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作者:任国庆


 

 远山    

黎明前的山路只是脚下这微弱的灰白。他知道这是人们走出来的。用布鞋,用草鞋,还有就是像他穿的这种球鞋,踏倒山间的荆棘,踏钝岩石的棱角,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路。皮鞋是从来不走这样的路的。

他早就想弄到一双本地人穿的那种布鞋。鞋底,纳的;鞋帮也是纳的。鞋口,方的;鞋头也是方的。硬硬的像两个铁盒子。穿上这种鞋,走在山路上留下“忒楞,忒楞”的脚步声。更高明的是,这种鞋左脚的可以穿在右脚上,右脚的可以穿在左脚上。确切地说它根本就不分左右脚,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是何等自由!那才像真正的贫下中农。

他不想给人们留下“城市人”的痕迹。既然是“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就要像模像样的。因此,他和他的同学一来到这里就都剃了光头。第一天出工像走来一群和尚。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看了都笑得直不起腰。特别是他和四宝,比本地人还本地人。穿对襟袄,免裆裤,说本地话,做和本地人一样的营生,挣和本地人一样的工分。只有这双球鞋和这一身打扮不太协调,看着有点不伦不类。可那种鞋他始终也没有弄到。那是他们的妈妈或妻子一针一线地做出来的。而他的妈妈却在遥远的城市里,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是这个样子,更不知道他想有一双那样的鞋。

除了这双鞋难道还有什么跟本地人不同的吗?如果这次他不出河工,不同之处就是他没有出过河工。正因如此,这次他才执意要来。而现在他就在出河工的路上,并且是那种连本地人都望风而逃的河工。尽管如此,本地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说你是“知青”,说你们跟本地人不一样。

再有能认出你的就是狗。本地人进村,不管哪个本地人进哪个村,狗是从来不叫的。可你们一到村口,全村的狗就都龇着白牙狂吠不止。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有一天你进村时狗们都悄无声息表示认同,那才说明你已经和贫下中农结合好了。可连你自己都解释不通:尽管你那么真诚地去消灭你和本地人的差别,那么努力地改造自己,可为什么每当你听到有人说你和本地人不一样时,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得意?究竟你得意什么呢?

他轻蔑地笑了。深夜里谁也没看见,但他知道他在蔑视他自己。

眼前的路还是那样朦胧的灰白。行路人须看准这灰白才能把脚踏上去。否则你会迷路,几步之后你就无法回到这条路上来。你会走到哪里去?在你吃完所带的干粮之前能否遇到行人给你引路?这都无法预料。山里有狼。

或者你会一脚踏空,下面就是山涧。悬崖失脚的人绝顾不上惊叫一声。而人们过一会才会听到你落到谷底的声音,这一会你正在空中降落。当听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可此时,他不用辨认这朦胧的路,只须跟着这支队伍就不会出错。这使他能够腾出精神来随便想些事情。

“扑楞”一声,一只熟睡的呱呱鸡被惊醒,“呱呱呱呱……”地叫着飞向远方的黑暗。于是山路又静下来,静得连一只秋虫的叫声都没有,只有“忒楞,忒楞”的脚步声。这时他才知道,深夜,蛐蛐蝈蝈们是不叫的,它们也要睡觉。

而他们却要趁万物沉睡的时候走完三十里路,赶到工地。天一麻麻亮就该干活了。三十里路究竟是多远的路?村里人说“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荞面饿断腰”。那都是过年才能吃上的东西。而他们的肚子里装的都是白薯,只能顶十几里。这倒是最好的“里程碑”:在黑暗中前行,一切都无法辨认。你无法知道走出了多远,也无法知道还有多远才能达到目的地。当你饥饿时,只要你还记得你吃的什么,你就知道走到了哪里——此时他真的觉得饿了。

