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飞:青春方程式 作者:田小野搜集


  青春方程式

作者:卢小飞

如果不是翻出尘封的笔记本,永远都只能从今天的视角遥望过去,而今天永远是居高临下的,是正确的。可纵使有了笔记本,你记录的历史就一定真实么?

                                                                ——题记1994.10.21

莽莽白雪,铺天盖地席卷着黄土高原。

天才蒙蒙亮,一大群不属于那座灰色小城的人挤满了长途汽车站。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在人群里消散了。5点开始售票,长蛇阵终于蠕动起来。嘤嘤……不知是谁在散发一种不安,大意是说雪封住了山路,小小的售票窗口被不停攒动的黑色人头糊得满满的。“今日不发车”这几个字像闷雷在人群中炸响。还有糟糕的消息:昨天的班车还没走呢。这意味着,明日、后日……都没谱。“砰”的一声,连售票窗的小门也关上了。有一名军人拼命挤上前,连声喊着:我是军人!那时,军人可以优先买票。可这喊声迅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

这是1972年1月23日,我们被困在了铜川。

我是只身上路的,仿佛习惯了一个人的旅行,所谓“我们”,是不得已被生活抛进了“们”中。那种时候,不试图着在陌生的人群中寻找临时伴侣,那你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孤独。关于这种经验的来历,以后再说。

有时随和,有时各色。因为这后者,有时就要享受孤独。年终了,家属委员会召集老太太开会,头一句话就说“眼下,知青可都回来了,各家留神门户。”那表情如同面临洪水猛兽。偏巧里头就有知青朋友他妈,话一传,大家一笑置之。人家照样在北京泡着,我却感觉压抑,收拾东西就要远走黄土高原。这是插队第二年的事。插队头一年,冬闲时知青都回京了,就我一个不走。过年的时候,家里连续来了两封电报,我置之不理,自以为有抱负。第二年回去,也是呆了些日子就想走。同院的孩子们从天南地北聚在一起,好不热闹,我却高兴不起来。这座城市留给我们的屈辱还没有洗刷,而黄土地上的辉煌才刚刚开始。于是,又上路了。

火烧眉毛。我打定主意找别的路子,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个鬼地方窝着。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可我不在乎在延安窑洞守那些冷锅冷灶,我知道这会北京知青全在家呆着呢,回村也没什么活计,这些我全不在乎。因为有个振奋人心、让人浑身是劲的消息:这一年全国高等院校开始恢复招生,终于把它盼来了。在此之前的1970年,少数重点大学也开了一点门缝,但在我们那儿,这点儿名额都留给了当地干部的子女,神不知鬼不觉。上学,这是知青最好的生路,插队3年了,我们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学生,永远被“定格”在“老三届”里,老乡们也永远都叫我们学生娃。为这,我拒绝了每一次的招工、提干,似乎感觉只有知青身分还能保留住学生色彩。人家那些也梦寐着上学的智者此时正在家里复习功课,充实自己,而我却以为只要回到国家给我定好的位置,好好干,就有希望。

雪花还在缓缓地飘着,寻着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路边出现一个停车场。(以下引用一封信里提供的故事梗概。这封3000多字的信,是1972年1月26日写给父亲的,十几年以后,偶然在父亲那儿见到了。)

“走到一个汽车场,正好有一辆汽车发动。一问,到延安的。真高兴。同司机说了半天好话。赶紧到火车站取了行李。总算赖上去了。汽车开了,还不到6点。而长途汽车还没走呢。这卡车是运水泥的。司机还好,给了我几张麻袋片,就那么凑合着忍到延安。后来,这车又上来几个人,大家挤着还好点。但脚还是冻了。卡车超载,厚雪结成冰,路滑得很,傍晚才到延安。在卡车上,我尽胡思乱想,竟想了什么:荒途遥遥沓无际,阴风劲催冰雪行,漫山枯木哀我困,长夜梦断亲人归。还有什么:望不断群山茫茫,走不完荒途遥遥,沧然泣下离家去,别时容易见时难等等。总之,情绪不高。”没想到父亲一直保留着这封信。这是有关当时生存状态的一段真实记录。这并不是说,那种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不真实,那时候虽然没有主旋律的提法,但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能控制住你。身居其中,无意间塑成了一种双重人格。灰色的留给自己,红色的留给社会。

