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从私有经济的发展到辛亥革命的爆发 作者:林子搜集


 

 

  从私有经济的发展到辛亥革命的爆发

作者:袁伟时

来源: 南方都市报 2011-04-07 09:23  
http://opinion.nfdaily.cn/content/2011-04/07/content_22397440.htm


    袁伟时:1931年12月生,广东兴宁人。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著名历史学家。著有《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路标与灵魂的拷问》等。主编《现代与传统丛书》《荒原学术文丛》《牛虻文丛》等。


    “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枪炮声敲碎了宁静夜”———《龙的传人》唱的不是辛亥革命,但此时此刻,用它来提括彼时彼刻,却是再合适不过。百年前的武昌,以及之前、之后的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百年来众说纷纭,当局者不清,旁观者更不明。但历史不容许不清不明,同时正因为它的不清不明,更需要每一个研究者穿越百年迷雾,廓清、袪魅、还原。百年弹指,殷鉴不远,让我们听听,历史会告诉我们些什么……


辛亥革命前的两大矛盾

清末私营经济受到鼓励,新的生产方式有很大的优越性,它自然就要战胜旧的生产方式。大家都知道要富国强兵,要做到民富国强,就一定要发展新型企业,经济方面是一个自然演化过程。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袁老师你好,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你是研究晚清史的专家,能否从你的研究角度,说说这场革命的历史功绩、爆发原因?

袁伟时:辛亥革命,无论如何,是将一个朝代结束了,大清帝国告终,这就是最大的历史功绩。从世界范围来看,所有的近代革命,归根到底,是要解决一个政治体制问题。因为私有制的发展,新的经济形式,它都是在传统社会内部生长起来的,要冲破这种外壳就要解决政治体制问题。但中国有点特殊,在19世纪开始发展的时候,走错了路,走官办经济之路,走发展军火工业之路,用官僚来办重工业,结果发展很慢,这是一个大的错误。因为官办工业亏本太厉害了,到了甲午战争以后,清政府就慢慢放弃了,开始支持私营企业的发展。

南都:这是戊戌变法的历史作用吗?

袁伟时:现在有些研究简单化,什么都归功于康有为,归功于戊戌维新,其实不是那么回事。19世纪90年代以后,清政府已经慢慢知道,官办企业此路不通,亏本太厉害,所以要支持民营经济的发展。当时各省纷纷成立招商局,为民营经济的发展开路。甲午战争以后,维新实际上已经开始,康有为不过是这个运动里面的领袖人物之一,也不是唯一的领袖人物。这个说明了什么呢,就是私有制基础上的革命,只要政府不设置障碍,经济是可以自行发展,自行生长的;特别是义和团事件以后实行新政,清政府更不遗余力地支持私营经济的发展,各个省都很努力发展私营企业;要解决的是政治体制问题。

南都:清政府当时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观念上的转变,是什么触动了其在经济形式上转而支持民营经济?

袁伟时:主要是财政负担的问题。有一个突出例子,汉阳铁厂,汉冶萍公司。张之洞办这个钢铁企业,预计年产量六万吨,是亚洲最大的钢铁厂。但是一投产就亏本,甲午战争爆发后,1894年开始投产,一投产就亏本。在19世纪从来没有达到预定产量。官僚办企业,一个是按衙门方式办,机构庞大,官僚成本太高。另外一个是瞎指挥,连这个铁矿是酸性还是碱性,酸碱度是多少都没有搞清楚,就开始购买设备。人家问张之洞,说你那个铁矿是什么性质的,要买贝氏炉还是马丁炉?张之洞很大方,两种都要!那就有问题了。成本高,产出少,到1896年,没办法了,混不下去了,张之洞才认识到要招商,要交给商人去办。结果盛宣怀接手这个企业,在他手上,这个企业慢慢发展起来。一直到20世纪20年代,都是中国最大的钢铁企业。这个就是从官办到民营的典型例子,官办的一定亏本。

南都:这是不是跟当时的企业负责人不懂经济规律有关?

