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仙子 作者:马金


 

 寒光仙子

楔子

一九八○年秋天,陆凡夫带着十几个学生到山水风光甲天下的桂林写生。这些学生是陆凡夫在岭南美术学院所教的学生中的得意弟子。选择这风景秀丽的山水之乡来写生,是为了选拔一批作品参加一届较高规格的全国院校美术作品展览。

从象鼻山到叠彩峰,从七星岩到芦笛岩,该去的地方陆凡夫都带学生们去过了。在这山清水秀、景物如画的风景区里写生,学生们自然收获不少。

几天后,他们完成了原定的计划,即将满载而归。返程之前,陆凡夫突然踌躇起来,他像是还有没完成的任务似的。考虑再三,陆凡夫还是决定带学生们去一处该去的地方。

次日,陆凡夫租了一辆车子,天刚蒙蒙亮就带领全队学生离开了桂林市。车子跑了一段大公路,就拐进一条曲折的泥路前行。他们乘坐汽车跑了两、三个小时,在一处岔路口下了车。前面是一条小路,车辆进不了。一队人马便下车步行。一行人手提行李,身背画板,走了约一个小时,才在一处河湾上停了下来。小河的对岸是一座奇异的巉崖,玲珑剔透,孤标直上,像一架翡翠雕成的工艺品;倒影水中,若真若幻,景致实在优美。与早些天他们写生的地方相比,这里的风光之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停下脚步,陆凡夫指着眼前一座几乎笔直的山峰对学生说:“那是玉簪峰,山脚下的村子叫玉簪乡。”“这是老师的家乡吗?”一位学生问。

陆凡夫答道:“不,这不是我的家乡,是我母亲的家乡。我的外公和外婆就是在这风光旖旎的乡村中度过他们一生的。”“哦!这里的风景美丽极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说着,都取出画具,准备写生。

山脚下,一条清澈的溪流汇入小河中。溪水旁有一块突兀的岩石。

“那是练剑石,”陆凡夫指着那块岩石,继续说道。“当地的民间传说中,说玉簪乡曾养育过一位聪明而美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寒光。寒光姑娘酷爱剑术,她经常在这块石头上面练习剑术。她习武是为了消灭山里的毒龙和妖魔……”学生们在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故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水边那方像玉石般光洁的岩石,岩石斜斜的伸出水面,由于波光映照,似在熠熠生辉。

“岩石下方的这条溪流叫做洗剑溪,”陆凡夫指着脚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说道。“是寒光仙子杀死妖魔鬼怪之后洗剑的地方。同学们,这只是传说。你们当故事听就得了。”“在这风光绮丽的地方,养育出一位美丽的仙女并不奇怪,”一位学生回答说。

“是的,这里真像仙境般美丽啊!”另一位学生附和道。

听完老师所讲的故事,学生们心生遐想,神采飞扬。大家支起画架,打开画夹,开始描画玉簪峰、练剑石和洗剑溪。

陆凡夫坐在河滩的鹅卵石上。望着熟悉的景物,他的脑海里开始了一段梦幻般的回忆……


一、美丽乡间

那一年,陆凡夫刚满十八岁。当时正值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形势逐趋高潮。陆凡夫的母亲带着他来到了广西乡间,也就是眼前的玉簪乡。陆凡夫的外公和外婆已经去世,舅舅也在外地工作。村里已经没有了属于他们家的房屋。他们母子俩只好借了一户亲戚家的空房子住了下来。

春光明媚,绿野幽深,乡间的景色与都市景物迥然不同。对凡夫来说,玉簪乡是个陌生的地方;虽然在凡夫孩提时曾跟随父母回过这里,但少不更事,脑海里已没有印象。然而,凡夫很喜欢这个幽静而闭塞的新环境,刚一来到,这山村周围那绮丽的风光立即把他迷住了:奇异的山姿峦影,潺潺的流水,清新的空气,这一切全是在他原先生活的城市里寻觅不到的。

他们远离了那烦躁喧嚣的都市,远离了那些臂匝红袖章、不断高呼口号的人群,在这偏僻的乡间过上了安静的日子。凡夫和母亲平安地度过了半个多月。随着时光的逝去,凡夫的母亲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天,凡夫向母亲要求道:“妈妈,我想到外边写生去。好多日子没拿过笔了。我怕手生了。”“不,以后你不要再画画了。”母亲的情绪仍然很低沉。

凡夫不解地望着母亲:“为何啊?妈妈!我喜欢画画。”“绘画容易引起是非。你还是学点别的吧。比如学做木工,将来有门手艺。”凡夫拉住妈妈的手,摇晃着撒娇:“妈妈,我不喜欢做木匠。我要学绘画。你带我去写生吧!或者让我自己去。”在凡夫的纠缠下,母亲叹了口气,无奈地答应了:“罢了。你带上纸墨,我们到外头写生去。”“谢谢妈妈。我这就拿画板。”凡夫高兴地跳跃着嚷道。自幼在母亲的陶熏下,凡夫对绘画很有兴趣。

由于心有余悸,他们用一块包袱布片包裹住画具,悄悄地来到村子外头。待见不到人影时,他们才露出愉悦的笑容。走了一会,他们就见到了一条小河。母亲牵着凡夫的手小心地沿着河边逆流而上。一路走着,到处山清水秀,美景叠目,陆凡夫一时决定不下应当在哪里取景。后来,他们在一个河湾处停了下来。支起画架,凡夫便画起了河湾与溪流交汇处水边的一块奇特的岩石。那块光滑的岩石平平地伸出水面,像一座小舞台。石后边长有一丛丛的翠竹,就好像是舞台的背景。大自然真是巧夺天工,造物这般完美无暇。

凡夫摆好宣纸,经母亲指点,不久,一幅写意水墨画就完成了。

凡夫高兴地说:“妈妈,我画好了。轮到你啦。妈妈想画哪个景物?”“好的。你歇会吧。”母亲答应道。“我随便练练笔就行。我看那座玉簪峰的形态挺入画的。”当凡夫伸直腰时,才发现有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站在背后,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刚才所画的那幅画稿。凡夫的母亲接过画架,找地方去练笔了。

“你知道你所画的是什么吗?”凡夫身后那位少女开口问道。

“岩石呀。一块在翠竹衬托下显得很奇异的岩石。我自己画的,难道我不知道。”陆凡夫傲慢地回答。

“那叫‘练剑石’。”少女庄严地说。“它还有一段故事呢。”“这是练剑石?什么故事?”凡夫好奇起来,转身追问道。

少女就地坐了下来。凡夫卷起画稿,也坐到她的身旁。奇怪得很,他们之间只是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话,却一见如故,毫不陌生。

