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四:加强教育·苦涩的春天·爱情的浪花 作者:若水


 

 大潮中的一滴 连载四:

第三十五节 加强教育

和柳若冰一起来到54团五营29连的有个叫陈年康的天津知青。他和柳若冰一样,也是老高三的。和柳若冰一个学校,不一个班。柳若冰的高三(乙)班是学俄语的。陈年康的高三(丙)班是学英语的。柳若冰觉得学英语比学俄语要有用。可是他初中学的就是俄语,高中只好继续学俄语。

陈年康个子不高,白净脸,带着付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他出身资本家,当然在连队里永远不会有什么好点儿的工作会光顾他。他也无所谓。他干活儿不是快手,可他总是认认真真地在那干,虽慢些,却不曾停歇,领导也不好说他什么。

来到兵团几年了,从形象上和日常行为上,他远远不如柳若冰同化得快。从形象上来说,柳若冰穿着个破棉袄,腰里扎着根麻绳,不管改造得怎么样吧,起码形象上接近贫下中农了。陈年康春秋天还穿着学生装,冬天穿着发的那件不合身的狗屎黄色的面袄,怎么看都不象贫下中农,也不像战士,就像一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还没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柳若冰和这些农工浑然一体了:抽烟,有时打扑克扒拉烟卷,干活儿,有时发牢骚,生气时会说两句粗话。陈年康从来不抽烟,一棵烟也不抽,从来不发牢骚也不说粗话。他说话总是那么慢条斯理的,虽说是天津人,可他说的是普通话。他就像鲁迅先生所描写过的孔乙己,虽然落魄,却依然是个知识分子。

最与众不同的是,他在业余时间里坚持捧着英语书读。贾革命当然到连里告发过他,可邱指导员说,没有里通外国的确凿证据,连里也不好随便抓人。

柳若冰感觉到有点儿奇怪,这位老兄是不是太执着了?当时提倡交白卷上大学,你还学那英语有什么用?也许人家是种业余爱好,也许是种心理安慰。不管怎样,没用的。农工就是农工。

人家不这么想。人家坚持认为学英语早晚有用得着的时候。他不仅自己坚持学英语,还动员他周围的小青年学。他劝当时任连里通讯员的天津塘沽来的知青小戴学点儿英语。小戴说:“我是69届的,小学毕业,我们在小学里可从来没学过英语,你要教我就得从字母教起。”陈年康说:“好吧,我就从字母起开始教你。”按说,在那种情势下还能坚持学英语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吗?

陈年康倒霉就倒霉在这个英语上了。

陈年康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本阿尔巴尼亚画报。英文版的。光面纸。上面有彩色照片。他看画报就看画报呗,不知怎的,他竟然提笔用英文给那家画报社写了一封信。到邮局问问邮费要多少钱,便贴足了邮票,把信投到信筒里。他满以为,过一个月,两个月,就会收到从阿尔巴尼亚寄来的回信。

这封信并没有漂洋过海到阿尔比阿尼亚,而是到了中国外交部。外交部的有关部门拆看了此信,并写了批语。批语是:“应对该青年加强教育。”此信被打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政治部在这封信上盖了一个大红戳子。批道:“应加强思想政治教育”。师里、团里、营里都盖了戳,加了批语。这封信就被送回到29连指导员的办公桌上。邱指导员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公函,底下赫然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血红大印,不禁心里一哆嗦,不知连队里哪位爷惊动了中央。后面还有兵团、师、团、营四级批示和四个大印跟着,看来此事非同小可。再看看信的内容和批语,他那悬着的心归了原位。事情不大。上级领导要求加强教育,并没要求立即逮捕法办。教育,好说。他派通讯员把陈年康叫到连部来。

从这天起,陈年康就成了连部的常客了。只见他三天两头往连部跑,必恭必敬地聆听邱指导员的谆谆教导,认识材料写了一大摞,还是过不了关。

全宿舍的知青都乐了:“老陈最近表现可不错啊,积极靠拢组织,一天一份思想汇报。”陈年康苦恼得要命,他也顾不上和宿舍里的知青们生气了。他用英文写的那封信其实没写什么,就是问一问那份画报里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还有就是问问在哪里可以就近买到画报,能否邮购。

邱指导员要陈年康提高认识,陈年康提不上去。邱指导员启发他说:“阿尔巴尼亚是一盏社会主义的明灯,你问人家‘是不是真的’,你这不是怀疑党,怀疑社会主义嘛。”这都哪跟哪儿啊,挨得上嘛。

陈年康小声为自己辩护说:“我可没怀疑党,怀疑社会主义。”邱指导员又说:“你深挖挖,是不是有崇洋媚外思想啊?”陈年康又小声为自己辩护:“崇洋媚外指的是对资本主义国家。阿尔巴尼亚可是社会主义国家。”邱指导员说:“你这态度就不对,首先得端正态度。”陈年康不言语了。邱指导员说得对,自己是接受教育来的,有抵触情绪,什么时候才能过关啊。

邱指导员又说:“你看你,给组织上添了多少麻烦。回去好好想想,写份检查给我。”陈年康开始写检查。他的检查,语录占了半张纸。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检查。

邱指导员苦口婆心地给他讲革命道理。让他从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来认识。

陈年康后来在检查里写道: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斗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我的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得到好好改造。我一定好好接受改造,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看看他写了一大厚摞检查了,上纲上线越上越高,差点把自己说成是资本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了。邱指导员才说:“先这样吧。”陈年康学英语的积极性受到沉重的打击。他不再教小戴英语了。小戴自己也不愿意学。


第三十六节 现场会

在这些知青中,北京知青林涵是被开现场会最多的一个。

现场会,又叫现场批判会。就是在案发现场组织的一种批判会。有物证在那儿,又有群情激愤的批判发言,那可真是实行再教育的一种绝佳方式啊。

来到克山农场的北京知青大都是69届的,都是一帮15、16岁的孩子,最小的小不点儿,才15岁。徐宏彬和林涵是67届初中生,在这些孩子里就算是老大哥了。林涵不是不想当一个先进典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当成先进典型,却成了挨批典型。1969年,他才17岁。