他摸了摸背在肩上的鼓鼓囊囊的干粮袋,袋子里装的是白薯干儿。他从里面摸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很“筋道”。这是那种蒸熟了以后再晾干的那种白薯干儿,是所有白薯制品里最好吃的那种。白薯究竟有多少种吃法?没有人能数得清。最普通的吃法是蒸白薯、烤白薯;白薯干就分生白薯干和熟白薯干两种;生白薯干可以破成碴子做碴子粥,还可以磨成面。薯干面能做的东西可就多了:可以贴饽饽,烙饼子,包饺子,蒸包子,擀面条,轧饸饹;生白薯还可以炒菜,腌咸菜,还能做成淀粉,淀粉可以漏粉条,做凉粉儿……只要你看看本地人这些白薯的吃法你就会知道了“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这句话是伟大的真理。

可他并不认为白薯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候,家里一买白薯就高兴得不得了。可那时白薯只是“点心”,吃完了白薯还有饭,有菜,有汤。而现在,除了白薯还是白薯,白薯就是饭,饭就是白薯。吃得人们一天拉五次屎。吃得人们个个胃溃疡,天天打酸嗝。一个酸嗝打上来,五脏如同起了火,一把小刀从胃一直割到嗓子眼儿。在地里干活儿,常看到人们一直脖子打个嗝儿,然后龇牙咧嘴地忍着剧痛。吃得人们个个面色碧绿,骨瘦如柴。然而他并无半点儿怨言:那么多本地人都受得了我为什么就受不了?更何况还有人连这也吃不上,更不能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重要的是现在要去改造这种现状。他们现在去做的就是这件事:他们要去开凿一座大山。把那座大山打通,水就能流过来:于是山这边就有了水,于是就有了水浇地,于是就可以种小麦、水稻,于是就可以吃上白面、大米……他早已想好了,他们还能利用水的落差发电。他为此读了好多“农村小水电”的书。真那样,晚上读书就不用再点油灯了。吃大米白面、点电灯的日子离共产主义还有多远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绝不是共产主义!他读过《共产党宣言》,他知道“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彻底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然而现在,他们必须靠吃白薯干儿打通这座大山!有谁能相信白薯能穿透大山?在那黝黑的山洞里,那些嶙峋瘦骨消耗的无一例外都是这种食物。那大锤被抡起来,“噔”地一声击落在钢钎上,钢钎与岩石撞击出暗红色的火花,撞击出一股钢铁燃烧的气味。于是,岩石上被击出一点白色的伤痕。慢慢地一座大山被开通了。他情不自禁地赞叹这种粗劣食物的力量!难道这是白薯的力量吗?不!是生命,是人的生命!他情不自禁地为生命的顽强而激动。

他耸了耸肩,把滑下来的干粮袋重新背好。这干粮袋本来是条雪白的毛巾,上面大红字印着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现在还依稀可辨。那是慰问团发的慰问品,说是擦汗用的。后来才知道挥汗如雨时是顾不上擦汗的。于是,他就把毛巾对折,把两边缝上,沿着口缝上一根绳子,把绳子一抽,就成了这个干粮袋。他喜欢这个干粮袋,不管是出河工还是外出干累活,只要摸到它里面鼓鼓囊囊还有东西心里就踏实。他更喜欢慰问团送来的那一大摞书。

那次送来的书可真多!有《毛泽东选集》,有“马列五本书”和《列宁全集》《马恩选集》《法家著作选》《甲申三百年祭》《李白与杜甫》,还有供批判用的《论语》《孟子》《大学》……甚至还有《水浒传》《红楼梦》。新华书店也不过如此吧?他觉得有这么多书放在那里就像缸里有咸菜,窖里有白薯一样心里踏实。从此不会像以前那样,这本快读完了,下一本还没有着落。

他老是觉得那些独自读书的夜晚有些神圣。一天劳作之后,别人都已经倒在大炕上酣睡,只有自己在油灯下读书。那一盏灯火,圆得像一颗黄豆,燃在那里一动不动。多少个夜晚就是这一盏灯火陪伴他,一直到公社通到村里的高音喇叭响起《东方红》乐曲。

那套《资本论》太难懂了,坐在那里读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像“装洋蒜”。可他还是计划用一年时间把它啃完。一天读五页,十天五十页,一年按三百天算,三五一千五百页——一年差不多能读完。生长在这个时代,这本书没读过根本说不过去。他不相信会有他读不懂的书,可最喜欢读的还是那套《水浒传》。也不知道现在那套书哪去了,一发下来就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他只记得曾经在四宝手里。四宝这家伙看书如飞,并且从不影响休息,也不影响干活。一百二十回的书,上工下工的路上一边走路一边看,几天后就可以倒背如流!上工时他在地里给大家连比划带说地讲《水浒》,多少天从上工讲到下工,弄得全体社员都着了迷,只想听故事不想干活,荒芜了许多土地。要没有“评水浒,批宋江”的借口,四宝肯定早已成了批斗对象。

现在,四宝就走在他身后。他知道四宝对自己有点儿“崇拜”。要不然,全体知青都反对你出河工,他怎么会陪你一起来了?