“在我们家乡,‘无山不洞’是远近皆知的,但是,很少人知道在许久以前,这里还是‘无洞不妖’呢;也就是说,在每个山洞中,都有毒龙或妖魔。由于恶魔霸占着洞府,勤劳的人民根本就不能近旁。村民们上山打猎或砍柴,经常遇到妖魔,白白地送掉性命。”“乡亲们再也不敢上山了是吗?后来呢?”凡夫焦急地问。

少女不紧不慢地说:“后来,在我们壮家出了一位寒光姑娘,她自幼就酷爱武术。从八岁起,她就带着一把祖传的宝剑,天天在这块岩石上练习剑法,一直练了八个春秋,终于练就了一套屠龙斩妖的真本领。于是,她告别了乡亲,沿山与毒龙和妖魔搏斗,一山又一山,一洞又一洞。最后,她把所有毒龙和妖魔鬼怪铲除了。可惜,她自己也让毒龙所喷出的毒气侵害。她坚持住回到自幼练剑的地方,在溪水里洗干净宝剑,然后爬上练剑石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乡亲们为了纪念她,就叫这条小溪为‘洗剑溪’,把这块岩石叫做‘练剑石’。”“啊!多么动人的故事,”少女讲完故事,凡夫开口说。他发觉自己的眼眶湿了,他的心情在激荡;同时,他又为自己无意间选中这块带有一段不平凡的传说的岩石作为写生的景物窃喜。

少女补充道:“有人说,寒光姑娘并没有死,她变成神仙了。所以乡亲们亲切地称她为寒光仙子。”“是的,她应当成为仙女。”凡夫接口说。说着,他重新展开那张画稿,望着自己笔下的溪水和岩石。

那少女却对陆凡夫说:“画得并不好!”陆凡夫惊疑地转头望着她,莫非她也懂绘画?于是问:“你说说看,缺点在哪里?是用墨的浓淡不协调?”少女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画面空白留得太少了对吗?”陆凡夫望了一眼画稿中那婆娑的竹影,接着问。他想到了那背景的笔墨过多,应当简略些。

“不是。”少女说。

“我知道了,是层次不够分明!”凡夫最后肯定地说。因为,他也觉得那画中景物缺乏层次感,远山,竹林,岩石,溪水,这是很好安排的景物层次,然而他还是没能运用好墨的浓淡轻重,使之层次鲜明,主题凸现。在陆凡夫以往的画稿中,这种缺陷经常会出现。后来,经过母亲多次提醒,情况好多了。由于久没练习,今天的画稿又糟在这方面。他暗自埋怨自己的是技艺不够火候。

少女歉然一笑,说:“我不懂绘画,说不出那点不好。但是,假如你能在天刚破晓时来到这里,你就会明白:你并没有画出练剑石的精髓!在有晓雾的清晨,练剑石还笼罩在雾霭之中,那时的练剑石才最好看。在那种光景里,人们有时还会见到寒光仙子显灵呢。”陆凡夫不相信地问:“这是真的?我想,那是没可能的事情。世上没有神仙,神仙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少女撇撇嘴说:“你不信就拉倒。人们看到:寒光仙子有时身穿红色衣裙,有时身披白色的轻纱,仍然在练剑石上练剑。”说完,她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回来,”陆凡夫连忙叫道。“你停下来。你听我说,这是迷信。”可是,那少女并没有回转来,甚至连头也没转一下。陆凡夫懊悔不已。


二、仙子显灵

夜里,陆凡夫辗转不眠,脑海中总是出现那块练剑石的景象,雾霭迷蒙,岩石幻化为美妙的仙景。次日,黎明前他就起床了,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小溪边。此时,天刚蒙蒙亮。他抬眼望对面,晨雾缥缈中,练剑石若隐若现,似乎真有寒光仙子的身影在其间,仔细一看,却是幻觉。雾霭中,石后婆娑的翠竹像是罩上一层轻纱,若有若无,经微风撩拨,又豁然跃出。昨天那位少女说得一点也没错。只有在清晨,才能见到如此迷人的奇观。

他迅速摆好画架,铺上画板,捕捉这也许转眼即逝的大自然奇妙的影像。他抓住眼前景物的精华之处,全神贯注在笔尖之上,不一会儿,一幅水墨画就画好了。

陆凡夫惊喜地抬起头来。让人无法相信的奇迹出现了:练剑石上飘忽着一个紫红色的影子,他只当又是自己的幻觉,揉了揉眼睛,那影子却更加清晰了,只见人影跃动,衣袂轻飘,宝剑寒光闪烁,寒光仙子真的显灵了。

真是匪夷所思,凡夫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实。他暗暗提醒自己:这不可能,传说中的寒光仙子不可能真的会显灵,除非这是梦境。他举起手来,用手指掐了掐脸颊。他感觉到手指的冰凉,感觉到脸颊的疼痛。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普普通通的清晨。

他想弄清这件梦幻般奇妙的事情。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下到水里,又是怎样急速地游过对岸;冰冷砭骨的春水竟然没使他感到一点寒意。他爬上岸后,来到练剑石边,只见寒光仙子在练剑石上疾步急转,剑影如虹,风声飕飕。寒光仙子的剑法与凡夫所看过的花剑表演完全不同,那前刺后护、左挡右削的招式显然是实战时所使用的剑法。一见这凌厉的招式,他就坚信她当年确能战胜所有毒龙与妖魔。寒光仙子显然不知道他在偷看她练剑,一想到这点,凡夫就悄悄往后退;自己是一位凡间男子,怎能偷看无比圣洁的仙子呢。

“哎,你回来!”背后发出一声命令。凡夫觉得那清脆的话音有些熟悉。

他转回身,发现寒光仙子正凛然地立在石上,并朝着他笑呢。忽然,凡夫认出她来了,这不是昨天看他作画的那位少女!他惊喜地走向前。她伸出手来,把他拉到练剑石那宽阔的石板面上。这时凡夫方见到,石面犹如一座小舞台。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真是你所说的寒光仙子显灵呢。”凡夫满脸愕然的神色,以无比羡慕的语气说。话已说完,他还张着嘴巴惊奇地望着她。好像仍然怀疑眼前的事实。

少女微微一笑:“怎么样?我的剑法。”面对呆若木鸡的凡夫,她的语气有点自豪。

凡夫回过神来,忙伸出大拇指:“确属上乘。是谁教你的?”“爷爷!他是方圆百里出名的武师。”“真的!能否带我见见你的爷爷?”凡夫提出要求。

“当然可以。”她笑着说。“我们马上回去,你的湿衣服也该快点换下来,不然会冻坏的。”经她这一说。凡夫立刻感到有点冷,像是应验她的话似的,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的体格看来不怎么好。”她担心地说。

