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歌手阿细 作者:风中往事


 

 业余歌手阿细

1.

与阿细相识,是在1997年金秋时节。

那个时候,湖北省城市公交协会职工卡拉OK大赛在长江南岸的清江饭店举行。我们有一位朋友闯入决赛。周围的人七邀八约,便有一大帮子人呼啦啦从汉口跑到了武昌。

助威团的人当然是希望自己的选手发挥出色,最好可以获个什么什么奖之类的说法,等等等等。可是,万没料到,俺那歌手突然嗓子临时犯病,歌曲唱到半中腰,停顿了,止不住地咳嗽了……

如此一来,同来的几个“闹药”自觉脸上挂不住,便以其一惯的作风,闹闹嚷嚷地想要退场。俺那歌手似乎料到有人会滋事,只见她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众人面前,及时地把住一长溜座位的出口,坚决地果断地堵截下这帮家伙。

两旁观众发出阵阵“嘘”声,场面一时出现些许混乱。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歌声,婉转如云霞般地在剧场上空旋起。原来,又有一位歌手上场了。其演唱曲目是《我爱你,中国》。这是一首被千百万人传唱了许久的歌曲,人们对它并不陌生。但这位歌手的表演显然有别于前面的参赛者。她音色甜润,音质纯净。她的歌声,不仅传递出歌曲固有的旋律和可听性,而且她似乎还掌握着一种独特的富于感染力的演唱技巧……

全场观众即刻被其慑服!

先前略微骚动的剧场倏地安静下来。

女子唱毕,场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开始互相打问:这位,也是来参赛的选手吗?她,难道也是业余歌手吗?

我们的那几名“闹药”,变脸倒也很快,他们似乎忘掉了自己先前的无礼,而是跟着掌声,齐齐地很有节律地跺起脚来向歌手致意。

这位歌手,便是后来我一直想要写她的阿细。她是那一场比赛毫无争议的冠军。

一位资深音乐人事后如此评说冠军:她的音乐感觉细腻准确,对歌曲的理解与处理内涵丰富,演唱饱含激情却又轻松自如。应该说,她身上具有可向更高层次发展的潜能。这对于一个已不太年轻的业余歌手来说,是十分难得的现象。

那时,我正热衷于某件事情,对普通人群的关注存着几分热度。阿细正是我要寻找的一个类型。于是,未通过任何人介绍,我自己找上门去认识了她。

歌手阿细,其时已年过不惑,此前在各级各类歌唱比赛中获奖无数,但她依然在乎人家对她的肯定,尤其不排斥别人对她的宣传。所以,我与她的头一回交流非常非常的顺畅。

阿细,当年知青大军中的一个小字辈。上世纪50年代出生于汉口一户普通工人家庭。她从小热爱唱歌,曾经无比崇拜军旅歌唱家马玉涛,并立志长大后要当个像马玉涛一样的艺人。

小学毕业时,她被百里挑一地选入当时的武汉歌舞剧院学员班。然而,未等跨进“武歌”大门,那场全民族的浩劫便已来临。由是,她走过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共同走过的道路。上山下乡——抽调回城——当工人。只是,她未能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武汉,而是来到一个离武汉不远也不近的城市A城。

她在公交行业工作。这是A城一家拥有上千职工的大型企业。在那个年代,这种大型企业的职工业余文化活动通常开展得很有声色。所以,不用说,会唱歌的阿细自然成为企业业余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分子。

宣传队成员基本是一些各具才华的未婚青年男女,他们经常利用业余时间排练节目,学习政治理论;逢年过节,或者重大政治活动,则举办各种晚会,或去生产一线慰问演出。几年下来,阿细不仅收获了各种荣誉,同时还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那人名叫顿洋。也是宣传队成员,会吹笛子,也拉二胡。他大她两岁,家也不在当地,两人同属“外地人”。顿洋当过兵,在部队里开车,来地方依然开车——改开公汽。

台上的阿细,活力四射。台下判若二人,文静又腼腆。顿洋话亦不多。他有着高大的个子,俊朗的外表,主动追求他的女孩不在少数。顿洋喜欢的人却是不言不语的阿细。

他一直为她伴奏,有很多接触她的机会。但他仍嫌不够,总想时刻陪伴在她身边。休息日,一大早,他就会从自己的寝室来到阿细她们的女工宿舍,常常趁阿细与工友们忙杂八事情的当儿,将她一周换下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衣物被单什么的悄悄拿到水房搓洗。吃饭,等也要等她一起去吃。两人来到食堂,他总是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好菜夹到她的碗里。这样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年轻的姑娘倍觉温暖。

两个人的结合,在所有人的眼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2.

那次比赛结束后,我与阿细一直保有联系。

随着交往日多,我隐约感觉,阿细的家庭生活不甚和谐。有时我们偶尔会谈及相关话题,逢到这个时候,阿细总能巧妙绕开,她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而我的习惯是:人家不主动言及的私事,我是决不会刨根问底硬要弄个清楚明白的。

由于了解不够全面、不够深入,写她的事便暂时搁置一旁。在我内心,愧疚之情常怀,毕竟是你自己找上门去说要写人家的啊。

不过,后来有个机会总算给我留了点面子并让我对阿细也有了个交代。

电视台的一位朋友,做人物,需要素材。我说了阿细的情况,朋友便有兴趣。采访了几回,末了做出一个专题片。播出后反响不错。

过后,阿细一再向我表示感谢,说这一年是她的幸运之年,说她“遇见贵人相助”。说得我万分惭愧。但我却真心为她高兴,毕竟这电视上的露脸也是对她多年奋斗的一种肯定。

阿细常有电话给我。若是回武汉,她也会约我一见。她的父母早已过世,但她家众多的兄弟姐妹依然住在这里,他们彼此间手足情深。通常,她会在春节期间回来住上一阵。

有一年的春节,她带着她的儿子来看我。这个小名叫豆豆的男孩,看他一眼,我就非常喜欢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拥有模特儿般的身材,他妈妈说他身高1米82呢。外形上的那个帅气,那种时尚前卫,比起影视当红明星毫不逊色。他那青春的面庞上,始终挂着一种自然流露的温暖笑意,待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透出很好的教养。我注意到,只要儿子开口说话,那当妈的目光就会跟着儿子转动,脸上时时透出的是母性的骄傲与满足。

阿细说,A城的有些年轻人“口板”不好,话未说三句,倒有一句半要带出“渣滓”。呵,我的豆豆,他从小就不兴骂人哦。极少的一两回跟人学舌被我听见,嗨呀,我把他抓住就打,我要让他长记性。

阿细还说,豆豆自小会读书,成绩很好。但高中毕业后,他却坚决放弃高考,跑到A城以外的地方打工。呵,我的豆豆,他也是独生子女呀,可他从不娇惯自己。豆豆干过好些活儿。餐厅里的服务生,送报纸,推销药品……什么都干。去的地方也多,最远到达海南。而且,豆豆与妈妈一样,具有唱歌天赋。孩子打小跟妈妈参加过许多演出与培训活动,耳濡目染,歌唱得不赖。所以,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不同的歌厅做歌手。

2001年初春的一天,我在家休息。突然接着阿细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拜个晚年”的电话。嘿,好个阿细,她居然跑到广东韶关,在一家名为枫丹白露的娱乐城做起歌手。须知,阿细早已不年轻啦,她也并非出了名的艺人,那她怎么能在年轻人的领域闯出天下的?