袁传时:不懂经营,不懂经济规律是一个方面,另外是它体制上有问题。就在19世纪70年代,郑观应就说,私营经济、私商、企业是他的身家性命所在,他不搞好经营,不提高产品质量,它就要破产,所以他就必然要努力去做,拼命去做好。当然也有投机取巧的,那是少数,多数都是非常努力的。因为它的体制,关系到他的个人利益,这一点一定要清醒。他进一步提出,官方资产也统统交给私商去管理。一百多年过去了,李光耀在这个月10日出版的美国《商业周刊》上还重申这个观点,他说:“国家资本主义没有私人资本主义有效。如果不是一个和你利益攸关的公司,你会不会上班上到凌晨两三点?(不会)……(在私人公司,)你必须全神贯注。所以我坚信私人资本主义能够轻而易举地战胜国家资本主义。”南都:这是否可以理解为,那个时代的体制转型,它的内在动力是源于它的经济方面的原因?

袁伟时:对,是经济方面的原因。新的生产方式有很大的优越性,它自然就要战胜旧的生产方式。大家都知道要富国强兵,要做到民富国强,一定要发展新型企业,经济方面也是一个自然演化过程。所以辛亥革命爆发,其实是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就是要解决专制还是民主的问题。清政府提出预备立宪,1905年开始正式打出预备立宪的牌子,那么多年了,1910年,各省的谘议局成立是省议会的雏形,为正式成立省议会做一个过渡,这个过渡形态,各省都要成立起来,成立起来以后呢,谘议局也还不完全是民选的,但是也发挥了很大作用。那些士绅们批评政治,监督政府,意见很尖锐的。谘议局成立以后,各省的谘议局马上就联合起来,在上海成立一个谘议局联合会,他们就向清廷提出建议,立即召开国会。所谓“立即”召开,就是在1911年开国会,实行宪政。这个意向为什么那么强烈呢,就因为清政府虽然讲预备立宪,要改革官制,要成立内阁,但口惠而实不至,而官员的腐败又非常严重。那就是说,清政府既没有能力,又搞专制、腐败,大家当然就要提出建立民主制度的问题。这是辛亥革命爆发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不民主的话,应对国内外的事情,都不恰当,都会失误;官员腐败问题也解决不了。也就是说,国家的强盛,要达到民富国强这个目标,是没有保障的。你需要政治体制的改革,建立民主制度,来保障民富国强。这是辛亥革命爆发的一个直接的原因。

第二个原因,就是民族矛盾。满族是少数民族政权,虽然很多总督、巡抚都是汉人,比满人多,但是,清廷始终对汉人提防,让汉族的士绅分享政权不是那么彻底,不是按民主原则来处理。总是把满族、蒙古族排在汉族前面,这一条引起汉人很大的反感,那就要解决一个民族平等问题。很多革命党人,甚至保皇派,大量用清兵入关时的一些暴行,比方说“扬州十日”啊、“嘉定三屠”啊等等,提醒民众不要忘记民族矛盾。这个起了很大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爆发革命,当然就有很多人响应了。

南都:甲午战争后,清政府想改变,首先转向支持民营经济。可是我们看到,后来被称为辛亥革命导火索的保路运动,一开始却是因为清政府想把民营集资的路权收回。你觉得这是不是一个倒退,让革命党人有了发动革命的借口?

袁伟时:义和团事件以后,各个省都成立了很多民营铁路公司,可是进展很慢,各个地方铁路的进展都很慢。其中呢,四川这个铁路,主要是修川汉路,四川本身要修铁路,成渝铁路,进一步修到重庆,到湖北汉口,整条叫川汉路,它这个是集股的,基本上是在四川按照田亩入股的。但是管理这个铁路公司的士绅很腐败,贪污浪费很厉害,铁路根本就没有进展,不但这里是这样,其他地方也有这个问题,进展非常慢。像粤汉路,是三零年代才全线贯通的,那个盛宣怀上台做邮传部尚书,交通部长,他出于好心,想加快铁路建设,提出一条政策,就是“干线国有”,但本身又没有资金,他就要借外债来收回这些干线,想加快干线建设。但这里面有这样一个问题,各个地方的铁路公司腐败,只能按照公司自理,尊重股东权益,推动自行解决,不能越俎代庖。

南都:也就是说,出发点是好的?