这一年夏天铲地。连里开了他第一次现场批判会。

按照连里规定,铲地的质量标准为:一个锄头随便扔出去,在锄头全长近两米的距离内杂草不超过两棵就算合格。

这个标准实际上是个模糊标准。赶上有的干净点儿的垄,你不用铲,一锄内杂草也不会超出两棵。碰上荒垄,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见得能达到标准。人家老职工和机灵点儿的知青把握的尺度是尽力而为。你要是怕人家检查、怕不达标,你就别前进了。反正不合格顶多就是挨批评,回来返工,承认错误,下次注意,就没事儿了。这点儿小事,又没有杀头的罪,也没有一个因为这点儿事儿扣钱的。

林涵和别人正相反。他铲地生怕达不到标准,就手握锄头的下半部,弓着腰,低着头,就跟要在地里找绣花针似地极其认真、小心翼翼地铲。这种铲地方法有两大弊病:其一,长期弯着腰,累得慌。其二,落在最后,显眼。干什么事儿最好是随大流。领导一般在后面检查质量,先看见你在后面晃荡,你说你认真,他还以为你偷懒,刚才在地里歇着来着。这些经验之谈谁人告诉过他。

抓生产的曹副连长和一个姓朴的农工排长两人在后面检查质量。

曹副连长叫林涵停一下。他要检查一下林涵刚铲过地的质量。老朴把锄头扔出去,曹副连长叫林涵自己过来看。一锄内有杂草三根。再扔一次,还是三根。不合格。得返工。林涵要是什么也不说,乖乖地回来返工,也就没事儿了。反正依旧依旧了。他当时正腰酸背痛,心想我这么认真还不合格,这么多垄不检查非检查我的垄,这不是和我过不去嘛。他把锄头往旁边一扔,往地上一坐,就是不拾曹副连长这个茬。曹副连长气坏了,叫老朴到前边地头叫班排长们都过来,马上开现场会。

现场会气氛热烈。女排的班、排长里有好几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发言踊跃,义愤填膺。一张张小嘴说出批判专用语,一套一套的,一会儿就把林涵批得体无完肤。

贾革命也来了,以前他遇到这种场合早就批上了。这次他看了看林涵的面部表情,见到林涵瞪了他一眼,想想自己还有短儿捏在人家手里,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徐宏彬副排长给打圆场,说林涵已经认识到自己错误了,现在就改,说着,拉了林涵肩膀上的衣服一下,示意他别犟。曹副连长也得下台阶呀,大伙儿帮着林涵返工。林涵的地铲得挺干净的,铲过的地,没几根杂草。刚才是寸劲儿。他可真是不走运。

开林涵的第二次现场会是因为掰苞米。立杆。立杆掰苞米还让人家逮着开现场会?真笨。

掰苞米一人六垄。一人发一个筐,把你负责的这六条垄上的苞米掰干净了,集中倒在中间一条垄上。

这活儿后来柳若冰也干过。不累。挺好玩。

柳若冰那回和几个知青掰苞米,一开始挺认真的。垄长,才掰出四分之一,看看周围,没人了,听听喧哗声,渐渐远去,飘飘乎乎地消失在前方。柳若冰还在那老老实实地掰,旁边一个知青说:“人家都跑啦,咱也跑吧。”柳若冰说:“跑?”那位知青说:“对呀,你想想,他们不跑,怎么会比咱快那么多。再说,检查质量,也就检查两头,这一垄有八里地,这么个掰法,天黑也掰不到头啊,还吃不吃中午饭啦。快到头儿咱们再掰点儿。”柳若冰还在犹豫。那位知青说:“你不跑我可要跑了啊。”说着,背起筐,撒丫子就跑,一会儿就消失在苞米地里。柳若冰看看,若大片玉米地里就剩下自己了,干脆,咱也跑吧。他把筐往肩上一背也跑起来看。离地头二里远,他才听到说笑声。贫下中农们和知青们一个个都在认认真真掰那最后二里地的玉米。

这些玉米秸是要分到各家各户去的。老职工最希望你别掰太干净。

林涵掰玉米与众不同。他不跑。跑哪对啊。可是他也有缺点,掰得不太干净。根部的太小的发青的他就不掰了。结果,他又成了尾巴,又让曹副连长逮着了。曹副连长把从林涵分管的那六条垄上没掰干净的玉米掰下来攒了一筐,举到林涵面前说:“你看你怎么掰的!”林涵说:“我看那些苞米太小,是青的,不成,掰下来也没有多少粒儿。”曹副连长说:“小也是粮食啊。不行。你得返工。”林涵很生气。自己这么认真还不行?返工?人家都快到地头了,自己重新来一遍?

林涵把筐往地上一扔,赌气地说:“我还不掰了呢。”说完,他就掉头往回走,自顾自地回连队去了。

躺在宿舍的炕上,林涵想:这顿批判是躲不开了。他想象着在苞米地里他刚才掰苞米的地方,一定又要开现场会,一定又聚集着一帮积极份子,想象着她们群情激愤的小样,他不禁笑出声来。

宿舍里进来一个人。是连队的副指导员。男。是名知青。这名知青副指导员问明了事情的原委,没有批评林涵,而是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道理,帮他分析。林涵终于明白了:“态度是决定一切的”。他愿意转变态度,承认错误。

知青副指导员很高兴,说:“你准备准备。我和你一起下地。”果然不出林涵所料,现场批判会已基本就绪,就等他这个主角一来就开演。

林涵一上场,就演了一段诚恳的自我批评。着重检讨态度不好,接着又念语录,又斗私批修,又表决心,整个一个有错必改的好青年。他看得清清楚楚,这帮积极分子做了充分的准备,一只只可爱的小手拿着一张张批判稿,一个个小脸绷得紧紧的。他这么一表态,那帮积极分子全都傻了眼,剧本安排不是这样的。她们的批判稿也白写了。这场独幕剧演不下去了。