凡夫有点不好意思:“是的,我自小在城里读书,缺乏锻炼,身体不免差些。”少女跳下岩石,从石旁撑出一只竹筏。凡夫小心地跨了上去。

少女拿起一支竹竿,轻轻一点,竹筏就漂向对岸。凡夫取了画具,回到竹筏上,竹筏划出溪剑溪,拐进了小河。小河直通村旁。

“嗳,你叫什么名字?”凡夫问。

少女用力撑了一下篙竿,竹筏像箭一样向前滑去。她提起篙竿,转过身来:“我姓颜,名如月。”凡夫乐了:“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何你偏叫颜如月,不如改为颜如玉吧?”说完,他捧腹大笑。这一笑非同小可,由于陆凡夫身体的摆动,竹筏随着摇晃起来。他没法站稳,身子一歪就向河里跌下去。如月的身手真是灵活到无法形容的地步,在凡夫的身子几乎接触水面的一刹那,她一个箭步跨了过来,抓住凡夫的手臂用力一拉,把他救了起来。当时凡夫又惊又怕,他的身子弧形地转了一个大弯,紧紧地贴在如月的身上。

凡夫惊魂稍定,才发现如月的脸离他的眼睛是那么的近,凡夫头一回注意起她的相貌:弯弯的双眉,大而有神的眼睛,巧秒的小嘴,线条优美的鼻子,一切都是那样协调动人,像是一位美工大师描绘出来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凡夫不得不松开双手,退后一步,微低着头,只感到脸上有点发烫。

凡夫把画稿和画板放回住处,更换好衣服,就跟随如月去见她的爷爷。

“爷爷,我回来了,”如月隔着小庭院的栏栅叫道。

“一大早的,你跑到哪里野了呢?”一个洪亮的嗓音在围栏那边问。

“我到溪边去练剑。”她推开竹枝扎成的小院门,领着凡夫走进院子。“爷爷,我带了客人回来。”凡夫进入小院子里,只见房子的墙壁上靠着几把大刀和长矛,地上摆着几副花岗岩石料做成的哑铃,有大有小,想必是用来练功或练力气的。一位老爷爷正在指点一名弟子练剑。看到院里的环境,凡夫就完全相信了这是武术世家。

“哦,小丫头真的请了客人来啊。好啊!”说着,老爷爷停止了教练,招呼凡夫。“欢迎你来寒舍做客。”老爷爷是位身材健硕、红光满面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壮族男性服饰。他引着凡夫走入屋内,指着一张木圈椅子让凡夫就座。凡夫没敢坐下,只是站立一旁,偷偷地看着如月的爷爷。如月的爷爷笑容很慈祥,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位武术高手。爷爷和蔼的态度使凡夫那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颜爷爷望着凡夫高兴地笑着说:“小后生,坐啊,不用客气。我知道你的来历。你外公和外婆生前与咱家常有来往。我是早两天才知道你们回到村里来了,正打算去看望你们娘俩呢。可巧啊,今天小丫头就把你带回家来了。记得你母亲名叫阿丽。她外出读书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几年,时间过得多快呀。阿丽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说着,爷爷抬起手掌,抚摸着凡夫的小脑袋。

“爷爷,您坐!您的记忆力真好,我母亲是叫侬向丽。”凡夫十分高兴。他接过如月递给他的小方凳,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在颜爷爷旁边坐了下来。接着,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姓陆,名凡夫;平凡的凡,农夫的夫。我刚读完高中。”听了凡夫的介绍,颜爷爷呵呵朗笑道:“怎么,你父母就把你定位为凡夫俗子啊。可是,凡夫俗子也要做点大事业。”凡夫红起脸来,羞愧地答话:“我原本想读大学的,但现在全国的高校都停止招生了。我也没本事做大事业。我的名字是有点别扭,让爷爷见笑了。”“爷爷,凡夫会画图画,画得可好看了。”如月告诉爷爷。想了想,她又说道:“爷爷,我可不可以跟凡夫哥哥学画画?”爷爷收敛笑容,认真地说:“当然可以,就怕你没这本事。你这山里娃,哪里懂这个。”凡夫忙接口道:“她能学会的,画画很容易。如月聪明伶俐,定能很快学懂绘画。”“那就有劳你教我们家的小丫头写写画画了。这样的话当然好咯,拿笔弄墨能调养她的性情。一个女娃子,整天不是舞剑就是爬树和游泳,我看就是不太好。”他们闲聊着坐了一会,凡夫就开始感到身体不舒服,便告辞回到他们母子俩的寄住处。因为头疼,凡夫躺到床上就睡,好在母亲没有追问他为何湿透衣裳。结果,下午凡夫就发起烧来,睡得更迷糊了。


三、意外惊吓

“寒光仙子!……好剑法!……”昏迷的陆凡夫迷蒙中又见到了寒光仙子在练剑石上舞剑。他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忽然间,寒光仙子飘然而去,渐渐消失了身影。于是,凡夫大叫一声:“寒光仙子……你不要走。”

他似乎听到了寒光仙子在远处叫唤:“凡夫哥哥,凡夫哥哥!”

当凡夫感到有一只微凉的小手放在他的额头,才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是躺在床上,如月在他身旁坐着,正伸手探他的额头。

“啊,你醒过来了。”如月高兴地叫道。“伯母,凡夫哥哥醒来了。”

凡夫的母亲听到如月的叫声,连忙端过一碗药汤,搀扶凡夫起来:“快趁热喝了剩下的这点药汤。这草药真有灵效,灌你喝下没多久你就醒过来了。见你一直昏迷不醒,多怕人啊!如月姑娘在这里守候你两天了。”凡夫哪里知道,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如月的爷爷来看望过他,还与凡夫的母亲叙起旧来。得知了两家人的世交渊源,如月便改口称凡夫为哥哥了。

“什么?我已经睡了两天?”凡夫惊愕地问。

母亲说:“就是了。你神志昏迷两天时间了。多亏了如月姑娘送来这草药,是她爷爷亲自上山采摘的。”

凡夫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握住如月那圆实的小手:“不知应如何感谢你啊!”