袁伟时:对。因为企业腐败只能通过本身去解决,政府一插手就忘记了洋务运动失败的教训,政府来办官僚企业,即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个就是决策上的错误。再加上当时一收路权的话就是两种利益的冲突了。那些士绅,他们的账是查不得的,见不得人,见不得人就鼓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起来闹事,起来闹事的时候,当时四川的总督对群众示威,采取镇压的方法,开枪,杀人了。当时的川汉铁路督办是端方,他是管铁路建设的。他带了一批新军进入四川,保路运动一起来,他还是比较开明的,强调要和平解决,不要镇压。但是四川总督已经镇压了,杀死人了。另外一方面汉口那边又闹事了,那边也有革命党人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装配炸弹时爆炸,结果被官方发现,抓人,他们就不顾一切要起义了。起义一爆发,跟随他的新军,本来里面就有革命党人了,就要杀他。端方倒不是由于他直接镇压保路运动,他没有镇压,是四川总督在镇压。

南都:端方后来结局也比较悲惨。

袁伟时:对啊,砍头了。

南都:照你刚才说,清末新政总的来说是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的。

袁伟时:对,到最后关头,引爆了保路运动,那就是应对群众运动不妥当。这个问题很大,处理不好,就给了革命党机会,结果革命就爆发了。

南都:听过一个说法是,当时革命党是害怕新政成功的,新政成功他们就没机会发动革命了。

袁伟时:有的,包括行刺出去考察宪政的几个大臣,就有这样的思想,确实就有这样的情况。

南都:总结起来,你就是说辛亥革命爆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就是当时的政治体制已经不适应经济的发展,另外一个就是比较尖锐的民族矛盾,而且他们还有血债———你觉得这两个矛盾在当时哪个更尖锐一些?

袁传时:其实这两个也是混合在一起的。从士绅阶层的领导者来讲,世界潮流是民主的,实行宪政的日本打败了专制的沙俄,中国的现状是很难令人满意的,希望建立一个民主宪政制度,这个是主要的。但是呢,革命爆发后,很快就说“光复”,所谓“光复”是什么意思,就是“光复”了汉族的江山。

南都:原来的革命团体就叫“光复会”。

袁伟时:对,革命胜利后,每一个省的独立它都叫“光复”。从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立誓宣言,到各个省成立军政府的那些宣言,几乎都是这样讲说,我们的汉族江山“光复”了,或者“重建”了,到处都有这样的情结。这个就很明显体现了民族矛盾。


清末新政的三大成就

清末新政有三大成就:教育改革、司法改革、宪政改革。但满族权贵对既得利益的维护,把新政扼杀在摇篮里,把历史机会给了革命党。

南都:你刚才说了,其实清政府内部也想改变,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不变不行。但是一直以来的说法,都说他们是欺骗人民,搞假立宪,所以步伐特别慢,后来又弄了个皇族内阁———这两个是不是一个矛盾,他们本身想变,也知道不变不行,但他们的所做所为,完全失去诚信,包括有资料说立宪的年限一推再推。

袁伟时:他倒不是一推再推,而是确实感觉到不变不行。义和团事件以后,首都都给占领了,当然八国联军也做一些坏事,军纪败坏,抢掠啊,奸淫啊,什么都有,但是一稳定下来以后,新的管治方式的优越性就出来了。天津就建立了一个政权,很明显就跟传统管理各方面很不同。另外在占领北京,好像紫禁城是归日本军占领、管理,没有抢掠那些宫廷的财宝,而且很完整保护了,后来交给清政府,这些都给人一个新的印象。为什么人家外国人是那样的一种情形?这里面,一个是反差太大,一个是国家几乎亡掉,这样的大灾难,是朝廷昏庸腐败造成的,那不变不行啊。连慈禧也感觉到,再不变,整个国家、朝廷,她的政权,就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了。新政就是这样开始的。

南都:你觉得清末新政具体在哪些方面的改革是比较成功的?

袁伟时:最突出的有几个方面:一个就是教育的改革。原来通过科举培养人才,科举取士,作为知识阶层的上升道路,三年一科,一科就三百来人,上升的道路太窄。内容也太落后太腐朽了,四书五经,后来加点策论,知识面很窄,稍有常识的人人又感觉到不变不行了。