晚上躺在被窝里,林涵想想那些积极分子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还觉得可乐。


第三十七节 问题严重了

真没想到,这种事儿会发生在自己宿舍里。

为了自己的铺盖卷不至于在墙上蹭一下白,知青们在室内围着墙糊了一圈报纸。也有的把报纸糊高点儿,上面钉上俩钉子,晚上睡觉时把脱下来的衣服裤子挂在钉子上,防虱子。那阵儿报纸有的是,天天读,读完了呢?有的被扯去上厕所,剩下的呢?正好用来糊墙。

那年冬天的一天早晨,大伙儿刚起床,就听见贾革命像见着定时炸弹似地怪叫起来:“这是谁干的?!”雷大胆不高兴地说:“大早晨起来,嚎什么嚎?踩着尾巴了?”贾革命说:“都不许动!保护好现场!”说完,他就蹿出去报告去了。

贾革命自从写了那份检讨,蔫了几天。今天又好像吃了兴奋剂。徐排长顺着刚才贾革命看的方向定睛一瞧,坏了,也不知昨晚上谁在墙上钉的两个钉子,墙上糊的那张报纸上有老人家和他的最紧密战友的照片,那位最紧密战友正举着语录向革命群众致意,两个钉子正好钉在他俩的脸上。

贾革命领着指导员进来了。他指着那两个钉子让指导员看。贾革命的表情有点儿复杂:气愤的表情中不时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邱指导员的脸沉了下来,问:“这是谁干的?”徐排长说:“昨晚上灯暗,那个地方又在墙角,兴许是谁钉钉子时没注意。”邱指导员扫了徐排长一眼,没置可否。徐排长说的不是一点儿可能性没有。可是,此事事关重大,不调查清楚不行。

他转过身来,挨个问了一遍这间宿舍里的几个人,问到雷大胆,柳若冰、高家良、林涵、上官吉祥、庞小虎、小不点儿、柴秋生、陈年康、韩叶、小诸葛时,他们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指导员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位还没问的知青脸上。他是X城来的小Y。

指导员问:“是你钉的钉子?”小Y不说话,低着头。

指导员对小Y说:“你跟我到连部来一趟。”小Y跟着指导员到连部去了。等贾革命去打洗脸水,徐排长跟大家说:“以后往墙上糊报纸、钉钉子,都得多注点儿意。”打这以后,大伙儿可真注意了。连庞小虎这种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人,在去厕所撕报纸前也知道把报纸前后版面翻来覆去地看。上厕所,千万别用带领袖像的,另外得注意别把语录撕半了。可是,那阵儿没有领袖像和语录的报纸极少。

小Y这个人,蔫蔫的,不爱说话。在宿舍里跟谁也不说话。常常一声不吭,看着天花板发楞,也不知他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墙上钉钉子的事儿,他承认是他干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头一低,就是不言语。连里也问不出个究竟。

连里看了他的档案,小Y是“红五类”出身。他的爸爸是工人,爷爷是贫农。

这事儿有徐宏彬说的那种可能性。连里没处理小Y。这事儿就暂时放下了。

没过几天,贾革命又怪叫起来,原来他在小Y的鞋窠里发现,小Y竟然把报纸上老人家像和他最亲密战友像撕下来,左脚一个,右脚一个,当作鞋垫。问题严重了,这绝不是偶然。连里又把小Y叫了去,这回是隔离审查。连里迅速把此事报告给团部。团部立即派人到X城去外调。一查,他的家庭出身没什么问题,他的爷爷的爸爸是贫农,爷爷的爷爷也是贫农。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一般,没受过任何处分。

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儿?突击审讯,小Y招了:他对上山下乡运动不满。

连里把情况逐级上报。知青们都明白,给小Y定性为“现行反革命”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大伙儿给小Y起了个外号,叫“小反”,是“小反革命”的简称。当他面当然不能叫,背着他面提到他经常会说“‘小反’哪儿去啦,又让连部叫去啦?”大家都明白,“小反”就是小Y。

小Y最终没有当成现行反革命。中央下了文件,要保护知识青年,对于知识青年下乡后,说过一些错话,办过一些错事的,要以教育为主,一般不予处理。

小Y正赶上这个文件。他没事儿了。可是他的外号去不了了,大家叫习惯了。有时庞小虎他们说溜了嘴,当面叫他“小反”,他也不恼。

冬天农闲,歇周日。有时团部的几个同学就到29连来玩。小Y变成“小反”的这个冬天的一个周日,团里柳若冰的同学张强到29连来串门,闲聊中张强说:“咱天津和平区来兵团的一个同学出事了,你听说过吗?”柳若冰说:“出什么事了?我没听说。”张强说:“那个同学被分到离中苏边境最近的一个连队,和苏联就隔着一个乌苏里江。前些日子,傍晚,他坐在江边上,唱了一首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飘过了江面,苏联人把他的歌声录了音,在对华广播中播出,还说,这歌声说明中国青年向往苏联,对现时中国不满。他已经被抓了起来。可能要判刑。……那同学是天津W中的。他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卓拉。他不是跟大拨儿一起走的,是后赶的。听说是跟咱校一个同学一起后赶的……对了,你就是后赶的。他不是和你一趟车吧?”柳若冰大吃一惊:“什么?卓拉?他出事了?”柳若冰想起了他离开天津的那个风雪之夜。他的眼前,那个女孩儿在跟着火车跑,她紧紧地拉着卓拉的手不舍分开,火车把她带得几乎要悬空飞起来。


第三十八节 苦涩的春天(上)