正疑惑间,阿细主动说了,她说她是不久前的12月份去的韶关。山高水长,去的时间又短,故而春节并未回家。她的“经纪人”是她儿子豆豆——这点倒让我猜中了。`枫丹白露的老板是位与阿细同属一个年龄段的男士。他身上具有许多与一般老板不同的特质。譬如对艺术,他是发自内心热爱,又正因为热爱,促成他开办娱乐城。他尊重一切有才华的人,他的娱乐城绝不污浊。他聘请的歌手皆为德艺双馨之人。

豆豆与同道的几个朋友一路游历至此。豆豆唱通俗歌曲。他喜欢张学友、郭富城。他唱他们的歌曲,但绝不简单模仿。他探索出了自己的风格。他在这个南方小城已经拥有了一批歌迷。

豆豆的聪明勤奋踏实颇受老板赏识。老板不但一次次给他长工资,还想长期留他下来。但是,生性活泼好动的小伙子更向往游走天下的生活。

老板与他聊天,聊到他的以往。豆豆情不自禁提起自己的妈妈。他说,妈妈是我的启蒙老师,她可了不起啦。她唱歌获得的奖证早已装满了家里的一个木柜。妈妈在我们A城可有名了,有一回,我外出忘带公交家属乘车优待证,我跟人家售货员一说出我妈妈的名字,嗨,你猜咋地?售货员,还有司机,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噢,你就是阿细的儿子呀,上来,上来……嗬,那一刻,我可风光了。我妈妈,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大腕小腕差,她只是缺少一点机缘而已。老板,让我妈妈来你这儿唱歌吧,她一定能够为你的歌厅争光,为你赚来比我高得多的人气。真的,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这番话时,豆豆的眼睛望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方向,他的脸上,分明写着“敬仰”二字。

老板被深深打动了。他相信这个孩子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应着豆豆:赶紧给妈妈打个电话吧,让她尽快过来。

后来的情况表明,老板所作的这个决定,何其正确。

在阿细,一是获得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二是找到一个挣钱贴补家用的机会。那时,她已内退,每月能领取三百多元退休费。但是豆豆他爹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哮喘,长期病休,每月仅有的一二百元生活费甚至不够他吃药。不用说,日子过得很是紧巴。而且阿细还有心思:儿子一天天长大,不久的将来,他得成家。儿子虽然争气懂事,但是当妈妈的无论如何得要为儿子出点力吧。力从何来?就是找机会挣钱啊。再清高的人,也要过日子,在这一点上,谁也无法免俗。现在,儿子帮她找着一个机会了,她不想轻易放弃。

她立即与丈夫商量。顿洋考虑一番后,认为这工作确实比较适合妻子。这就表明,顿洋同意阿细出远门。

于是,阿细很快去到韶关。

工作的进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想。

在枫丹白露,富有舞台经验的老歌手如鱼得水。她每晚都登台唱歌。

她的嗓子出奇的好。用阿细自己的话说,这条老天爷特赐的“部件”一生中基本未出大的毛病。只是在很早以前,有那么一回,因为受凉引起咳嗽。咳了好长日子,声音都哑啦,吃了一些药,也不见好。当时,担心得要命,生怕从此唱不成歌了。可是,咳着咳着,突然有一天,嗓子很神奇地一下子自愈了。嗓门也未受半分损伤,高音依然脱口而出,连个恢复的过程也省了。

她的嗓子还有不同于常人之处。某段日子,因事没能坚持练功,可临到唱歌,依然开口即唱。她似乎是专为唱歌投生为人的。

到韶关后,做着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她高兴的事啦。她每晚都倾情出演,只要一开口,她便能忘记一切烦忧。她将自我完全地融入歌声中。唱得越多越来劲。嗓子似乎从来没个累的时候。

阿细也很快拥有了一批歌迷。也就是说,她为歌厅赢得一批特定的欣赏群体。这个群体还很庞大呢。老板认为,一个歌手,活儿干到这份儿上,就是一种成功了。

阿细比谁都高兴。她说,韶关的歌迷素质很高啊,他们是真正懂得艺术的一群人。

阿细擅长演唱民歌。她在歌声中融入美声唱法的一些技巧,不仅拓宽了自己的戏路,还给观众带来意外的惊喜。她唱《红梅赞》《塞北的雪》《走进新时代》……观众想听什么,她就能唱什么。好些歌迷都说,到现场听阿细老师唱歌是一种极美的享受,比自己在家听歌碟、看电视过瘾多啦。况且,电视里边也不能爱听什么就有什么啊。

阿细的歌,不仅赢得中老年观众,年轻人也喜欢呢。有一次,她唱《白发亲娘》,台下竟有年轻小伙儿呜呜哭出了声。

乐团的人也很欣喜:阿细老师对音乐有着超强悟性,她与我们配合十分默契,极少有歌手能达到如此境界啊。

一切尽被老板收录眼中。随着歌厅生意越来越红火,一个计划正在老板胸中酝酿成熟。

前面说过,枫丹白露的这位老板,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生意人,套用一句流行用语:此人亦是一位性情中人。

这位老板,早年的阅历与阿细相似。年轻时,造过反,下过乡,进过工厂当工人。又都热爱艺术,故而他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语言。略为不同的是,改革开放后,阿细仍然是一边上班一边唱歌,这位老板却下海经商。但他始终不渝地爱着艺术,一旦有了钱,便投资专门搞起艺术。

自从阿细来后,老板便发现一个道理:歌厅并非一定是那些有相当演唱实力但又尚未搏得大名的年轻歌手的天下。上了年纪的人,只要手中有真功夫,同样可以在此占领一席地盘。譬如这个阿细老师,由于早年在A城的好几个声乐培训班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自己又长期坚持不懈在唱,所以尽管如今上了年纪,但她的声音条件及演唱技巧依然保持了相当的水准。

老板还看见,阿细老师唱歌,不单用嘴,她更是在“用心”。当她演唱时,她完全真实自如地注入情感,她以她的热情感染和吸引观众。这一点,许多年轻的歌手不如她。阿细老师,她早已不是一般的以唱歌谋生的艺人,她更是位艺术家啊。

老板还认为,挣钱养家对于这位艺术家早已不再是头等大事,她已经把这里的舞台视作她生命的一部分。既然如此,那么,作为一个朋友,我就要尽我所能,为这位心中有梦的同龄人提供一个充分展示才华的机会——这就是,为她举办一场独唱音乐会!老板相信,这无疑会给阿细老师带来莫大的幸福与满足。

这一个决定,在阿细来到韶关的第三个月,在一场夜间的演出结束后,老板把她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以极其郑重的口吻宣告于她。

啊,阿细做梦也没想见会有这等好事降临自己头上。活了半辈子,虽登台无数,但举办一场个人独唱音乐会,她哪里敢有如此妄想?

阿细太兴奋了。她不仅在第一时间将此喜讯告诉给正回A城参加青年歌手大赛的儿子,还特地电话告诉给我。她希望我能前去听她有生以来这第一场独唱音乐会。

我一叠声地向她表示由衷的祝贺。只是我确实抽不出时间去现场分享她人生中的这个美好瞬间。

独唱音乐会在3月3日举行。这一天,恰巧是豆豆的生日。豆豆已是22岁的大小伙子了。

(好几年后,提起这个日子,阿细总是固执地认定,那决非巧合,它一定是上苍的一个特别安排。)

此前,豆豆已离开韶关去别处闯荡。而那几日,他则暂时回到A城——参加当地的一起青年歌手比赛,且已获得佳绩。豆豆在其家乡已是小有名气。

妈妈独唱音乐会当日,推开一切应酬的儿子准时赶到韶关,儿子要亲临现场为妈妈助威,向妈妈祝福。

那一个初春的夜晚,是阿细一生中最为难忘的日子。

可容纳三百人的音乐厅,座无虚席。门前的过道上也挤满热爱音乐的人们。闻知消息的歌迷们,一个一个相邀着来听阿细老师唱歌。

短短一个半小时里,阿细一口气唱了12首歌。珠穆朗玛,青藏高原……歌迷们陶醉于艺术家演绎的动人旋律中,他们的热情一次又一次被这个已不年轻的歌手点燃。到后来,人们都忘记了年龄,纷纷和着音乐的节拍,一浪高过一浪地放声歌唱。

这一场音乐会,让阿细对自己刮目相看。啊,原来我还有这样的实力呀。我一点儿不比别人差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发生了一个跨越式的飞扬,从这一天开始,自己的演艺事业分明跃上了一级更高的台阶。

这是阿细有生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她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半生心血,未有白费,能不激动?