她低下头,用一种内疚的语气说:“全怪我,都是我的错。若非我逗你玩,你就不会跳下冰冷的河水里,也就不会冻坏身子了。”

凡夫摇摆着手说:“不,不关你的事,是我的身子太虚弱,才这么容易着凉。也无大碍,这不,睡醒一觉就好了。”醒来之后,他渐渐恢复了神志,身体的感觉与睡醒一觉没多大分别,根本不像是因患病而昏迷了很长时间的人。其实,他的精神动力却是如月带给他的。在他醒来时,见到了心目中的寒光仙子――如月姑娘厮守在身旁,当然精神焕发,这比喝任何药汤还灵光呢。

凡夫病好之后,就开始和如月一起在妈妈的指导下学习绘画。

一天,他俩爬上一座山坡写生。练完笔之后,如月对凡夫说:“听说大城市里有许多高楼,商场里有好多东西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还有汽车走在马路上,好不热闹。我真想到城市里看看。”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带上你一块走,去逛逛你从没见过、也不了解的商埠。”

“嘻嘻!好啊。一定吗?”如月高兴地笑了起来。

“一定。”

于是,两人击掌为誓。

见如月如此开心。凡夫便说:“于我看,我更喜欢玉簪乡。这里清静安宁,人人安居乐业。一到这块宝地,我便精神开朗。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说着,他抬眼望去,山坡上梯田层层,点点翠绿,春意盎然。他心想:这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

如月说:“可是,到底是穷乡僻壤呀。我们的生活很落后,村民们没见过世面。不怕你笑,我长这么大,连汽车也没坐过。”

凡夫心有所想地说:“僻壤才能出纯真。商贾旺盛之地,免不了会出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行为。更有甚者,为了争权夺利,人们还会拼个你死我活呢。”

如月双眼瞪圆,觉得不可思议:“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呢?”

“绝对没欺骗你。要不,我和母亲不会走回乡村来。”

“听你这般说来,我去不去城市玩也无所谓了。”如月泄气地说,满脸失落的表情。“你把城市里的事情说给我听好吗?我听你说就可以了,不想到那么乱的地方去。”

他们在山坡上坐了下来。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不知道时光的流逝。

在凡夫的心目中,玉簪乡就好像桃花源般和平和幽静。可是,没过几天,一件意外的事情打破了他心目中这种美好的印象。

这天,凡夫与如月正在屋里探讨绘画的理论。只听得大门口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响。凡夫探头一看,见到有两个人正推门走进堂屋。一位腰圆膀阔的壮汉和一位矮墩壮实的青年。瞧这两人的架势,像是来者不善。

凡夫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惶恐地向这不速之客询问来意。

跟在壮汉身后的青年介绍说:“这是咱们队里的民兵队长。”说着,他挺挺胸:“我是队里的基干民兵。”

“请把你们的证明拿出来!”壮汉对凡夫的母亲说,是命令式的语气。

“队长……队长,我们没带证明。”凡夫的母亲哆哆嗦嗦地说。哪有什么证明啊。他们是托熟人带上火车匆匆忙忙地逃过来的。

那矮墩墩的青年气凶凶地说:“没证明,你们就不能在我们村子里住。”

母亲只好颤声哀求:“队长啊,您行行好吧。我也是本村人啊,多年漂泊在外,乡亲中年轻一代的已不认得。我总要回来看看啊,近来有空,就带着孩子回村里走亲戚。请问:您父母是谁啊。说说,看我记得否!”

汉子还没回答,那青年就抢先喝了一句:“你少来攀亲认戚的。我们是在执行任务。”

凡夫的母亲哆嗦了一下,低下头不敢说话了。凡夫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嘴里叫道:“为何不许我们探亲戚。我们并没做坏事。”

青年喝道:“小子,你嚷什么!我们例行公事。在查暂住人员的证明。探亲戚也要有单位证明。”

凡夫顶撞说:“回娘家也要证明,什么规矩啊。我们哪像坏人?你们真是好坏不分!我看,你们气势凶凶的,才像坏人。”

就在此时,如月从里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她缓缓走到那位队长面前,说:“师叔,伯母原本就是咱村的人,这次她回娘家看看,暂住几天玩耍,您又何必刁难她呢!”

队长压低声音:“月儿,你别淌这趟浑水。你知道他们是好人是坏人?就偏心袒护。”

矮青年插话说:“是的,他们口里说是回来走亲戚,可有人见到他们到溪边画风景。一看就是封资修和臭老九。”

如月朗笑一声,对队长说:“他们当然是好人啊。这我能担保。不信,您问我爷爷去。爷爷对他们可好呢。再说,咱们家乡山好水好,让他们画下来,带回去能使更多人见到咱们家乡的美丽风光,不是更好吗?”说着,她转头盯了一眼矮墩墩的青年:“桂生,告诉你吧,现在我也在学习绘画呢,难道连我也成了坏人?连我也是封资修和臭老九?”

“我什么时候说过画画就是坏人了?”叫桂生的青年反问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个就懂爬树和打架的野姑娘也学画画,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嘿嘿!”

如月的脸霎地红了:“侬桂生,你这个矮冬瓜,大葫芦,我真的那么笨吗?你竟然敢奚落我。看我揍你!”

那叫桂生的青年扮着鬼脸说:“如月呀,你不许这样,怎么能打我呢。你还不知道吧?我父亲已经托媒向你爷爷提亲了,要讨你回我家来做我的堂客。”

如月被桂生气瞪了眼,她咧嘴就骂:“岂有此理,你敢胡说,占我便宜。看我现在就敲扁你的头。”

队长伸手把恼怒的如月拦住:“月儿别捣乱!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如月气呼呼地说:“不,我不打你,算你走运。从今以后我不打架了。我就是要学绘画。将来你看吧,我对照着你的样子就能画出个活灵活现的大冬瓜来。”

队长提高嗓门,严肃地说“月儿,我们现在是查户口,查证明。这是公事,你孩子家懂个啥?就在此胡闹!”