往年上边派下来这种河工名额,都是全体没去过的人抓阄决定谁去。抓着的人都会破口大骂“倒了八辈子邪霉”。可这次一共就两个名额,你就像个冤大头一样不等抓阄就说:“我算一个!”你从来不相信别人受得了的苦你受不了。人生不就是一种经历吗?受苦也是经历。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才算得上完美的人生,更何况受苦受累是为了实现人类最美好的理想。因此,打来这的第一天你就给自己定下:先把这里人们受过的苦都受一遍再说。

跟着四宝就说:“别抓阄了,那个名额归我了!”大家都愣了:这是什么好事!你知道四宝是因为你才来的。可你是为什么才来的呢?

这种重大的事情他是注定要参加的,否则将来这个山村富足起来时他会感到羞愧。下乡前大家都翻着地理书挑,哪里离家近,哪里富裕,哪里交通方便。要是那样还要我去干什么?去就去个最穷最远的地方!于是选择了这里。他觉得这穷山村注定要在他们手里变得富足起来。这是他一生的使命,是这一代人的使命。

本地深山里出产一种红色的染料,当地人叫它“红土子”。用它做染料在石头上写字,字迹鲜红如血,愈久弥新。无独有偶,在村口有一个巨型峭壁,平整得就像一块大黑板。有了这两样东西,这峭壁就成了历史的记事板。上面有用不同字体横七竖八地写着不同时期的标语,仔细辨认似乎能理出历史的脉络。有“减租减息”“打土豪分天地”,有“坚决走合作化道路”,有“三面红旗万万岁”,有“每村炼出一吨钢,帝国主义着了慌”,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也有最近的“打倒孔老二,打倒宋江!”简直就是一部共和国历史!一部共和国思想史!

现在轮到他了。他们这一代人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什么,那就让历史做个见证吧!因此他们刚一到来,他就用红土子在村口的峭壁上刷上“天塌地陷心不变,扎根农村六十年!”的巨型标语。六十年是多长的时间?反正,来了就没打算回去。这是他的誓言,他为自己的这个誓言激动得流过眼泪。这是写给自己看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誓言。也是给别人看的:万一将来自己意志动摇了,要离开这里,全村人都看着你呢,你有何面目从这誓言下走过去?这是断自己的后路!

夜色正浓。露水下来了。打湿了衣服,冰凉。空气沉甸甸的,压在人身上。一只鸟起冒了五更,贸然地叫了两声,有点儿胆怯。等了等又叫了两声,见没有回应,悄悄地又去睡了。队伍仍然在“忒楞,忒楞”地前进着。

可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评水浒,批宋江”。宋江究竟错在哪里?因为他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究竟谁是贪官,谁又是皇帝呢?他想不明白,他不想再想下去了,但他知道,现在的阶级斗争这么复杂,其中肯定大有深意。

前面的路较为平缓,听着前边“忒楞,忒楞”的脚步声就能跟着队伍。他太累了,他想歇一会儿。他合了一会儿眼,竟然睡着了,竟然还做了一个梦。

以前他不相信走着路就能睡觉。他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走着路睡觉的故事,反正是一本打仗的书。可他不信,他觉得那是作家的夸张。现在他信了,他不仅走着路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梦。他梦见了累,梦见了饿,梦见了冷,梦见了死。