春天是最美的季节。

是谁发明了“青春”这个词?我们从这个词中看到了青青柳枝随风飘逸,看到了青青小草把大地染绿,看到了29连那一片桃园白的、粉的、桃红色的锦簇花团。我们也联想到了人。青春是人一生中最美的季节。咀嚼这一段时光,酸甜苦辣涌上心头。还有一种滋味,很多人可能没有留意到,那就是涩。青涩。

青的,还没有成熟,所以又苦又涩。

和柳若冰住一个宿舍的鸡西知青小诸葛是老初三的。方脸,带着眼镜。他博古通今,文质彬彬,能诌几句道家、儒家、佛家名言,识天文,懂地理,能把中国的元帅、将军的名单和排位倒背如流,还能把中国所有省、直辖市和自治区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副主任名单清清楚楚地背出来。有人说了,这有什么啊,下功夫背就得了。可是在连队里,就小诸葛一个人能背出来,而且关于这些人的身世,他还能说上这么几句。庞小虎说小诸葛是“天上的事儿都知道,地上的事儿知道一半。”这是夸他呢还是讽刺他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小诸葛喜欢上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爱上了一个人。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那小诸葛一见到那个女知青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样子,大伙儿就都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喜欢。

别说,那个女知青确实招人喜欢。她文静清秀,小鸟依人。她就像那清香淡雅的茉莉花,花骨朵儿不大,却香气扑鼻清爽宜人。她跟小诸葛是一个城市的,叫小芹。

可是小芹并没有看上小诸葛。她看上了另一位知青小K。

小K比小诸葛壮。小K跟女生说话时会露出一种坏坏的意味深长的笑。小K会对女生发起主动进攻。小K说话幽默。他说出话来就好像一位男低音歌唱家在给他的情妹妹唱情歌。小K说话时表情丰富,脸上会出现只有动情时才会出现的那种红晕。他是机务排一班班长,东方红拖拉机驾驶员。

单单从外形来说,还是小诸葛跟小芹更般配些。这是大伙儿的感觉。大伙儿的感觉只是大伙儿的感觉,不能代替小芹的感觉。

搞对象也是要讲究实力的。也许在城市里,小诸葛不会输给小K,可是在农村,单就身体条件这一条,小诸葛就明显不如小K。农村里很多活儿是要靠体力的,还是身体强壮的男人更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另外,要打胜仗,还有个勇气和能力问题。小诸葛勇气不足,战术欠佳。你光在心里爱人家爱得死去活来有什么用,一见了人家面,嘴唇也哆嗦了,舌头也不好使了。全屋人都替他干着急使不上劲儿。

小芹和小K一前一后从连队里那片桃花园里出来了。小K的脸上挂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好象是正在回味着自己把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和欣喜。小芹也跟着出来了,离小K有三步远,低着头,红着脸,步履匆匆,好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三个月后,小芹再跟着小K从桃树林里出来的时候,脸已经不红了。她的脸上挂满了幸福。她靠着小K的肩。小K温柔地搂着她的腰。

小诸葛退出了竞争,但他心里很不平静。他经常唉声叹气。柳若冰看见他很晚很晚还睡不着觉,身子翻过来复过去好象在烙饼。真替他难过。这一晚上,不知他能烙多少张饼,也许都够全连人吃的了。

柳若冰怎么能发现小诸葛半夜在烙饼?原来他自己也没睡着觉。


第三十九节 苦涩的春天(中)

柳若冰是不是也爱上一个人———个女知青?不错。

那,那个女知青是哪个城市的?姓谁名甚?体貌特征?

你问这么清楚干嘛?你是联邦调查局的?

暂且用小Z来代替她吧。

那么多女知青,柳若冰为什么会爱上她?柳若冰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她的一颦一笑,还是从她关注自己的特别的眼神?柳若冰觉得,小Z在笑的时候,会特别多看他两眼。你知道,姑娘们真正开心笑的时候,其实是最美丽的,大可不必用手或手帕去挡住自己的嘴。小Z是一个爽朗的女孩。她的笑声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她是想让自己来和她一起分享那难得的快乐。柳若冰发现,原来很朴素的小Z这些日子换衣服频繁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她一定是为自己才换新衣服的。这么说,她对自己也有意思?

柳若冰注视小Z的时候,发现小Z也在注视他。那个眼神里包含的意思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是关注?是留意?是好感?是动情?那个眼神似乎要对他说什么,又黯淡下去,蒙上了淡淡的愁绪。

柳若冰受不了了。他决定采取行动。

他给小Z写了一份情书。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写那玩意。他把他所掌握的所有美丽辞藻堆砌起来,献给了小Z,把小Z描绘成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写完了,怎么交给小Z呢?

那时,29连的男排和女排是分开的。男知青和女知青之间没机会接触,互相之间不说话。只有上水房打水的时候或是到食堂打饭的时候能够相遇,一般也不说话。连点点头打声招呼都不打。柳若冰真不明白,是这个连队的男女知青特别封建还是怎么的。也许别的连队的男男女女早就打成一片,小芳们纷纷出动,男女青年像在读大学一样成双结对,有把握不住的,留下了一大堆孽债。这个连队的知青下乡前是不是在庙里或庵里受过什么训练?彼此不说话,连个笑容也没有,一天到晚绷着个阶级斗争脸。难怪柳若冰见到小Z的笑脸会心旌荡漾呢。

柳若冰在水房门口等着小Z。时机真不好把握。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纸条交到小Z手里,还不能让来来往往那么多男女知青发现——柳若冰脸皮薄,他不想成为知青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而且小Z的身边最好没有和她一起打水的女生,否则就会被她们发现。这可比地下工作者接头难多了。不过,机会还是被柳若冰抓住了。就在两人一错身的一刹那,柳若冰把那份情书掖到了小Z手里。小Z愣了一下,随即把那张纸慌忙揣到口袋里,没说话。

