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聊煮饭 作者:梦影


在1958年大炼钢铁前,广州西关角落的小巷里每家每户煮饭时都烧柴,有点钱的人家烧木炭。火钳和吹火筒是烧柴时代厨房里不可缺少的工具。点燃木柴可简单了。先把两三条幼柴放在 “风炉”(柴炉) 里面架在一起,把一小条松香枝或纸条点燃放进柴里,幼柴一下子便弹出火花,然后再放进大条的柴便行了。 假如火一下子灭了,只要火星还在,用个吹火筒用力往火星大力吹一下,火会立刻又再生起来。很有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味道。 
    在老家的房子里,厨房小小的却并排挤放了六七户人家的柴炉。煮饭时,厨房一下子挤了好几个主妇,每人东家长西家短聊得非常热闹。几个炉子同时冒出烘烘的火焰刹是好看。那时总不明白为什么橙黄色的火焰尖上是天蓝色的。只要有一个炉子点 
上了火,其他人都会趁机把一条柴伸进有了火的炉子去借火,很省事。点上火的炉前都得有人看守着以防燃着的木柴掉在地上引起火灾。 
    饭锅里的水开了,米在水里翻腾而饭锅盖则随着水的沸腾上下跳动着。一个个的米白色的水泡从盖缝里溢出来黏在滚热的饭盖上被烤成一层白白的薄膜。等到水泡慢慢消失,就可以把柴上变炭的一节用火钳截断,炭的余热就能把饭慢慢烘好。没燃完的的那一截柴抽出来插进炉底的灰里把火灭留待下次煮饭菜时再用。 
    用瓦锅烘出来的饭很香,特别是在饭底层被烤成的那一片“饭焦”(锅巴)。“饭焦”又黄又脆,简直就是那一锅饭里的精华。要是能在饭刚烘好时把一片“饭焦”挖出来再浇上一些肉汁嚼在嘴里那种滋味即使在几十年后想起来还回味无穷。没有肉汁 
的话,把“饭焦”泡在红茶里更有别的风味。老人说这样吃能“暖胃”。是不是真的只有天晓得。小孩子在每顿饭时眼巴巴的就是等着这一刻的来临。听到小孩把“饭焦”嚼在嘴里渍渍有声,父母大多只能干咽着口水。谁叫他们老让“小字辈”的。 
    那时的饭锅是瓦做的,柴炉是用黏土烧的。这些东西被火烧几天就会生裂缝,轻轻地碰一下就会碎成好几块。那时,每天都有工匠挑个担子在街上叫唤:“补烂沙煲烂风炉呐!“ 一听到补烂沙煲烂风炉的工匠在门口叫时,主妇们连忙拿裂了的瓦锅或已五马分尸了的风炉给工匠修理。我老喜欢站在门口看工匠怎么能化腐朽为神奇。只见工匠熟练地用铁线把瓦锅上下围上两圈来加固,裂了的缝就涂上一层黑黑的“酱”。有天我鼓起用气问那些黑酱是些什么东西才晓得是浸在醋里的铁粉。铁粉在醋里起了化学反应。等醋铁粉干了后把锅子放在火上烧一下,铁粉就好像会和瓦锅连成一体。裂缝没了,非常奇妙。修理风炉就有点不同,要先得把风炉砌回原形然后包上一层铁皮才用铁线箍紧以防再散掉。这种手艺在这二三十年已无生存价值大概都被淘汰了。 
    每当煮饭时,我还喜欢站在一边观看每个炉子里燃烧的木头直到炉里最后剩下一堆白灰。那时年纪虽小,日积月累的观察结果竟然知道那种柴耐烧,那种柴的火最旺,那种柴能烧成炭,那种柴烧起来很香,那种柴最难砍断以及砍那种柴后身会痒上 
好几天。那时,柴店都是卖柴卖炭,但也有乡下人挑柴上街卖。一担上好的杂木柴才三元左右,上好的“枝炭”就要五元多了。家家户户都有柴刀和斧头用来把大块的木柴放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砍成细条。这种活我们叫“破柴”。“破柴”是我们这条街 
大部份小孩们的责任,破一担柴可得花上好几天。每回“破柴”,双手都会起好几个泡泡。烧炭比烧柴干净很多而且不用“破柴”, 但炭贵,家里都舍不得买炭烧。炭买来是为了烧熨斗熨平衣服。有时煎药也要烧炭。因为煎药得慢慢熬,炭火比柴火好控制而且熬出来的药不会有烟味。 
    春天下雨季节时,柴总是变湿,烧起来冒水泡。厨房里老被浓烟笼罩着。呛得人直掉眼泪。平常的柴烟里含大量的炭粉混在炒菜冒出的油烟里黏在墙和每个锅和镬底上。整个厨房到处都被镀上一层黑炭灰永远也无法洗干净。简直是碰到那儿那儿黑。 小时候对厨房的感觉好像永远都和黑色脱不了干系。 
    说实话,在那大炼钢铁前我可从没听过和见过煤是什么样子。 当然更没听说过液化瓦斯或天然瓦斯了。我知道煤油(广东人唤之为“火水”) 可以点火。“火水”价格不便宜,要两三毛钱一斤,算是比较贵重的日用品。每户人家中都会买上一斤半斤的,用瓶子小心收藏等晚上停电时用来点“火水” 灯。 