他实在是太累了,连做梦也摆脱不了劳累的纠缠。现在管出工不叫“下地”了,叫“战斗”。早饭前出工叫“早战”,午饭后不休息就出工叫“午战”,晚饭后出工叫“夜战”。加上上午、下午出工,每天是五次“战斗”。夜战回到家已经是深更半夜。这时候,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同学们都像烂泥一样倒在大炕上打鼾,他要抓紧这个时间读书学习。读不了几页书,公社的高音喇叭就会肆无忌惮地响起《东方红》乐曲。接着公社书记在喇叭里宣布:“新的战斗的一天开始了!”声音大得连猪圈沉睡的老母猪都不耐烦地“嗞嗞”地痛苦地呻吟。
他梦见他死了。他知道他其实是期待着死。死的滋味可真好受!浑身哪儿也不疼。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深山的草地上,周围疏疏落落地开着淡紫色的小花,身边的岩石缝里长着一朵一朵的青苔,小溪静静地从身边流过。从草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远山,看到白云,看到白云从远山间悠闲地飘过……他想就这样躺下去,永远躺下去……他一点也不担心狼,他知道狼们都懂得:累死的人不能吃,肉太酸!

队伍忽然停下来了,他一头撞在前边的人身上,他惊醒了。只听见带队的说:“抽袋烟,喘会儿了!”于是这支队伍便横七竖八的倒成一片。

什么时候天已透出微明的曙色。远处深山里传来了第一声鸟鸣,孤零零,怯生生的。停了不知多久,第二声,第三声……终于连成一片。他第一次知道,在深山里,每天早晨都有这么多生灵,为送走一个暗夜迎来一个黎明如此鼓噪欢呼。

此时他正站在山顶。这正是“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刻,可他怎么也激动不起来。望着云雾缭绕的群峰,每一座奇峰异石,每一株古松怪柏都使他觉得苍茫和凄凉。他呆呆地望着,竟然无缘无故地流下了眼泪。

一袋烟功夫过后,队伍离开了山顶,继续盘旋在蜿蜒的山路上。他知道下了山就到了工地。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坏起来。你不是一直自诩毅志坚强吗?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左右你的情绪?你究竟听到了什么就使你这样心烦意乱?刚才那个看山的老汉在山顶眉飞色舞地到底讲了些什么?

那个老汉浑身精瘦如铁,眼睛闪着凶狠的亮光。他肩上背着一杆步枪。他说现在果子正熟,他见有人来,怕有人偷他的果子吃才过来看看。他指着挂在山腰的一株果树说:“那不是一般的果树,是独夺天地造化的一棵灵根。它看着和别的果树没什么两样,可它的味道世间少有。因此,每年五月定果一结束,上边就来人把果子一个一个地数过,把数写在纸上,公社、县里、省里三曹对案,签字画押。到大秋上边来人就要这个数!还是公社、县里、省里三曹对案,少一个也交代不过去!甚味的?你问我?我问谁去!据说能益寿延年,咱看了十来年这棵树也没能吃上一口,没那个福分!”老汉晃动着手里的步枪说:“这是上边特别批准的,有人偷果子吃就开枪,打死白打!”那老汉还说了些什么?

老汉说:“几个果子算个球!你知道中央的人都吃甚?净吃那四指膘,三指半的都不要!”他把枯树般的手指并得整齐,放在眼前表示着肉膘的厚度。

当时你听完老汉的话最多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老汉的话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很平静的人。老是一副面孔,一种表情。既不哭,也不笑。不高兴,也不难过。没有欢喜,也没有忧愁。真的要是那样就好了。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认为的大事,对你无所谓;常常别人认为是无所谓的事情,却能在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在刚才大家听了老汉的话后先是唏嘘不已,然后笑骂着散去时,你竟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塌了下来。究竟那是什么塌下来了?那是一座建筑,是一座大厦,一座庙宇,还是一座圣殿?就那么“呼喇喇”一声塌了下来,不,是悄无声息地塌了下来,变成一座废墟,一堆砂土,一滩粉末,一撮灰尘,或乌有。

他觉得很可惜,那么辉煌的一座圣殿怎么竟会瞬间化为乌有?