南都:就是束缚了人才的发展。

袁传时:对。义和团事件以后,就开始大量办新式学堂。新学堂办起来后,一般人还认为,你不是通过科举上去就不是正途出身,就还是想走老路,民间也认为这个是最光荣的。到1905年,袁世凯、张之洞他们提出来,假如不彻底改革的话,大家都不把新学当做正途,当做最主要的上升渠道,那样的话,新学就发展不起来。它还有另外一条路,就对新学不重视,建议马上就废除科举。清政府接纳了,废除科举制,1905年下的决心。但是,这个废除还有过渡的安排。比如说留学回来的,还有洋科举,就是回来还要再考一次,虽然废除了科举,照样授予进士、举人的分级头衔。原来的秀才们,采取很多方式过渡。年轻的,就鼓励你到学堂里去学新的知识,老的呢,年纪大了也就分别作出安排,各种各样的就业,教语文啊,各个方面,有一些也可以考一下,给你相应的进士之类的头衔、待遇。它是一个稳妥的过渡安排。

南都:也就是说安排得当,所以没有引起很大的混乱。

袁伟时:对,没有什么混乱,很自然就过渡了,这是一个清末新政的一个很伟大的改革,教育改革。第二个就是司法改革。司法改革分两步走,最初就是将原来的大清律例,即传统的中国法律里面最残酷的刑罚废除了,很多酷刑,什么砍头啊凌迟啊原来都很平常的,这些最残酷的东西第一步先废除。然后就很坚决的将传统的中华法系废除了,引进了西方的大陆法系,在日本法学家的协助下,制定了新的民律,刑律,民事、刑事诉讼法,改变了行政和司法不分的弊端,司法走向独立的道路。同时现代法律的基本原则,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则,法律没有禁止的就不算犯罪,罪刑法定等,都确定下来。那就是说,从司法审讯到法律体系,都彻底改革了,其中有一些完成了全部的立法手续,刑律、诉讼法等都颁布施行了,但是民法(民律)还是草案,没有完成最后的手续,辛亥革命就爆发了。辛亥革命后所有这些的都继承下来。中国法治有了良好开端,司法水平提高了一大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

再有一个就是政治体制的改革,就是预备立宪,最初就是所谓官制改革,将原来中国的六部制,慢慢地变为新式的政府机关。好像外务部,原来没有的,原来是人家来朝贡,管理藩属的,到圆明园事件以后,改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那这个还不彻底,到了义和团事件以后就直截了当改为外务部,就外交部了。原来的内政很不规范,现在成立了巡警部,就是建立警察。“警察”是新政后的叫法,原来叫“衙役”。由警察管理社会秩序,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南都:警察这个具体是袁世凯搞的?

袁伟时:对,首先就要收回天津地区,但是当时这些被占领的地方有一条规定,中国的武装力量不准进去。袁世凯就想了一个办法,训练了三千民警,接收了天津。袁世凯的部属赵秉钧最初负责训练民警,后来就变成了巡警部尚书,也就是部长了,各个地方就慢慢开始建立警察署。同时内政方面,原来的清政府的政权机构只建到县一级,现在就往下延伸。县一级及县以下的政权也分开,也按照三权分立的体系来建立,这个政治体系的改革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很大的变革。

南都:这个步子迈得很大,也就不是后来说的欺骗人民的说法。

袁伟时:不是。当然了,朝廷当中始终有皇族,满族权贵始终有利益,想维护他的利益。

南都:这就是我刚才想问的问题,他们是不是又想变又怕变,怕变了以后他们的既得利益会遭到损害?

袁伟时:对对,这是一个关键地方。老是怕丧失权力,后来的好多问题都是这样。一方面,它不是真假的问题,真假问题你有个推测,在史学家来讲,这个问题是不足取的。我们都看行动,实际情况怎么样,而不是推测你的动机。到后来的皇族内阁的出现,就说明它内部矛盾比较大,有些人就不肯放开权力。

南都:那可不可以把皇族内阁的出现,作为转折点来看,通俗点说,他们想改,打了右灯又往左转,就是想朝着宪政走,又想保护既得利益。

袁伟时:后来出现一系列问题,也是跟它整个满族的上层权贵有腐化成分。好像慈禧她在新政时期,是支持新政的,所以才有那三大改革,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另外一方面,慈禧她又很短视,就是胸怀很狭窄,这个狭窄表现在她挑选接班人的问题上。她挑选了一个三岁的宣统,宣统还是小孩,然后他的父亲摄政王又是一个很平庸的青年,20来岁,没有什么经验。

南都:从他一上台就处理袁世凯就可以看出他有多嫩。

袁伟时:其实满族皇族里面有一些人比他强得多,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挑选比较有为的人来接班,这样的处置,在一个大的风暴面前,应对失措,那样的话就会出现大问题。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余少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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