖鱼之后,大家动起手,开始整午餐。徐师傅的厨房背后有一小块菜地,是利用沟边的坡地开垦出来的,里面种有几种普通的青菜。我们从那小园子里拔了几棵香葱和白菜,灶台上的盆子里已浸泡着几片竹笋干,地上堆放着几丛灰白色的蘑菇,像一把把小阳伞,那该是徐师傅刚从山上采摘回来的吧。

老徐的大女儿抗美带着婉婷和莹倩到厨房背后的山溪里洗菜,我们几位男的无事可做,就看老徐宰鳖鱼。老徐的爱人春英在旁说道:“昨晚大饭堂煮的鳖鱼味道不好,简直是浪费。这鳖鱼甲多肉少,要把肉和甲分开来,头和甲用来煲汤,肉、四足和鳖鱼裙切好后用滚热的油锅炒一回,再拌上佐料,慢火焖透,那才好吃呢。”我们听着,直咽口水。我想:老徐干活是一把手,又懂得向大自然要吃的,爱人烹调是一把手,将生活打理得好好的,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

向辉对我说:“穷山沟其实不穷啊,就看你们是否善用这些自然资源。利用好了,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向辉说得很对。我也希望这位聪明能干的副连长发挥他的才智,改变我们的生活现状。我试探地说:“徐师傅,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连队既靠山,又近水,可是我们许久没吃过肉了,连里何不派些人到山上打猎,到河里捉鱼,改善战士们的生活?”老徐叹了口气说:“这主意我早就提过了,连长和指导员都不同意,说我头脑里尽是资产阶级思想,光想吃的,没将精力放在革命事业上。”伟鸣说:“我们吃不好,就没力气干革命,这道理领导都不懂。”老徐说:“有机会我再提出建议,看能否说服他们。”鳖鱼切好之后,春英大嫂开始生火烹调。婉婷和莹倩也洗菜回来了,大家围坐在徐德轩四周,听他讲述改善生活的诀窍。什么时候刨竹笋,什么时候采蘑菇,哪些蘑菇好吃,哪些蘑菇有毒……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在春英大嫂的操持下,我们吃上了一顿味道极佳的鳖鱼宴。

宴席间,老徐从那只用粗糙木板钉成的橱柜里取出一瓶二锅头,给几位男的都斟了一小杯。春英也给两位姑娘每人斟了一杯茶水。老徐端起杯子,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有幸能在一起吃顿便饭,我很高兴。这第一杯酒,我就敬你们的父母吧!来,你们替父母喝下它吧!干杯!”大家手中的杯子互相之间叮叮当当地碰了几下,老徐一昂首,就将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向辉也一口喝完小杯里的酒。我和建平各自呷了一小口。伟鸣却双眼盯着酒杯,愣愣地想着什么。突然,他开口问:“徐师傅,你为何要先敬我们的父母?”老徐说:“我感谢你们父母高尚的革命情操,他们将自己的儿女送到海南来参加宝岛的开发建设,这种革命精神不值得敬一杯吗!”伟鸣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怔怔地出神。我估计他是想家了,想起母亲、妹妹。

我也想念父母。但此刻能与婉婷姐在一起共度中秋佳节,我的心情不会转坏。我不自觉的将视线转向婉婷。她似乎了解我的心,也回望我一眼,妩媚地一笑,拿起酒瓶将各人的杯子斟满。她将自己杯里的茶水喝了,也倒了小半杯酒。

婉婷举起杯,说:“来!今天应当是高兴的日子!我们感谢徐师傅和师母的盛情款待,也为我们的革命友谊,干杯!”大家站了起来,举起杯,齐声说:“来吧!为我们的革命友谊干杯!”


二十四、首次探家

与去年中秋节相比,今年的中秋节愉快和充实得多了;能和老同学相聚,能和婉婷姐共度佳节,我心中充溢着喜悦。吃完午餐已是下午三点了,我们接下来的活动是到大水河游泳。

连队里有一间树皮搭建的冲凉房,但我们男青年极少光顾那里,冲凉房便成了姑娘们专用的场所。小伙子们都习惯了在河里游泳,就算是冬天,我们仍然坚持每晚跳进河里游几趟。河水平时十分清澈,但下大雨的时候却是另一个面貌,混浊的山洪夹带着枯枝朽木像万马奔腾般呼啸而下,可怕极了。河床深浅不一,有些段落人们卷起裤脚就可涉水过对岸,有些段落河水却深不可测。在一处水流较缓的河段,水深约三米左右,岸边有几块极大而且较为平滑的岩石,水边的石面只比水面高几十厘米,我们称那里作埠头。埠头离连队也很近,那大岩石可以供我们堆放衣物和洗刷衣服,有这优越的天然条件,很适合刷洗衣物和洗澡,所以我们平时都是在埠头附近的河段游泳。这次,在建平的提议下,我们没到埠头那边去,而是去闯镬底潭。

镬底潭在苗圃地旁那棵凤凰树对面的山坳里,潭水深不见底,水面呈黑绿色,由于潭的形状圆圆的像一只盛满水的巨镬,我们给它起名为镬底潭。这个深潭就在河边,与大水河相通,像是大水河的一个瘤子,长在河床的旁边。潭的两岸长着许多枫树和水杨梅,因为河边不种橡胶树,所以沿河的树木我们都没砍伐。那些缠满了藤萝的水杨梅树为了避开高大的枫树的遮挡,树身向着水潭倾斜地生长,几乎覆盖着水面,在树阴的笼罩下,水潭显得很阴森,就算是在酷热的盛夏,潭里的水依然是冷冰冰的。我总是怀疑那冷森森的潭底下生活着某种水怪,就像传说中的尼斯湖水怪一般。因而,我从来不敢到那里游泳。这次为了向婉婷显示自己的水性,我跟随着建平毫不犹豫地勇闯镬底潭。

几只翠鸟在潭边的水杨梅树上啾唧鸣叫,秋风温柔地扫拂平静的水面,把那些飘落水中的金合欢花送去远方。婉婷和莹倩躲到草丛中换上泳装。我们几个男生脱下上衣和长裤,只留一条裤衩就得了。一群人来到水边,鱼贯般跳入水中,欢快地游泳。

婉婷的水性果然很好,游泳速度比我们几位男的还快。她游泳时,长长的秀发飘荡在水波中,犹如传说中的美人鱼。我们一起在水中畅游几个来回之后,还进行了潜泳,遗憾的是,潭的中央水域我们怎么也潜不到底。很是奇怪,有婉婷陪着,我对镬底潭一点也不惧怕了。

游泳完,我们还首次跨过大水河,去探访了大水寨。在镬底潭下游不远处有一段较窄的河道,河床上横卧一根乌黑的大树干,也不知这棵原先生长在河边的乌木是因年老干枯后被大风刮倒的,抑或是黎族同胞有意放倒当作跨越河面的桥梁,反正,那根乌木稳稳当当地横卧在大水河上,历年的风雨也没对那坚硬的木质起到多少侵蚀。跨越这座窄而不平整的乌木桥要有一定的胆量。我牵着婉婷,建平拉着莹倩,向辉拖着伟鸣,六人摇摇晃晃地过了河。

我们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大水寨。眼前的村寨一点也不神秘,这个寨子的布局与我在五连时陪伴婉婷去买鸡蛋到过的那个黎族村寨没多大分别,十几间低矮的金字形茅草屋,零零落落地搭建在树林中,屋顶让炊烟熏得黑黢黢的。村边种着芭蕉和木豆,两个没穿裤子的小孩在采摘木豆树上的豆荚。几只大狗跑了过来,凶恶地盯着我们狂吠。

看一眼这神秘的大水寨,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没停留,看过寨子后就往回走,因为实在没啥好看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快乐的时光转眼即逝。送走客人,第二天我依然是扛起锄头给苗圃除草。

中秋节一过,山峦上的枫树的叶子逐渐在改变着颜色,原本满树的苍绿在渐渐地变成黄色。天气渐渐转凉,苗圃不用每天浇水,我们的工作轻松些了。

“9·13”事件(作者注:林彪篡党夺权阴谋败露后仓皇出逃,乘坐的三叉戟飞机于1971年9月13日凌晨2时30分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毁,史称“9·13”事件)后,茅棚泥墙上那段用红油漆书写的林彪的题词:“大力发展热带作物,大力发展橡胶事业。”给擦掉了。连队里展开了连续不断的批判和讨论,揭露林彪老贼篡党夺权的阴谋。我们在“早请示,晚汇报”时不用再大声地叫嚷“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再后来,连“早请示,晚汇报”也免了。

日子继续日复日地过着。自从买回了口琴,吹奏口琴就成了我日常的主要消遣,每当听到我吹奏口琴,秀芝就会带上她的口琴来与我合奏。经她的指点,不久,我也能吹得很好了,甚至,在奏八度和弦时,丰满的音色还超过了老师。无聊之时,我就吹吹口琴,自得其乐,无奈地打发时光。

一九七二年元旦前夕,婉婷回家乡探亲。割胶工必须在停割后才能申请探家,所以,婉婷每次都在秋冬季节回家乡。我也很想家,于是,元旦一过我和伟鸣就提交了探家申请。

几天后,我和伟鸣就得到了团部签发的通行证,那是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统一规格的一种证件,上面有本人的姓名和详尽的服务地址,隶属某师某团某连,现因何种事由前往什么地方,请沿途放行等等。没有这张通行证是过不了海峡的。正因为海南岛有着波涛汹涌的海峡作天然屏障,所以自唐、宋朝起,历代皇朝都将它作为罪臣的流放地。我想,这里作为流放地比苏联的西伯利亚安全多了。

临行前几天,我写信告诉家里,说我将于近日启程探家。起行这天,天不亮我和伟鸣就起床了。我们背起行李摸黑步行出歧雅峒乘车。我的行李袋里除了几件衣服别无它物。岛上的春雾很浓,我们沿着山路走着,只见路边的草叶挂满了露珠,滴滴欲坠;远方黛色的山峦已涂上淡淡的一抹朝霞,使初醒的峰峦更显得翠绿可爱。由于精神爽朗,我们的步履很轻松,六、七公里的路程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在歧雅峒那只有一块站牌的“汽车站”等了约半个小时,一辆外表蒙了一层厚厚的泥尘的旧客车驶来了。这是路经歧雅峒的每天唯一的一班出海口的客车。

小集市的清晨很宁静,行人稀少。汽车开动后,我透过车窗往外望:公路两旁的屋顶正飘着袅袅的炊烟,巷道里传出一两声犬吠;望着渐渐远离的歧雅峒,我的心情很兴奋。

歧雅峒至海口的路程200余公里,下午二时左右客车就顺利到达了海口市。下车后,我们立即跑到车站售票处,希望能买到次日过海的船票。听说经常有人因购不到船票而滞留在海口市。我让伟鸣照看行李,自己则手捏钞票挤在购票的人群中。购票的队伍乱糟糟的,毫无秩序,我夹在其中,在人们的推涌下经历了万分辛苦才来到售票窗口,递上钱和通行证。运气真好,我买到了第二天过海的水陆联运票。手中捏着车船票挤出人群后,我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找住宿的地方。经路人指点,几经周折我们才找到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一招待所;我听婉婷说过,在这里吃饭住宿都很便宜。

次日一早,我们又要赶路了。隔晚,我已向招待所的服务员打探好路径,从招待所到小火车站要转几个岔道口,路程耗时二十来分钟。我们来到小火车站的候车室,只见里面已站满了人,大多数人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弄不明白,那包里都装着些什么,在海南岛还有什么东西可往家乡带?我和伟鸣在一处角落蹲下歇息。不久,站台的闸门打开了,人们蜂拥而出,冲向那列有十来个车卡的小火车。

这小火车是从市区开往秀英港的,火车很旧,是烧煤的内燃机车。因为这种火车比常规的客运火车小一些,所以人们称它为小火车,也叫窄轨火车。见到人们那慌张的样子,就像是逃难似的。我也受到了感染,生怕跑慢了过海就没自己的份,于是夹着干瘪的行李袋,与伟鸣一道,放开脚步跟在别人后面狂跑。待上了车厢才知道,车厢里并不拥挤,还有位子坐呢!我们找个近窗口的座位坐了下来。结果还等了约半个小时小火车才开动,刚才的拥挤和奔跑都是人为的和多余的。

火车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吃力地向海边驶去。伟鸣望着车窗外说:“我坐上火车了。回去我就告诉妈妈。”我解释道:“这不是真正的客运列车,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遗留下来的老式火车,当时,日本鬼子为了加快掠夺我国的资源,就用这种小火车从石碌矿山运载铁矿到八所港,然后把铁矿通过海运拉回日本。”“哦!”伟鸣似乎明白了,回应了一声便低头沉思。

在秀英港上了渡船,我们没有找座位,而是站在船沿边上看大海。船开动之后,伟鸣就受不了,我只好将他送回船舱里坐着,然后自己一人独自走出船舷看海浪;我太喜欢海洋了,那蔚蓝色的海洋汹涌澎湃,一望无际,对着大海,能使人的心胸豁然开朗;我笑了,我对着大海开心地笑着,往日的艰辛苦楚在这一笑中付之洋流。

过海的渡轮不算小,可乘坐好几百旅客。琼州海峡刚好是南海的洋流回旋之路线,风浪经常很大。船迎着大浪前进,船身一起一伏的摇晃得历害,我拿在手中的杯子都在不停地摇动,有许多旅客晕船。航行约两小时多,轮船就在雷州半岛的海安港口靠岸了。我在海口买的是直达阳江的联运票,来到离港口不远的汽车站签一下票就可接着乘搭直达湛江的客车。海口至湛江也是两百多公里。在车上小睡了一会,下午4.00时左右,我们就来到了湛江。

我在湛江汽车站签了票,便和伟鸣来到离车站较近的建国旅店办理了住宿手续。因为湛江至阳江的汽车是次日早上7.00时发车,所以必须在湛江市住一个晚上。从旅店出来,我们随便找间饭馆进去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开始对这座城市的观光。我们先到寸金公园遛跶了一会,观赏了那闻名遐迩的寸金桥,然后乘公共汽车到霞山市区逛了几间大商场,买了点礼物。湛江市分为两个市区,赤坎和霞山;赤坎是老市区,霞山是靠近海边的新市区,两市区让一片还没开发的中间地带分隔开来。

旅途的第三天,我们乘上这次旅程中的最后一趟车。湛江至阳江还是两百多公里,下午1.30时就平安地回到了我的家乡。

使我万分高兴的是,妹妹已在车站等候。我刚下车,妹妹文娟走向前来,拉着我的手说:“收到你的信,妈妈前天起就让我来接车了!两天没接着,今天又来……看到你走出车门,我真高兴。二哥,你长高许多啦!”她又转向伟鸣说:“伟鸣也长高了,但更瘦了,完全变了个样。”回到荔园巷,我远远地就见到兰姨坐在小白楼的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巷道口。待见到伟鸣时,她的两眼已热泪盈眶。

