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8日祭 作者:冯敬兰


 

  8月28日

我16岁那年夏天,目睹过最恐怖的一些事情。8月5日下午,在我就读的中学,女校长被女学生游斗、殴打、折磨致死。8月27日午夜至28日凌晨,我家的邻居大叔被北京外国语学校学生活活打死在当院。前一事件已有多篇文章披露,网上可查。后一事件我不提起,无人知道。说出这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的心会很痛。发生在我少年时代的这件事,当年带给我的只是惊恐,只有当我有能力回望时,才感到了持久的痛。

1966年8月27日——和今天一样,也是星期六。提起这个日子,我姐总是这样开头——那天下班我走进前院,南屋大叔正站在房檐下,他说:“大姑娘(重音在大字,我被老一辈街坊叫做二姑娘——博主),快把你的头发用卡子别住吧,这几天外边挺乱的。”我刚烫头没几天,花儿挺多的。我说:“知道了。”没想到,那是南屋大叔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年我姐29岁,我16岁。

南屋大叔好象没有正式工作,经常呆在家里。平时他戴一金丝眼镜,头发有些稀疏却纹丝不乱,永远是腰背挺直。夏天穿一件本白的纺绸半袖衫,银灰色吊带西裤,皮凉鞋也是那个年代有身份的男人穿的款式。他煽凉用折扇而不用蒲扇。他管街坊们叫张先生李太太,不管对方是卖苦力的壮工或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听大人们私下里说,他是国民党军官,右派,被劳动教养过,因此我有些怕他。他见到我经常问的是作业难不难啊?考试成绩怎样啊?后来我考上了师大女附中,大叔知道我是好样的,便不再问我学习的事。大婶比大叔年轻不少,听说是二太太。不知道她是否过过撒娇取宠使小性的日子,留在我印象里的大婶,就是最底层的劳动妇女。她无冬历夏在大华电影院看自行车,夏天晒得脸色黑红,冬天戴着棉套袖,两手背满是冻疮。1966年8月27日傍晚,大叔提醒了我姐,不要顶着一脑袋卷儿上街,留神碰见红卫兵。可是,南屋大叔却没想到厄运正向他逼近。

半夜的砸门声,突如其来,只有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和国军才会这样嚣张。我家住后院北屋,大人们心惊肉跳一时辩不清方向,不敢开灯,不敢长出气,悄悄掀起一角窗帘,天光里发现对面(前院北屋)的房顶上影影绰绰有了人,让人想起了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夜袭汉奸什么的,那时我虽已读完了大部分的革命战争小说,但第一次亲见这个场面仍是战战兢兢。接着就是嘈杂的声音涌入前院,听到了北屋老三带着哭腔的声音。20岁的老三是小学老师,老实本分胆小,连蚂蚁他都和人家说话,生怕得罪它们,想必是他给开的门,劈面就挨了几皮带吧。老三的父亲自然灾害中被调到内蒙赤峰,刚去不久就死了。姐姐农大毕业自愿去了新疆库尔勒,哥哥也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50多岁的母亲和保姆两个同龄老太太。听到了老三的哭喊声和皮带抽打什么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消停了。事后听说是找错人了,老三白白挨了打。接着砸门的声音再起,又来了一拨儿。他们撞断门闩长驱直入,直奔南屋,有的在屋里挖地找变天帐,有的把大叔揪到院子里施行酷刑,直到没气了。按说大叔军人出身,正是壮年,身体素质好,光是拳打脚踢皮带抽,不伤及要害不至于毙命。听说他口渴难耐,乞求给一碗水喝,他们把胶皮管子直接插进他的嘴里,打开了水龙头,结果炸了肺。还听说他们用一壶开水直接灌他,大叔是烫死的。这都是街坊根据窗帘后的偷窥和隔空“监听”私下猜测的,谁能忍心去问死者家属呀?

那一夜,左邻右舍、前院后院,整条小胡同,谁家不屏息静气,藏在窗帘后面打哆嗦呢?

8月28日清晨,我姐经过前院倒脏水(下水道在大门口),一眼就看见南屋大叔躺在当院的破砖地上,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光着上身,脸上盖了一块布。一股凉气从姐的脚心窜到头顶,她连呼吸都停顿了,还好,没把脏水桶扔了。后来,我也蹑手蹑脚地去看了,大叔脸上盖的是一幅丝织的外国领袖像(后来听说是苏共领导人马林科夫)。再晚些看到的是我的外甥女,姐姐七岁的女儿。那时南屋大叔已经被停放在大门口堆放杂物的一间小房里,小姑娘看见的是一双伸在外面的惨白的赤脚。