柳若冰等了两天,他注意观察小Z。小Z的表情不好说。她并没有露出柳若冰最希望看到的那种羞涩和欣喜,甚至连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好在没出现那种最坏的情况,如果她把柳若冰给她的情书在女生宿舍一念,那大伙儿还不得讥笑他呀。他并没有发现她周围的女生有什么异样。也就是说,大伙儿并不知情。还好,小Z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

可是,总是这样也不行啊。她到底什么意思呢?总得说句话表个态啊。柳若冰准备采取进一步行动。

他照方抓药,约小Z第二天晚饭后在桃园里见面。

第二天晚饭后,柳若冰就在桃园里等。从黄昏等到天黑,也没见到小Z的人影。

这可叫柳若冰寝食难安。他又给小Z写好了第三张纸条。里面特别诚恳地说,他只希望和小Z见上一面,小Z呢,只要说一句话就成。再不理他,他就要发神经了。

次日晚饭后,柳若冰依然在桃园里等。远远地过来一个姑娘,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柳若冰的心一阵乱跳。没错,是小Z。小Z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她不愿看到连队里多出一个神经病。

柳若冰在肚子里拟好了腹稿。一见到小Z,这些词和句子一股脑地往外涌,都想为柳若冰的第一次爱情表白立个头功,却都挤在狭窄的嗓子口,一时造成交通堵塞。柳若冰支支吾吾地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但他的意思,小Z是明白了。她不是听明白的,她是看到柳若冰这个窘样猜出来的。小Z善意地笑了。柳若冰最喜欢看到小Z笑。这简直比喝了美酒还让人陶醉。小Z收起了笑容,幽幽地说:“我爸不让……”柳若冰说:“你爸不让什么?不让你交朋友?你自己呢?你怎么想?……”小Z没有正面回答。她沉默了一分钟,轻声说:“我该走了。”柳若冰着急地说:“你别走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小Z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往桃园外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冲柳若冰嫣然一笑:“你不是说就听我说一句话吗,我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再见了若冰,我会记住你的。”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嘛?

小Z走远了。夜幕笼罩了大地。柳若冰的眼前一片漆黑。


第四十节 苦涩的春天(下)

柳若冰这一晚上彻夜未眠。他想不明白,小Z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是对自己一点儿意思没有,她为什么会说“我会记住你的。”如果她对自己有意思,为什么扭头就走,这么决绝?小Z的脸庞在他眼前晃,小Z的笑声在他耳边响。他一遍又一边地问着在他眼前晃动的小Z,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他破解不了这个谜团。他不能再去打扰小Z,他曾跟人家说,人家只要说一句话。人家已经说过了。“我爸不让”是托词,你直接说你自己不同意不就完了吗?直接挑明了说,死了这条心,也许还好受些。她怕我下不来台,他知道替我想。既然替我想,就不应该说什么“我会记住你的”这种让人费解的话。

柳若冰睁着眼到天亮。这一夜,他听到了小诸葛的唉声叹气,他见到了小诸葛的辗转反侧。原来他真不明白,一个小芹,何至于把小诸葛折磨成这样?现在,自己也尝到了这种滋味。可是,他不能声张,他也不想像小诸葛一样被大伙儿同情和怜悯。他要坚强,他要靠自己的力量,从泥沼中跋涉出来。

柳若冰整整一个月半夜两点以前没睡着觉过。他得了神经衰弱症。

小Z调走了。柳若冰是在水房打水,听女生们议论,才知道事情的大概的。小Z母亲早已去世,她跟她父亲相依为命。为了帮助女儿离开北大荒,她父亲报名去了大西北三线工厂。按政策,可以带一个子女走。调令已经下来了。小Z已经走了。她没有跟柳若冰道别,她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她就像流星划过天空,在夜幕上留下一道美丽的划痕。这流星也划过柳若冰的心田,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

柳若冰自己点燃了这团火。这团火却把他烧疼了,痛彻心脾。他看着这团火慢慢地变成灰烬。他需要时间来舔干净伤口的血,或者等着它慢慢结痂。一切都需要时间。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坚强,要挺住,千万不能倒下。

小Z并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自己对她太不了解。

这怨不得小Z。那时知青们谈恋爱有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将来在哪儿安家的问题。在北大荒安家让知青特别是女知青心生恐惧,他(她)们看到了老职工们现在的生活,他(她)们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他(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真的不想在这里扎下根来,就这样了此一生。

此时,柳若冰不知道,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天津女知青在等着他。而且,离他不算太远。她下乡在哈尔滨郊区,离三棵树站10公里。那位女知青也不知道,她等的人是柳若冰。他们就像两颗在太空中行走的星,正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还没有到发生碰撞的时候。

同宿舍的天津知青韩叶也犯了和柳若冰、小诸葛一样的病。他看上了一位女知青小F。依大伙儿看,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般配。小F属于那种有点儿野性的姑娘,她可以旁若无人地比比划划大声说笑,她有时也会为了排队买饭有人夹个儿插着腰跟人家理论。高兴的时候,她可以扯着那她自以为美妙的歌喉来上一段革命歌曲,引得大家向她行注目礼,唱完了,她会自以为大伙呆一会儿会给她送上花篮似的咯咯咯疯笑。不知韩叶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疯丫头。也许韩叶就喜欢她这个疯劲儿。

韩叶跟柳若冰一个学校,同岁,比柳若冰低一届。韩叶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他父亲是大学教授。他父亲不堪忍受他的爱徒们对他的侮辱和批斗,从教学楼四楼跳下来自杀了。韩叶家从此家道中落。按说出身于书香门第,总该有些书卷气。不然。也许是少年时代过于舒适了,他说话办事总显得有点儿痴,好象脑子里比别人少了一根筋。或者,他学习成绩好,是个书呆子?也不是,他那点儿学问还赶不上比他低两届的小诸葛。他一说出话来,明显缺乏知识和常识,经常引的全屋哄堂大笑。他办出事儿来更显得没脑子。