跨入那间青砖老屋,我呼了一口大气:“我回来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里了!”父亲去上班,母亲在家里帮我收集那间久没住人的房间。看到儿子回来,她没像兰姨那样流下热泪,脸上挂着的是一种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满足的笑容经久不消。除了家人高兴之外,左邻右舍的人都过来看我,一年多时间的分别对他们来说已算很久啦,见面后都说:“文锋成长了,可是变瘦、变黑了!”那是我的外表,还有我的内在变化他们是见不到的。

回家的次日,我就急着去见杨丽。当我站在桂花巷那花岗岩石条铺砌的台阶上,面对着那两扇熟悉的通花小门,我的心不由得怦怦急跳。我的头已高出小门顶端,再不需要以脚尖踮地就可望到屋内。天井和客厅都没人,但我知道,只要大门没关上,必定有人在家。我屏息住,按了按门铃,片刻,矮胖的汪阿姨踏着细碎的步子走了出来。

小门打开后,汪姨上下打量着我,接着惊讶地叫道:“是你呀,文锋!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又瘦又黑的,简直像个农夫。哎!快进来吧!怎么愣愣地站着呢!”我觉得好笑,明明是她愣愣地站着看我,像观看一只突然展现在她眼前的怪物似的,她反而说是我在发愣。

我跟随着汪姨穿过天井,那里依然摆放着几盆海棠花、芍药花、金不换和文竹等花卉和观赏植物,甚至连位置都没改变。虽然眼前的景物丝毫没变,可我的心里硬是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这里的人和事物都和我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进了客厅,正好杨丽从她的卧室走出来。

一年多不见,她的样子越发俏丽动人。见她之前,在我脑海中,她还是那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的模样,但眼前的她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个头长高了不少,脸蛋上有一层润滑的光泽,胸前也完全发育起来了,浑身充满着一种女性的成熟美。她剪了个短发,我知道那是时髦的运动装,但我还是喜欢她往日的长发。

我正在细心观看杨丽身体上魔术般的变化,她母亲却向我抛来了一连串的问话:“文锋,这么久你才回家一趟,真不容易啊!怎么你偏要去那老远的海南岛呢!许多青年都在城市附近的农村下乡,他们几乎每月都能回家看看。海南岛可是蛮荒之地呀……听说上山下乡是要扎根的,那么,你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那里的生活一定很艰苦吧?听人说,那里天气很热,是不是离非洲很近?”“我……远有远的好……那里的生活是艰苦些……离非洲远着呢!”我艰难地适时插上该回答的话。

汪姨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些我不感兴趣的问题,我也一一作了简短的回答。之后,她心满意足地干她自己的家务去了。

我和杨丽并排坐在两张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茶几。杨丽从茶几底层取出一只暖水瓶,沏了一壶茶。

“你晒黑了!工作一定很辛苦!”给我斟了一杯茶后她说道。话题与她母亲说的差不多,只是带了肯定的语气。

“是的!算是磨练吧!”我答道。其实,海南的情况我已不断地写信向她“汇报”过,她的问话便成为了多余的客套。于是,我也表示关心地问她:“你的学习也很紧张吧!你的字体写得比以往好多了,学习也必然大有进步!争取明年考上大学啊!”“今年还没恢复高考,不知明年怎样!但愿能恢复高考。我真的很想继续读书。”她用略带担忧的语气说。从她以往的来信中,我看出她十分盼望考上大学。

“是啊,希望是这样,”我说。我知道去年大学招收了一批工农兵学员,听说是在试行这种招生的办法,很可能会延续下去,也就是说以后都在工农兵队伍里招生。但是,我不想给她泼冷水,故没说出自己的看法。

平平淡淡的见面,纯属礼貌的寒暄。相互间说了几句问候的话之后,往下几乎再也找不到话题了。我端起那只透明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轻轻地摇动着杯子,眼睛看着杯里旋转着的几片小茶叶。

杨丽的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有话说,但嗫嚅着说不出口。我的心咯噔一下,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似的。她沉吟一阵后对我说:“我以后不能经常给你写信了,那样会影响学业的。你来信时最好也不要写上那些过分……亲切的词句,妈妈往日看过你的一些来信,责备了我,说我年纪小小的不许谈恋爱。”我哑口无言了。难怪她近段时间写给我的信越来越少,在一封信中还叮嘱我往后在称呼中不要加上“亲爱的”几个字。

我觉得她对我已全无往日的那种热情,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已不同了,我们只能作为一般的朋友,就算是一般的朋友,写信还要少一点。我是一名上山下乡的知青,探家过后,还得回去拿锄头,而她是位高中学生,顺利的话,不久就要跨进大学校门。我明白了,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已没共同语言。想到这些,勉强再坐了一会,我就告辞了。

“多坐一会吧!妈妈很快就煮好午饭了,吃过饭再走!”她热情地挽留我。

“不啦。我妈妈大概也好煮饭了,不回去吃,妈妈会不高兴的……”我边说边走。往日,我曾在她家里与她全家人一起吃过饭,我不会为留下用餐而拘束,但是,此刻的我却觉得,我们双方都心照不宣,不管是她的热情挽留还是我的告别托辞都是客套的虚礼。她只送我出到自家门口,嘴里说了声:“你没这么快回海南吧?有空我会去找你”,就关上那扇精致的小门。

从杨丽家出来,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有生以来,我首次真正的明白什么叫失意。不幸被建平和郁民言中,我已不属于这个城市,以往的一切也将随之而变。正如阿庆嫂所说的:“人一走,茶就凉。”早些天我才看过京剧《沙家浜》,阿庆嫂对答刁德一的那一段唱腔仍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人一走,茶就凉……”,唉!原来真是这么回事。我走着走着,脑袋里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认得回家的路,因为我觉得我的灵魂已不在我的躯体里了。我轻飘飘地走进家门,躺在床上便蒙头大睡,午餐和晚饭都没吃。父母亲到床前询问,我只含糊地说是不舒服。全家人为我忙乱了好一阵。

一觉醒来,只感到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胡乱地吃了些早点,便一人独自走出家门,不由自主地让双脚把我带到了母校门前。我在校门外那几棵高大而笔直屹立的洋杉树底下踯躅,脑海里涌出无数校园生活的片段。唉,俱往矣!现在的我已经是那热带海岛上的垦荒者,与眼下这座城市似乎毫不相干,这城市早已注销了我的户口,因而此地也就没有了属于我的位置。我只好自我安慰:就当自己是一位过客吧!开怀地度过这假期。

我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在往后的几天里,一个接一个地去拜访同学和朋友,刚好是春节期间,每到一处都是热闹非凡。拜访过的人有吴颖和吴励姐弟俩。我告诉他们:我刚好和郁民一起工作。吴颖便打探起郁民的近况,我照实说了。她红着眼说后悔没跟郁民一块到海南。吴励也是即将高中毕业,等待他的大约只有两条路:进工厂或上山下乡。他比杨丽看得透,并不抱上大学的幻想。

除了因失去心中一段幼稚的爱情而略觉失意之外,整个假期我是快乐的。世间最让人眷恋的是亲情,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我沉浸在天伦之乐中。哥哥文铎也从乡下回家过年,举家团聚,快乐无比。杨丽也真的来过一次我家,但我知道那是礼貌的回访。我们的谈话平淡而冷静,热情奔放的杨丽已没了影子。我们的友谊在我的克制下得到了维系,我们的关系看来只能是向着普通的同学、朋友的相交模式发展。就当作是一个美丽的梦幻吧!冷静下来后我细细一想,其实她也不须负什么责任,我们并没有像大人那样正式地谈过恋爱,更没有海誓山盟,至于拥抱和接吻,那简直连想也没想过;我们只是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快乐地度过童年和少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我们曾共同对未来作过憧憬,但充其量,那也只能算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如此一想,我那内心的苦楚就大大地减轻了。


二十五、情窦初开

春节过后,探亲假期就结束了,不,其实我已超了几天假。我和伟鸣再一次告别家乡,重返海南岛,回到了十七连。

霸王岭脚下的木棉树正绽开灿烂的花朵,满树红彤彤的,煞是好看。离开连队一个来月,又重回她的怀抱,我的心中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有苦涩,有无奈,还有一点莫名的亲切。

连队里展开了新一轮的开荒工作,我们苗圃班也临时抽调去协助开荒。归队的第二天我便参加到这紧张的工作之中。往日开发的山坡上还遗留有一些粗大的树木,用斧头大锯难以砍伐,现在只好用炸药来将它们轰倒。这爆破作业由第一班的战士来实施。班长郑聚鑫和班副覃郁民现在都成了爆破能手。我们第三班跟随后面处理那些被炸倒的大树,首先将树杆一节一节地锯开,再把木材搬运成堆,待通往五连的大路开好后让汽车进来拉走,余下的枝叶杂草放把火烧掉了事。

苗圃地里的橡胶苗全换上了嫩绿的新叶,并且继续抽条,已长得和我们一样高了。连队里开辟出来的土地面积越来越大,这些被开垦出来的处女地正等着我们所培育的橡胶苗移植上去呢。

回队次日的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出五连,我给婉婷带了一点礼物:几盒豆豉、一些食物和几把小刀,都是家乡的特产。春季的傍晚非常凉爽,我快步向五连走去。来到婉婷的住处,天刚入黑。张莹倩和一位男青年在房间里。

“你来了,请坐下等一会,婉婷到溪边洗衣服了,”倩热情地招呼我。“这是我的男朋友,名叫少龙,在团部汽车连工作。”我坐下后莹倩接着向我介绍说。

我很愕然,我和婉婷一直希望莹倩和建平相好,而她却突然间有了男朋友。我端详着她的男友:他穿着一套崭新的军服,但从那粗糙的布料和差劲的缝纫手工可看出那只是仿制的军服。他的身材偏矮,微微发胖,手脚圆圆粗粗的,脸部让人看了更不顺眼,一张大嘴巴,配上略微扁塌的鼻子,上方是一双极不协调的小眼睛。我心里想,这莹倩的审美观差极了,放着建平那样相貌堂堂的追求者不选择,偏要挑这相貌丑陋的人作对象。我的心在为建平鸣不平。

少龙也眯缝着眼睛打量我,末了咧开大嘴笑着说:“你好!幸会!小姓梁,名少龙。你是婉婷的男友?好啊!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算是认识了,就兄弟相称吧。愚兄在车队工作,有事需帮忙可找我。”说着,他伸出那只带茧的大手,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使劲地上下摇动了几下。

“不!我是婉婷的结拜弟弟,”我更正道。“敝姓马,名文锋。谢谢梁兄的关照,你是掌握方向盘的,有四个轱轳,日后我们一定有求助于你的时候。”我让他的豪爽感动了,为自己刚见面就挑剔人家的相貌而惭愧。

少龙虽然其貌不扬,但很善谈,我坐下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他到过海南岛每个县市,同时描述起他见过的黎、苗、回、壮等民族不同的风俗习惯。我侧耳恭听,意兴盎然。我很想了解海南岛各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生活在这个岛上,若对岛上的居民不了解,我以为多少算是憾事。听着少龙的讲述,我的心里痒痒的,十分羡慕他的工作给其带来的方便。

半个多小时后,婉婷回来了。她收起我送给她的礼物,晾好衣服,就邀我出外边散步。我知道她是不想干扰莹倩和少龙,便跟随她走出去。她穿着一套宽松的细花便服,只在闲暇时穿的那种,很轻盈飘逸。我们沿着公路慢步走着,凉风习习,极之怡人。夜幕下的公路十分静谧,皓月当空,月光透过路边的相思树那细碎的叶子,撒落在铺满砂砾的路面,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回家一趟你的皮肤白了许多,现在十足像个文弱书生了,”一开口她就打趣道。是的,我的肤色原本很白,只是来海南后很快就让这热带的阳光将它改变了,和婉婷结识时我的皮肤已晒得黝黑。这次由于我回家探亲,一个多月没晒太阳,黑色素渐渐消褪,皮肤又魔术般还原本来的白晰。刚才婉婷在宿舍里见我第一眼时,我已从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读到了她的惊讶。婉婷挽着我的手臂,十分自然地挽着。我们认识一年多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两人出外散步,而且还靠得这么近,这使我的心里热乎乎,一种温馨甜蜜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往自以为和杨丽是一对小情侣,但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我向婉婷倾诉了我的失败——我那童年之梦的破灭。虽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仍然给予我无比温柔的抚慰。其实我并不需要她的安慰,因为我心中此刻已毫无痛苦,跨出杨丽家门之时所产生的那种失意感此刻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幻想的陶醉。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近了歧雅峒,在离公路不远的一座小山坡上,闪着耀眼的火光,从那里传来一阵阵黎族男女热情奔放的歌声;那噢噢哇哇的歌词我一点也听不明,只知他们是以对歌的形式在求爱。

“莫非今天是三月三?”我没作思考地说道。我记起了去年三月三来歧雅峒看篝火晚会时,也见到黎族同胞在那面山坡上对山歌。

“乱讲!黎族的‘三月三’是指农历的三月初三,今天是农历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你的脑袋里尽装些什么?”婉婷抬起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部。由于她这一举动,我的手臂与她的乳峰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在那一瞬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一股暖流自手臂传至心窝,使我异常兴奋。情窦初开的我对与异性肌肤接触具有很强烈的反应,可惜的是,婉婷是我的姐姐。我真悔恨当初与她结拜姐弟。

我的脑子转了许多奇怪的念头,好不容易才回到现实中来:难怪今晚月色如此皎洁,是元宵节啊!