3.

生活复又归于平静。转眼间,又是一个春节来临。

阿细没有电话给我。这是我与她认识以后几乎不曾有过的现象。打电话去她A城的家,电话无人接听;打她手机,被告知报停。我与她的联系戛然中止。

此后,长达4年光景,我未曾得到关于阿细的任何消息。我常常会想起她。每至佳节,思念尤甚。

哦,阿细,你在哪里?

(在此期间,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已惨然发生。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朋友阿细,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痛不欲生的日子!)

2005年10月13日,一个与平素日没有两样的日子。吃罢午饭,突然接着一个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这声音是那样让人熟悉。啊,竟是阿细!

喂,你在哪里?这几年你都干什么去了?……对着话筒,我连珠炮般地发问。

电话那端,阿细并不回答我的提问。她只是用了带着笑意的语调告诉我:刚刚参加了湖北省中老年卡拉OK大赛决赛,获得中年组金奖。今晚是获奖选手汇报演出。想请你来听歌。就在武昌,能来吗?

能,能,当然要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

放下话筒,心里仍然好一阵惊喜。

夜里,我邀了另一位朋友,我们一起到位于街道口的京韵大舞台看演出。在剧场门口,我见到了4年不见的阿细。她穿着一件用料精细、做工考究的深色锦缎旗袍,看上去十分合身得体。她说,这是专为比赛制作的服装。

她的嗓音依然清脆悦耳,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我很熟悉的笑容。可我发现她有变化。她的头发,染成一头金黄。搞艺术的人爱美,现如今染发的人多得很,这本不是什么特别的细节。我是从她的神情中觉出异样的东西。她发现我在注视她,笑了一笑,说,不是赶时髦哦,头发白完啦,人家都喊我婆婆啦。她似乎在掩饰什么。

汇报演出高手云集。对观众而言,无疑是个极为享受的夜晚。此景按下不表。

且说晚会散场后,我非常想与阿细聊它一聊,可他们几名金奖选手一直被媒体打了围。她的姐夫、外甥开了车来,好几位亲友也都在一边等她。我只好先行告辞。我们约定第二天见面一叙。

临别之际,我突然记起她儿子,便问:豆豆呢,今晚怎不见他?孩子现在哪里发展?

阿细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她迟疑了略有几秒钟,方道:现在就是不想提这个话呀……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应她的。一路上,我对她的话始终难以释怀。为什么她不愿意提起那么让她为之骄傲的儿子?难道那孩子不走正道了吗?赌博?吸毒?……这两个字眼在我脑海里刚一闪现,我被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立刻喝令自己:不许对那孩子胡加猜测!


4.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我与阿细在武昌水果湖碰面。4年不见,要说的话很多。我们得找一处清静之地。

路过一家咖啡店,阿细要进去。可我不太习惯在过于幽暗的环境里说话。随和的阿细也不坚持,我们便继续边聊边找。

一群人迎面而来。七八个人一字儿排开,将人行道基本占满。他们边走边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内中三两个女子尤显张狂,手舞足蹈的说话,瓜子壳乱撒一路……

路人侧目,皆避让着弯上马路边沿。一位身穿橙黄工作服的环卫女工提着撮箕走拢来,将地上的瓜子壳扫起。也许她说了一句什么,那几个女子居然一起恶着脖子与这女工吵闹……依我个性,此时非得上前管点闲事不可。可我心中记着事,又见许多人围了上来,便拉了阿细走开。

看看阿细,她只是一副视而不见的表情,显然是有心事。可恶,我愤愤不平地咕噜了一句。阿细侧过头,探询地瞄我一眼。哦,我不是说你。我笑着解释。同时,我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啦,难道连这点事都弄不明白?为了活跃气氛,我又说,你们爱唱歌的人,总是给人带来欢乐,哪像刚刚那伙人,得意时大笑大叫,遇见屁大点事,保不准又要哭个稀哩哗啦……

这么聊着,我们已走进一家名为“龙门清粥小菜”的店铺。一眼望去,店堂宽敞,洁净,明亮。因是午后,里面几乎没有别的客人。

我们想要多待一些时间,请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立即有身着漂亮工作服的年轻女郎回答我们。于是,我们点来几盘小炒,找了张靠里的桌子,面对面坐下。

店铺的四壁,有二面系玻璃幕墙。里边坐着,可一览无余观赏街景。阿细背对玻璃幕墙,面朝里边,我跟她刚好相反。我们随意啜着饮料,开始聊天。阿细先开口。她说,刚才在路上,你说我总是给人带来欢乐,——可是今天,我可能要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东西带来给你……说时,她的语调渐渐变得低沉,同时,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双眼滚落到脸颊上。我大惊,一下竟不知如何为我先前的随口一说作些解释。

来,我与你换个位置。阿细拿一张面巾纸揩了揩脸,一边站起身。我明白,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昨晚,你问起豆豆……阿细又开腔了。

是的,孩子他现在忙些什么呢?我接过话头。

豆豆!我的儿子!——到前天,——10月12日,他已经整整离开我4年了!

你说,离开?我犹犹豫豫地重复一遍这个字眼。但几乎与此同时,我已忽然悟出这个字眼——它的确切含义。

我默然。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再开口问她什么。

豆豆,阿细的儿子,那个浑身充满活力的阳光男孩,他在2001年的10月12日凌晨二点多钟,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孩子原本一直在外地发展,与他母亲不在一个城市,也不在A城。但那一阵子,他因事回到家乡,是应电视台之约录制一档节目。

出事的头天傍晚,豆豆和父亲一道吃过夜餐,看了一会儿电视后,回屋做自己的事情。

一个过去的同学带领女友来玩。三个人聊天至夜深。后来那个女孩困了,靠在男友身上打瞌睡。同学看了看豆豆,说,我没法弄她走了,借你屋休息一晚,行不?豆豆便让出床铺给他们,自己去睡沙发。

半夜里,豆豆被人喊醒。只见同学站在沙发前,说,我们还是想回家休息。你能不能骑车送送咱俩呢?睡得迷迷糊糊的豆豆一骨碌坐起,连连说,好的好的,行行。一边就拿了外衣往身上套。他是个不懂拒绝的孩子,何况这是他的同学。

豆豆爱骑摩托,还喜欢飚车。他曾多次想买辆车,可他父母坚决不允,妈妈尤其反对。阿细听见很多关于摩托车手的恐怖故事,她和别的母亲一样,非常害怕自己的孩子迷恋这玩意儿。在家时,她会千方百计阻止儿子借车;去韶关后,别的事情她不担心,惟这骑车一事让她牵挂。每每见面或者通电话,她总要把这话再三叮嘱。豆豆是个听话的孩子,对于母亲的叮咛他从来不曾反对或反感,并且实实在在地减少了骑车次数。但他心里却认为出事故的人只是少数,那种概率轮不到自己头上。加之他精力太旺盛,追求刺激的心思总是难以遏制。他便时常瞒着双亲找人借车,享受一番飚车快意。他人缘好,又守信用,所以借车在他不是难事。几年下来,倒也从未出啥事故。丁点小事也不曾发生。这就让他越加自信,胆量日增。