如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这么多。请你们别再麻烦他们娘儿俩,否则,不要说我与你们势不两立,爷爷知道了更是生气呢。”

队长见如月说出这话,沉思一会,便对凡夫和他母亲客气起来。他审视着凡夫的母亲,温和地说:“原谅晚辈无礼。眼下阶级斗争形势险峻,我们不得不提防啊。”

凡夫的母亲陪笑说:“是的,是的。队长辛苦了。我们是本份人家,不会给乡亲们添麻烦的,但求队长多多关照。”

如月插嘴说:“队长的父亲名叫冬至,听说是冬至那天出生的,所以起了这名。伯母也许认识他。”

“认识,认识。冬至是我的表舅。那么,你就是我的满缸表弟了。我离开村子那年,你才四、五岁。”

如月拍起掌来:“对啊,他就是满缸队长。哎呀,真是大水冲垮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队长搓了搓手掌,与凡夫母亲握起手来:“哦,你是向丽表姐。我听父亲说起过你。”

事情的转变太快了,凡夫呆立一旁,一时弄不清啥事。母亲把他拉过来:“凡夫,这是你表舅,快叫舅舅。”

凡夫怯生生地走向前,给队长鞠了一个躬:“舅舅好!请恕晚辈无知,刚才冲撞您了。”

大家认了亲戚,情况发展来了个大转弯,队长与凡夫的母亲竟拉起了家常。闲话一阵之后,队长就带着桂生走了。

这两人一走,凡夫的母亲一下子抱住如月姑娘,嘴里千恩万谢。她是让造反派折磨怕了的啊。刚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很怕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如月说:“不用谢我,只要队长知道了你们有亲戚关系,就算我不出面,也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凡夫也握住如月的手说:“太感谢你了。怎么你一点也不怕民兵队长呀。要不是你的介绍,我如何知道他是我表舅呢。”

如月解释说:“满缸队长是爷爷的得意徒弟。因为辈分原因,我称他师叔。爷爷的话师叔从来都只有听从的份儿。所以,我要拿爷爷的名义吓唬他们。再说,因为我是爷爷的宝贝孙女,师叔对我当然也得让三分了。”

原来如此,听了如月这番话,凡夫的母亲总算放下心来。可是,凡夫自己却仍然牵挂着一件事,那就是桂生所说的提亲的事情。不晓得桂生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又不好发问,只好把心事埋藏在心里。

 
四、身世难言

“伯母一定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吧。”有一次,凡夫和如月到野外写生时,如月问凡夫。她很佩服凡夫母亲的才能,不由自主地打听起来。

凡夫自豪地回答:“是的,我母亲是一位画家,也是一位美术教师。母亲擅长国画。”“你们娘俩都有艺术才华,很难得啊。这次回家乡来,你们就是为了画这里的山水吗?”如月继续问。

凡夫说:“也不全是。母亲的学校里成立了造反兵团。早些日子,造反派贴出大字报,指责我母亲画山水时山顶上没画上太阳——太阳是代表毛主席,还惊奇地发现她竟然画过乌鸦——乌鸦代表反动派。母亲也无从申辩,她对我说:学院里许多老教授也给造反派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名堂。后来,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罩到了我母亲的头上。”“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怎么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如月咬着银牙,愤愤不平地说。

凡夫继续说:“如今斗争的形势越来越激烈,学校已经停课。师生们有的到全国各地串联去了,有的仍在学院里分为两派互相争斗。眼看形势不对头,我母亲才带着我悄悄回到娘家躲一阵子。”“好啊,你们来这里算是走对了。我们这乡下是太平世界,不会出现城市里那种怪现象。你父亲呢?为何他不和你们一起来?”“别提了。说起来真令我伤心。”凡夫眼睛突然有些发红,声音很不自然地说道。

“对不起,我也许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他过世了是吗?你还有母亲在呢。我更可怜,在九岁那年,双亲就相继而去。”想到自己离世的父母,如月的脸上浮起忧伤的表情。

提起父亲,凡夫的心情也显得很沉重,他伤感地说:“我的父亲名叫陆荣华,是一名工人,也是最无产和最革命的阶层里的一分子。他还没去世,可是,比去世了还让我伤心。”“怎么了呢?”如月抛开自己的悲伤,关切地询问。

凡夫黯然伤神。他沉默良久,才用哽咽的话语把自己的家事告诉如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我的父亲像中了魔法似的十分亢奋,他嫌‘荣华’二字太俗气,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陆尽忠。不久,风风火火准备大干一场的他就和厂里的工友们造了领导的反,把厂领导拉下马了。我父亲也就当上了厂革委会副主任。从此,父亲很少回家。当我母亲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之后,为了划清界线,父亲便和母亲离了婚。”“哎!你父亲真糊涂。是给魔怪迷惑住了吧!”如月天真地说道。

“是的,他像是给妖魔迷惑住了,行为举止都很反常。我很憎恨他。自从父母离婚之后,我从没叫过父亲一声,更不想见他。我跟随母亲生活,希望远远地离开虽然有权有势但却没良心和责任心的父亲。”如月安慰道:“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日后,相信你父亲一定会后悔的。”凡夫说:“就算他后悔,我和母亲也不再接纳他了。”他停顿一下,想了想,接着问道:“你的父母呢?是如何逝世的?”“听我爷爷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在一次挖山洞修水渠时,被塌方的山泥埋住了,人们找到我父亲时,他已窒息而死。几年之后,我的母亲也因为过度思念我父亲和积劳成疾病故了。”如月神态黯然地说。

凡夫双目流泪,呜咽地说:“好可怜啊。你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如月擦了一把湿润的眼眶,顽强地说:“我们不谈这些了。现在好了,我们都走了过来,今后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凡夫也拭干眼泪,说:“是的,我们会幸福的。”至于怎样才是幸福,他们嘴里没说。也许,他们心里所想的幸福情景是一样的。他们都有共同的心愿。

从那开始,凡夫与如月就更好了。两人形影不离,每天早晨,凡夫陪如月到练剑石上去练剑,其余时间如月陪伴凡夫到山里或溪边写生。凡夫的母亲原本不允许他再到外头写生,说在屋里画画就行。她是怕招惹麻烦。但如月担保说没必要害怕,凡夫的母亲也就默许了。

有时候,如月在练剑,凡夫则在一旁描画如月舞剑时的样子。他一边画,一边甜滋滋地笑。快乐得很,因为这就是他所希望的幸福生活。

凡夫每次写生回来,母亲就展开凡夫的画稿,详细地加以指点。如月在一旁也细心地听着。

离婚对凡夫母亲的打击虽然很大,但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她好像得到了另一种安慰。如今,母子俩相依为命,能平静地生活下去,也就别无他求了。

凡夫对于眼下的乡村生活既感新鲜,又觉得很开心。他一点也没有他的母亲那种担惊受怕的心理压力。日子在他那青少年的眼里极其平安地过着。他信赖如月,好像如月和她爷爷就是他们的保护神一样。

凡夫再次到如月家里时,已经没有了初次拜访的那种拘束。一来二往,他也就成了如月家的常客。一天,凡夫来找如月。他推开小院的竹门,进到院子里,刚想叫唤如月,却听到了屋内传出对话声。