“啊!对不起,我真是懵懂,”我如梦初醒,自嘲地说。“原来除了三月三,他们在元宵节也对歌。”我对黎族的风俗习惯了解得极少。

“凡是月圆之夜他们都喜欢在野外玩耍和唱山歌,只不过三月三和元宵节特别热闹罢了,”婉婷说。说着,她又拉回我的手,继续慢慢朝前走。

我想也是,一年时间就那么一两次的求爱机会也确实太少了。黎族人会如此灵活变通,足以证明他们是聪明的民族。

提起求爱,我就想到了自己的事情,假如我和婉婷不是姐弟关系那该多好啊。现在我就可以向她求爱了!想到这点,我的思绪变成乱糟糟一团。

“你怎么啦?”见我许久也没开声,婉婷摇晃着我的手臂问。

“没什么,只是心情有点烦乱。”婉婷以为我还记住杨丽的事,温言软语地逗我开心。经她的抚慰,我的情绪才有所好转。走到歧雅峒,我们便转身往回走。我问起了莹倩和少龙的事。婉婷说那是莹倩的老乡介绍的,因为是同乡,少龙又是司机,工作条件较优越,莹倩也就同意了。虽然我们想促成莹倩和建平的好事,但各有所爱,不能勉强,也没法子。

我们边走边说,转眼间便在这条往日独自一人要走很长时间的路上走了个来回。到了五连的大门口,我与婉婷说再见。她却要我送她回宿舍。路口离她的住处才两百来米,我原以为没这必要。她走进宿舍,取出我送给她的那包礼物,找出那几把小刀递给我:“这个你拿回去,其它我收下。”我连忙说:“阳江是刀具之乡,这小刀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很锋利耐用呢。”不管我如何说,她就是不肯接受。再三推让之下她才说:“记住:送人礼物不能送刀,特别是对亲密朋友,那是不吉利的。”啊!我恍然大悟,只好作罢。在回队的路上,我心里直觉好笑:像婉婷这样聪慧的姑娘,却如此迷信,生怕接受了那几把小刀就会使我们之间的情谊“一刀两断”。但反过来一想,这也证明她很在乎我呢!于是我的心中又觉得十分得意。

一路上月光如水,山路明亮得很,减轻了我因走夜路而产生的胆怯。尽管如此,我依然是跑步似地赶路,很快就走完了三公里多的路程。

在轰隆隆的雷声伴奏下,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这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我惊奇地发现:我床前那两根打进地里当桌脚的木桩长出了许多嫩绿的树芽,床底下不知何时也长出了几丛茅草,已有一尺来高了。海南岛的植物生命力如此之强,也许是地理气候使然。

日子虽然艰苦,但我们也像这里的植物一样顽强地生活着。倘若撇开物资匮缺不说,大集体的生活有时也是很快乐的,青年男女相聚在一起,没有长辈的监管,的确显得自由无比。于是,情意相投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悄悄地恋爱了。也许,恋爱是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兵团的生活就是沉闷,工余时间很无聊。

春天雨水多,苗圃不用浇水,我们多数时间是跟随第一班处理那些被炸倒的大树。在一次炸树时,我们全班的战士站在不远处等待,随着一声声的巨响,那些炸碎了的树根和石头、泥块像天女撒花般向我们这边飞来。见此情景,许多战士惊慌失措,有的双脚发软蹲了下来,有的用手护着脑袋趴在地上。

“大家注意,望着天空,躲闪大块的物体,”赵班长大声呼喊。

班长赵春山平时就教导过,说遇到这种情况时不用慌,留意着天上就行了。于是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两眼看着天上那些飞来之物,双脚作着随时跳跃之势。与此同时,站在我身旁的秀芝却惊恐地躲到我的背后,两手扶住我的肩膀,她那两只丰满的乳房紧贴住我的背部,我感到背脊一阵酥麻,木然地站着,树根和土块在我周围撒落我竟全然不觉、毫不在意。直至爆破结束后我才回过神来。短短十余秒钟时间,却是一段极其危险的过程,差点给自己酿成悔恨甚至不幸;我想,当时如果有树根或石块向我袭来,呆若木鸡的我大概是不能躲闪的,那样的话,后悔也无济于事了。一想到此,我便脸红耳热,对这种现象我十分不解,人的精神竟会不自觉地受异性的肉体支配,从而变得迟钝,变得麻木,真不可思议。

这次事故不知是由于我们在估计距离时出了偏差,还是爆破时放了过量的炸药。好在有惊无险,没造成大的灾难,只有爱红的额角和志成的手臂让泥块砸破了一点皮。赵班长赶紧带他们去卫生所敷药。

惊魂甫定,秀芝问:“你刚才好像一点都不怕?”我本来是不怕的,视那些在空中沿着抛物线掉下的物体是羽毛球就是了;我近来经常打羽毛球,双腿练得很灵活,我大概可以躲避那些飞来的物体。但因她的原故我现在十分后怕。她把我刚才的离神当成了镇静,我有口难言,只得苦笑一声。她肯定不明我这笑的意思,接着转了话题问我:“爱红拍拖(广东方言:恋爱)了,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秀芝接着说:“她和陈家栋恋爱,你一点也没感觉到吗?”“没有,”我答。我忽然想起来了,说:“对了,家栋近段时间的确常来找爱红聊天,莫非他们真的谈上了。嗬,连队里又多了一双恋人。”“你太笨了,一点也不会观察人,”她埋怨道。我想,别人恋爱我为何要感兴趣?为何要观察?于是没理她。秀芝也没再说什么。

从这天起,我才觉得秀芝像是对我也有了那层意思,她经常有事无事地来找我,令我有点不知所措,甚至连口琴也不敢吹了,因为她一听到口琴声就会拿着一把口琴跑过我的宿舍来,要与我一起合奏。并不是秀芝有什么不好之处,她思想单纯,为人直爽、活泼;她有着丰满的身材,很让人喜欢。我看过秀芝的简历表,知道她出身于工人家庭,时下出身成分也是找对象的一个首要条件,找个出身成分好的爱人不会给自己的政治生活带来麻烦。从她在表格里填写的出生日期我知道她比我大一岁,但这也不是问题,主要原因是我与她在一起时就是没有那种感觉,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秀芝来到我们宿舍,她将一张洒着花露水的信笺递给我,甜蜜地一笑就走了。我连忙展开来看,是一首自由体诗词,没有题目,如下: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笑,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紧偎在你身旁的鸽子,会听得到那小小的跳动声响。

这里面有一个秘密啊,在希望中天天成长。

我们要像那鸽子一样,向晴朗的天空展翅飞翔。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笑,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你的眼睛里流动着幸福的光,你的心花正在怒放。

到处是歌,到处是笑。我们仿佛站在花的世界,我们仿佛沉浸在幸福的海洋。

诗的意思十分明了,她希望和我成为那“展翅飞翔”的“鸽子”,一起飞向那晴朗的天空,再浸入幸福的海洋。也不知此诗是她写的还是她从别人那里抄来的,我没有深究,但我不愿做诗中描绘的鸽子;除了那次出团部时我让她拉了一回手之外,我想不起自己是否还做错了什么事,而令她误会我是她身旁的鸽子。我思索如何向她解释。

此事又使我想起了婉婷姐,我似乎更清楚了,我只愿意和婉婷成为比翼双飞的鸽子。假如秀芝将身体靠在我的背上是向我示爱,那么,婷姐与我的肌肤接触是否也算示爱呢?我胡思乱想起来。


二十六、不幸遭遇

自从上次徐德轩带着我们到大水河捉回几只大鳖鱼之后,连队里经常有人到大水河捉鱼。为得到渔获,他们各有各的窍门,有找来渔网打捞的,有用鱼钩来钓的,有用鱼叉的,也有围起河边的水坑,戽干水捕捉的。为了改善生活,人们乐此不疲。捉鱼本来是件好事,然而,有人却为此差点送了小命;第一班的战士郭朴俞和刘润年竟然盗窃爆破用的炸药来炸鱼,结果把自己给炸伤了,双双被送往团部医院救治。

为此,郭朴俞和刘润年受到了记过处分。受牵连的还有徐德轩。章俭辛硬要将这起炸鱼事件与徐德轩带我们到大水河捉鱼联系起来,说徐德轩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带着部下讲吃讲喝,终于导致严重后果。于是,团部撤销了徐德轩副连长之职务,改任连队司务长;黄玉珠晋升副连长。

我个人认为徐德轩被撤职是无辜的,两件事情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呢?我们是利用假日时间捉鱼,而且捉到的鳖鱼又挑了几只最大的送给连队食堂供全连人享用,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难道利用自然资源为人类服务也有错?当初吃鳖鱼的时候,就没有人提出这是小资产阶级行为!至于后来郭朴俞和刘润年使用不正当的手段来逮鱼应是另一回事,怎能一概而论呢!但俗话说手臂扳不过大腿,何况我们当战士的充其量只算是一只小指头,哪有能力辩清此事。我虽愤愤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我想:假如真有因果关系,是因我们开了头才有后来的捕鱼风气,那么就是我害了徐师傅,若非为了帮我找食物招待客人,老徐不用带我们到河里捉鱼,现在也就不会授柄于人了。我追悔莫及,真不该给老徐增添麻烦。

徐德轩对上级给予的处罚毫不在意,他本来就无名利之心,就像当年五连的领导不让他当我们的班长,把他调去养猪时那样,仍乐呵呵的接受调动。他说调任司务长更好,能尽自己的能力改善全连干部、战士的伙食。

连队里发生了这次变故之后,人们不再到河里捉鱼了,粗茶淡饭地生活可避免麻烦。因为领导处事不公,我的意志也有些消沉,整日闷闷不乐。海岛的生活原本就寂寞,除了歌唱自娱之外,人们没有其它消遣。无所事事最令人难耐,难怪,只要能找到对象的青年人都偷偷地恋爱,也许恋爱真能消除寂寞。我之所以用“偷偷”二字,是因为人们似乎认为恋爱并非一件光彩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批林整风时期,思想不纯洁是要挨批判的。于是矛盾来了,一方面青年人都盼望得到爱情,另一方面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谈恋爱,解决的方法只能是悄悄地恋爱了。我的思想也很不纯洁,自从元宵节那晚婉婷陪我散步之后,我经常会想起她,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希望与她成为一对恋人。

最近,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五连,那怕是陪着婉婷坐上一会也是好的。婉婷见到我去看她总是很欢喜,我非常希望她跟我谈爱情方面的事,只要她一开口,我必定会愉快地接受。遗憾的是,她根本就没说过这方面的话,甚至连暗示都没有。而她的同乡黄水养依然对她大献殷勤,但一直没能打动她的芳心。

我不能再腼腆了,于是主动地对婉婷进行试探。经过多次暗示,我开始有点伤感,因为每当我向她说一些表示亲昵的话语,希望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时,她总是拿“姐姐”两字来挡驾。若说她不爱我吧,她见到我时又那么高兴,对我也关怀备至。也许她顾虑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虽然比她小三岁,但我们走在一起时是看不出谁大谁小的。来海南两年多时间,我的身体已长高了许多,个头早已比她还高。而在我的眼中,她的样子却丝毫没变,像是专为等待我的成长。唉,我真的不理解,婉婷为何要在我们彼此之间设立这道防线。

又是一个寂寞的晚上,秀芝春风满面地来到我的宿舍。她在我的床边坐下后随便问道:“你在写信?”“不是,在写日记,”我答。

她惊讶地说:“你还写日记?生活如此枯燥,有何写的?有没有把我写进你的日记里?来,让我看看。”我慌忙藏起日记本,因为我是在记录自己暗恋婉婷的内心活动,别人看了不起鸡皮疙瘩才怪,那些文字说不定还会成为批判的材料呢!我忙搪塞道:“幼稚的东西,无非是工作——吃饭——休息,你就别看了。”我扫了一眼宿舍,只有伟鸣一人在睡觉,房里没其他人。说过几句闲话,我便婉转地向她作了解释,说我不能同她做亲密朋友。她听懂了我的意思,没有感到难为情,也没有恼怒,只是沉默地坐着。

“建平这人挺好的,很有思想,聪明睿智……”我说。我已将莹倩找到了男朋友的事告诉了建平。此刻我忽然想起,假如秀芝和建平谈恋爱最好不过,既抚慰了建平,也使秀芝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痛苦。

秀芝瘪嘴委屈地说:“你别以为我没人要,永韬写过几次信给我呢!”我知道,自己刚才产生了一个愚蠢的念头、说了一句愚蠢的话,羞愧地闭上了嘴巴。

又静默了一会,秀芝问:“你认为永韬这人怎样?”永韬是高干子弟,虽然父亲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干校改造思想,官职也被革掉了,但他自小养成的傲慢性情却难以改变。因此,我对永韬没多少好印象。我想了想,说:“原来永韬在追求你呀。不过,看他那公子哥儿的样子我就不顺眼,跟这种人结婚,你一辈子都要做他的女奴。”秀芝听后没吱声,闷闷不乐地走了。秀芝一走,想不到柳永韬却从他的蚊帐里钻了出来。他来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将我从床上拉起来,嘴里用广州话骂道:“丢那妈!原来系你搞鬼,才使秀芝冷落我……”“这……这……,”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不晓如何辩解,愣愣地站在那里任他怒骂。刚才我明明没见到他的,不知他何时回到屋里来了;他的蚊帐从来都不收起来的,也许他一直躺在床上而我没留意。

“以后再听到你讲一句我的坏话我就打死你!”他恶狠狠地说。

定下神来我分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并没有添油加醋。看你,懒得不成样子,起床后连蚊帐、被子都不叠,不是公子哥儿的作风是什么。”永韬可能想不到我还有胆量顶嘴,愣了一下,接着大声嚷道:“公子哥儿也比你乱伦好,你与婉婷名义上是姐弟,实际关系暧昧得很,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一个小混蛋,一个狐狸精,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他那些随口乱说一通的恶言詈语,我可以忍受,但他竟说婉婷是狐狸精,这使我怒不可遏。我歇斯底里地厉声说:“你胡说什么!请你将你说的话收回!”“收你妈!小混蛋、狐狸精!”永韬昻首叫着。

不知咋的,我们两人便抱成了一团,在宿舍里扭打起来。

伟鸣从被窝里钻出来,举起双手大叫:“打架了!快来人哪!打架了……”听到伟鸣的叫声,许多人冲进了我们房间里,邓三全拉开了永韬,建平扯住了我,一次意想不到的斗殴平息了。

为了区区一点小事和战友打起架来,真是惭愧,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永韬推开三全,还想朝我冲过来,却被刚进来的玉珠站到我的面前挡住了。见到新任副连长玉珠来了,永韬没敢造次,只好恨恨地骂道:“这次我且饶了你。我告诉你们,林彪现在死了,我父亲平反了,以后谁也别想欺负我。”他后面的话也许是对大家说的。

我一下子想不明白,我们打架与林彪的死和他父亲的平反有什么关系?也许他父亲的下台是冤枉的,是受了林彪一伙反党集团的迫害,这些年来,他也受了许多委屈。现在林彪死了,他父亲平反了,他肚子里憋着的气自然就要喷发出来。我倒成为他首位发泄对象。

玉珠把我扯出屋外,问道:“你们为何干起仗来,有争执可以找领导啊,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让领导出面解决不比打架好吗?!”“他胡言乱语,诽谤我和婉婷的名誉,说我们关系暧昧,还骂婉婷是狐狸精……”她不等我说完就插话道:“永韬的话也并非生安白造。空穴来风,必有原由。我也听说过一些议论,说你们的行为很不正当……”我拍着胸膛说:“没有的事,我们的接触很纯洁,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证……”因为我和婉婷实际上也没有超越姐弟关系,所以我可以响亮地申辩。