那一天,他恰巧又借了车来家,说好第二天归还。同学看见了停靠在屋里的车,故而要求以车相送。

从梦中被叫醒的豆豆,骑在车上犹犯迷糊。半道上,一辆外地大货车开着大灯,脱缰之马似的对向驶来。豆豆的眼睛被强光刺激,令他看不清方向。他决定避让一下。于是,他转了一个弯,转得很急。就在这一刹那,摩托失控,一头撞向路边的高压输电铁塔……忘戴头盔的年轻车手,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那个时候,阿细南出韶关已近一年。她的演艺事业发展势态良好,未有丝毫衰退迹象。她每晚都被安排出场,通常的情形下要唱至夜里12点才能回宿舍休息。

那天上午9点多钟,正在熟睡的阿细忽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那端,传来了她姐姐的声音。姐姐告诉她,豆豆生了病,现正在医院输液。阿细一听,睡意立刻消失,她着急地问道:豆豆他得了啥病?你怎么知道的?姐姐说她有事来到A城,正巧碰见了;孩子具体什么病她也不清楚。但她要求阿细赶紧回来,最好立即动身,并嘱咐阿细去娱乐城将手续结清,顺便把行李也都带回。

电话里人声鼎沸,似乎很多人挤在一处同在说着一件什么事情。内中分明还有自家大哥的声音。这么说,家里姊妹们都在A城?这么说,大哥他也去了?威严的大哥,他可一向不得轻易去哪个弟妹家的……阿细的心,不由一阵咚咚乱跳。想起刚才姐姐要她把行李全部带回去,那就是说,让自己今后不必再返回韶关!她想,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决不仅仅只是孩子住院……

于是急急去找老板,老板却不在。电话也硬是打不通。要命的是,开往武汉的火车要到下午5点以后发车。阿细忧心如焚,坐立不安,恨不能长了翅膀立刻飞回A城。娱乐城的朋友们很是同情她,却爱莫能助,他们劝她抓紧时间先睡一觉,说只有养好精神回去后才能看护生病的孩子呀。可是,阿细她哪里还有心情睡大觉呢!

好不容易熬至发车时刻。一帮朋友送她去车站,再三安慰之外,又恳请她:孩子病愈后一定快回这里哟。火车鸣响一声长笛那当儿,歌厅老板气喘吁吁出现在座位窗口。老板跃起身子,想要抓住她似的喊道:阿细老师,请你务必平静,不要着急,到家后记得给这边来电话,我们也是你的后盾……列车驶出老远,老板还在撵着叫着……

第二天凌晨3点,火车到达武汉。姐夫、外甥等人早已在站台等候。他们开了车,连夜启程。

这情景越发令阿细起疑。去韶关近一年,中间曾回家探望一次。那时,姐姐全家也是半夜里来车站迎候。先接她至他们在汉口的家里,让她美美休息一顿;第二天还要亲密难舍地留她玩一天,最后才肯送她回A城。可是今天,他们赶路的心情看上去简直比我还要迫切三分……这么一比一想,阿细的心不由得又一阵乱跳。

夜间的高速公路,人车稀少。车子以极快的速度前进。到达A城时,天尚未大亮。此刻,姐夫、外甥倒不急着回屋了。他们提议先在路边早起的小摊子“过早”。阿细说她什么也不想吃,只要快些回家。

慌什么嘛,吃饱了再回去不迟。姐夫笑了一笑,似乎努力要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儿,可他的神情分明不太自然。

在武汉,他们急于往这边赶路;到达了,他们又要故意拖延……阿细越想越不对头,她叫了一声“姐夫”,说道:现在,我人已经到家啦,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请你赶紧说出来吧。是福跑不掉,是祸躲不开,告诉我,我没事的,真的……

话是这么说,一俟姐夫托出真相,可怜一老天没有休息,又加一整夜不曾合眼的人儿,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细完全清醒过来是在第四天白天。儿子在这一天出殡。做妈妈的要去看儿子最后一面,她想放一束鲜花在儿子胸前,她想摸一摸儿子的脸颊,但她却被众亲友再三阻拦。因为孩子的情状委实太惨,整容也无法让他的面貌变得完整。

被亲人们包围的孩子妈,从头到尾未哭一声。她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不吵儿子,我要让儿子安静地离开……


5.

如果说,阿细儿子的离去让我一时很难相信它是事实的话,那么,孩子离开半年后,阿细婚姻的解体则令我对这个女子的遭际慨叹不已。

——那段日子,我整个人差不多要疯掉,死的心也曾几度萌生啊……

表面看去,阿细似在平静讲述往事,但我知道,她的内心,其实仍然在倒海翻江。想一想,一个人如果连“死”的念头都曾萌生,那她一定是对人世产生过极度的绝望。

怎么能够平静!

前面说过,阿细对其家庭生活的诸般细节一向讳莫如深,但此番相逢,她却主动跟我聊起她的婚姻。她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故而她的每一声诉说都引起我内心的悸动。

他们夫妇的矛盾,婚后不久即已产生。

顿洋并非不爱妻子,两人是观念上存在太大差异。顿洋的狭隘也教阿细经受了许多痛苦。

婚后的顿洋,渐与曾经热爱的文艺远离。他宁愿打牌,也不肯参加宣传队活动了;他也不乐意妻子出去参加活动。他说,两人既已成家,就应当以家为主;咱俩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售票员,工作多辛苦哇,下班后得忙吃忙喝,哪里还能顾及旁的事儿。阿细说,工作与吃饭,婚前一样都得进行,为什么原来做没事,现在做就有困难了呢?你不愿再去参加活动,我不强求你,可你也不能阻止我呀。时间就像海绵,挤压一下,总会挤出水来;再说,打牌难道不花时间吗?而且,唱歌是我与生俱来的爱好,它就是我的生命,它是一种健康向上的生活方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干预我。

夫妻间围绕这样的话题争论过许多次。顿洋常常感到说不服妻子,于是动起粗来打她。这种事,有了一回,便不愁二回,次数越多,他越认为自己有理。爱面子的阿细,一边把眼泪吞进肚里,一边尽量多承担些家务活儿,她想尽量让丈夫少一些牢骚。怀孕期间,她也不曾撒个娇,她总是把一切往好里想。丈夫开车,是很辛苦——我多干点家务活儿,算啥哩,就当作锻炼身体吧,人家报纸上也说了,孕期多活动对分娩有益处。她还想,自己做得好了,丈夫也许就不再反对我唱歌哩。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A城的群众文化活动开展得生机勃勃。市里的工人文化宫将一个职工声乐培训班连续办了8年。培训班的辅导老师是一对双双毕业于湖北艺术学院的夫妇。他们身上具有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传统美德,工作真是做到不讲条件只讲奉献。8年里,培训班办了一期又一期,学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知培养了多少音乐人才。人们在此受到严格的学院式的科学训练。从音乐基础知识到发声技巧,可谓无所不学。历届学员们亦很能为其恩师争光,不仅开展过一系列文艺活动,让A城一度变为一座音乐城,还在当时颇负盛名的武汉琴台音乐会等等国家级大型音乐活动中屡获大奖。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曾长期活跃在国内各种舞台上。

婚前到婚后,阿细都在其中学习。她是少数能够从头学至尾的学员之一,亦是老师十分钟爱的一个弟子。

添下儿子后,阿细的麻烦事就多了许多。上班时,可以把孩子放进单位里的托儿所;下班后,接孩子回家。再去参加学习,她都得带着小毛毛。每次,只见阿细身后背个大包——里边装的是尿布与奶瓶,怀里捆着儿子,急匆匆赶到班里,然后,将小毛头安置一旁,自己再去听课……看见这一幕,老师常心生感慨,他们知道,像阿细这般天赋不错且又勤奋的学生,如果不是那场浩劫,她应该早已成才。这样的人,她是不会轻言放弃的。所以,老师不仅默许她带孩子上课,还经常在她专注于课业时充当她孩子的“保姆”。