他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是失去精神支柱后的空乏,还是丢弃了负担后的轻松。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工地,怎么抡了一天大锤,怎么吃光的那一袋薯干,怎么又翻回那座山回到了家里。

又到了独自读书的神圣时刻。同学们都已倒在大炕上酣睡。他独自坐在炕沿上。白茬木板的桌子上那盏如豆的油灯洁净得不拖一点烟尘,一动不动地守候在他身旁。他多么想再次享受那独自读书的神圣时刻!可现在他做不到。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坐着。

有谁的真诚被愚弄过?此后他便不再真诚;有谁被信仰所欺骗?此后他便不再信仰。当他放弃了真诚与信仰之后,几乎这世界的一切都反了过来:真变成了假,善变成了恶,美变成了丑,崇高变成了滑稽,伟大变成了渺小,真理变成了谎言……他不知道坐了有多久,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个世纪!当他又回到现实中来时,他觉得坐在这里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油灯忽闪了一下,有人“呼”地从炕上坐起来。是四宝。接着,知青点儿的同学们“呼啦啦”都坐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面带菜色,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竟然看不出一点当年当学生时的样子。他们拥着被子,谁也没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你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答案。显然四宝已经把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了他们。灯不停地晃着,满墙的人影也都晃了起来。

你当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与同学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你才说:“我们上当了!”说完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感情脆弱的人吗?你不是一直自诩信念坚定吗?你不是经常说自己是吃了秤砣的王八心硬如铁吗?怎么这坚定的信念、铁石心肠,就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四宝接着放声大哭起来,接着是全体同学都放声大哭起来。他们哭得那么毫无顾忌,那么尽情尽兴。他们要用哭声和泪水尽情地诉说多日的苦难和冤屈。

忽然,他停止了大哭。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满屋的哭声骤然停止,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他。当他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时,同学们看见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这种表情从来不曾在这张脸上出现过。是轻蔑?还是凶狠?大家看到的似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轻声说:“不能就这么算了,得给狗日的毁了。”接着大家说:“对,给狗日的毁了!”“狗日的吃得,我们为什么就吃不得!”“对!先吃够了,再把树给拔了,我让他吃个球!”就在这天深夜,一支神秘的队伍悄悄地出发了。他们没有“忒楞,忒楞”的脚步声,他们穿的都是球鞋。他们是这个点儿里的全部知青。他们要去尝一尝那能益寿延年的仙果,要去砍断那夺天地造化的灵根!

队伍静静地出了村,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此一去面临着凶险,他们仿佛看见那看山的老汉手里晃动着的步枪。

忽然有人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在高声吟诗。听得出是四宝,他吟得有板有眼:“月黑杀人夜!”大山那边清楚地送过来由强渐弱的回声:“月黑杀人夜……月黑杀人夜……月黑杀人夜……”

“风高纵火天!”又是谁有板有眼地接了下句。那不是你吗?声音这么大,把你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是因为胆子太大了,还是因为胆子太小了?你觉得这好像不是你的声音,像是别人的——似乎彷徨,又似乎坚定,似乎怯生生,又似乎肆无忌惮。大山那边清楚地送过来由强渐弱的回声:“风高纵火天……风高纵火天……风高纵火天……”

山路慢慢地把他们盘旋到了高处,低头望一眼脚下山谷里的村庄,村庄已熄尽最后一盏灯火。人们都在酣睡,为明天的劳作积攒着力气。抬头看一看远处的大山,大山在黑暗中隐去了形状,大山也在酣睡,万物都在酣睡。只有这支队伍静静地盘旋在蜿蜒的山路上,渐渐地消失在夜幕中。

一年以后,他们先后以各种借口(病退、困退等)离开了这个山村。当他背着行李从村口巨型峭壁下走过,面对当年的誓言“天塌地陷心不变,扎根农村六十年”时,他面无愧色。立下誓言是因为他们单纯,善良;背弃誓言是因为他们成熟,深刻。他对这一段生活无愧无悔。只有对“让这山村富足起来”的鸿图大愿没能实现感到一丝遗憾,对留下他们青春岁月的山村感到无限怀念。

三十年后的一天,在那遥远的山村,一个老汉在村口的峭壁下晒太阳,他的孙子指这峭壁上最大的一行字问:“爷爷,那写的是甚?”老汉磕了磕烟袋,遥望远方,讲述了这段故事。

                                                               (2003-12-06于米国)

                            

(华夏知青网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5周年征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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