见我如此肯定地保证,她似乎相信了我,于是换了一种口气说:“我认为,你们最好还是别再来往,免生是非。这对你和婉婷都好……”接下来是连篇大道理。

我沉默了一会。我不想与她讨论这问题。为转移话题,我把打架的起因对她说了。

玉珠听后赞许道:“你没接受秀芝的求爱是对的,年纪小小的,别急着找对象。你也没说错,永韬也确是一副公子哥儿的模样。”停顿一会,她又说:“不过,你不应该动手打架。”我希望谈话快点结束,忙承认错误:“是我一时性急,做错了。我今后不会再打架了。”“身上疼吗?有没有打伤哪里?”“谢谢!我没事!我们不是阶级敌人,没真使劲地打架,只是推推搡搡的出出气。”打架的事件过后,我和永韬都受到了连队领导的严肃批评。永韬从我们宿舍搬了出去,和邓三全等几位广州青年住在一起。不久,他那副班长的职位也给撤了,由巫俊朗当了后勤班的副班长。永韬恨死我了,总以为是由于和我打了架,领导才撤销了他的职务。其实,我听人说是因为他干活怕脏怕累,后勤班许立铭班长早就看不顺眼,在多次教育他没有进步的情况下才向连队领导反映,要求更换助手的。

我想,他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反正,我今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理睬他的事情就得了。

秀芝也许是相信了我的话,没有答应永韬的求爱。我和她的关系虽然没有进一步发展,亦没有演变成“非情人即仇人”的地步,我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她这种豪爽的性情令我很赞赏。

一九七二年的春天转眼就过去了,只留给我床底下那几丛顽强地生长着的茅草,我没清除它们,由得它们在我的床底下自生自灭;书桌柱子上的树芽已让我掰掉了,要不,它们的枝条已高过桌面了吧!经过一个春天的努力,我仍然无法扭转我和婉婷的姐弟关系。

结合批林整风运动,连队里大张旗鼓地对战士们进行思想教育,我们不敢再讲吃讲喝了,不能再去大水河捉鱼和垂钓了。在老徐的带领下,经过后勤班的努力,蔬菜基本上够吃,每月能宰杀一头瘦猪,生活虽然清贫,但却无断炊之忧。

进入夏天之后,炎热的天气令人困顿。不知是由于夏日的暴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渐渐地感到全身乏力,并且经常发烧,身体总是感到疲惫不堪。于是,我工作时没劲,为此,我受到章连长的不少批评。自从老徐受贬之后,对章剑辛,我失去了往日的敬意,他不问青红皂白地批评我,更使我对他的工作作风反感。

苗圃地里。我们正在对橡胶树苗进行芽接。因为用种籽种出的是普通橡胶树,产胶量很低,为了提高产量,必须对橡胶树的品种进行改良,当苗圃地里的橡胶树苗枝干直径长到约2—3厘米时,就要将高产橡胶树的芽片嫁接到小树苗的枝干上。待到芽片与枝干长为一体后,将芽接部位以上的枝条锯断,高产树的芽片就会发出芽来,长成一株新的树苗,一棵低产量的普通橡胶树苗就变为高产橡胶树苗。

我们最初芽接的树苗在今年开春已经移植到开垦好的坡地上了,但仍有数千棵树苗等待我们进行芽接,工作量十分大。

时近中午,我感到很困乏,脑袋昏沉沉的,手中的芽接刀也不听使唤了,便坐在土垄上,头枕着膝盖稍为休息。

就这么巧,我刚坐下不久,章俭辛来到我们班里巡查。我知道,如果我此刻立即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干活,他或许会放我一马,但我希望自己表里如一,所以没马上动作。他朝我走了过来,板起脸说:“文锋,最近你咋啦!我已提醒你多次,你身为班副,怎能带头偷懒呢?”我站起来,红着脸分辩道:“章连长,我不是想偷懒,我确实头晕!”章剑辛没理我的分辩,继续训斥道:“每次你都推说头晕、或是说手软脚软、全身无力什么的,不要无病装病啊!最近有战士向我反映,说你经常偷懒,干活拈轻怕重,你要注意啰!再如此,我撤了你这副班长的职务。”
江秀芝、周爱红等人在不远处向这边张望,好像还有人在偷笑。被连长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批评了一顿,我内心极其难受。

我的眼泪倏地流了出来,憎恶和怒火一起涌上心头。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冲着章俭辛愤愤地说:“官僚主义,自己不调查研究,还乱批评人。”章剑辛瞪着眼睛望我,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自己的部下会顶撞他。他的脸色气得紫红,嘴巴一张一合,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骂我。

半晌,他吼了一声:“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官僚主义啦,你坐在地头打瞌睡,说你偷懒我冤枉你了。”我也豁出去了:“我身体不舒服才坐下来休息,你没真正关心过部下的身体状况,战士有病有痛你从不过问。但我现在说的不是我自己,你怎么对徐副连长的,老徐只带我去捉过一次鱼,而且大部分给了食堂,你却以此为理由降了他的职。你向所有战士调查过吗,看有多少人拥护老徐的,又看看有谁支持你这样的做法……”“这不关你的事,领导的任免到你管吗!好好干你的活……乱弹琴!岂有此理!”他的脸涨得紫红,厉声说道,说完拂袖而去。

虽然我很害怕,但并不后悔。也许是因为我对这位领导失去了尊敬,同时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才会大胆地畅所欲言。自从老徐为了帮我接待婉婷吃顿好饭而受连累,我就一直自责和忧郁,想为老徐鸣冤,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我一时冲动而不明智的做法给我带来了不良的后果。第二天,章俭辛借故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我想:从此之后我的日子不会好过。

由于心里有压力,我的精神极端不好,食欲不振,加上身体原本不舒服,我的体能迅速下降。连队卫生所的卫生员葛劳儿帮我看病,诊断后说我没病,只是劳累过度。开病假单他倒十分乐意,“你休息一天吧,次日醒来就好了,”他这么说。我心里想:其实现在的工作与刚来开荒时相比轻松多了,怎会劳累过度呢。

休息了一天,次日醒来症状依然没减轻多少,既然没病,我不好意思再休息了,于是我拖着孱弱的身体在岗位上又熬了几天。

这天早上,起床号响过之后,我仍全身软绵绵的不想起来,而且身子发颤,觉得很冷。我断定自己的身体确实是出问题了。

“文锋,吃早餐了,快起床。”建平撩起我的蚊帐,催促道。

我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本能地知道十分不妥,于是说:“我今天不舒服,你代我向赵班长请假。”伟鸣走到我的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连声说道:“是呀,你在发烧呢。赶快起床到卫生所看一下。”宿舍里的人走后,我又昏沉沉地睡了。再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起床后,我想到卫生所叫葛劳儿再给我检查一次身体。

卫生所里的门敞开着,但葛劳儿不在里面。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走。走到女战士宿舍附近,我见到葛劳儿正慌慌张张地从一间宿舍里走出来,那是玉珠与月莲的宿舍。

我迎了上去,有气无力地说:“葛卫生员,我病了,不能出工。请你再给我诊断一下,看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他急忙说:“好的,你快跟我到卫生所来。”说着,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前走,像有谁在背后追赶着似的。

在卫生所里,他抓起听筒胡乱地探听了一下,说:“你患感冒了,没事的,吞下几片感冒药就好了。”我不信自己是患感冒,除了有时会发热,并没有其它感冒症状,于是说:“我身体不舒服已近一个月了,感冒会这么长时间的吗?”葛劳儿说:“这是因为你体质差。我年青时感冒根本就不用吃药,挺几天就过去了。身体的免疫力是可以战胜病菌的。”他用这似是而非的理论把我的疑问顶住了,令我无话可说了。

随后,葛劳儿给我几包药片,开了一张两天的病假单,一同塞到我的手中:“休息两天吧。”我对他的诊断只是半信半疑,身体本能的感觉告诉我,我患的不是感冒,我必是患了某种其它的疾病。但卫生员下了结论,我还能怎么样,我只好满腹狐疑地走了出来。

路过女宿舍时,我脑海中重现了刚才葛劳儿慌慌张张从里面走出来的情形。此刻,我的耳朵好像听到那间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我暗笑自己的想象力,一点表面现象就能构思出许多情节来。

回到宿舍后,我从铝壶中倒了一点开水咽下了几颗西药片。正想爬上床去休息,但心里总是记挂着什么事情,十分不安宁。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便走了出去。

我来到玉珠的宿舍门口,侧耳细听,里面没有动静。我走近窗户往里望了望,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到。当我转身往回走时,那嘤嘤的哭泣声却再度传了出来,这回很清晰,确是姑娘哭泣的声音。

宿舍的门虚掩着,我在门框上敲了敲,叫道:“副连长……月莲……”没人回答,哭泣声稍停了一下,接下来却变成了呜呜的低鸣,这呜咽声使我再也忍耐不住。我一把推开虚掩的木板门,只见月莲衣衫不整地俯身伏在床上,腰部以下斜斜地盖着半边毛毯。她的右臂无力地搭在床沿,整个脸部埋在枕头上,呜呜地哭着。

“月莲,月莲,”我连声地叫着,一边走近她床旁。

月莲没有回答,我继续俯首问道:“月莲,你怎么啦。”月莲转动了一下身子,侧身向着床外,没锁钮扣的半边衣襟从身体上滑了下来,露出半截身体的肌肤。她竭力想抬起头来。但她的头对她软绵绵的身躯来说似乎太沉重了,举到一半又掉回枕头上。

我的心里直发慌,不知如何是好。定了定神,我弯下身子,凑近她的耳边,十分担心地问道:“月莲……月莲,你怎么样,你哪儿不舒服?”她半闭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是文锋吗?快,帮我找玉珠回来。不要大声嚷嚷,只叫她回来。”我正不知所措,听了她的吩咐,忙转身往外跑。走到门口,我又踅回去,将毛毯拉上遮盖住她裸露的胸脯。我的心里似乎知道了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我不便开口询问。我的心在怦怦剧跳,像是亲眼目睹了一幕极端恐怖的情景,我不敢想象下去,也不愿想象下去。

月莲平时和我说话不多,但是我对她还是很了解的。这其中原由就是她和婉婷是很要好的朋友,婉婷经常会在我面前说起她。月莲的人品很好,只是性格有点内向。但愿眼前发生的不是浮现我脑海中的那种可怕的事情。

月莲耷拉着眼睑,像是很困,但她嘴里仍催促道:“文锋,快,快去!”我向开荒工地飞奔,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有病,我不知道此刻自己的体力从何而来,总之不再疲倦,不再腿软。

找到玉珠后,我站在她面前喘气连连,嘴巴张了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玉珠瞪大眼睛,问:“文锋,你怎么啦!你的脸色很苍白,是不是病了。你找我有啥事……你说啊!”我也许是紧张过头了,面对着玉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心血在往上涌,此刻我的脸色一定是由白转红。

“别急,慢慢说。”玉珠左手扶住我的右臂,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说。

我抬手指着宿舍的方向,良久才说出话来:“副连长,月莲……月莲她……她有事,叫你马上回去。”见我的模样和神态,玉珠也许已猜测出事态严重。听清楚我的话之后,她二话没说就跟随我往宿舍跑。

回到宿舍,月莲似乎已睡着了,玉珠连叫了几声她也没反应。

玉珠转身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严厉地问道:“文锋,月莲怎么啦?你……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她那紧紧追问的话语,像是怀疑我做了啥事似的。

我忽然感到很委屈,有点恼怒,剧跳的心倏地平静了下来。于是我将刚才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不过没有加上自己的猜测。

听完我的汇报后,她说:“文锋,你立即去请连长回来。”连长带领二班在修路。我急急忙忙往新修的大路走去。在连长亲自督促下,由班长余植勤带领的第二班已将这条出山的路修了一半,用不了多久,大路就可以与五连相通了。

“文锋,你不在班里干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见我来到筑路工地,章俭辛劈头责问道。

见他满脸愠怒,我心生怯意。我低下头来不敢望他,憋红了脸说:“我今天有病,请了假。黄副连长让我来请你回去一躺,有点急事。”听到是玉珠叫他回去,章俭辛没再说什么。他向余植勤吩咐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往回赶。可怜的我,拖着又变得发软无力的双腿,冒着烈日,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回到宿舍。身子一倒到床上,我就晕了过去。


二十七、当上牛倌
 
夜里,我一直高烧不退,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建平和伟鸣时时起床来探视我。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伟鸣说:“叫卫生员来给文锋看看吧!文锋的病像是不轻。”

“你还不知道吗?葛劳儿犯事了,团部来了两名警卫员将他押走了。熬到天亮再说吧。”这是建平的声音。

“葛劳儿犯啥事啦?”伟鸣问。

建平答:“还不知道。可能是犯了大事,听说来押解他的警卫员都背着枪呢。”

伟鸣嘀咕道:“捉走那笨蛋好!大家都说他不懂看病。不抓他走的话,这笨蛋迟早害人的。”

听到他俩的对答,我想起了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原先估计的情况基本证实了。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我的神智逐渐清醒了,睁开眼睛,感激地望着两位好友:“你们安心休息,不用伺候我,我没大问题。伟鸣,帮我斟杯开水来。我的口很干。”

建平连忙过来把我扶起床。伟鸣倒来凉开水。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便又躺下来。不久,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早上开工前,建平将我的病情向领导作了汇报。连长和指导员进来看了我的病况,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会。

一会,指导员走到床前关切地对我说:“你收拾一下,出团部医院看看吧!需要住院就留在那儿安心治病。”

随后,指导员让郭朴俞用牛车送我出五连路口。牛车颠簸了几里路,到达五连路口,只见团部医院的救护车已在那里等候。

我的检查结果是患了严重的缺铁性贫血,需要住院。团部医院的医生埋怨连队卫生员耽误了我的治疗时间,说贫血原本不是什么大病,只因没对症下药和拖延了时间,才加重了病情。

医院里有一个大院子,种着许多九里香,那白色的小花发出阵阵幽香,随风飘进病号室内,驱散房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病号室是砖墙瓦顶的房子,里里外外用石灰水刷得洁白;被子也是白色的,连枕套都是白色的,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有着一种可怕的沉寂。

住院的次日下午,我正躺在医院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泣。我睁开眼睛,朦胧中见到婉婷站立在床前。

我慌忙坐起来:“婷姐,是你呀。我以为还在做梦呢。我经常做梦见到你。”

婉婷的小嘴抽动了一下,似笑,又像是哭:“你……你好点了吗?”

我尽可能地打起精神说:“婷姐,不要哭,我根本就没事,干活干累了,来这里偷回懒罢了。咦,你怎么知道我住院?”