老师的关爱被阿细记在心里,她将其化作力量,随时准备回报社会。

有一年的大年初二,单位里的文艺宣传队要在下午去生产一线慰问节日期间坚守岗位的职工。那天风雪交加,三岁不到的儿子不巧又在发烧。顿洋当天也在上班。他是上的早班。平时虽说基本上是阿细自己管孩子,可那当爹的有时也还是会搭个手,他到底还是爱孩子的。所以阿细此时非常盼望丈夫快回家,她想把孩子留在家里,免得跟出去吹北风。

顿洋回来了。他一听说阿细要去演出,满脸便不高兴。推说已经与人约定,下午要去打牌。阿细说,大过年的,人家家里都有事,谁有闲空陪你打牌。顿洋反唇相讥:是啊,大过年的,别人都在家待着,你却要往外跑。什么鬼活动,非得你去参加。不去,难道谁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阿细心里那个气呀,没法说。她忍不住驳斥丈夫几句:亏得你从前也是宣传队成员,竟然说出如此不讲道理的话!我是去参加单位组织的正当活动,不是你说的鬼活动。也许因为过年吧,顿洋倒是不像平时,吵个不停。但他却一扭头,跑了。

眼看集合的时间就要到了,阿细心急火燎。平时上培训,自己一次不曾缺席,今天需要吃点苦的慰问演出,难道可以找借口放任不去吗?不,决不。她倒上温开水,拿出小儿退热药喂孩子服下;又用自己的大衣把孩子裹个严实,绑于背后,咬紧牙关,毅然走向雪花飞舞的大街……

阿细的儿子在妈妈肚子里就开始参加音乐培训;出生后,又有着上述的种种奇特“经历”,孩子长大了迷上歌唱,大约与这些“学习”活动以及熏陶有关吧。

阿细曾经参加过许多类别的唱歌比赛,获奖无数。市级,省级,乃至全国,都有佳绩。全国级别的第一次获奖是1987年在贵州举办的建设部职工文艺汇演中,那次她以一曲歌颂售货员生活(亦即她自己生活)的创作歌曲获得殊荣。由于获奖太多,到后来她都不去记它的数字了。她家里有个木柜,那里面装满了她的各种荣誉证书。

上世纪80年代,阿细已经是A城小有名气的职工歌手,她为自己的企业拿回来许多荣誉。如果她趁机提出调换一个工作岗位,应该不算难事。可她从没朝这个方面想过,所以她一直就是个一线工人。不过,她也由此赢得同事与朋友们的尊敬。但是,丈夫对她的不满和打击也逐渐升级。

至今让阿细难于释怀的事有三桩。
 
第一件事发生在儿子5岁那年。有一天,阿细下班回家后,料理完家务活,便应街邻几个女同事的邀请去教她们唱歌。儿子和小朋友们在一旁玩耍。突然间,顿洋气呼呼冲入同事屋里,抓住妻子就是一顿暴打。他骂阿细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孩子,还骂她唱歌吵得他心烦意乱。同事们惊愕之下赶紧扯劝。男人倒越发来劲,竟抓起一只搓衣板猛然向阿细甩来。在周围人的一片惊叫声中,阿细本能地一偏头,只见那搓衣板“咣当”一下重重地砸碎在地。

街坊们纷纷指责顿洋,说这板子要是砸人身上看你咋办!女人们说,阿细她是教我们唱歌,是好事,哪里像你,只知道抹牌赌博。顿洋嗫嚅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赌博,我打的是小牌。男人们则说,无论怎样,阿细她比你强十分,别人家女人要有她这个能耐,谁都会睡着了笑醒了,支持不已,哪里还舍得打她?你他妈算是屁的男人啊。

阿细伤心极了,觉得丈夫这样当众羞辱自己太没拿自己当作一家人看,又想起以往他对她的数次欺侮,觉得真是没法再与他一起生活下去了。她便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书,她要求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

男人一看老婆动了真格,慌了。他哪里舍得与她分手呢?便又是请人调解,又是向妻子赔礼道歉下保证。总之,不肯离婚。最终,在工会组织的调解下,阿细撤回了起诉。谁都以为经过这场风波顿洋会有所改变,哪知没隔多久,他却故态复萌,对妻子参加唱歌总是百般刁难。

离婚的话不可当作儿戏重复提出,同时为了儿子,阿细她只得一忍再忍。日子就这样凑合着一路走了下去。

阿细参加比赛的有些歌曲系A城当地的音乐人特地为她度身定做,其中便有前面提到的《售票员之歌》,还有省里“三民”大赛的《楚女泪》等等。随着这些歌曲演唱成功,找阿细合作的音乐人越来越多。他们经常会将写好的歌曲拿给阿细反复试唱。有时为了抢时间,作曲的朋友会到阿细家里连夜试唱。逢到此时,顿洋莫说热情待客,反而要故意甩脸色给人家看。他不时跑进厨房,将杯盘碗碟故意往地上乱甩一气……音乐家们皆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下如此窝囊之气,于是当场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找阿细。

人家以为她丈夫发的是醋意。话经传播,便不太好听。渐渐地,再也没有音乐人请她。

阿细说,如果不出这档子糗事,自己的演唱道路或许又是一个样子。

1993年,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A城所在地区举办“红太阳卡拉OK大赛”。顿洋坚决不准妻子参加。他的理由是;大赛对外售票,既然收钱,就是卖唱,而我是不可看着老婆公然卖唱的……

阿细当然不会听他胡扯,她径自赶到比赛现场。没想顿洋竟‘执着“得很,当他发现妻子不在家后,立刻冲到现场。他气昂昂来到后台,点着妻子的名字大叫,要她赶快跟他回家。那时,演员们都已化好妆,正一个一个地等待出场。人们将阿细“保护”起来,让顿洋找不到她。

阿细很受感动,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排除干扰,保持最好的状态……当一群人簇拥着将她送上前台时,她立即将丈夫的胡闹抛到九霄云外。临场状态竟出奇地好。结果,她获得了本场比赛的金奖第一名。

阿细说,儿子在家里不和谐的气氛中长大,所以懂事很早。学习成绩本来不错的孩子后来坚决放弃高考,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孩子当时就是想早日出去挣钱给他爸爸用。他以为,那样,爸爸的心情也许会好起来。


6.

儿子的出事对两个人的打击同样巨大。倘若双方摒弃前嫌,从此相依为命,这个家应该还是可以维系。

然而,痛苦万状的顿洋却以不可理喻之举,一天天折磨自己和妻子。

豆豆出了车祸,当夜搭车的两个年轻人在事后几日送给豆豆父母二万块钱,以表歉意。从此以后,他俩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也不曾在A城露面。

那期间,公安交通管理部门多次上门调查。孩子出事当晚的有些情况,必须得问在家的父亲。可人家每次来,总是找不着顿洋。一问,说是上别人家打牌去啦。阿细急得跳脚,四处去寻找丈夫。她知道儿子有自己的责任,但她也听说那辆外地大货车过失更大,她非常想得到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还儿子一个说法。可是等她好不容易将丈夫找回,人家公安的人早已下班走了。

伤心的阿细哭泣着数落丈夫:儿子这才走了几天,你还有心思玩牌?男人一听就来火:难道让我成天陪伴你痛哭不成?不玩牌,这日子怎么打发!只有在牌场里我才能不去回想那些伤感的事。说着,就闷头抽烟。烟抽到半截,心中的气又窜上来,大声嚷嚷道:你还有资格说我?若不是你跑到老远去卖唱,儿子怎能出事?