韩叶是怎么像小F表达他的爱慕之情的?不知道。反正全连知青都知道了这件事儿。男知青们倒没说什么,女知青们背后会对他戳戳点点,临靠近了会像躲避瘟疫似的四散奔逃。

女知青们的意思,后来通过内线,男知青们也都知道了:坚决抵制韩叶。谁也不跟他谈恋爱。

悲惨的韩叶。女知青们的这一决议对他的一生都会产生影响。

和屋里这几个倒霉蛋相比,雷大胆就是个幸运儿。他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哈市知青。那个女知青苗条俊秀,脾气也好,说出话来柔柔的。她经常会在柳若冰他们宿舍门口喊雷大胆的名字,常常会抱着雷大胆的一堆脏衣服回她们女生宿舍去洗。雷大胆投桃报李,铲地他先铲到头会大大方方到女排队伍前面,看准了哪一垄是他女朋友的,就挥动锄头去接。两人情投意合,甜甜蜜蜜。

 

 第三章 在农业连(下)

第四十一节 爱情的浪花(上)

近200位年轻的男女知青聚在29连里,他们一定会演绎出很多浪漫的故事吧?不然。实际上,这些知青搞成对象的比例并不高,也就七对十四人,占知青总数的7%。可称凤毛麟角。感情的事儿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它需要一个契机,需要缘。

北京男知青林涵和北京女知青殷园园能走到一起,就应了这个“缘”字。

那年冬天,他们和许多北京知青一样,被批准回家探亲。年过完了,回连队的时候,大家约好了搭伴儿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那天,29连的北京男女知青一行十几个人都上火车了,火车快开了,可殷园园还没影儿。直到火车拉响汽笛了,“哧”的一声,火车排气了,卯足劲儿要动身了,才见殷园园着急忙慌地向火车跑来,她的后面跟着为她送行的妈妈。列车车厢的门已经关了,从车厢门已经上不了火车了。林涵喊:“在这儿呢,快点儿!”说着,他打开了车窗。殷园园跑了过来。林涵一把把她从车窗里拉进了火车。火车开了。殷园园的妈妈喊:“园园,旅行包……”。殷园园的旅行包已经来不及从车窗里扔进火车了。

十几位男女知青上了火车,才发现没地方坐。两个大汉横躺在坐椅上。两个人占了六个人的座。

林涵厉声命令那两个大汉:“起来!”那两个人看见林涵一副要吃人的架势,看看这帮人男男女女十好几位,而且,自己也明显不占理,就乖乖地坐起来了。倒出来的空座,安排女生先坐下。

殷园园坐在那儿一个人悄悄垂泪。她是69届的,正是花季少女的年龄。一个人跑到天寒地冻的北大荒去接受什么“再教育”,这回可好,连旅行包都落下了。旅行包里有替换衣服,有女孩子家用的东西,当然,还有点儿好吃的。这可怎么办呀。

林涵安慰她说:“别哭。我去把你的旅行包取回来。”殷园园止住了泪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第一次注意到了眼前这个英俊的青年。他的眼里满是关切和柔情,还有男子汉的果断和坚决。

车到天津,林涵就跳下了火车,他买了返程票返回北京,按照殷园园给他的地址找到她们家取回旅行包,又买了一张特快列车的票北上,在哈尔滨追上了这帮北京知青战友。

殷园园高兴了。大家伙儿看殷园园高兴也都高兴起来。

人间的事儿不会这么美满。乐极生悲。这还没“乐极”呢,烦心事儿又来了。

一大帮人,一大堆旅行包。点点数吧。一点,少了一个。再点一遍,还是少一个。分开来点,自己认领自己的包。这回清楚了,确实少了一个。不是下车时忘了拿了,就是让人家给偷走了。丢旅行包的是小不点儿。这回,该小不点儿悲伤了。

林涵说:“咱凑点儿钱给小不点儿吧。我出10元。”徐宏彬说:“好。我出10元。”庞小虎出了5元。大家七凑八凑,给小不点儿凑了40元钱。回连队,大伙儿口袋里本来就没多少钱了,这也算是倾囊相助了。小不点儿的心里热乎乎的。

殷园园心中一动:这个林涵,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真是一个值得敬重、可以信赖的人。

回到连队以后,殷园园和林涵的来往逐渐密切起来。连队里那片桃树林里、通往营部的砂石路上,经常可以看见他俩一起散步聊天的身影。他们在一起忆起那稚气的童年,一起忆起那不知道愁为何物的少年。他们也常常谈到连队,谈到自己。


第四十二节 爱情的浪花(下)

这年麦收时节,连里给林涵派了个活儿:看麦场。这活儿按说不累,可是真干好了也不容易。老职工们的猪不请自到。麦场的围墙矮,还有多处缺口,猪就从这些缺口钻进来。麦场有的是麦粒,猪们可开了斋了。和林涵一块儿看麦场的也是位北京知青,名叫柴秋生。柴秋生是个大高个儿。猪们可不管你是不是高个儿。你拿这一点吓唬它们可不灵。柴秋生是个慢性子,猪们最喜欢这一点。等他跑到东边,东边的猪吃够了,从豁口逃出去了,西边的猪又趁机溜进来了。他和林涵跑到西边。西面的猪从西面的豁口逃走了,东面的猪又唱着欢乐的歌扒上矮墙的缺口进来作客了。他们俩是跑到东来跑到西,疲于奔命,也管不住这帮贪嘴的猪。他们找到连里,问为什么不把这些豁口修补好。连里说,修也没用。土坯的围墙,下场雨,猪一扒就是一个口子。还是你们辛苦点儿吧,多经点儿心。林涵和柴秋生商量好了,一个站在东边,一个站在西边。这回行了吧?也不行。猪这回不从东边和西边进来了,它们从南边和北边进来。猪们莫不是抗日军政大学毕业的,系统学习过游击战?把个“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疲我吃”“声东击西”演绎得出神入化。直累得林涵和柴秋生二人气喘吁吁,不由得无名火起。