“你又要出去?也该收收心了。不能再像野丫头那样漫山跑。”这是爷爷粗犷的话音。

“我学画画去,没撒野。”这是如月甜甜的声音。

“昨天,桂生的父母托五婶来说媒了,希望你与桂生订亲。”爷爷接着说。

凡夫呆立屋檐下,无意间听到的话语使他的心房怦然剧跳。

爷爷的话刚说完,如月立即尖声叫道:“爷爷!怎么了。我多大年纪,就谈这个事。他家的人真厚脸皮。爷爷啊,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同意。”“十七、八岁订亲不算早,有些人更小就订好婚事了。不过,我也说了孙女还小,暂时不谈这个事。桂生家的意思是想先订下这门亲,不是马上要你过门。”如月急躁地说:“我不要,我不喜欢桂生。”爷爷不急不慢地说:“这孩子有点小聪明,人也能干,就是办事不踏实,加上个头矮了点,这些我都知道。不是爷爷老眼昏花,不能辨事识人,只因你母亲生前也说起过这门婚事,希望两家人成为亲家。”“我不信,妈妈怎么会订下这样的亲事。”爷爷说:“你知道桂生的父亲下半身如何瘫痪的吗?说来话长,那时你还很小,只有四、五岁。那一年,村里在挖山开渠,要引山溪水到远处的山坡上灌溉庄稼。我们全村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参加了这次声势浩大的水利工程。有一天,在开挖隧道时发生了塌方事故,当时你的父母都在山洞里。你父亲被山泥活埋了,你的母亲却被人救了出来。救你母亲的人就是桂生的父亲;看见山泥从山洞顶上往下掉,桂生的父亲奋不顾身地冲进去,把你母亲推出山洞。他自己却被山洞掉下的大石头砸到腰部。他身受重伤,经过救治,生命算是保住了,但遗憾的是,由于腰椎神经受损,留下了个下身瘫痪。因此,你母亲去世前留下遗言,希望你嫁给桂生,将来好好照顾桂生的父亲,算是替你母亲报答救命之恩。”屋里一下子静默了。凡夫悄悄退出院子。


五、山村骚动

知道了如月将要订亲的事,凡夫心里产生了一个疙瘩。这段时间,他天天与如月在一起,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很依恋如月,希望能天天与她在一起。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很纯洁,并没有缔结盟约,但想到如月快要嫁给别人,他的心里仍然有点酸酸的感觉。

此后,凡夫就把如月视同亲妹妹般,心里不存半点杂念。在母亲的引导下,他全心全意地学习绘画,也帮助如月了解绘画的知识,希望两人共同进步。

凡夫很佩服如月那精湛的剑法。每当观看如月舞剑之时,他的心里总会想起如月说过的关于寒光仙子的传说。他几乎要相信,如月就是寒光仙子的化身。

有时候,如月还教凡夫舞剑,她缓慢地示范一些剑招的分解动作,嘴里说着:“这叫做劈,这叫做挎,这叫抹,这叫压……”可惜,凡夫在武术方面似乎是不可造就之材,舞起剑来总是笨手笨脚的。相反,如月在学绘画方面却是很有天赋。没多久,她就能很好地掌握国画的基础,懂得了提、按、顿、挫等用笔方法在作画时的运用。也许,是她那出神入化的剑术与绘画有相通之处。

渐渐地,如月能自己画出满不错的图画来。在练剑时,她给凡夫的感觉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可是,当她坐下画画时,又是那样的温文尔雅,真可谓“动如虎,静如兔”,刚强与温柔集于一身。

他们的生活十分快乐。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他们刚从野外练笔归来。走进如月的家,两人就愣住了。只见十几个青年正围着如月的爷爷,手舞足蹈地在嚷着什么。

凡夫钻进人群一看,只见颜爷爷安然地端坐在木圈椅上,像平时练气功时那样,闭着双眼,一声不吭。那帮臂膀上匝着红袖章的青年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动员他出山去当他们的教头。原来,这帮人是从县城里来的红卫兵。

如月拉开众人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我爷爷年岁已高,早就过了打架斗殴的年龄。再说,我爷爷也决不会参与你们那些派性斗争。”一个大个子青年嚷道:“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看他敢不去!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我们大家把他抬回去。”说着,有几个不知利害的家伙真的就围过来,企图把颜爷爷抬走。

说时迟,哪时快!如月的剑尖已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谁也别动!伟大领袖毛主席在首都北京!而你们却在广西互相残杀,还敢说是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你们不觉得丢脸吗?!”那个大个子怔了一下,又嚷道:“好哇!你这小丫头竟敢动起武来了!”如月理直气壮地说:“谁先动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有胆量的就来试试。”望着如月手中寒光闪闪的宝剑,他们没有人敢站出来和如月比试,只是七嘴八舌地与如月理论。如月一一给予有理有据的反驳。又纠缠了一会,来者就明白了不论是文斗抑或武斗,他们均非如月的对手,只好灰溜溜地撤离了。

这帮人一走,凡夫便欢畅地大笑起来。他又一次见识了如月的胆识和智慧。

颜爷爷说:“真不愧为颜家的后代,可惜你爹娘去得早,要不,见到你脱落得如此一副侠女模样,心花也开了。”凡夫说:“如月,你真像寒光仙子。以后,我就叫你为‘寒光仙子’吧。”如月笑了笑说:“我哪能与寒光仙子相比!不过,我真希望自己能像寒光仙子那样练好本领,好去杀尽人间的妖魔。”“现在又没有妖魔。”凡夫随口说。

“不,爷爷说,妖魔是杀不尽的,所以我们决不能放下手中宝剑。”凡夫转向颜爷爷。颜爷爷点了点头:“对!孩子,你永远也要记住这点。你看现在的祖国,到处乱糟糟的,必定是出了妖魔。不过,现在的妖魔是出现在人间,也许不再是青面獠牙的了。可是,他们的心肠像妖魔一样狠毒;他们的言论一样能迷惑人。”凡夫无法理解颜爷爷的话。只是想起了那些折磨母亲的人,他们不像是妖魔。他们大多数还是母亲的学生呢。或许,在他们背后就有妖魔作怪。

过了几天,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侬桂生在大队部门口竖起了一面战旗,旗上书有“红星战斗队”几个大字。这是早些天来过的那帮县城里的红卫兵播下的种子发芽了。自从那些红卫兵来过之后,这闭塞的山村里的人们知道了什么是红卫兵,知道了什么是战斗队。他们也许觉得,山村的人也不能落伍,需要紧跟形势。

桂生要成立战斗队的事情一下子轰动了整个玉簪乡,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围拢在大队部门前看热闹。一时间议论纷纷,有支持成立战斗队的,并且立即有人站在桂生的麾下;也有人反对的,反对的人抬出桂生那瘫痪的老爸,让老人家劝说这个昏了头的忤逆子。可是,他不但不听老父的劝说,而且把自己封官为司令,扬言打倒所有反对成立战斗队的人。