丈夫的态度和恶语仿佛利剑穿心,让阿细的心在滴血。多日的积郁不由喷发。她边哭边说:当初去外地你也是支持的,这事与儿子出车祸不搭界。我倒是问你,当天夜里,你为何要允许未婚的二人在家里过夜?难道你不知道此事有多么犯忌吗?老话说,(房子)宁可借人停尸,不可借人成双,难道你从未听见老辈人说过此话吗?而后来,半夜三更,他们要儿子骑车相送,你又为什么不设法制止?儿子在你眼皮底下出事,你这个爹到底怎样当的……

妻子一环扣一环的发问让顿洋直发懵。他没想到,整日恍恍忽忽的女人,此刻竟然如此清醒、尖锐。一时间,他不禁有些语塞。半晌,方嗫嚅道:那时,我睡着了。我不知道有人来家里,也不知道他们要走……

自打这一回吵开了头,夫妻伙的往后就老是为这个话题争执不休。顿洋的老母亲原来在老家住着,孙儿出事后,老太太也来了,一直陪伴儿子儿媳。也许是人老了,就有些不明事理。每当儿子儿媳两个争吵,老太太也掺和进来。她总是向着儿子说话,这便有如火上浇油,让家庭的战火越烧越旺。

顿洋肝火盛,一吵架就要破口大骂,有时还口不择言,大叫:滚!给老子滚!骂着骂着,还真要把人往外直扯。那时正处夜半,让人往哪里滚!阿细挣扎着跑进里屋,锁上门暗自饮泣。顿洋也不歇气,冲进厨房拿把菜刀,一刀一刀朝门上乱剁。剁一刀,骂一声,一个“滚”字不绝于耳……

街坊四邻,谁未听见这家的吵吵闹闹?男人女人于是一边摇头惋叹,一边纷纷跑来,劝这家的丈夫不要再吵再闹啦。平时关系很好的哥儿们忍不住要说顿洋几句:孩子他妈已经够可怜了,你个大男人,不但不怜惜她,反而三天两头瞎吵嚷,这叫她一个女人如何是好呢……

躲在里间的女人,感到丈夫的刀子一刀一刀直落心上,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接着,“死”的念头也在脑海里冒出。当她听见邻居们一声声劝慰的话语,眼泪便如决堤的江水,汹涌流淌……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这时,阿细娘家的弟弟突然被检查出严重的糖尿病,并引起一系列并发症,生命危在旦夕。家里其他姊妹都在医院看护病人。亲人们将各人手上的钱都拿出来用于救治弟弟,但仍然不够。万般无奈之下,大哥只好亲自出面,向尚在哀痛中的阿细开口。大哥说,妹妹,这样时刻,实不忍心找你,可是,小弟,他……说着,便有泪水从他脸上滴下。阿细哭着,说,大哥,豆豆已经走了,没法再让他回来;再伤心,再痛苦,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小弟不管……

尽管这时她与丈夫争吵不断,但为了小弟的事,她还是主动与丈夫商量,想把办完孩子后事剩余的钱拿出二千块借助小弟。顿洋坚决不同意。他又吵了起来。这一回,他提出要分割财产,并提出了离婚!

这可急坏了阿细的姐姐。姐姐特地找到妹夫谈心。姐姐说,其实,借的钱以后是要还给大家的,你不同意借也就算了,可这离婚的事你一定要慎重考虑啊。阿细她身体好,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你呢,有一身的病,哮喘这么严重,分开后你怎么办呢?

顿洋却听不进这些肺腑之言。

伤透了心的阿细,想起两人成家以来前前后后的往事,再也不想维持这桩婚姻,于是很干脆地在离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此时,距孩子出事刚刚半年。

最初,阿细过了一阵子离婚不离家的日子,因为她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住处。那时,顿洋的老母亲仍在儿子这里。三个人一屋住着,从前都不和气,现在更容易为点小事就产生磕碰。阿细住的小房通阳台,早上,她尚未醒来,早起的老妈妈要晾晒衣服,敲门声轻了,也许阿细真是未听见,老妈妈便说前儿媳使坏,故意不给开门。这事说给儿子听了,又到处说给街坊邻居。顿洋因此又与阿细闹。嗨,闹的理由,多喽。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也不赘言。

且说孩子离开后,做妈的那心中的天空硬是塌陷了一多半。离婚前,她就在封闭自己,终日窝在家里没日没夜地思念儿子。在她的眼里,天,只是一片灰蒙蒙,即使外面艳阳高照,她也感觉不到它的光亮。离婚后的纷争,更是叫她心灰意冷。死的念头再度涌动。

幸亏她朋友多。时刻关心她的朋友们看出这一苗头。这帮友人在他们离婚前后,没少给双方做工作。工作做不通,他们恨不得猛劲打自己。现在,面对阿细窘境,他们只有同意一个下策:帮她找个住处,让她暂时搬出。他们想,两人分开一阵子,没准儿是个好事哩。因为,在他们心里,从来不希望他俩真正分离,即便两人办了离婚手续后亦如此。

阿细搬出了一家三口曾经住过多年的屋子。离开的时候,她只带走了自己的随身衣物以及儿子的一些照片,再就是4只木凳——那也许是儿子留下的又一纪念品。其余的东西她全部留给顿洋。

朋友们从各自的家里拿来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说是东西虽旧,好歹也可凑合着用用。另外,大家还一人一点儿钱,凑拢来买进一张单人钢丝床。朋友这样设想:暂时,这床可让阿细睡着舒适;日后,还能给她再生一个小宝宝所用。

大家轮流给她做伴,今天你来,明天我来,总之,决不让她一人独处。白天,他们拉她逛街,逛超市,逛公园,甚至拉她去唱卡拉OK。可是,阿细总是高兴不起来。她不能看见与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一旦见着,她的心,便有如刀绞;倘有身材高大如模特儿般的男孩出现在她眼前,她立即会泪如雨下。

朋友们忧心忡忡,便在私下商量:或许,该让她尽早再生个孩子?可是,她与顿洋目前根本无法走拢。那么,帮她再找寻个爱人?

谁知,阿细对此毫无兴趣。她说,老都老啦,还生孩子?朋友们说,这有什么,只要能生;老话说,只愁生,不愁长,生个孩子,我们大家帮衬着养大。阿细叹口气,说道,生了又能咋样?豆豆就是豆豆,谁也无法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啊。

朋友们几乎要没辙了。这天,他们又跑来找她,二话不说,将她带至一个残疾人的家。

这也是他们的一位朋友,一位非比一般的女子。

她叫梅林,她是早年老三届的一个初中生。她比阿细要年长几岁。少女时代的梅林,清纯活泼,多才多艺,即使在“文革”最混乱的时期,她也满心怀着对于未来人生的美丽憧憬。可是有一天,街头“武斗”的一颗不长眼睛的流弹,残忍地将其时正在路边行走的女孩击中。她的背部神经受伤,腰部以下,从此瘫痪。同时被彻底击碎的,还有她年轻的梦想。那一年,她16岁。

病残的女孩,曾经那么渴望与同龄人一样上山下乡、进工厂当工人、考大学、恋爱结婚生子……可是命运却让她只能终生躺在床上。绝望的女子,曾经数次试图自杀。是她的慈爱的母亲,一次次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有一回,她醒来,一眼看见母亲正跪倒在她的病床前,母亲口中喃喃有词:孩子啊,猪狗尚且贪生,你为什么老要寻死呢?人之投生为人,那是八辈子修炼的福分啊。孩子,你要活着,你要活着,活着吃颗蚕豆也比死了好啊……母亲朴实无华的话语让她逐渐恢复思维,母亲的神态也让她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妈妈需要我,我活着并非毫无价值。