婉婷埋怨道:“还说呢,生病了你也不告诉我。我今天刚听到俊朗兄说,什么也没顾得买就赶来了,两手空空的,真不好意思。”

“什么我也不需要,有这份情谊就足够了!”我说。见她这般关心我,我不禁流出了眼泪。

“坐吧!”我指指床前的方凳说。说着举起手来想用衣袖抹眼泪。

婉婷伸手扯开我的衣袖, 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绣着漂亮花边的手帕,帮我擦拭泪水。她坐下后询问了我的病情,接着悄声对我说:“月莲被葛劳儿那畜生奸污了,你知道吗?真可怜。”

我黯然地点点头:“知道,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接着,我把那天上午的情况说给她听。

婉婷愤怒地说:“该将葛劳儿枪毙才解恨!禽兽不如的家伙。听俊朗说,月莲感冒了,去看病时,姓葛的给了几片安眠药她吃,过后就摸进她的宿舍……”

“别说了……”想起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我就无比厌恶,想呕吐。

“听说你打架了,多不应该!假如你被人家打伤了咋办!”她转话题说。

“永韬用难听的语言污辱你,还说我和你……”

婉婷用手指绞着手帕,扭头向着窗外自言自语:“我与永韬连话也没说过呢!哪儿得罪他了?怎么我就这么招惹人?真不明白!”说完,她默默地望着窗外的九里香花丛。沉默一会,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些人胡乱说话,确是可恨,但你不可以因此而与人打架呀!身体伤害了才是最大的损失。他臭嘴我们由他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日后别再犯傻了。我知道你是在尽力维护我,但是,你为我而与人打架只会让我更加不安。”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婷姐的话我只有听从的份儿。

之后,她又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要我静心养病,别想那么多。直到张医生巡查病房婉婷才告辞。

第二天下午,婉婷又来看望我,还带来了许多水果和营养品。她坐在床前的小方凳上,亲手削水果给我吃,亲手开炼奶给我喝。真想不到,原来生病是这么幸福的。此后,婉婷每天都来看望我一次,她上午割胶下午休息,能抽出时间。

我在团部医院住院一个星期才痊愈出院。在我住院期间,伟鸣和其他同乡都来看我,班里的战友也赶来探望;秀芝怕我闷,还特意带了几本书给我看。我心里十分感激这些好心人。

我出院之后,章俭辛安排我放牛,说我病后身体虚弱,照顾我干轻松的工作。我怀疑他给我小鞋穿,有意将我调离苗圃班,于是提出异议。但是“盛情难却”,我最终还是接受了领导的“关照”,当上了牛官(倌)。我那副班长的职务由周爱红顶上。

连队里有两头牛,一头公的和一头母的。饲养水牛的主要用途是拉车。牛车是连队里的主要运输工具。两头牛中那头大公牛十分凶悍,我“上任”第一天它就给了我一个“见面礼”;在我弯腰拉扯那只穿在牛鼻子上的牛鼻圈,想在上面系绳子时,牠猛地把头一甩,我的上衣让那牛角挂烂了一大块;好险!那弯弯的尖角差点在我的肚皮上抄了一个窟窿。在五连工作的时候,我曾经赶过牛车,接触过牛只,所以并不怕这些牲畜。

我双手叉腰,对着那只公牛骂道:“你这家伙,想害死我吗!不怕你强悍,我会驯服你的。张果老骑驴看书——走着瞧,到头来看谁厉害!”

孤身只影,我只能与牛沟通,只能与牛结为朋友。我就给这头桀骜不驯的公牛起名“悍夫”;那头母牛驯顺,我给牠起名“乖乖”。悍夫凶猛而狡黠,总是和我对着干,有时我还真奈何牠不得。悍夫很强壮,走起路来老是一个劲的往前冲,根本不像头牛,而是更像一匹马。母牛乖乖虽然温顺,但行动却慢吞吞的,有时会令我烦厌。以我的性格,我还是喜欢悍夫多些。

放养两头牛的工作确实很轻松,但在荒野里独自与牛为伴的孤凄情景是令人沮丧的;还有:如果让婉婷知道我做了“看牛娃”,她有何想法呢?这更重要。如此一来,工作虽然轻松,但思想包袱却很重。

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我对悍夫的刚直勇猛渐渐产生了兴趣。我想,倘若骑在悍夫的背上,在野地里奔驰,可以将牠想象成一匹骏马呢!

一天早上,我从牛栏里赶牛出来放牧时,打算驯服悍夫。来到大水河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我停了下来,牵着那根系在牛鼻圈的缰绳,像对付乖乖一样,轻轻地拍拍牠的背脊,然后在牠的头部及颈项处抚摸了一阵。悍夫“呣!呣!”地叫了几声,我以为牠是对我表示顺从,于是双掌按在牛背上,使劲向上一跃,便跳上了悍夫的背部。坐稳后,我扬起手中的枝条,在悍夫的身上抽了一鞭,悍夫便狂奔起来。起初我很得意,像一位骑士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不久,我不由得惊慌起来,因为我觉得悍夫不听从我的指挥,自顾胡乱地奔跑。我用力猛拉手中的绳子,试图让悍夫停下来。在我的努力下,悍夫没再往前冲,牠就地打了个转,接着往旁边的一丛灌木林子里钻。林子里的树木枝桠生长得很低,悍夫勉强可以从树底下穿过,坐在牛背上的我是不可能平安过去的。我暗叫一声:“不好”,想从牛背上跳下来,可是已经迟了,我让灌木的枝桠横扫了下来,重重地跌到地上。

我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两只手臂让树枝上的荆棘钩出了几道血沟,血慢慢地往外冒。我支着摔痛的左腿蹒跚地在野地里寻找止血的草药,终于在灌木林边找到了一丛如意花,赵班长说过,这种又名叫臭金凤的藤状植物的叶子能止血。我小心地避过如意花枝杆上生长的倒钩,摘了一簇嫩叶子,本想放在嘴里咬烂,但那叶子有一股浓烈的气味,很难闻,于是转去找来一块小石头,将叶子放到一块大石板上,然后用小石头把它捣烂,再敷在往外冒血的伤口上。

敷上那流着绿汁的山草药,起初觉得辛辣,转而感到一阵清凉,血却是立刻止住了。我的脚好在没崴伤,只是摔了一下,渐渐就不疼了。我绕过灌木林,在靠近苗圃的坡地上找到了悍夫。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牠身旁,攫取了拖在地上的缰绳,牢牢地拽住,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棵凤凰树下。

婆娑的凤凰树花期刚过,那映红半边天的繁花一片也不见了,树冠上挂着许多长条的果实,嫩嫩的,山风吹过,这些新结的豆荚摇摇晃晃,煞是好看。但此刻我已无心欣赏。我把牛缰绳的一头绑在凤凰树凸出地面的弓形树根上。悍夫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我没理睬牠。当我从小河边的水杨梅树上折回一根鞭子似的树枝时,悍夫露出了惊讶和恐惧的表情。

“看你还跑不跑!”我举起手中的水杨梅枝,嘴里问道。

可怜的我,现在与牛为伴,只能对着牲畜讲话,还与这牲畜对着干,争个高低。悍夫“呣!呣!”地叫两下,不知是认错还是因害怕而惊叫。

我将水杨梅枝向牠的脚部抽打。悍夫死命地蹦来跳去,嘴里发出低沉的“哞!哞!”叫声,像是求饶,像是认错。我没理会,继续鞭笞牠,我要彻底驯服牠,让牠以后听我的话。悍夫突然猛烈地向后甩动头部,“叭”地一声,绷紧的缰绳断了,悍夫扬起四蹄狂奔,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的草丛中。

由于打悍夫时用力过猛,我手上的草药全部脱落了,那几处伤痕又在往外冒血珠,伴有一阵阵的刺痛。我艰难地爬上乖乖的背上,让牠带领我去寻找悍夫。尽管两头牛之间有一定的默契,平时牠们在茫茫的荒野中很容易就能找到对方,但这次乖乖带着我找了半天,才在霸王岭下的一处小山麓找到悍夫。悍夫一见到我,抬腿就走。乖乖驮着我,一步一步地追赶着,我向悍夫哭着叫喊:“悍夫,你停下来吧!我再也不打你了!悍夫,我知错了,回来吧!。”这回倒好,变成我认错了。

悍夫仍然害怕,漫山遍野地跑。乖乖带着我紧追不舍,我好悔恨自己的作为,怎能用暴力来对付不懂事的牲畜呢!这辛苦是自己找来的。在我坚持不懈的追逐下,最终将悍夫赶回了牛栏,其时太阳已将近下山了。关好牛栏往宿舍走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

由于工作的改变,我的心情更加压抑,原本就沉闷的生活变得更加沉寂。从医院回来,已过了半个多月,我一次也没去找过婉婷。我在山坡上独自悲哀,在小溪中对影自怜。在荒野里,我骑在牛背上,用口琴吹奏那些忧郁的小曲,可惜只是“对牛吹琴”而已,谁能理解我那苦闷的心啊。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才缓缓地踏上通往五连的路,到五连看望婉婷;不是我不想念她,而是因为自己当了放牛郎,觉得没脸见她。

见到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婉婷十分高兴,她说:“锋弟,你的脸色红润了,身体好了许多……你怎么这么久没出来。我想去看你,又怕你责怪我独自一人走山路,担心不安全。这星期你再不过来,我就要进去看你了。”

我耷拉着脑袋自卑地说:“我离开了苗圃班,连长派我去放牛了。我真没用,没出息……”我的语气很不自然,羞羞怯怯的。

婉婷咧嘴一笑:“看你这熊样,愁眉苦脸的,何必呢!你的身子还需调养,去看牛很合适,有什么不好呀?”

“我当牛倌,给你丢脸了!”

“你说啥呀,工作不分贵贱,干什么不是一样?”

有了她这句话,我的心情开朗了。不知她是为了安慰我,还是真的认为我当牛倌无所谓。但不论如何,既然她这么说,我的心胸也要开阔些才是。想到此,我轻松地笑了笑。

婉婷对我说:“这才对了,别闷闷不乐的。”停了停,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接着说:“你稍等一会,我去去就回。”说着,她快步走出房间。

几分钟后她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竹笛子。原来她是出去借来一支笛子,让我给她伴奏,她说今天心情好,很想唱歌。我向郁民学过吹笛子,虽然吹奏得不怎样,此刻却帮了我的大忙。

婉婷唱了几首欢乐的民歌。还好,我吹出的笛音总算能跟上拍节。接着她说:“我唱一首《歌唱二小放牛郎》吧,送给眼前这位放牛郎听。”

这首旧歌我很小就唱熟了,听她一说,也不用看曲子就吹奏起来。

婉婷跟着我的伴奏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唱道:“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刚唱了个开头,她突然间停了下来,说:“不唱这首,我们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首插曲吧!”

我和婉婷相识两年多,对她已有所了解,我即刻明白:她是不喜欢那“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的歌词;那放牛娃死了,她觉得唱此歌不吉利。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边。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可爱的故乡……”

她悠扬地唱着,唱得十分投入,很有感情,可我由于对歌谱不熟悉,伴奏很差劲。

“希望你能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婉婷在唱完这支歌时说。“顽强地面对生活,不管出现任何挫折,都要勇往直前。”

“是的!”我点点头。“我以往想歪了,怕你看不起我。所以我才不敢出来见你。”我的语气变得自然了,近一个月时间的担忧,竟然是无谓的。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傻瓜!你怎会这样想呢?”婉婷怜惜地望着我,眼中充满温情。

我惭愧地低下头,不敢做声。但我的心里是甜滋滋的,舒服得很。从婉婷嘴里说出的话,不论是责备或是笑骂,我听起来全很顺耳,一点也不难堪。接着,我们又唱起歌来,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唱着,笑着,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从此,我老老实实地放牛。生活又顺畅起来。我们小集体的生活也渐渐得到改观,为了改变我们“无产阶级”的现状,我们开起置办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我们买回了铝锅、碗筷和茶具,还计划自己动手制作家具。

接下来这个星期天,宿舍里五名战友一起出动,我们到大水河上游的一座山坡上,找到了一棵树干够粗大的香樟树。我们三下五除二地把树木放倒,然后将它锯开几段,每段约两米长。为了节省体力,我们将几段树干顺着山势推到河里。郁民和伟鸣拿着大锯、斧头走山路回去;建平、志成和我则跳到河里,扶着几根半浮半沉的木材顺水漂流而下,有水流的浮力的帮助,我们很轻松地就将木材运送到了连队的埠头。

山上有许多好木材,我们听说用香樟木做箱子很合适,这种树的材质较好,能防虫蛀,且带有一股馥郁的香味,所以才选择了香樟木。

待木材放干后,我们又用了一个星期天的时间把木材锯成一块块的木板,接着借来木匠工具,由郁民和建平当师傅,给我们五人每人做了一只大木箱、一把椅子和一张稍为像样的桌子。由于永韬搬走了,宿舍宽松了些,我们重新调整床铺的位置,刚好能放下新做的家具。从此,我个人拥有了三件较大的家私: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只大木箱。这书桌比以前那简易的木板架好多了,桌子上有两只抽屉,里面可以放笔和零零碎碎的小件物品;那只木箱除了可放衣服之外,还可以放置原先堆放在床头的那些书本。

 
二十八、心有灵犀

团部派来一名卫生员,她来报到时,我们才知道,原来是曾碧霞。在五连收集橡胶果实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工作过一个多星期,算是认识的。算来她到师部医院学医已有两年时间了,比那些就地培训的“赤脚医生”应该好些。葛劳儿被捉走之后,老兵们才说他根本没读过医学专科,只是跟随苏丽梅医生当助手,就地培训过一段时间而已。撇开他的兽心和肮脏品德不说,光说他的医疗水平就害人不浅。自从得了那场病,我对连队卫生员的医疗水准很注意。这也难怪,若非葛劳儿诊断错误,我的身体不会搞得那么糟。

一九七二年的中秋节到了,这是我在海南岛过的第三个中秋节。连队食堂宰了一头猪,给干部、战士们加菜。自从徐徳轩当了司务长,食堂的伙食有了保障。我们除了每月能吃上一、两顿猪肉之外,徐师傅还时不时从外面拉来几筐冰鱼(用冰块保鲜的海鱼),让我们饱口福。当连队菜地里的蔬菜暂时青黄不接时,他也能从别的连队借调一些冬瓜或南瓜来应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渐渐减少了乡思。在这“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候,我想起的却是婉婷姐。我出院后只去过一次她那里,后来忙于做家具,竟没去找过她,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

吃过晚饭,建平和郁民开始洗刷茶具,打算晚上喝茶赏月。花生收获后,连队给每位战士分了几斤花生。志成找出那袋花生,满满地倒了一铝锅,放到煤油炉上煮。徐师傅挺关心我们,派了儿子保家送来几只煮熟的香芋。

伟鸣更是高兴,天没黑,早早地就将自己那张书桌拖出茅屋门口,把香芋摆放在上面。看来,他那张新桌子是第一次派上大用场。

我换上一件崭新的衬衣,那是探家时母亲给我做的,日常工作时我还不舍得穿呢。我对着小圆镜整理好蓬松的头发,便鼓起勇气对正忙乎着的伙伴们说:“对不起!我要出五连。”志成正在拨弄煤油炉,他抬起头来揶揄道:“哪么,你还不赶快走,和你的小瀑布赏月去,不用管我们,朋友算得了什么!”“小瀑布”是志成给婉婷起的绰号,他一直这样称呼婉婷。我讪讪地说:“我……去去就回来,也许赶得及和你们一起赏月。”“不用睬他,你别急着回来,”伟鸣走近我身边耳语道。

建平将洗好的杯子放到门口的桌子上,转身对我说:“你别说了,走吧,我们理解。”说着,他挑了一只最大的香芋,走进屋里找了一张旧报纸包裹住,递给我:“带上这个芋头吧!也算有点礼物。”我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我想让婉婷尝尝那香喷喷的香芋头。我感激地说:“谢谢大伙!我走了。”夜幕将临,我匆匆赶路,来到五连,天已全黑了。五连的节日景况也改变了,比我刚来那年热闹些,许多人都搬了桌椅摆在家门口,准备喝茶赏月呢!

