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十三):18那仁其其格 作者:孟小青


 

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十四):

  18、那仁其其格

那仁其其格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的名字。那仁是太阳,其其格是花朵,那仁其其格是太阳花,但并不一定是向日葵的意思,蒙古族牧民们只是喜欢把好听的词放在一起形成一个名字。那仁其其格在五十年代末十八岁,她是我们这片草原上数第一的姑娘,她初中毕业,能念会写,利索能干,尤其手巧,她缝制的蒙古袍那是令人羡慕得没话说。牧民们身上穿的衣服和蒙古袍全是妇女们手工缝制的,六十年代后有了手摇缝纫机帮了不少忙,但缝纫机还是要人来用的。于是衡量一个姑娘是否会成为一个好媳妇的首要标准是看她会不会缝纫,以及进一步缝得是不是好。

冬天的袍子是厚羊皮做的,早春晚秋是羔皮做的(牧民们从来不杀羔取皮,而是积攒死去的羊羔皮),皮子上是布面。春秋的袍子是两层布夹一层棉花,而夏天的袍子就是两层布没有棉花了。牧民们要是有些富余钱的话喜欢买绸子或缎子做袍子的面。无论袍子是布面或是绸缎面,缝制蒙古袍最不容易的是,用颜色与袍子面料相配的缎子或绸子给领子和前襟沿边。沿成的边是三折的,每折宽度一样,这边要是能沿得又平又直又光滑是极不容易的。再加上用同样的缎子或绸子做成有二寸多长的扣襻的老式扣子,二寸多长的扣襻要钉得笔直。一件做得好的蒙古袍那真是一件精制的艺术品,让人怎么看怎么开心舒服。不是所有的妇女都能缝制蒙古袍,而能把蒙古袍缝得像件艺术品的就屈指可数了。那仁其其格就是这样艺术家里拔尖的。

一个姑娘缝纫做的如何,是否利索能干,是草原男人选择媳妇的主要参数,而长相并不在考虑之内。我不记得听男人们谈论哪个女人脸型长得美或身体苗条什么的,我也不记得听姑娘媳妇们谈论哪个男人长得英俊什么的。好丈夫的标准是能干,能够干对付不同牲口的各种活计,能够修理牛车,蒙古包,能干各种需要男人的家务活。由于蒙古高原上的强烈的含有紫外线的日照和劲风,牧民们脸为古铜色,皮肤较为粗糙,在还不很老的时候脸上就早早地堆起了皱纹。牧民们真不在乎那些没有实用意义的美貌英俊什么的。我的印象是。牧民们有着自己不同的美丑观。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到一个临近的公社去看几个朋友。我们在一个浩特停下来,见到一个年轻女人从蒙古包里走了出来。她长得真美:大眼睛,双眼皮,红红的脸颊,眉毛眼睛鼻子嘴一切都长在正好的位置上,我看过的任何画上照片上的美女是比不上她的。我们几个人全都被她惊人的美丽吸引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的脸忘记了问候“赛努”(你好)。她笑着对我们说:“赛努”,被我们直瞪着的眼神弄得有些糊涂,她走到蒙古包的后面去干什么事了。

我问我们的朋友:“她长得真美,一定有一群小伙子追着她吧?”

这个朋友摇了摇头:“她嫁给了一个又懒又难看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看看我们又说,“咳,鲜花插到牛粪堆上了。”

我问:“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不会缝袍子,又不怎么利索。”

那仁其其格的长相是典型的蒙古人:高颧骨,细眼睛,红脸颊,真的算不上漂亮。她的魅力在于她的“恰特勒泰”(能干)。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们这片草原上的民兵们都属于有名的黑马连,他们身背步枪骑着一色的黑马,训练马下马上射击。那仁其其格是一个出色的射手。在一匹跑着颠着的马上平举步枪射击靶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那仁其其格在这样的射击比赛中得了第一,打败了所有女的和男的射手。

在内地农村由于两千多年伟大孔老夫子思想的影响,社会家庭均是绝对以男人为主,妇女是二等公民,这样妇女的解放运动成为旧和新民主主义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孔老夫子的思想在草原游牧生活的牧民中没有任何影响,牧民们没有很强的以丈夫为首的家庭观念,所以妇女也不是二等公民,她们与男人是属于同一等级的。因此在草原上妇女的解放平等运动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男女已经是平等的了。如果一个女人有能力,而且愿意干,她可以有同类男人的地位。如果一个女人有兴趣有能力当一个马倌,不会有人跳起来反对:“女人不能放马!”男人们不会嫉妒,他们会说:“她是不错。”女人也不会激动,她们会说:“她是挺能干的。”凡事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能力决心和毅力。我有一种感觉,草原上的女人们能够很平静地看待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自己的社会责任,她们远比现代文明社会里的那些极端的女权主义者要来的聪明,她们知道男女之间的生理体力差别,女人不能站着撒尿。她们平静地做着女人,生儿育女,缝制衣服袍子,并不去也不想专门挑战适应男人生理体力的活儿。

那仁其其格的身价很高,大多数年轻男牧民们知道那仁其其格不会嫁给他们,有几个试着去求婚,却一个接一个都被回绝了。那仁其其格想找一个更好的丈夫。那仁其其格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三岁,在旗中学高中毕业后留在旗里教小学,她跟一个从我们邻近公社出去的毕业于北京民族学院的男青年结婚了。那仁其其格的姐夫在旗中学教了几年书,后来成为我们旗政府的一名不懂达勒嘎。那仁其其格想嫁个像她姐夫那样的丈夫,但她没有她姐姐的运气那么好。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与那仁其其格同龄的男女青年都成家了有了孩子,那仁其其格仍是像一幅美丽而昂贵的画卷挂在草原上,看着她的朋友们生了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我们到草原的前一年那仁其其格早已过了二十五岁,她怀孕了。于是急急忙忙嫁给了一个在我们公社机关工作的比她小几岁的年轻人。

公社所在地没有那仁其其格可干的工作,她又不愿意只是坐在房子里看孩子。所以她没有去公社所在地与她丈夫住在一起,而是仍然留在我们大队。她的蒙古包与母亲和弟弟的搭在一个浩特。她和以前一样地下夜,接羔,剪羊毛,挤牛奶,仍是一个牧民。她的丈夫只能在周末回来。不久,那仁其其格生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她母亲帮助照看三个活蹦乱跳的皮小子,弟弟额尔登巴特帮助找牛,赶着牛车去拉水,以及搬家拆包搭包等各种活计。那仁其其格的丈夫对家里的事帮不上多少忙。

几年过去了,我们看到那仁其其格明显地变老了,头上有了白发脸上堆起皱纹,她三十多岁,可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那仁其其格还是挺高兴,她的丈夫虽然比不上她的姐夫,但必定是有文化受过教育的。


    我离开草原若干年后听说那仁其其格在我们公社教小学了,只是现在公社不叫公社了,叫苏木,是乡的意思。八十年代以后公社,大队不存在了,草场和牲畜都分到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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