那天早晨,姐用了不少黑卡子把头发的卷儿统统别在脑后,29岁的她,看上去老成持重足有四十多岁。南屋大叔此生和姐最后的对话,让她记到了现在,今年我姐74岁,一说起这个,她就长叹一声说,大叔跟我说话的表情我记得特别清楚,真没想到是他最后的话。大街上到处是破四旧的红卫兵,胳膊上带着红箍,腰里扎着皮带,男男女女呼啸而过。他们见长辫子就剪,见高跟鞋就剁,当街撕毁女人的布拉吉、旗袍或裙子,给街道改名、砸商店牌匾、抄家贴封条。往日背静的小胡同里,常常传出人的惨叫,那是他们在惩治黑五类。

8月里学校没了秩序,我母亲经常不许我去学校。她说:“红卫兵全是些讨吃鬼,你看看好人家的孩子谁是红卫兵?”她说的“好人家”都是“黑五类”。母亲仿佛不知道大门外面已经翻天覆地,偶尔说出的只言片语都很“反动”,我真担心隔墙有耳招来祸端。还好,那时的恐怖气氛让最爱搬弄是非的人也缩起了脖子。1966年8月28日以后,母亲不说,我也不去学校了。

奇怪的是,我的记忆定格在了那个早晨。大婶和四个孩子后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1968年6月,我下乡去了北大荒。有一年回来,听母亲和姐说,南屋大叔的两个儿子从内蒙兵团回来看过她们,母亲还给哥俩包了饺子。关于大叔之死,我听到了新的说法,打死大叔的是北京工业大学的大学生,一个原因是老家有人检举,另一原因是他家埋了变天帐。检举变天帐的是他家隔壁的老太太,她看见大叔的儿子把院里的方砖搬进屋里,怀疑一准是埋了变天帐,再用新砖砌好呗!其实是他们冬天笼火,在砖地上劈柴,久而久之就把砖劈破了,换一块新的而已。前院老太太警惕性高,文革结束后错报“军情”的事时有发生,我家也曾受害。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四处打听,特别想找到大叔的孩子们,那三个男孩可以说是与我比肩成长的发小啊!一年前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这么熟悉的声音,我脱口而出也叫了他的名字。他是大叔的长子A,比我高一届,文革开始上高一。我们电话里聊了一会儿,我终于搞清在我下乡那年的早春他们全家就回了河北保定的老家。他说,我们走那天你一早就来我家了,还问怎这么快就走呀?可我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A心气平和地告诉我他现在叫卫东,他们的姐姐为了保护三个弟弟,给他们分别改名卫东、卫国、卫民。他和老二卫国在老家仍按北京知青待遇,被批准去了内蒙兵团而不是留在农村干活。他在内蒙干得不错,是连里的会计。后来落实政策全家都回北京了,他和老二入了党,当了干部。我忍不住还是提到从前,问那天夜里来的是哪个学校的?他说是北京外国语学校的红卫兵。文革后他去找过,人家说学生早都毕业走了,上哪儿去找?我知道那所学校在阜成门外白堆子,是所中专,学生标准年龄应该在17岁到19岁。

后来,我俩相约去从前的“老家”看望老三。我老远就看见了A,他站在国家大剧院旁边的便道上,也同时看到了我。40年未见,却能一眼就找到彼此少年时的样子。我们的“老家”如今和人民大会堂隔着大剧院的巨蛋遥遥相望。40多年前的这个在天子眼前的小胡同,发生过最野蛮最悲惨的事,大叔的死只是其中之一。我们走进破败的小院,前后院邻居换了几茬,只有老三还在,前院是他家的私房,文革后归还了房主。老三鬓发灰白,连长寿眉都白了,其实他还不到六十五岁。我们三人的长辈都已下世,触景生情,我们不能不想到他们。我谨慎地提到了1966年8月28日。老三说:“他们是从我们家要的开水,把壶提走了,谁能想到——嗨!”是的,谁能想到北京外国语学校的一帮畜生竟然把开水灌进大叔的嘴里。A说,他们走后落下一张纸,上面写了二十多个名字,我看了那个名单。一会儿有人又回来找,还挺横地问我们看了没?我们说没看。

1966年8月下旬的那些黑夜,全北京发生了多少血腥的暴行?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仅北京外国语学校的这伙人要“解决”的,就有二十多人。

最近,我又去看望了A。他和老伴早早就准备了饭菜等着我。他的妻子比我俩年轻几岁,朴实、开朗、快人快语,是当年他从老家找的,跟着他去了内蒙兵团,又辗转回到了北京。

A说,别老想着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保重好身体,好好过晚年吧。是啊,那么可怕的记忆!大叔的惨死,对于我这个邻居的小孩,都留下了终生不愈的伤痛,何况他们?

南屋大叔姓许,终年54岁。曾是傅作义部队的一个上尉军需官。在我的记忆里,大叔没有工作,老在家呆着。A告诉我,他父亲与人合办过一所会计学校,文革前就被停了,改为幼儿园。那么,家里的日子就靠大婶看自行车的微薄收入吗?……我一直想问的许多事,决定永远不问了。

                                                                       2011-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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