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前的留影

我有一张站在坟墓前的留影。这不是公墓里那种用水泥、石料建得讲究气派、有精雕墓碑的坟墓；更不像莫斯科郊外那种充满艺术个性的安葬名人的坟墓；也不是近年有些暴发户们为家人花费巨资建得豪华奢侈的那种墓地；这只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堆。

在阔别了近四十年后，终于踏上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土地。那鳞次栉比的梯田田埂上摇着尾巴吃草的水牛，光着脚丫满地乱跑的娃娃，环绕老屋周围苍翠的竹林，挂满橙色柑桔和垂下圆圆"皮球"的柚子树，还有那收割后像小人一样一捆捆站在田埂上的金色稻草……

一草一木都唤起我奔涌的思绪，无限地跳跃在童年的梦境之中。

已入古稀之年的二婶仍精神矍铄地远远迎了出来，说不完思念的话语，道不尽骨肉亲情。在亲人们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二叔家大门前，蓦然发现离门口两步远处竟然蹲着一座矮矮的坟堆，我惊诧：这是谁的坟，怎么安放在大门口？二婶说：这是你二爸（二叔）呀，"三年困难时期"他得浮肿病……本来打算葬在你奶奶身边的，可是请了八个男子汉也没有办法把他抬走，因为大家都饿得没有力气，只好在家门口重新挖了个坑……我黯然。

儿时记忆中二叔家的草屋如今已换成了瓦房。八仙桌上摆满了迎接我们的丰盛菜肴。趁亲友们正围着大姐说话，我拉着二姐走到门外："在这儿给我照张相吧。""嗨，不要在坟墓前照相，这不吉利。"二姐说。"不，要照，要把逝去的岁月和苦难告诉孩子们。"二爸的坟包上长满了高高的杂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秋阳照射下爬上翻下地忙碌着。我默默地对二爸说：二爸，过去的岁月我没有忘记……

记得我年幼时，二爸到成都接我回老家。他挑着箩筐，一头放着行李，一头坐着我。竹扁担吱纫吱纫地响着，摇啊，晃啊，在这移动的摇篮里，我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忽然醒来，发现身边一片哗哗流淌的激流，我吓得哇哇大哭！那时乡村的河流大多是没有桥的。原来，二爸正挑着我在河中浅滩上的一块块大石头上吃力地跨越，他一边安慰我，一边让担子换肩。汗珠在他的脸颊上颗颗滴落------受屋及乌，出于对大哥--我的父亲的敬重，二爸总是处处悉心地呵护我和姐姐。

最后一次留在我记忆中的二爸，是母亲来老家接我和二姐去北京的时候。那时正值"大跃进"和大办"人民公社"时期。二爸和二婶刚刚经历了丧子惨痛：我的堂哥二娃子，一个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的好孩子，虽然年仅十一、二岁，就已是种田的好帮手。由于劳累和饥饿再加上受了凉，高烧转成肺炎，那时缺医少药啊，二娃在病痛折磨中被夺去了年少的生命。他最后想吃而又吃不到的只是一碗白米饭！记得在泪眼蒙胧中，我看着面容凄苦的二婶最后给枯瘦如柴的他穿上了那件唯一没有补钉的、稍微新一点的灰色长布衫，他一动不动地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块旧门板上。勤劳朴实聪明的小堂哥，二爸最珍爱的孩子，他永远看不到我们今天的好日子了……

母亲来接我们赴京上学时，正是我们在公社食堂吃那种著名的"大锅饭"的时候，家乡亲人的生活日渐艰难。母亲千里迢迢回到久别的家乡，爷爷和奶奶为没有东西招待她而发愁。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交公社了，家中一般是不允许开伙的，大家必须风雨无阻地去公社食堂吃饭。我们虽然在原属于我家的自留地里种有一些蔬菜，但交了公社就不能由自己随意动用。最后爷爷在无奈之下，只好偷偷从自留地中挖了两个白萝卜，炒成萝卜丝，煮了一锅红苕稀饭，才算解决了"客饭"。此时公社的"大锅饭"越吃越差，越吃越穷，二爸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身体已大不如前。

那时老家还没有通长途车，只好还是由二爸挑着行李送我们去区里乘长途汽车，他已没有过去那样强壮的身体，吃力地缓缓前行。他愁眉不展地对母亲说："我怕要养不起几个孩子了，想跑点小买卖，你能不能帮我搞点此地没有的，比如像北方红枣之类的货来卖，赚点现钱------""他二爸，不行呀，这是投机倒把，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再说现在红枣都是统一交给供销社收购的，到哪儿去搞呀？"母亲无奈地说。"唉！这样下去，日子怎么过嘛…

…"日子怎么过，怎么过？这是全家人和所有乡亲每天都在发愁而又无奈的问题。有一段时间真的无法过下去了，爷爷因长时间挨饿得了浮肿病走了；六爸因为没有米吃只有靠红苕度日，被胃酸烧成胃穿孔走了；奶奶也被饥饿夺走了生命……

几十年岁月过去了，眼前这草冢之下安葬着我那饱受苦难的敬爱的二爸，也埋葬了一个可悲的时代！如今我终于可以欣慰地告慰亲人：请安息吧，二爸，你辛劳了一生，穷苦了一世，你所憧憬的生活已来到了。你的子孙后代赶上了好时候，不会再像你和家里人那样挨饿受苦了！

这张坟墓前留影的背后，连接着那个苦难的时代，苦痛虽已成历史，可我仍将永远把这张留影珍藏。

                                                                2005年10月4日于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