持不同意见的乡亲们酝酿、争论良久,分出了高下:支持成立战斗队的人占了多数。战斗队看样子马上就要成立了。凡夫和如月是反对成立战斗队的,因此他们心里很焦急。要在平时,如月会毫不犹疑地站出来与桂生理论,甚至是带领一帮人与他抗衡。但是,自从桂生父母托媒提亲之后,如月的心里悄悄地起了变化,在桂生的面前她不由自主地会觉得害羞。虽然她还没有接受这门亲事,但谁知日后情况如何啊。她是一点也不喜欢桂生,但因为有母亲的遗愿,她不能反抗,那样是不孝的行为。

犹豫再三,如月还是站了出来。他走到桂生跟前,质问道:“请问:假如成立战斗队,应当由谁来当首领?难道真的由你自己封官给自己?那样可不公平,有谁会服你啊。”桂生哈哈一笑:“嘿嘿,我的未来老婆,我做司令不好吗?到时候你就是司令太太了。”如月怒道:“谁是你的未来老婆。厚颜无耻!依我说,让群众来决定谁当首领的事。”她心里想,假如母亲知道桂生如此放肆,竟然当众侮辱女儿,一定不会认他做女婿。这样一想,她便毫无畏惧了。

人们围绕如月提出的问题又商量起来。认为必须要按乡里的传统:比武决定,谁胜出谁就当首领。也就是战斗队司令。

桂生从一间屋旁的柴堆里挑了一根腕口粗的木棒,在手中拈量一下,冷笑道:“好啊,比武就比武,谁想与我争当司令,就上来呀。”他连叫几声,却没人上来应战。桂生得意地笑了起来。其实,并非没人打得过他,只是没人想争当这所谓的司令。穷乡僻壤的人们没见过大官,不知道司令该如何当,争来有何用?

正在桂生得意之时,如月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一米来长的竹枝,钻进人圈里就和桂生交上手了。围在四周的人们急忙往后退,把中间的空地尽量留宽些,好让他俩比武。

凡夫了解如月的武功功底,所以不会为她担心。但他的心仍然很紧张,眼睛直盯着桂生手中舞动的木棒,生怕它打中如月的身体。

真想不到,侬桂生的武功也不错,一根木棍直扑横扫地使得风声呼呼。如月的身手更快。一支小而柔弱的竹枝忽而进攻,忽而防守,穿来钻去地撩弄对方。十来个回合,桂生的头巾就给竹枝挑了下地。头巾下地,本来已是算输了,但桂生仍不服输,继续轮着木棒横扫如月的双腿。也许是老羞成怒吧,他的招式变得更急更狠。凡夫的心揪了起来,生怕发生意外,如果如月一不小心让那根木棒打中,小腿骨肯定会断裂。正在凡夫担心得要命的时候,人群中一阵欢呼声,原来侬桂生的腰带又让如月手中的竹枝挑开了。在桂生一愣的瞬间,那枝灵活无比的竹枝已经直指他的咽喉。他一个仰身,避开竹枝,但人却因此跌到了地上。

侬桂生服输之后,再没人敢和如月过招。因此,如月就是战斗队的头领了。凡夫十分高兴。

如月站到一个石磨上,居高临下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我想了很久,认为还是不能搞派性斗争。我宣布:战斗队暂时不成立。各自回家吧。”众人哗然,骚动了一阵之后,大家还是听从了如月的话。人群慢慢地散了。侬桂生虽然口服心不服,但他已没有脸面再召集队伍。第二天,桂生带着几位追随他的青年,到外地串联去了。


六、山歌含情

接下来几天,如月在村子里走家串户地宣传,叫人们不要参加武斗。乡亲们素来敬重如月的爷爷,加上如月的话又句句在理,因此,乡亲们都没有卷入这场史无前例的派性斗争。为此,凡夫感觉到如月更像英勇正义的寒光仙子了。玉簪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此时,全国各地都在动乱,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的人们仍在过着平静的生活,真是幸福无比。

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凡夫和如月散步到老地方。他们乘了竹筏渡过小溪,爬上练剑石。在这个石台上,他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凡夫的心里甜滋滋的,总感到有一种朦胧的东西在里面翻涌。

如月望着明亮的月亮问:“你想不想听我唱歌?”“当然想听了,我的脑海里只有你练剑时飒爽英姿的样子,真想看看你唱歌时是怎么样的。”“那我就唱一段壮家山歌给你听。”说完,她就唱了起来:

“天边明月圆又圆,映照哥妹影相连。

阿妹心里有句话,不知如何对哥讲。”

凡夫不知道这真的是壮族民间的歌词,还是如月的心里话。

如月唱完之后,停了下来就问凡夫:“你懂不懂对歌?”凡夫摇了摇头:“不懂。”“那么,让我来教你唱,你应唱道:

阿哥陪妹到溪边,阿妹有话只管言。夸哥阿哥心欢喜,责骂阿哥心也甜。

我应接着唱:

阿妹跟哥到溪边,心里只想问一言。倘若离妹千里去,妹影是否在心间。这就是对歌,懂吗?不学会对歌是找不到知心朋友的。”凡夫惘然地问:“那么,我们不是知心朋友?”“我刚才不是替你对答了吗!那你就是我的朋友了。不过,你还应当想出一段歌词,对我后面的那首。才算完全对答上。但不用急,我让你思考几天或几年,答得上来就告诉我。”结果,凡夫是一句也想不出来。如月的山歌像是含有一种预感。几天后,这种预感就得到了证实。

美术学院造反派的人追到广西这偏僻的乡间,把陆凡夫母子俩抓了回去。就这样,凡夫和如月分手了。

凡夫面临的是一场更大的灾难:学院的造反派说凡夫的母亲是逃避群众专政,罪上加罪。不久,他母亲就让造反派的人活活地折磨死了。年轻血旺的陆凡夫抄起一把菜刀,就去找造反派头头拼命。如果没有寒光仙滓和如月姑娘的影子在凡夫心中,他也许不会这样做。不是说如月姑娘害了他,而是说凡夫那反抗和报复的力量来自于寒光仙子和如月姑娘那种驱邪扶正的大无畏精神。她们二人在陆凡夫的脑海里已经合二为一了。

凡夫希望像寒光仙子斩妖除魔时那样,杀死几个人间妖魔。遗憾的是,凭陆凡夫这文弱的小青年去进行报复行为,后果可想而知。这冲动的后果就是陆凡夫被造反派关押了起来。不久,他就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一九七七年,陆凡夫母子俩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昭雪。凡夫的十年徒刑原本也满了。