忽然,我见到一个身影一晃,从我前面走过。那不是葛劳儿吗!我差点叫了出来。也许他同样见到了我,只见他头也不回匆匆走开了,消失在阴暗的屋墙转角处。这家伙逃跑出来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加快脚步向婉婷宿舍走去。

婉婷和一帮人也围坐在房门口。见我来到,婉婷连忙进房间里搬椅子,走到房门口,她回过头来朝我打了个眼色。我放下那只芋头,赶紧跟随她走进宿舍。

进到房里,婉婷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今天我打了两次电话找你,都是玉珠接的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挂了。也不知咋的,就是不敢让她叫你听电话。我正闷闷不乐呢,想不到你却来了,就像知道我想找你似的。”“有急事吗?”我听她说找过我两次,忙问。“若非她接电话,你留下口信就得了,我整天在野外放牧,别人哪能找到我呢。”她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没啥大事,我只是想叫你来一起赏月。去年中秋我是在你们那边过的,今年想叫你出来我这里。”“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们心有灵犀啊!”我笑着说。听说是为了邀我赏月,她竟打了两次电话找我,我满心欢喜,于是开心地说起俏皮话。

“滑嘴!我不理你啦。”她抿嘴一笑,提着椅子径直走了出去。

我跟着婉婷走出房子,坐到她刚摆放好的那把椅子上,左边是婉婷,右边是俊朗。在座的人有莹倩和她的男友少龙,还有水养,一共六人。圆台上摆着一袋已撕开包装口的麻旦,一些水果、点心,另外还有一只陶瓷碟子,盛满了红瓜子。

“我刚才见到葛劳儿了,他可能是逃跑出来的,我们应当向连队领导报告。”坐下后,我神情严肃地对大家说。

俊朗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们刚才还说着此事呢!是团部放他回来的,说是在五连监视劳动。怎么就这样便宜了这畜生。”“岂有此理,不抓他去坐牢哪能平民愤!”我大声地嚷道。

婉婷神态凝重的说:“你回去叫月莲写材料告他。”俊朗摆了摆手说:“不好,不要再刺激她了,另外想办法吧。”接着,大家三言两语地出主意,讨论着这件事。最后认为大家写联名信好些,一起检举葛劳儿,要求团部严肃处理此事。

“你们别胡来,”水养反对说。“这不是给领导找麻烦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得了,何必兴师动众的。”婉婷说:“我不这样认为,凡事都要讲个天理。”水养不敢顶撞婉婷,闭住了嘴巴。大伙又商议了一会,此事就定了下来:由我写检举材料,然后尽量找多些人签名,再将材料送团部。

圆圆的月亮正从远方的山尖上露出,像一颗镶嵌在山巅的明珠,清辉撒满大地,四周一下子变得明亮。星稀月朗,这个中秋之夜景色美极了,若非因为讲起葛劳儿那混蛋,我的心情一定更佳。我抬头望着海岛上空皎洁的明月,想起了第一年在这里过中秋节时的情景,那时根本不是赏月,只是对月伤感而已。

俊朗从桌旁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那只比拳头还小的铜壶里,然后将它放到煤油炉上。不久,水开了,俊朗将小铜壶里的水倒进那只像桔子般大小的紫沙茶壶中,茶壶里的茶叶塞得满满的,余下的水分别倒进托盘上的三只小巧的茶杯里;我早已听婉婷说,那叫烫杯,是泡功夫茶的其中一道工序。“茶三酒四”,潮州人喝茶时,就是再多人在座,一般都是用三只杯子盛茶,大家轮流喝,每喝完一轮,都要用沸水来烫杯。俊朗将刚倒进茶壶里的水倒出来,这第一遍水是洗茶叶的。他再次将茶壶灌满,随手用壶盖将茶壶顶端的泡沫轻轻刮掉。我曾听婉婷说过,那叫“春风拂面”,多有诗意。

片刻,茶泡好了,俊朗把泡杯的水倒掉,拿起那把小茶壶,将壶里的茶水来来回回地往几只杯子里倒,连最后几滴茶水也要分别斟在几只杯子了。婉婷说那叫“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这喝茶也有一门艺术,真是妙极了。

“喝茶!喝茶!”俊朗用潮州话向着我和少龙热情地叫。

我伸出右手,用两只手指小心地夹住杯子,振颠颠地端起来,我总感到那只薄薄的杯子只要稍为用力就会给捏碎似的。杯子举到嘴边,我又习惯地吹一下那滚烫的茶水,再缓缓地把它喝下。我偷眼看看婉婷,只见她真的在抿嘴窃笑。

她用几只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拿起杯子,举到面前,小声对我说:“拿杯时,用拇指和中指握杯沿,以无名指轻托杯底。喝茶时不要用口气吹茶水,你可以拿起杯子观看茶水的颜色,也可以送往嘴边闻其香味,待茶水稍凉时一口喝完,不要细抿慢呷的,像姑娘般。”听完婉婷解说,我一口喝下那杯热茶,放下杯子,说:“谢谢各位了,谢谢你们的好客和热情。”水养哼了一声,以一种稍带刻薄的语调说:“哼!谢什么,我们潮州人的第一杯茶是让给乞丐喝的。”我明白他是故意嘲笑我,于是反唇相讥:“那更不好意思了,我今天正是来讨饭的,想不到乞讨到第一杯茶喝。但话说回来,我这讨茶喝也是向两位女主人乞讨啊,与你何关。”婉婷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说:“你别恼火,我们家乡是有这样的说法:头一轮茶是给穷人喝的,第二轮茶才给贵人喝……”俊朗打断她的话说:“你们别胡说八道了,现在是新社会,我们什么都不必讲究,大家只管随便喝。”少龙赞成地说:“对,我们能坐到一起就是朋友,大家说些高兴的话题。”说着端起另外一杯茶一口喝了下去。

婉婷把茶杯送到嘴边,喝下后说:“这是好茶,既甘又浓,喝后满口留香!”“这是五指山绿茶,确是好茶。我不久前从县城买来好多,你探家时我给几包你带回去送人!”见婉婷欣赏这茶叶,水养高兴地说。

婉婷没有回应他,水养也就不再多说了。

我最初只觉得茶味很浓、很苦,但喝下后不久,慢慢地就觉得口中余留一种甘香的味道,真是上等茶叶呢!原来海南岛还出产这么好的茶叶。

当我再次端起茶杯时,就顾不上茶水烫,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偷偷地咂舌头。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婉婷,她抬起纤手,将拇指、食指和中指合拢,作鸟啄状,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啄了几下:“真笨!你干脆慢慢喝吧!没人说你的。烫坏你的喉咙麻烦就大了。”少龙对莹倩说:“你看人家婉婷,多关心文锋,不见你会关心我。”说完,他端起杯子喝茶,一口茶水喝进嘴里,忙伸出舌头:“真的很烫呢。”“我是在骂我的笨兄弟。你也想莹倩骂你吗?”婉婷装作生气地瞪了少龙一眼。

“俗话说:‘打者爱也,骂者疼也’这谁不懂。”少龙依然笑着顶撞婉婷。我在一旁不知怎么帮腔才好,一句话也说不出。

婉婷推怂莹倩道:“倩姐,快打他。他一定希望你打他。”莹倩笑而不理。水养似乎是看不惯这种打闹场面,忙斟好一轮茶,招呼道:“大家喝茶吧!吃点水果。”他又转向婉婷:“婉婷,你削苹果给客人吃。”听他的口气,是硬要将我们分成主客;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主人,我和少龙是客人。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就起身告辞,婉婷要我再坐一会。俊朗也说:“你再等一会,我与你一起走。”为了路上有伴,我只好又多呆了一会。我今天出来原本打算邀婉婷出外散步的,我对元宵节那个晚上与婉婷在月光下的漫步谈心的情景十分怀念,总想再有第二次。


二十九、爱的滋味

中秋节的次日,清晨,我赶着两头牛到一条山沟放牧。虽然说海南岛的秋天仍是一片葱绿,其实野草的生长已很缓慢,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已停止了生长;加上连队四周的土地已翻锄了一遍,等待明年开春进行橡胶苗大面积定植和间种农作物,所以只有这些没开垦的山沟才有点野草。虽然山沟里的竹节草已带着许多黄叶,水牛还是很喜欢吃这种脆而甜的野草。山沟里的草并不茂盛,但是足够两头牛饱餐一顿的。我从裤袋里掏出带来的纸和笔,坐到草地上就着旁边的一块石头写起了检举材料。我将月莲被奸污的那天早上我所见的情况写了上去,并加进了后来所知道的葛劳儿如何迷奸月莲的事实,还描述了战士们得知此事后的愤怒情绪,最后要求团部领导严惩葛劳儿这败类。我是咬牙切齿地写这些文字的,我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时常用的一句话: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也不管它用在此处贴不贴切。葛劳儿真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对他恨之入骨。

材料写完之后,已是中午时分。我站起身来,刚才长时间弯着背部,此时才觉得腰脊很累很疼。我抬眼望了望山沟,顿时吃了一惊:悍夫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下乖乖老老实实卧在沟旁。牠已经吃饱了,正在反刍。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不远处就是今年初春定植的橡胶林段,那些橡胶苗的芽接片上长出的枝芽还幼小,很容易让走过的牛弄断。我赶到那里一看,眼都傻了,越是担心的事情往往越会发生,悍夫已毁坏了十几株新发嫩芽的橡胶苗。这是连里在我们开垦出的处女地上种植的首批橡胶苗,全连干部战士都眼巴巴地瞅着这批树苗的成长呢。祸是闯下了,可是,闯祸的公牛却仍不知去向。
我在找牛。郁民却在到处找我。见着我,郁民对我说:“你快回去,连长找你呢。那头公牛闯进橡胶林段把树苗毁坏了不少。郑聚鑫让我把牛牵着到连部去了。他已经向连长汇报了此事。连长听后暴跳如雷。看来有你好受的。唉,你怎么如此不小心!”郑聚鑫是一班的班长。新种的橡胶苗由一班管理。这批最先芽接的橡胶苗,定植后成活率不太高,但活下来的树苗长势不错。现在一下子让牛毁坏了不少,作为班长,他自然心疼,我能理解。但是,他向章俭辛告状,就害苦我了。我明白这桩事情的严重性,害怕得心房扑扑剧跳,哭丧着脸对郁民说:“完了,这下麻烦大了。我在集中精力写一份材料,没想到悍夫会跑到林段里去。”我把乖乖唤过来,绑上缰绳交给郁民:“你帮我把乖乖赶回牛栏,我去挨批受训。乖乖很听话,不会欺负人的。你记住插好栏栅。”“好的!你别嘴犟,好好认错,争取一个‘从轻发落’。”我战战兢兢地走进连部,连长和指导员都在里面。

指导员眼盯着我,用略带激动的语气训斥道:“两头牛你也看不住,是开小差了吗?我不想给你扣上‘破坏生产’或是什么其它的黑帽子,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向为了种植橡胶苗而流下不少汗水的战友们交代!这批胶苗还是经过你们苗圃班全体战士的手一株一株地芽接出来的啊,你们的辛苦不也白费了吗?以后要留神,把牛只看好。”章俭辛一言不发,黑着脸盯了我许久。最后,他向我摆了摆手说道:“你回去吧,等候处理。”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宿舍,把情况对郁民和建平说了。

“给连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了吧!”郁民问。

我答道:“可真怪,事情并非你我担心的那样。指导员责备了我几句,语气也不严重。连长没怎吭声。”郁民不太相信地说:“不可能吧?这可是反常的现象啊,会不会是雷暴前的宁静?”他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事情的反常使我不无忧虑。我转向建平问道:“我大约不会这么轻松地躲过大难吧?廖军师,你给我分析一下,看我将受到怎样的处罚?”建平坐在床边,十指在大腿上弹动了一会,说:“可能会给你一个通报处分或记过,领导商量之后就会决定的了。郁民说得对,越是沉默越可怕啊!你做好思想准备等待吧。反正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担心也没用,只能任由处置了。”“听你的,我不想这事了。但有一件事还得让你费心的,”我说。说着,我从口袋里把写好的那份材料递给建平。“你给看看这个。昨晚我和俊朗等人商量过,决定写封检举信送去团部,反映战士们的呼声。你看如何?”建平手掂着那两页纸,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沉吟片刻,随后问:“你写上真名实姓吗?”我点了点头:“是的,不写真名的材料是得不到重视的。不但我写,我希望大家都在上面签名。”“这不叫‘检举信’,事情的经过团部已基本清楚,”建平说。“我们将重点放在要求严惩犯罪分子这点上,题目叫《战士们的呼声》吧!”说完,他帮我改动了一些字句,让我重新抄写。

吃过午餐,我将材料工整地重抄了一遍。抄好后,我们宿舍五个人全在上面签了名。傍晚,在我和俊朗的鼓动之下,连队里其他知青也大部分签了名。

晚上,我揣着那份材料来到五连找婉婷,希望五连的潮汕知青也在上面签名。我想,当然是越多人签名越好,人多势众才能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

来到五连,夜幕已降临,大地上的一切都罩进了朦胧的暮色中。在黑夜里行事,更增加了行动的诡秘性。

婉婷和莹倩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由婉婷拿着那份材料出去找同乡签名。不久她就回来了,除了水养之外,五连的潮汕青年和韶关青年都签了名。

“这材料留下来吧,明天我找人送出去!”婉婷说。

“好的!”我点头同意。办完了这件事情,我才松了口气,安下心来。“我们去散步好吗?”我接着提议道。

“好的,”婉婷爽快地应允了。“你到路口等我,我换了衣服就来。”我欢喜万分的走了出去。昨晚没达到的目的今晚轻易达到了,我怎能不高兴!