    1957年末,我家后面的那条涌被填上了土变成一条黄泥路。不久运来了许多桔黄色的砖,大人们说那是耐火砖。接着许多人日以继夜地筑了好几十个办公桌子大小的炉子。几乎每户门前都筑有一个。每天我伏在楼上的窗口往下望,好奇着他们要弄些什么。炉子建好了。有一天,我家门口突然堆了一大堆黑乌乌的石头,有些褐黑色,但有些黑亮亮的在太阳下闪着黑银色的光。我捡了一块小黑石去问爸那是什么东西。爸在我的石板上用石笔写了个“煤”字告诉煤是一种矿物是可以燃烧的。我把那块黑石头丢进柴炉里果然看到它好像炭一样变红了。 
    人们终于在那些用耐火砖建的炉子点上了火,拉着鼓风机,一铲铲的煤放了进去炉子里被烧得通红。然后放上从每家每户拆下来的铁窗,铁闸,铁锅……反正把各种铁的东西放进炉里。 
    我不知道那些铁的东西最后变了什么,只记得那一大炉的煤在发着红光。 
    好像自从我见过煤这种东西后,柴和炭好像慢慢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柴和炭变成一种非常罕见的物品。每户每月凭柴票理论上应该可以配到十斤柴假如能有机会买得到的话。柴店变成了煤店。家中的矮矮的柴炉不知在什么时候换成了高了一倍的煤炉。连每天来收垃圾的车也分成收普通垃圾的和只准倒煤灰的。 
    用煤生炉子是要一些技巧。必须要 旧 纸与木屑 在煤炉内引燃後,放上四五条几寸长粗一点的木柴。待木柴燃起来就可以把煤球放上去了。开始煤球不能多放,不然空气不够,柴灭了就得重来。煤球放少了,放出来的热量不足把后来加上去的煤球点燃。当一个煤炉中只有二, 三只煤球的时候, 抽去柴火就容易熄灭。如果在引火柴上放上十几个煤球时炉火就会熊熊烧起来而且越来越旺。燃料变成煤后,厨房里的工具又多了几样: 
    煤钩,煤盆。煤铲和煤灰盆。 
    用煤炉煮饭比用柴复杂许多了。 煤火比柴火“猛”得多。瓦锅不能再用而改用了铝锅或钢锅。当饭锅里的水快干时就得立刻封炉让火力降低,不然一不小心,饭会被煮成“三及底”。就是连中“状元,及底”三次也!“三及底”饭便是:上面“烂” 
(变成了稀饭),中间“生”(还没熟),下面“浓”(焦臭了)。 
    一炉的煤球一次燃烧并不能耗完全能量,每一炉烧完后,把煤灰钩出来时我会拿个火钳子小心在煤灰中细拨或轻嗑那些还没散开但变成土橙色的小球企图寻找还没完全燃烧尽的溅渣(煤核子)。嗑煤核子的力量要轻,外层的灰很容易去掉。把外层的灰 
嗑掉就可以见到里面还有一小颗黑色的瓤儿。这种东西广州人叫煤心,是还可以烧的。如果嗑的力大了,煤心会碎了混在灰里就没法再用。用力小了,又没法把灰去干净。这种差事很费时间,但那时代,每个人什么也没有就是时间多。 
    把黑色的瓤儿混在碎了的煤球粉里加水就可以搓成家庭自制的煤饼,煤球。放在阳台上晒干就可以烧了。小孩子们的责任又从“破柴”变成了搓煤球。搓完煤球,煤粉藏在指甲里老洗不干净。冬天最糟,煤粉更藏到干裂开的皮肤里形成一条条的黑 
痕,又痒又痛。整个冬天都不能痊愈。 
    十斤柴是不够用来天天生煤炉的,而且擦火用的火柴也几乎断市了。配给的柴票从每月十斤变到五斤到最后变为每月两个蜂窝煤的引火煤了。大家又改为烧蜂窝煤了。生蜂窝煤没有生煤球难因为有特别做的引火煤。用一小块报纸拧成条点火放进炉 
底下把引火煤点燃后再把煤放上去就行了。烧蜂窝煤比烧煤球干净一些,而且容易点燃,但价格要2.25元一担,比煤球贵上4毛钱一担。每回把饭菜煮好后就得封炉让火种24小时不断。这样一方面可以节省点火的柴另方面在冬天里可以不断供应热水。对烧煤最高兴莫过于猫儿了。在寒冷的冬天里,煤炉后面就是猫儿睡觉的地方。封炉和撬开煤 炉 让火再燃起来是那时每个“煮妇”必要的技巧。 
    下乡后,煮饭煲水都是用那个固定在灶上大概有一公尺宽的大铁锅,烧的是禾草。用大铁锅煮一点米弄出来的饭好像只见“饭焦”不见饭。“饭焦”很香,可和瓦锅烤的比美。天天用水泡刚出炉“饭焦”吃,真的没有患过胃病。 
    不久前在北大的饭馆点了一客锅巴。这锅巴可能是在工厂里预先大规模生产出来的东西,再被厨师在上桌前用油炸过(可能是消毒一下)然后在客人面前淋上肉汁。肉汁在锅巴上吱吱作响后扬起一阵油烟。当咬起那一片锅巴时只感到干巴巴,硬硬的, 
几乎可以把牙嘣下一块,与童年与下乡时饭焦的味道一点也连不上来。 
    现在家中厨房用的都是电炉。煮饭已变成按开关的事了。煮出来的饭质量有保证但也不会有“饭焦”。厨房不见烟灰,所有的锅子里外一样干净。离开了中国,再没用过煤炉。偶然在户外烧烤,把一袋沾透了汽油的煤球往烧烤炉一倒,划根火柴丢进去,烘烘大火几分种内就把煤球烧得通红了。那瞬间,柴煤煮饭往事又会在脑海里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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