出狱后,学院党委找陆凡夫谈话,希望他能进入美术界,继承他母亲的遗志。这是无庸考虑的。凡夫明白,十年牢狱生活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意志,于是,陆凡夫投身到了艺术的探索之中。度过了人生的难关,终于迎来了崭新的生活。可是,他心中的寒光仙子――如月姑娘现在怎么了呢。


尾声

陆凡夫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学生们大多已经完成了作业。有几位壮族姑娘围在那里看画。凡夫低头看了一眼,那学生描画的是练剑石,画面十分明朗清晰,与凡夫当年那幅迷离惝恍的少年之作格局迥异。突然,凡夫发现她的画稿上多了点什么,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岸,只见练剑石旁隆起了一个草堆,像一座青冢。凡夫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陆凡夫向身边的一位壮家姑娘问:“那岩石旁边高出来的是什么?”那姑娘答道:“是坟墓,如月姑姑的坟墓。”陆凡夫感到自己处于休克状态了。但那只是瞬间的事。理智使凡夫勉强地保持了清醒。

“如月姑姑?!就是如月姑娘?”凡夫拉住一位壮家少女反复地问。“是如月姑娘吗?快告诉我。”“是的,她是咱们玉簪乡的姑娘!如月姑娘!我们叫她姑姑。”“年纪轻轻的如月姑娘死了?她是为何而死的。”陆凡夫追问道。

那少女说:“如月姑姑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听长辈们说,她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死的。那时分两派斗争,她是在武斗中死去的。”陆凡夫急速地问:“玉簪乡不是没有派性斗争吗?怎么会发生武斗?”那少女回答不上来。另一位年纪稍大的姑娘代她回答:“听说是因为如月姑娘的爷爷,就发生了武斗。”“是吗,你能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吗?”“可以,我知道一些。听说,如月姑姑的爷爷是这里远近闻名的武术教头。人们称他颜武师。正因为他的出名,县里的两个造反派都想得到颜武师的帮助,一来可以教他们功夫,二来因为颜武师的弟子众多,名声大,人面广,可以壮大他们的名声。可是,颜爷爷就是不肯参加任何一派。他们也就没法子了。”陆凡夫激动地问:“后来呢?后来怎么又打起来了?”壮家姑娘说:“听说当时从广东来了母子俩,和你们一样,也是画画的。如月姑姑爱上了那小青年,两家的关系挺好的。谁知道,后来广东来人把那母子俩抓了回去。说他们是反革命和反党分子。人被抓走之后,灾难也就跟随降临到如月姑姑家里。那些怀恨在心的造反派说如月姑姑和反党分子有勾结,便来到如月家里抄家,收缴了如月姑姑练武时使用的那把祖传宝剑,并且把颜武师抓到了县里。颜武师仍然不肯教他们武功。他们就狠心地把颜武师害死了。”那姑娘停了一会,哀叹了一声。又说:“埋葬了爷爷,如月姑姑就打算去广东找那母子俩。可就在这个时候,本村到外边搞串联的桂生回来了。他在外地参加武斗被人砍下了一只手臂,差点送了性命。回村后的他,成了只剩下一只手臂的独臂英雄。英雄在如月面前跪下,要求如月用剑把他杀死:‘是我向美术学院告的密,陆凡夫母子俩才被抓回广东,回去以后不久,他们就给学院的造反派迫害死了’”凡夫双手遮面,默默地流泪。壮族姑娘继续说:

“当如月姑姑听明白了他的话以后,简直要发疯了。她向桂生猛扑过去,用手紧紧地卡住他的脖子。他没有反抗。可是如月姑姑并没有掐死他。她哆嗦着,双手慢慢地松了开来。从这天起,如月姑姑就变的沉默寡言,不吃不喝。她整天在练剑石上,呆呆地站立着望向远方。有时候,她又手拿一支竹枝,挥舞着叫道:‘我要铲除天下的妖魔!’乡亲们去劝她回家。可是她怎么也不肯回来。有人送饭过来,她连看也不看。”“后来呢?”陆凡夫抬起头来,抹了一下眼泪,又追问道。

见到陆凡夫哭了,壮家姑娘以疑惑的眼光瞅了他一眼,之后接着说:“也就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天夜里,颜武师的大徒弟满缸队长带着一帮人偷偷地潜到县里,找到了那个害死他们师傅的造反派总部。徒弟们闯进去把里面的人狠狠揍了一顿。次日,那个造反派的人就来带着枪支来到玉簪乡报仇。双方的人马在村子边展开了一场对垒战。村里的民兵把枪支弹药都搬了出来。战斗越来越激烈,眼看就会发生重大的伤亡。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见如月姑姑突然出现在阵地的中间地带。她手里依然拿着一支竹枝,挥舞着,叫喊着。可人们似乎没有听到她叫什么,但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如月姑姑挣扎了几下,然后倒下去不动了。见到如月倒了下去,城里的人似乎是满意了,或是良心发现,反正,他们退却了。乡亲们扑上去扶起如月姑娘,发觉她已经断气。奇怪的是,她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就是说,没有一颗子弹射中她的身体……”泪水再次沾满了陆凡夫的脸庞,他的身子也在哆嗦着,抽搐着。

一个学生扶住陆凡夫,关切地询问:“老师,你怎么了?老师……”陆凡夫的心情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悲伤,痛苦等词语根本无法表达他的心情。在短短的瞬间,陆凡夫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到了一个人的力量之渺小,又想到了一颗仁慈的心之伟大;他看到了一张失望、哀怜的脸庞,又看到了一张安详的脸庞。

陆凡夫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泪水,颤声地对那位姑娘说:“我就是你所说的那对从广东来的母子俩中的那个孩子,我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我此次来玉簪乡,就打算来拜会如月姑娘。哪想到,我们竟是阴阳相隔了啊……”陆凡夫的学生和那几位壮族姑娘都明白了,于是全都忍不住陪着陆凡夫落泪。

“麻烦你们用竹筏送我过去看看如月姑娘的墓地吧。”陆凡夫颤抖地说。

壮族姑娘把陆凡夫和几位学生送过了洗剑溪。学生们摘了几把野花,编织成一个大大的花圈。陆凡夫饱含哀思地把花圈放到如月的坟墓前,默默地站立着,对如月说道:安息吧,如月姑娘,我心中的寒光仙子。伟大的党已经把祸国殃民的妖魔铲除了……

                                                   写于1982年4月
                                                              改于200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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