俗话说:“别欺负老实人。”你看着柴秋生老实巴交的,你别给他惹急了。老实人急了,常常会做出惊人之举。柴秋生抄起一把钢钎子就向那最狡猾的猪扔过去——这种钢钎子是验麦子的专用工具。前面尖尖的,有个小孔,后面有个槽,往麻袋里一扎,麦粒就会顺到槽里,取出来的麦粒就可做各种检验。——柴秋生本来是想吓吓那头猪的,他并不想把那头猪至于死地,谁知那支钢钎好像长了眼睛似地不偏不倚正好扎进那头猪的屁股蛋子里。那头猪“嗷”的惨叫了一声就倒在地上了,不动晃了。林涵和柴秋生赶紧跑过去,想把那支钢钎子拔出来。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支钢钎纹丝不动。这可惹了祸了,柴秋生吓得脸都白了。

这头猪是老蔡家的。老蔡就指望着这头猪换俩钱花,而且,那时各家各户,猪还不让多养,猪养多了,怕你变修。猪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你把人家的猪扎死了,人家还不跟你玩儿命。

老蔡找到了宿舍。他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他的后边跟着一个大汉,黑着个脸,手里持着一把砍刀。有的知青认识那个大汉,说他是老蔡的什么亲戚。

老蔡恶狠狠地问:“谁扎死了我的猪?!”他一边问着话,一边窝动着手里的鞭子,好象一知道谁扎死了他的猪就要上去抽人家两鞭子。

宿舍里一屋子人,谁也没搭理他。

柴秋生吓得直往人群后面躲。

老蔡又把他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林涵平静地说:“你知道是谁扎死你的猪有什么用?干嘛,你想抽人家几鞭子?”老蔡扫了一眼宿舍,宿舍里满屋男知青,北京知青就有五、六位,能看着自己拿鞭子抽人?老蔡说:“我就想知道谁把我猪扎死了。我不会动手。”林涵冷笑道:“你不会动手,你让你后边那位动手。”老蔡说:“他也不会动手。谁动手谁是王八犊子。”林涵不慌不忙地说:“既然你那么想知道谁扎死了你的猪,那我就告诉你。是我扎死了你的猪。”“你?”老蔡不信。可是他又说不出来什么。有人承认了,你说不对,另有他人,根据什么?你要是那么清楚,还问什么?老蔡楞在那儿了。他不便发作。他跟谁发作?跟林涵?而且他还当着这么多人面答应了不发作。

林涵平静地说:“行了,你也知道谁把你的猪扎死了。还有别的事儿吗?”老蔡要是就这么走了,真有点儿不甘心。不走,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在踌躇之际,连里的通讯员小戴进屋了。他对老蔡说:“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连长找你。”老蔡瞪了林涵一眼,悻悻地跟着小戴走了。

鲁大海连长对老蔡说:“连里准备买下你那头猪。我已经跟猪号打了招呼,你去那里抓头猪崽儿,先不要钱,等你卖猪时一块儿算。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找人家小青年算账去了?要我说,你那头猪就该扎。人家的猪怎么不往麦场跑?公家的麦子好吃还是怎么的?我告诉你,把自己家的猪啊鹅啊看好了。你要是敢动人家小青年一指头,我把你脑袋拧下来!”殷园园提着心听完了林涵对整件事的叙述。听到最后,终于放下心来,不由感叹道:“鲁连长真是个好人。”林涵笑道:“我和柴秋生就不是好人啦?给大伙儿赚顿肉吃。也不知谢谢我。”殷园园说:“我说又不是过年过节,连里怎么那么好心还想起杀猪犒劳大伙儿,原来是你俩立的功啊。”殷园园和林涵好的事儿在女生宿舍传开了。积极分子对殷园园说:“你跟谁好不行啊,非要跟他好。”殷园园说:“怎么啦?”积极分子说:“又开他的现场会啦。给谷子锄草,大家都猫着腰锄,他可好,直着腰,拿皮鞋踢草,又让曹副连长逮着了。”晚上两人见面的时候殷园园问林涵有没有这档子事儿,林涵说有。给谷子锄草用那种短把儿的小锄头,不是那种长把儿锄头,他弯腰时间长了,腰实在太酸了,就直直腰,又不想落后,就拿皮鞋踢草,他踢得挺准的。没想到没踢多远,又让曹副连长给看见了。

殷园园乐不可支:“你还挺会想办法的。”殷园园理解林涵。她没有一句批评他的话。她从不觉得跟他这个老挨批评的落后分子在一起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在人生的最低谷,她的信任和理解是他的精神支柱。在冰冷的世界里,她就像一团火,温暖着他的心。


第四十三节 四节跳(上)

柳若冰当了一排一班副班长,就和贾革命平起平坐了。排里领个工具什么的,都是柳若冰这个班先挑。比如夏天铲地领锄头,柳若冰的一班把顺溜的好使的锄头都挑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新的猴沉的锄头,压手,还得现磨。贾革命的二班喝汤都赶不上热的。战士们不乐意了,叫贾革命去问问怎么会事儿。徐排长说:“人家是一班,当然得人家先领了。”他又去问常排长,常排长说:“你不是挺会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嘛,回去多做做工作,要‘斗私批修’嘛。”贾革命吃了个大窝脖,垂头丧气地回去了。班里的战士都骂他,不安好心,尽想着整人,这回傻了吧。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们也跟着倒霉。

柳若冰这个一班,人才济济,群英荟萃:雷大胆、高家良、林涵、上官吉祥、庞小虎、韩叶、小诸葛都在他这个班里。你说是铲地还是什么活儿,这个班从没落在后面过。

转眼就到了麦收大忙季节。联合收割机把麦子割了,脱粒,灌袋,汽车和大车把这些装满麦粒的袋子拉到麦场,麦粒必须经过凉晒——降低水分、扬场——去除混杂在麦粒里的少量麦皮和小砂粒这两道工序才能够再装袋入仓库或者起粮囤倒在粮囤里。