一轮明月悬挂在远处山峰的上空,向大地投下了淡淡的光华。我在路边的棕榈树影里等了约十分钟,婉婷就出来了。我们还是沿着元宵节那个晚上散步时走过的那条大路漫步。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六日,银盆似的月亮似乎比昨晚更圆、更明亮。天空中没有云彩,月光撒满铺垫着砂砾的路面。

借着月光,我打量着婉婷,只见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上衣,配着一条柔软的浅黄色尼龙长裙。那薄薄的衣裳在晚风中飘动,配上她那轻盈的步伐,真像我小时候看过的神话影片中那些仙女的模样。

婉婷轻轻的推了我一把:“你瞧什么?不认识我吗?”“你美丽极了!”我嘻笑道。“我怎没见你穿过这套衣服?”“你是说我的衣服漂亮吧?这衣服平日里能穿吗?不把我当小资批判才怪。”“不!衣服漂亮,但人更漂亮。”我直直的说。望着婀娜多姿的她,我还能怎么说呢?婉婷不喜欢穿时髦的仿军装,她的衣服许多都是探家时自己买布料亲手裁剪和缝制的,总是与众不同。

婉婷嗔怪道:“你别说这种话,我不喜欢油嘴滑舌的人。”我忙说:“我向毛主席发誓:我不是卖嘴乖。还有,我就不明白,穿漂亮衣服有啥不好?怎么就成小资了?”“现在就是这么怪,爱美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想的一种表现。”“我喜欢你穿漂亮衣服。”“我就是为你……”婉婷说。但她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她的话虽然没说完,但我心领神会,她是为我而打扮。我的心中有一股热血在涌动,心房怦然剧跳。我伸出手挽着婉婷的手臂。我记得书中描述男女恋爱时就是这样挽着手走路的。我们有过几次挽着手走路的经历,本来并不希奇,但我今晚显得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

婉婷任由我挽着她的手,没有一点局促。我们慢步前行,再度感受那种温馨浪漫的情调。路旁草丛中此起彼伏地传出昆虫的唧唧叫声,这秋天的虫子就是叫得欢,也许它们是在求偶呢。

离连队渐远,我便拉开话题说:“今年元宵节晚上,咱们也走过这条路,你记得吗?”“哼!明知故问,”她呶呶嘴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有你的陪伴我好开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和你在一起时的每一个场景。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又过了大半年!唉!”说完,她轻轻地叹息一声。

听她又提起“好兄弟”这几个别扭的字眼,我很不高兴。见她说“日子过得真快”我便适时地接过话头:“是的,毛主席的诗词中不是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句子吗?逝去的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我们最好是把握好每一寸光阴。”婉婷默默无语,我扭转头看她,她也刚好扭头看我。我们停下脚步,四目相对。相思树细小的叶儿透过朦胧的月光,我们刚好能看清对方的脸;我是满脸喜悦,她却是一脸迷惘的神态,好似心事重重,欲诉无词。我张开双臂,猛地将她抱住,嘴里喃喃地说:“婷,我十分喜欢你,我不要你做我的姐姐,我爱你,我……”婉婷也用她那双纤柔的小手搂着我的腰间,并把她那光滑的脸蛋贴在我的脸颊上。我们谁也没动一下,四周的事物静止了,蟋蟀、蝈蝈等昆虫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时间像是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脸颊滑溜溜的,两张脸皮之间有许多液体,那是婉婷的泪水。我想:婉婷和我一样兴奋,她还流下了热泪。我抬起手来,用衣袖替她抹干脸上的泪痕。

婉婷慢慢地推开我,呜咽着说:“好兄弟,我真心地感谢你!我的心也和你的一样,但我们是没可能的。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面对现实。”“现实?什么现实!你是指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吗?这并不重要,燕妮就比马克思年长四岁!”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马克思比夫人小四岁,于是举例出来说。

婉婷扭转头,望着树阴中的茫茫夜幕,无力地说道:“我们古老的中国怎能和西方相比,外界的压力不是你我所能承受的。”我大声地说道:“不,我什么也不怕!只要我们互相喜爱,别人无权干涉。”说着,我再次伸手扶住她的双肩,希望我的双臂能给予她勇气和力量。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是再想深一层,就能意料到不好的一面了。我不能为了自己而让你作牺牲,那样太自私了。”我忙纠正她的话:“能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福,哪儿谈得上什么牺牲。你的顾虑完全没必要,是错的。”“别谈这些吧,让我们都冷静地想想。”婉婷掰开我的双手,平静地说。

“我不用考虑,我给时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但千万不要越想越歪。”我只好同意她的说法,让她再思考一下,选择恋爱对象是该慎重的。

婉婷将小手伸了过来,绕住我的手臂,还轻轻地握着我的几只手指。我们继续在秋虫的叫声伴奏下漫步。我们找些愉快的话题来谈论,让气氛和缓些,别辜负了这美好的夜晚。在这月色如水的晚上,我们臂弯相挽,轻移碎步,喃喃细语,这不是情侣又是什么?

我们走到一段种植着大叶桉树防风林的路段,月光穿不透那阔大而茂密的树叶,四周变得朦朦胧胧。我放开婉婷的小手,抬手搂着她的腰肢。婉婷没有闪避,她由我搂着她的纤腰。我们将脚步放得更慢了,有时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一辆夜行的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车头那两盏明亮的射灯把树阴下的公路照得雪白。我们往路边靠了靠。婉婷连忙掰开我的手,移开半步,将头扭向防风林那面。

“怕什么,那司机又不认得我们!”我小声在她耳边说。说完,我故意将手伸进她的臂弯,昂首挺胸地望着刷身而过的汽车,像是向那位陌生的司机展示自己的幸福。

司机按了一下短促的鸣号,不知是提醒我们注意安全抑或是向我们的幸福致意。

汽车驶过后,一切又归于宁静,我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心在异乎寻常地跳;要说的话我终于说出口了,但却没有得到我想听到的答复,迷惘之下,我那颗激动的心狂跳不已。我能嗅到婉婷身上飘来的那种淡淡的香味,这发自她那嫩滑的肌肤的气息是一种迷人的诱惑,加速的血流在我的身上奔涌,我的头脑随之发热。我整个身心有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极可能一触即发……情况不妙,我感到一阵恐慌,便企图用意志来克制自己。在两种不同的力量的争斗之下,我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栗。

婉婷停下脚步,惊慌地问:“你怎么啦?手在不停地颤抖!”“没什么,我……没事。”我慌乱地答道。

婉婷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话。她转过身来,关切地望着我,想探个究竟。面对着咫尺间的她,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使我张开双臂猛然将她抱住,我那炽热的嘴唇在她的脸上、嘴上、眼眶和脖子不停地吻着。婉婷总算明白了我为什么颤栗,她没有阻止我这种十分冒失而粗鲁的行为。我们都没再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时间在静悄悄地流逝。

我不停地亲吻着、抚摸着婉婷,沉浸在幸福中,但我能感觉到,婉婷此刻只是被动地陪着我,让我将身体中的能量释放;她没有主动吻我,连双手都只是轻轻地搭在我的腰间。我感到惭愧,觉得自己不该轻薄她,对最爱的人应当给予尊重。渐渐地,我的身体舒适了许多,就像身上的千斤重担一点一点地卸掉一样,感觉越来越轻松。热切的狂吻和抚摸过后,我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她,不敢再有其它的想法。

许久,婉婷抬起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接着将头抵住我的胸膛,小声问道:“行了吗?我们回去吧!”是的,行了!虽然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但我那一颗剧跳的心已稍微平静,身体也不再颤抖。我们手牵手地往回走,在我的感觉里,这回程像特别地短,眨眼就回到了连队。

牛只毁坏橡胶苗的事件曾使我担忧了一段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却是风平浪静的。连队领导并没有追究此事,更没对我作处分或记过的处罚。我还悄悄地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书,见没啥动静,也没交上去。我向连队领导提交了另一份申请,请求领导安排我回班里工作,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可是,领导并没有答应我的请求。毫无办法,虽然放牧的工作十分无聊,但我依然要完成我的本职工作。一天复一天地放牛,日子也过得挺快。悍夫已被我驯服,我整天骑在牠的背上漫山遍野地走。两只牛看养得很好,长得比以往胖了。由于我经常带牠们到河里洗澡,两只牛的身体都干干净净的,样子可爱多了。
中秋节过后,志成和郁民的探家申请才批下来,他俩高高兴兴地回去与家人团聚。短短的假期瞬间即过,早些天他俩已归队,带回了许多食品。我父亲也托郁民捎带了一包腊肠给我。

那份要求严惩葛劳儿的材料送上团部后就像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应。元旦过后的一天,我找俊朗商谈此事,琢磨一下我们是否需要进一步的行动。俊朗的意思是再等一等,同时找人打听打听。说完正事,俊朗告诉我,说婉婷要回家乡探亲了。

知道婉婷要回家,我是一定要去见她的。那次我向她表露心迹后,她一直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也不催她,让她好好考虑。她对我这么好,我已心满意足。

星期天,我带上一些家里捎来的腊肠,再加上志成给的一块熏肉,打算去婉婷那里吃一顿饭,给她饯行。在兵团,探家对知青来说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情。见我到来,婉婷笑逐颜开:“你总算来啦!我很挂心……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们就要再过一个月才能见面了。”“听俊朗说你要探家,我真替你欢喜!我特意带来了腊肠和熏肉,给你饯行。”我也乐呵呵的说。

婉婷说:“谢谢你。不过,这些东西应当留给你自己吃,我明天就起程回家了,回到家乡你怕我没东西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们有福同享嘛,”“那好吧,我们中午吃腊肠饭,”婉婷说。说着,她打开那小包,取出腊肠和熏肉。

坐下后,我问:“你考虑得怎样了?”“考虑啥?”她反问道。

“我们的事!”婉婷收敛了笑容,皱起双眉:“你又来了!别提这些好不!告诉你吧,我不想考虑,一想就头疼。我知道,别人一直在背后说我勾引你,甚至说一些很难听的话,但我不在乎,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一直是姐弟相处,我问心无愧。但是,假如我真的和你恋爱,那么,别人说的就成为事实,在人面前我便抬不起头了。”我急促地说:“你管得了别人的嘴,任由他们胡说乱道好了!我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光明正大地恋爱,犯了哪条法律啦。”“别说了,让我心情平静地回家好吗?”她哀求般地说道。“我最近又抄了一首新歌,我们唱歌吧。”我闷闷不乐地陪她唱歌,甚至连我们唱的是啥歌词也没在意,脑海里什么也留不住。她一边唱,一边走到我跟前,抬起小手拍拍我的背,抚摸一下我的头发,百般地逗我开心。

时近中午,张莹倩和梁少龙从歧雅峒回来了,他们买回两听鲮鱼罐头,也说是中午加菜,给婉婷送行。过了一会,水养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粗声地嚷着:“你们看我拿来了什么!”说着,摇晃着手上提着的一块肉。

“哟!你买来了猪肉!”莹倩欢喜地叫道。

“这是野猪肉,是我到黎寨用一条大前门香烟换回来的,”水养得意地说。大前门香烟是价格较贵的香烟,四角钱一包,一条烟要四块钱,而且还很难买到。他是在吹嘘自己舍得用一条香烟换一块野猪肉。在海南岛,野猪的数量很多,黎族人经常用捕兽器或陷阱来捕捉牠们,有时甚至是把一种叫作“山猪炮”的炸药包埋在庄稼地里,炸死那些进去偷吃谷物的野猪。他们捉到野猪以后,回到村寨里宰割开来,每户村民都可分到一份。如果遇上他们宰野兽,只要你拿一些实用的物件或一些他们没见过的小玩意与他们交换一些野兽肉,一般说来他们都乐意的。听说,黎族猎人在追捕野兽时,假如你刚好在场见到,也能分得一份呢。
我吃过野猪肉,那是徐师傅从黎寨弄来请我们吃的。野猪肉除了皮,几乎全是瘦肉,味道很好。水养为了讨好婉婷,大清早专程跑到黎寨去找捕到野猪的黎胞,还不惜用一条香烟作代价来进行交易。可是他并没讨得婉婷的欢心,对婉婷来说,水养只是一个赶不走的讨厌鬼。

水养勤快地洗、切野猪肉。婉婷和莹倩开始动手用煤油炉煮菜。我和少龙坐着等吃。一直至下午二时多才煮好饭菜,不知算是午餐还是晚餐。

这顿饭菜很丰盛,有腊肠、熏肉、鲮鱼罐头,还有野猪肉。水养跑回宿舍取来一瓶米酒。因为是给婉婷饯行,大家很高兴,于是都喝了几杯酒。

水养喝酒最多,灌得脸色通红。他借着酒意说道:“婉婷,你知道吗?连长说考虑给我提干呢。他说我聪明能干,是当领导的料子。”婉婷撇了撇嘴,没答他的话。水养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全然不顾旁人的厌烦。

我心里暗暗骂道:“马屁精,就懂钻营。”少龙和水养大概也谈不来,他很少搭理水养,只顾与莹倩说悄悄话。

吃完这顿饭,已是下午三时多。我想,该走了。我和水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更不想听他自我吹嘘,于是告辞说:“婷姐,我回去了,祝你一路顺风!”


三十、天涯海角

我收到了杨丽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因为没有恢复高考,高中毕业后,她也走上了上山下乡之路,到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当了兵团战士,地点是雷州半岛。那里离海南岛很近,只隔着琼州海峡,气候没海南岛热,种植的橡胶树比海南岛长势稍差些。

杨丽原本是一心一意想继续读书的,可是,理想和现实总是两回事。其实,未来的道路早已摆在了中国青年人的面前,高考停止了,大学生的生源只从工、农、兵中选拔,要想上大学,你就要先参加到工、农、兵的队伍中来;当兵不容易,体检、政审重重关卡,而名额更是有限,工厂也不易进,招工渠道已转向了农村,即从上山下乡的知青中招收先进分子进工厂,剩下唯一能做的是农民,广阔天地能无限量地容纳投进她怀抱里来的知青。从同学们的来信中我知道:眼下城市里上山下乡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用个别人的话说是“鸡犬不宁”),适龄的青年几乎都难逃脱。上山下乡已不再是新生事物,前车可鉴,城市里的青年们对上山下乡已没有了当初的那股热情。但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各城市的领导层只能以强制性的方式组织城市无业青年上山下乡。

我想,好在杨丽还能进兵团,这总比到农村优越些;从哥哥的来信中,我知道了到农村锻炼的知青们的苦楚,生活艰辛不在话下,主要是当地农民似乎并不欢迎知青们的到来,他们认为知青们不懂干活,还分薄了他们的口粮。

我赶紧给杨丽去信,鼓励她在新的环境中好好生活。我真想立即见见她,和她谈兵团的事,和她谈橡胶、谈剑麻和胡椒。探家时我经过雷州半岛,见到那里种有许多剑麻和胡椒,那红土壤很适合这类作物生长。现在,我们走到了同一条道上,谈话就有了相同的题目,再也不会出现以往那样格格不入的尴尬情景。

元旦过后,我就向连队递交了探家申请,希望回家与杨丽见面,如果她没回家,我就到她的服务所在地看望她。因为下月初就是春节,伟鸣和建平也都写了申请。一个星期后,伟鸣和建平被批准请假了,惟独我的请假没批下。连队每月探家人数是有名额的,不是想走就能走,特别是春节期间,申请探家的人特别多,请假没被批准不足为奇。我只好安下心来,让建平陪伴伟鸣回去。