梅林开始变得坚强。她阅读了大量书籍,潜心钻研越剧艺术……她的精神世界日渐充实丰富。于是她开始帮助他人。数十年间,她帮助无数人走出精神困境。她开始远近闻名。她的家,成为朋友们聚会的沙龙。

见到阿细的第一眼,梅林便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帮助她。

头一回来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出于礼貌,阿细努力让自己显得开朗,可是她脸上的愁容仍然一览无疑。梅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竟然向她讨教一支老歌的正确唱腔。梅林说,他们告诉我,你是本地出了名的工人歌手。说着,她就唱了起来。这是一支欢快的歌曲,她故意唱走了调。阿细听着,迟迟疑疑,似要予以纠正。可她终于还是不想开口。梅林执拗地再三向她发问,将那走调的歌曲唱了又唱。她唱得委实滑稽,阿细终于忍不住,唱着来纠正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阿细的脸庞浮起久违的笑意。朋友们一旁偷偷观望,相互发出会心一笑。有戏!他们心里这样说道。

从此,阿细隔三岔五被梅林差遣来的朋友叫出家门。梅林总能不失时机地将两人之间的谈心引向纵深。有一回,梅林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的事了。趁阿细还在愣神的当儿,梅林说,你失去了儿子,没了婚姻,确实痛苦;可是,你还是比我幸福啊。为什么?你毕竟曾经拥有过这一切啊。而我,什么都不曾尝试。可是呢,我又比许多人幸运,虽然我瘫痪,可是我智力健全,视力不错;我有爱我的老母亲,我还有很多需要我友谊的朋友……如果我看不见这些,我也会成天难过;但你知道的,我活着,天天都很快乐。因为,我珍惜我们每个人仅有一次的生命啊……

让阿细惊讶的是,梅林居然还打麻将。一边玩牌,一边她会谈笑风生,聊天,唱歌,多管齐下。从前,因顿洋赌钱而对玩牌深恶痛绝的她,突然悟出:爱玩牌并非一定是坏事,爱玩牌的人也能照样优秀。

朋友们又开始拉着阿细去郊游、逛超市、上歌厅……她不再一味拒绝。朋友进而鼓励她开办一个音乐班带学生。他们说,要让你的日程排得满登登,让你没空沉浸于往事。他们帮她找场地、介绍学生。还计划在时机成熟之时,将她重新推上各种各样唱歌比赛前台。

经过几年磨砺,阿细终于快乐一些。但她终究难忘离去的儿子。她常常在梦境中与儿子相见。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依然是个幸福的母亲。真想与儿子待在梦乡不出来啊。


7.

2005年春节过后,阿细本已平静下来的生活,被一个谁也不曾料到的事情再度搅起波澜——阿细的前夫、分手已近3年、完全不再见面的顿洋,向阿细发出了求和信号。

先是有一拨一拨的人频频出入阿细的租住屋。他们是一些从前熟识的街坊、同事、朋友,受顿洋之托,前来请求阿细回家。朋友们说,阿细,你最清楚的,顿洋他三十多岁就患上哮喘病;随着年岁增长,顿洋他身体状况越来越糟,已经并发肺气肿肺心病。他的老母亲也没有能力照顾儿子,去年已被顿洋家兄弟接回老家。顿洋目前情形很危急,搞不好随时可能丢命……

他们还说,宿舍楼底层有人开了个老虎灶,由于大量烧煤,楼道里整天浓烟滚滚。健壮的人都没法忍受,何况身染呼吸道重症的顿洋哩。他不敢下楼,因为只要吸入烟尘,他就喘不过气来。如今他一天天连个新鲜蔬菜都吃不上口,那个情景确实很可怜啊。旁人的帮助终究有限,所以,只有你,阿细,你是惟一能够给他条活路的人了。看在过去的夫妻情分上,回去吧,好阿细……

说起“情分”二字,阿细的心,突然阵阵抽痛。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泪水顿时长流不止。她摇着头,连声说道:不,不,我不“回去”,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朋友们焉有不知晓阿细的过往,见状,亦只得摇头叹气而去。

朋友们没再上门,可病恹恹的顿洋有一天自己摸索着找寻到前妻这里。阿细要么避而不肯见他,要么任他话说再多,也只是一个老不开腔。但后来有两件事情让她心头的坚冰开始融化。

武汉那边的亲人常常来电话给她,嘘寒问暖,聊聊家事。有一回,弟媳对她说:姐姐,昨晚我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我梦见豆豆啦。那时,我与孩子分乘两辆对向而行的汽车,错车的一瞬间,我听见豆豆说,我爸爸现在一个人过得好苦呀……

弟媳的梦叫阿细无法释怀。她想,儿子还在牵挂他爸爸,难道他是希望我回去照顾那个人吗?她又想,既然是儿子的意思,我又怎能违背!

事有凑巧,隔日她去菜市场买东西,竟与顿洋不期而遇。那时,她正在埋头挑选香菇,忽然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发出的咳嗽声与阵阵喘息。那种气息让她极为熟悉。抬头一望,果然,是顿洋。只见他佝偻了腰身,双手扶持着一棵树,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伴随着声声艰难的咳嗽,不时有浓痰吐出于地。

阿细的怨恨在这一刹那土崩瓦解。她想,这个可怜的病人,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啊。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我不可对他坐视不救,我应该去照顾他,让他少受一些病痛的折磨……

偶然抬头的顿洋,一眼看见了正在注视他的前妻。她看他的眼神,让他内心不由一震,却又让他分明看见了生活的希望……

先前来过多次的朋友们又来了。他们说,顿洋已请人把家里的门窗拆掉,他要装修房子,为的是接你回家。他说不能委屈你,叫你依旧住那旧屋,他要像迎娶新娘一样,热热闹闹接你回去。顿洋再来时,阿细的态度柔和许多。两人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试着聊些家常。到了夜里,顿洋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扯了个由头,说是家里被拆得乱七八糟,没地方睡觉啦。

对于装修,阿细很是反对。可屋子里的东西既然拆散,那也只好将装修进行到底。她看出,顿洋确是真心一片,但他根本就无装修实力,体力、财力都缺。她只好亲自出面,将该做的一切认真做完。

夏日炎热的一天,被顿洋以及一帮朋友隆重接回家的阿细,面对装修一新的老屋,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放声大哭。她当然是想起了离别已近4年的儿子,她说,这个装修,应该是儿子结婚成家之日才该去做的事情啊。

顿洋站立一旁,心中除了愧疚还是愧疚。此刻,他才深刻认识:自己从前对爱人的伤害委实太狠。

妻子的回归,让顿洋倍感家庭生活的温暖。

因未够年纪,他尚未正式办理退休。只是内退,每月有四五百元生活费。他像个孩子似的,一切任由阿细打理。她则把他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日常吃喝自不在话下,关键是替他治病,买一些对其病情有用的药品。有种药叫螺旋藻,对他的病情有很好的疗效。每袋一百多元,阿细一箱一箱托人用批发价买回,没有一点抱怨。

在这样悉心照料下,顿洋的身体大有好转。精力好时,他会抢着干一些家务活。有一次,阿细正在埋头洗衣,顿洋走拢来在她身旁蹲下,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带有他体温的热呼呼的煮鸡蛋,细心地剥去壳,送入阿细嘴边,叫她趁热快吃。这是早饭时他自己的那一只啊。这个小事,猛然勾起阿细遥远的回忆。从前,两人都很年轻的恋爱季节,他总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啊。她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顿洋也哭了。他又一次真诚地发出道歉,一声又一声说着“对不起”。他并且说出一句她从来不曾听见过的话,他说,阿细呀,从前,我千方百计阻挠你唱歌,是害怕你出名,害怕你不要我们的家了啊。