那时,朋友们之间经常讨论的话题是青年运动的方向,人人都振振有词,理论依据是京干部,就是根据总理指示派的。

看到那封信,第一反应是“原来我还遇到过这种事”。继而,忆起了那段生命的历程。即本文开头提到的那段故事。

从北京去延安,一般是乘快车去西安,再转乘慢车去铜川,铜川以北就得坐汽车了。1972年1月22日,我坐的那趟车大约晚上11点多到铜川。10点多,我从座位上起来,找乘务员问询列车何时抵达铜川。在车厢入口被几个男知青拦住,问我是那儿的,京油子口音,一股邪气。我大概说了句“管得着嘛”,马上招来一顿污言秽语。我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帮人肯定也是回陕北的,而我只身一人。这情形被旁边一个人看在眼里,火车快进站的时候,我两目四望寻摸着求助,于是看见了这个人。他穿一件军大衣,说“你要没地方墙围着。上了二楼,他把我带到乒乓球室,说你就在这睡吧。他出去了一会儿,转来送过一件大衣。他走后,我警惕地打量了这间屋子,而后将所有可以顶门的东西统统拉过去。躺在乒乓台上,又紧张地倾听走廊里的动静,渐渐地还是睡着了。天刚亮我就醒了,睁眼一看,完好无缺。我不想再找那人告辞,提上旅行包就走,到火车站存上包,又去汽车站买票。不想,那天的票已经没了,就在我去寻找食品的时候,又碰上了车箱入口处的那群流氓。进不行退无路,这时候,救星出现了,就是母校女八中原教导主任段老师,她的样子我今日还记得。

我当时的样子定是非常可怜,否则,不会打动那个司机。冰天雪地,北上的路沟壑曲折,没有几个人敢拿生命冒险,况且还违章在货顶上搭人。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磨嘴皮子的,不幸的是,这类成功的经验以后被我滥用了。

黄昏抵达延安,找到招待所住下。从这一刻开始,我铆足了劲,凡是以为有助于帮我升学的人,便都要磨上一番嘴皮子。如此在延安城里上窜下跳了两天。26号中午回到村里,下午就又窜到公社,方知本社北京干部的总头回京了,和我们村里的北京干部一块走的。在家里主事的北京干部是位女士,最初在我们村,我们曾肉麻地叫她阿姨,这是位坚定的马列主义老太太,有其正直无私的一面,但阶级斗争的那根弦绷得太紧,能让你的玩笑话上纲上线,我嘴上又没把门的,自然成了纲线上的人物。但我还是满怀希望地去她所在的那个村庄找到她。我想,她跟我们在一个窑洞里住了那么久,眼见到我们是怎样玩命干活的,尽管我不赞成她提出的周日政治学习的主张,但她应该知道我们在油灯底下是怎么如饥似渴学文化的。那天,我徒步走了几十里地,在炕头上和她聊了许多正经话,少见她那么热情,惟独提到上学,是几句官腔,但也并没有把路封死。

以后的事无法细说了。知青的大队人马是踩着招生的点回来的,人家能够前脚进村后脚填表,而你根本就不悟道。我把朋友们一个个送上车,祝福他们,看那些行李上贴着××大学的标签,心里那个酸楚哇。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干部的心态:“你不是能折腾么,卡的就是你。”不敢喘息,更不能流露颓唐。只能照着鲁迅说的去做,在暗处悄悄舔干净伤口上的血,跟没事人似的该干麻干麻。余勇尚可沽,我们几个知青买纸买油印机办了份小报叫《换新天》,我不信凭谁人股掌能绝了一代人的路。村办小学的教师跟我是同学,陕西台招去当播音员,队里把这活派给了我。在那个知识的价值遭到践踏的年代,倒是农民还热忱地盼望后代们都有知识。当教书先生,这是知青里最好的活了。驾轻就熟,那年我们村的几个娃娃在全公社里考得最好。

第二年,我上了北大中文系。我听说同班一个在别的村的同学因为没上成学疯了,她原来学习挺好,人也特温柔,我们一块作过少先队的工作。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可你又能说什么呢。1994年,好些同学去陕北“探亲”回来,说还有些北京知青在当地落户,他们的后代已经成了地道的陕北人。

当我去世界屋脊转了一圈,当了6年西藏日报记者,又当了4年人民日报驻西藏记者之后,再回头看过去了,实在已遥远不及。就局部而言,那一代青年的社会地位可以在转瞬之间产生天壤之别,但以历史角度观之,一个人的命运无所谓好与不好、顺与不顺。青春方程式的局限性,在于青春不可能选择时代;青春方程式的多样性,又在于你成熟之后依然还能留住青春。同样的方程,却有种种不同的解。当你解开人生的方程式之后,青春时代所有的得失福祸都不足挂齿了,甚至苦难也会成为财富。


    卢小飞,1967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到陕西插队,1973年回北京读书,现为《人民日报》记者。)


                                      ——摘自刘中陆臧健田小野等编著《50个北京女知青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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