我继续放牛,在山野中骑在牛背上吹笛子,抒发内心的情感。表面像是很悠闲,实际上是十分无聊和苦闷,每天孤零零一人独自与牛为伍的感觉是无法言表的。

我在海南度过了一九七三年的春节。节日期间,我和郁民、志成到儋县玩了两天。儋县古代称儋耳。听说在汉武帝时代,已在海南岛设置了珠崖、儋耳两郡。这是海南岛上最早同时出现的行政建制。民国时期才由儋耳改称儋县。儋县人杰地灵,史载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在晚年曾谪居儋耳三年。在此期间,苏东坡就在当地兴办学堂,传播知识。许多海内外名士接踵而来,到儋耳向苏东坡求学。苏东坡北归九年后,儋耳一位名叫符确的人,成为了海南第一进士。此后,儋耳人才辈出,名声远播。儋县在海南的历史上曾发生过深远影响。遗憾的是,我们去的时候,有关古迹或文物已无从查考。

春节后,婉婷从家乡回来了。接着建平和伟鸣也一起归队。

我的父母委托伟鸣给我带来了一罐猪油,还有两块香皂和几节电池,这些都是在歧雅峒买不到的物品。知青们就是靠探家时带些物资来,改善平时的生活。

春天是种植橡胶苗的好季节,连队里开展大规模的橡胶苗定植工作,苗圃地里的橡胶苗全挖起来移植到这两年开垦出来的坡地里。橡胶树的行距是四公尺,为了利用土地资源,树苗小的时候可在行间种植其它农作物,因此,大部分定植了橡胶苗的坡地都种上了山兰稻或花生。这对我来说可不是好事,意味着我要将牛赶到更远的地方放牧。没种橡胶的沟壑边的野草让两头牛啃完又长、长出又啃,现在只有短短的小草芽。

一天清晨,我依例赶牛出外放牧。雾气很浓,群山笼罩在淡灰色的雾霭中。我赶着悍夫往山边走,想找一块较好的草地来放牧;为了让两只畜牲吃饱一点,我放牧时一天比一天走得远。今天,乖乖拉车去了,放牧一头牛是最舒服的,我可以骑在悍夫背上像骑马似的扬着鞭快步奔跑。经过一片茅草地,来到了一处小树林前面,我跳下牛背。我以前跟随赵春山班长上山采白藤时曾见过这片树林背后有一块草地,于是我牵着牛缰绳,带着悍夫钻进了林子,树木很矮,树底下的空隙几乎刚能让我和悍夫通过。穿过那片茂密的灌木林,真有一条山沟,沟里野草丰盛,一片嫩绿。

我骑上牛背,取出别在腰间的笛子,吹起了轻快的《晨曲》。见到这片绿草,我和悍夫都很高兴。悍夫一改往日那种不安分的性情,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啃着草丛顶部的嫩叶。我的笛音在山谷间回荡,打破了山谷的宁静。有时悍夫会警惕地抬高头,环顾四周。“别怕,这山谷中没有野兽能战胜你,”我诙谐地对悍夫说。说着,我用手拍拍牠的背部,牠又抬脚向前走去。山沟缓缓地向着一处山坳延伸,两边是生长着原始林木的山麓,山麓上的树林很高大,密匝匝地成了山沟的天然屏风,使得这里变成一处幽雅僻静的所在。沿沟而下,野草越来越短,在尽头处沟底长满伏地生长的植物,这些细碎叶子的植物几乎是贴着地面生长,其间开着像星星般灿烂的蓝色小花,小花似乎在闪耀着碧蓝的光,像晶莹的篮宝石,也像夜晚天空中的星星,十分可爱。
眼前的景致使我惊呆了,这是一处仙境啊!幽静而美丽。我为找到这里高兴万分,连忙从牛背上跳下来。我手舞足蹈地唱起了《草原情歌》。悍夫却显的焦躁不安,牠不停地打圈,转来转去不肯往前走,甚至连草也不吃了。在这美景之中,我顾不得悍夫了,由牠做转圈运动去吧。我蹦蹦跳跳地来回走着,欣赏那些漂亮的花朵。见到特别鲜艳的,我弯下腰去用手抚摸一下那嫩嫩的花瓣。我想:如果婉婷见到这些花儿,准是摘下来做花环呢。
不一会,我就感到:每当我弯下腰时,脑袋就一阵眩晕。我想,也许是自己弯腰后直起腰时太快了吧!听说脑部短暂缺血是会出现昏眩的,于是我没在意。随着我越向山沟深处走去,头脑越变得昏沉起来。

终于,我的脚软了,再也走不动了。我乏力的坐在草地上,眼前出现了无数幻影,这些幻影旋转着,变化起千万种不定的图案,像绚丽的花环,又像耀眼的星星和不断变换颜色的强光。我闭起眼睛,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迷糊中,我感到有谁在推我,便努力撑开已睡意朦胧的双眼,只见悍夫高大的身躯立在我跟前,牠用头部轻轻推着我的身体,我看到牠的大嘴里在往外冒白色的泡沫,并重重的喘着粗气。我的脑海里闪电似地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
悍夫在我身旁弯曲四蹄,蹲下身体,意思是让我爬到牠的背上。我心跳加速,浑身无力,尝试了几次,才艰难地爬上了牛背。
悍夫驮着我蹣跚地走出山沟,我才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我的脑子渐渐地恢复了思维能力,此时才明白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不,准确地说是悍夫救了我一命。

我带着惊悸回望身后的山谷,额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我抚摸着悍夫的颈项,喃喃地说道:“这是魔鬼山谷!想不到这般幽静而美丽的山谷竟是死亡陷阱,我们以后再也不到这里来。”“呣……”悍夫嘴喷白沫,低沉地叫了一声。牠挺有灵性的,或许牠真能听懂我的话呢!要不,牠咋会适时地回应。
如果不是悍夫身体强壮和有灵性,我今天必死无疑。我溜下牛背,抬起手来抚摸悍夫的头部和背项。我充满感激之情地对牠说:“真诚地谢谢你,我的好朋友!”
悍夫微喘着气,与我一起分秒不停地往回走。我用手掌抹去牠嘴边的唾沫,继续对牠说着亲切的话语。或许,牠根本不懂听人语,但是,我仍然要说。
晚上,回到宿舍,我将上午在那可怕的山谷的遭遇说了出来。

“你在编故事吧?吓唬我们!”志成怀疑地说。

我说:“我不是瞎编的,要不信,明天我带你去亲自体验一下!”“这么说,你不是在开玩笑?”郁民半信半疑地问。我当然给以肯定的回答。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们千万别乱来,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试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建成说:“也许是山沟里沉积了二氧化碳或某些有毒气体。自然界确实存在许多奥秘,各种怪现象都会发生,真要注意啊。”“我信文锋所说的,太恐怖了!我琢磨出了其中奥妙,你们想知道吗?”伟鸣神秘兮兮地说。“那山谷可能是让黎族巫师下了重降头。也许那里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例如是祖先的墓地。他们不想其他人进那山谷里去。”我见他又胡思乱想,忙制止道:“伟鸣,别乱说。建成分析的才有科学道理。那山谷可能积聚了某种有害气体。我们一定要记住,日后千万别走进那山谷。”次日晚上,建平对我说:“今天,我向赵师傅说了那山谷的事,赵师傅说那是山谷里的瘴气造成的,说每当气压低的时候,在一些通风不良的密林里或低洼的地方,往往就会有瘴气聚集。他还说,瘴气确实会使人感到头晕恶心甚至窒息死亡。你真幸运,逃过了一次大难。”“这要感谢悍夫了,没有这头灵性的牛,我也许真的走不出那魔鬼山谷呢。”我心有余悸地说。

西边山谷有瘴气的事很快在连队里传开了,没有人再敢走进那山谷里,甚至连山谷前面那片树林也没人敢去。从此,我们称那山谷为魔鬼山谷。

一天晚上,我意外地接到了婉婷打来的电话,她问我想不想去崖县。我当然想去,何况两年前我说过要陪她去看望她的堂弟黄卫忠,于是便满口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后,我连忙走去向章连长请假,哀求了很久,他才批准我请了一天的事假,由志成替我放一天牛。

我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摸黑出到五连。天刚蒙蒙亮,梁少龙就开车来接我们了;我们早早地赶路,为的是争取多一点时间在目的地逗留。

原来少龙接到任务去崖县拉货,他想带莹倩去看“天涯海角”,但莹倩一定要婉婷陪伴去。婉婷又希望带我一同去,于是,便有了这四人同游的机会。

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我们来到了崖县。我们先到码头的一座仓库里装了货物,再到崖县藤桥驻军的军营里找着了婉婷的堂弟黄卫忠。

卫忠与我年纪相仿,但个头比我高大。他浑身流露着军人的气质,既稳重踏实,又十分豪迈爽朗。刚好他能抽出时间,于是主动提出当导游,带我们出去玩。

我们在军营里吃过午饭才出发。在卫忠的指引下,我们开车沿着海边往南走。海边的泥路坑坑洼洼,十分不好行车,走了约半小时,我们的车子来到了靠海的一处地方停住了。少龙从驾驶室跳下来察看了一下地形,说没车路可到海滩,让我们下车步行。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灌木林,便见到一片沙滩。沙滩的尽头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岩石,巍峨地屹立在岸边。

说这里是天涯海角一点没错,地像是走到了尽头,前方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天蓝水碧,茫茫一片。汹涌的波涛冲刷沙滩、拍打着岩石,发出一阵阵哗哗声。站立在这里,确有前无去路的感觉。

我们却没有产生悲凉的情绪,看着眼前波涛翻滚的情景,听着哗啦啦的海浪声,我们兴奋极了。莹倩拉着少龙的手,在宽阔的沙滩上欢乐地奔跑。我望了望婉婷。她莞尔一笑,抬起了她的小手。我立即轻轻地握住,手拉手跟在少龙和莹倩后面,一边踢着细沙,一边慢跑起来。

“哎,卫忠,快走呀。”我朝跟在我们身后慢慢地走的黄卫忠叫道。

卫忠笑着挥挥手,大声地说:“你们尽情玩吧!此处我已来过多次啦,现在只想看看大海。”婉婷回眸一盼,嫣然一笑:“不用管小弟,让他慢慢走吧。我们到前边那几块大岩石去看看。”说着,她拉住我的手又跑了起来。

我像回到了孩提时代,无忧无虑地在海边玩耍,我欢乐地跑着,塑料凉鞋里充满了细沙,裤脚也让浪花溅湿了。记得小时候,我和伟鸣、杨丽,也经常会在漠阳江畔的小沙滩上追逐、打闹……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我又再度在沙滩上奔跑,还拖住婉婷的小手。

在卫忠的眼中,必定认为我是他未来的姐夫啦。想到此,我的心情畅快极了,并且有种陶醉的感觉。不,用“陶醉”一词并不能表述出我现在的心情,因为此刻我还有童真、还有坦荡、还有面对大海的那种心胸开阔、无比舒畅的感觉,还有……

跑过一段沙滩之后,我放开婉婷的手。稍等片刻,待卫忠跟上来时,我说:“好兄弟,你试过面对大海叫喊吗?很惬意的,我们试一下。”卫忠爽朗地笑着说:“哈哈,你好天真烂漫啊。好嘞,来吧!”我们以双掌合拢成喇叭状,举到嘴边,面向大海“哦!哦!”地叫了起来。

“哦!我们很高兴哟!哦……”我意尤未尽地继续叫着,叫得喉咙有些嘶哑。

“喔!嗬!”少龙听到我们的叫声,也在远处附和地喊了起来。

海风刮走了我们的喊声,把它带到大洋深处。

婉婷立在一旁,拍着手掌高兴地笑着,笑容是那样的灿烂。

“你们快过来吧,‘天涯海角’到啦!”莹倩站在一块巨石旁,尖声地叫。

“我们过去吧!”婉婷朝我和卫忠招招手。

我和卫忠并肩而行,朝着那些石群走去。

海边沙滩上,矗立一块巨石,上书“天涯”二字,字体很大,下书“海阔天空”四字,字体稍小,落款是“雍正十一末,程哲”。经过无数年头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字体表面已有些斑驳。

婉婷吁了口气,说:“今日总算走了‘天涯’,到了‘海角’;来海南六年整,这小小的愿望至今才实现,不知怎说才好……”“‘海角’呢?”听婉婷一说,少龙忽然想起石上少了两字,纳闷地问。

卫忠笑笑说:“在后面另一块石上!”我们急忙从“天涯”石的旁边绕了过去,果然海边有另一巨石立于海浪中,上书“海角”二字。

我们手拖手地爬上岩石顶上,豪迈地宣布:“我们来到‘天涯海角’了!”“望着大海,我感到自己很渺小!”站在巨石顶上,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婉婷发出感慨。

“是呀,在这茫茫世间,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我应道。“但只要我们将自己的一点微薄的力量贡献出来,发了热,发了光,为社会、为人类做了事,也就尽了自己做人的责任了。”接着,我们踏海浪,拾贝壳,捡海螺,或是将大海螺喇叭状的口罩在耳朵上,听大海的声音……我们尽兴地玩了几个小时才起程往回赶。

回程时,我和婉婷依然是坐在车厢里,驾驶室除了司机外,只能坐一个人,当然是让给莹倩坐啦。车厢里装了半车干海带,那是为即将到来的夏季准备的物品,供全团人员食用。海带煮绿豆是较好的清凉饮料,能消暑解热。我们将一方帆布铺垫在海带上,并排而坐。

“感觉怎样?”婉婷瞟我一眼,问。

“十分罗曼蒂克!”“确实浪漫!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跑了半天,累吗?”我关心地问。“是有点累,但很有意义,我们终于到过‘天涯海角’了!”婉婷脸露愉悦的表情,用那种带有满足感的语气说。

我感激地说:“要不是你记起我,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来此地呢。”“假若你不来,我也不会来……”“真的吗?”“你怀疑吗?”“不!”“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喜悦的一次……游玩……”我们谈着谈着,声音越来越小,有时甚至断断续续。

汽车摇摇晃晃,我们坐在有如草垫的海带之上,软绵绵的很舒适。虽然汽车驶离海边已很远,但海的气息仍然缭绕在我们身边,淡淡的腥味,微微的咸涩——那是车上装载的海带散发出来的。在迷幻中,我昏昏欲睡。

“我们还没攀登过五指山呢。”我倚在车帮上,迷迷糊糊地说。我的潜意识在酝酿着下次出游。

“我……陪伴你去……”婉婷眯着眼睛,嘴里发出梦呓般的话语。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靠在我的肩膀上打起盹来。

我微微睁开眼睛,婉婷小憩的样子很可爱,深深地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的睡意消失了。她那留有几绺长长刘海的额头就在我的嘴旁,我不由得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她动也不动,像睡着了,于是我又吻了几下。她刚靠到我的肩上没多久,我知道她不可能立即就睡得这般沉。为了验证一下,我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在她身体上滑动:手臂,双腿,腰肢……当我的手掌停留在不该停留的部位时,婉婷悄悄地伸出小手,把我那只不听话的笨手移开。但她仍然没出声,连眼帘也没眨动一下。也许她真的困了,我没再骚扰她,只是紧紧地搂抱住她,让她在颠簸的车厢里靠在我怀中做一个甜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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