阿细大为惊讶,不由放声大哭。她捶着他的肩膀,边哭边说:我们两人真是枉为一场夫妻,你竟然如此不了解我。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若非你再三强逼,我何曾会有离开你的心呢?就说近几年吧,我若想重新找个老伴,不是办不到的事啊。我找了吗?如果我有二心,你能叫我回到这个家吗……

哭过,说过,阿细心里稍微轻松一些。过后,顿洋多次在朋友面前提起此事,万分后悔自己当初鬼迷心窍,长期在家里胡闹,将自己最亲密的爱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自己也过着鬼一样的日子;更后悔自己不该在失去儿子后,竟然丧失理智地闹啥子离婚……

妻子回归,顿洋无疑是欢喜的。但是,阿细的体会有所不同。她总是感到两人之间裂痕犹在,毕竟数十年间所受伤害太深。她觉得如今自己与顿洋之间,不像是夫妻,而更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仿如朋友间的相互帮助。如果硬要找出与做朋友的不同之点的话,那就是——这个人是她儿子的父亲!

顿洋业己感到了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但他不再苛求什么,他知道自己已无资格。只要两个人能长相厮守,让他有家,让他不再孤寂,时时有热汤热水享用,他就十分满足了。

阿细也不像从前,任何大小事务皆要同他商量。她不了,很多的时候,只要是她认定该做的好事,她就自己决定去做。譬如,办班带学生,参加唱歌比赛……

她还有一个重大变化。从前,当她比赛获得佳绩,她就很乐意有媒体宣传自己。她说,这是想要证明给丈夫看:社会都对我予以肯定,足见我是对的,也是有能力的。那时,她常常希望以此来赢得丈夫的支持与温情。现在,她的心态大变。她不再在乎外界对她的评说,她认为那都是些虚浮的事物。只要我所做的事情是健康的、积极向上的,能够给他人和自己带来真正的快乐,这就够了。我用不着向谁证明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重生,她现在是真正地为自己而活,她是她自己的主人。


8.

2006年元旦期间,阿细回武汉参加她的小学同学聚会。这是逐渐从自我封闭中走出的她所参与的为数不多的社会活动之一。一群多年不见的儿时伙伴在武昌的一处休闲会所痛痛快快玩了两天。这样的相聚,人的一生中或许只有很少的几次,因而它能留下长久的美好回忆。它是一种友谊,对于每个拥有者都是极其珍贵的财富。而对于曾经遭受过心灵巨创的人来说,它更是十分有益的精神治疗剂,因为它带给人的心灵愉悦是任何药物之药力所根本无法企及的。

那天下午,阿细依依不舍与同学作别。随后即从武昌乘车来到汉口,在轻轨铁路下边一间事先约好的小吃店同我碰面。她显然还沉浸在同学相聚的兴奋中,她的脸上满是笑意,与上次见面相比,明显精神振作许多。这让我非常欣慰,情不自禁在心里为她祈祷,希望快乐在她今后的生活中常驻。

这是一家著名的连锁小吃店,店堂按照统一风格布置,显得十分洁净优雅。平日里它做的是附近几所学校的生意,节日期间,学校放假,店里生意清淡,倒教我们颇为惬意。

因是冬天,我们便叫上一个羊肉锅仔,另找几样炒菜,边吃边聊起来。话题很容易就回顾到10月间的那场唱歌比赛。

这是4年来阿细所参加的惟一一场唱歌大赛。在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朋友们自作主张为她报的名。在A城的群众艺术馆,阿细绝对属于“挂号”人物,她以往的各类获奖佳绩,人家都是有档案记载的。所以尽管经过长期沉寂,群众艺术馆还是一如以往——根本不要求她按照程序通过层层选拔,而是将其大名径直报往省城,让她直接从复赛至决赛。

朋友们替她报名绝非武断,乃是他们已经看见了她的新生。尽管如此,阿细的内心其实还是经历了一番暴风雨般的挣扎。

那是在决赛现场。

头一天的复赛,平静通过,无话。第二天,10月12日。这个日子,是儿子豆豆的忌日,它镌刻在母亲心上,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4年了。坐在后台待唱席中的阿细,一想起儿子,便无法遏制地折磨起自己:我怎么能在这一天——儿子的受难日,佯作欢乐登台唱歌!此刻的她,内心完全充满矛盾,并掀起狂澜。一会儿想念儿子,一会儿考虑出场。她强迫自己:既然已经来到决赛现场,你就要坚持到底,并将它做到最为完美。可是,要开口唱歌,今天难道是个允许自己欢乐的日子吗?

她努力想让心情放松,却怎么也做不到。两样思想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掐架”……

终于,排在她前面的歌手登台了。歌手演唱的曲目是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插曲《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着东方……歌手充满感情在演唱,观众与评委全在用心聆听。可这一声声歌词,句句打在阿细心头,让她本不平静的内心更加充满悲戚。这难道是巧合吗?不,不,这一定是上苍的安排,老天爷也在哭我的豆豆!这样想着,阿细的眼泪不由顺颊而下,几乎要弄坏了她的演出妆。

下面,有请第**号选手上场。

主持人话音已落,阿细毫无反应,仍然呆坐原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阿细依然如故。同来的领队慌了,不由冲到她跟前,猛劲推了一把:嗨,阿细,该你上场啦!

阿细大惊,仿佛一下从梦中醒来。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将她从座位上拉起。她听见儿子——她的豆豆对她说:妈妈,我在你身旁,我要听你唱歌。上去吧,我支持你,你是最棒的!

她一下子恢复了常态。于是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前台走去。

她开口演唱。与昨天的复赛一样,她唱的是同样的一支歌曲,她一向崇敬的军旅歌唱家马玉涛的那首脍炙人口的《看见你们格外亲》。

艺术家阿细,一向擅长演绎中国民歌及中外艺术歌曲,现在,她在演唱中又揉进了美声唱法的一定技巧。她用情真挚,显得非常深情。她觉得自己的痛苦与思念就在这短暂的演唱中一点一点得到释放。

一曲歌罢,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是她从前耳熟能详的声音。虽然久违,却不陌生。

她的领队与同来的伙伴们兴奋极了,纷纷抢着与她握手,大家连连称赞她说,昨天的复赛已经够劲,今日的发挥则更上一层楼。他们哪里知道,歌手的内心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风暴。

阿细对自己说;这是上天对我施加的又一次压力与考验,老天要看看你,到底能否闯过这一道关隘。啊,我终于战胜了我自己。

电视里曾经播放过对著名舞蹈家杨丽萍的一个专访。杨丽萍说,跳舞到一定境界后,感觉自己的双手能够很神奇地穿插树木。她认为那是神在给她力量,让她超越自我。

阿细对这个访谈极其认同。她说,自打那场比赛,自己也具备了与杨丽萍类似的体验。而这是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现象。现在,不管在哪里,只要听见音乐响起,体内便立刻充盈着使不完的劲头。无论多么难的高音,开口就可唱出,根本不需要练声及视唱。当她放声高歌时,觉得不是自己主动在唱,而是儿子豆豆在某个她所看不见的地方推动她来唱。她想,这一定是儿子的在天之灵希望我永远快乐。

歌手阿细,至此,犹如经历了一场生命的涅磐。

阿细的一个学生最近专门为其量身定做了一首歌曲,歌名为《微笑着走向生活》,由A市一位作曲家谱曲。阿细演唱它,大家都说她唱出了它的内在情感。

哦,阿细,但愿你正如这首歌曲的名字那样,在经历了太多的人生磨难后,微笑着走向新的生活。

                                                           写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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