柳若冰最喜欢凉晒这活儿。把麦粒平铺在麦场上,用木锨推出垄沟,隔这么十几分钟翻一次,把垄尖推平,又形成一道道新的垄沟。穿着塑料凉鞋,穿着拖鞋,或干脆光着脚,在那层麦粒上疯跑,好像脚踩着软软的沙滩,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在海滩上,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这时,你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阳光、沙滩和海浪。

扬场这话儿也还可以。连里是用扬场机扬场。扬场机突突突地把麦粒束发射到空中,麦粒像雨点一样地落下来,堆成一座小山,在重力和风力的作用下,麦粒、麦皮和小土粒、砂粒在空中自然分开,人拿把大扫帚在麦粒堆上轻轻地扫,帮着把麦粒和那些杂物分开。人需要做的,一是在后面往机器里喂麦粒,二是用扫帚在前面扫。在前面脏,麦粒还可能掉到人的脖子里,扎上块儿布,把脑袋蒙起来,只露出脸,带上口罩,带上草帽。你看见从麦场出来灰头土脸那几位,就是干那活儿的。

扫出来的那堆有杂物的麦粒,还得进行二次扬场。这回完全用人工。用木锨。侧风。撮起一木锨带有杂物的麦粒,用巧劲儿往空中一扬,撒个扇形。一个人扬,一个人扫,麦粒和杂物就自然分开了。这活有点儿技术,也难不倒柳若冰。

最难受的要数上四节跳了。

大量麦粒集中涌入麦场。仓库里装满了,装不下了,就得在麦场起粮囤,装在粮囤里。连队里起的都是大粮囤,横截面面积得有15平方米,高有两到三层楼那么高。边上拿席子围,往里面倒麦粒,边倒边起高,最后封顶。围席子和封顶这活儿由麦场苗主任亲自来。

柳若冰扛麻袋没问题,180斤也能扛得动,就是上四节跳不行。他试着上了一回,刚走到第二节就上不去了,心发慌,腿发软,迈不开步。苗主任正好在粮囤上,一看柳若冰脸也白了,腿也哆嗦上了,忙说道:“若冰,你别往上上了。别慌,慢慢退下去。”柳若冰慢慢地往后退,又回到了平地上。他实在是感到沮丧:别人都行,就他不行,他还是个副班长,不能以身作则,以后自己怎么带这个班。他的脸由苍白变得通红,他的嘴唇在哆嗦:“我是真不行……”他想对他的“战友”们说:“我这个副班长也不想干了,你们看看谁能干谁干吧,我是真上不去………”可是,没容他把这些话说出来,雷大胆就喊上了:“班长别上了,有我们几个够了。”林涵笑笑说:“都上跳,谁打撮子?你在底下给我们灌袋子就行了,上跳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庞小虎说:“我还乐意上跳。”他转身问旁边的高家良:“老高,你能上跳吗?”高家良说:“我没问题。”柳若冰明白,这是大家在为自己打掩护,避免自己难堪。这些人实在是太可爱太可敬了。

跳板不宽,走在上面有些颤悠。雷大胆、上官吉祥、林涵、庞小虎他们走在四节跳上挺着胸,迈着大步,微微扭动着屁股保持着平衡,姿势优美,看上去就像在表演舞蹈。

高家良扛着180斤的麻袋上四节跳也没问题。姿势也还行。就是那个麻袋包压在他瘦小的身上容易让人联想到“压在中国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这个词,总觉得有点儿不太成比例。

粮囤越起越高,快要封顶了,突然,高家良脚底一滑,从三层楼那么高的四节跳上掉下来了。而此时,他离四节跳的终点仅剩下几步距离。


第四十四节 四节跳(下)

也怨那跳板没清理干净,上面洒了一下麦粒,滑。

麦场上的女知青禁不住一片惊呼,胆小的甚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将要上映的悲惨一幕。

柳若冰的心呼地提到嗓子眼了,想要冲过去做点儿什么,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班里的其他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离高家良很近的。

只见高家良在从跳板上掉下来的一刹那,肩膀往右边轻轻一耸,麻袋从跳板右边落下,他自己在跳板的左侧落下的瞬间,身体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空翻,然后双膝微微弯曲,稳稳落地。

“好!”雷大胆不禁叫出声来。

柳若冰他们几个围上前去问他怎么样。

高家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庞小虎说:“老高,厉害!会武功。”高家良咧开他那厚嘴唇笑笑,没置可否。

他爱好京剧,学过武生,也可能真会点儿武功;也可能就是下意识的动作。不过那姿势确实优美。

29连新来了一位复员兵,连里把他分到一排一班担任正班长。一班有了正班长,柳若冰很高兴,以后至少可以轻点儿载了。此人个儿不高,挺爱说。所谓挺爱说,是挺爱说毛主席语录。那他不是和贾革命一样了吗。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就拿念毛主席席语录来说,贾革命是要念给别人看的,这位复员兵是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所以贾革命是人多时大声念,人少时捧着书念,没人时不念。这位复员兵语录不离口,一张嘴,先念语录后说话。复员兵说:“我们是从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郑,郑重的郑。……”庞小虎说:“郑班长,我们是从天南海北走到一起来的。”复员兵说:“怎么是天南海北?”庞小虎说;“天津、南京、上海、北京——这不是天南海北么。”雷大胆插话说:“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共同目标了——扛麻袋。”这帮兵不好带。复员兵脑子不太灵。他以为还在部队呢。

这位郑班长带领全班到了麦场,继续起粮囤。开干。开干前郑班长给大伙儿念了好几段毛主席语录。

郑班长有个弱点,跟柳若冰一样,晕高。扛麻袋那两下子还凑合,姿势不比柳若冰漂亮,上跳,也是上到第二节,第三节不敢上了。

后边该谁上了?该雷大胆。雷大胆说:“班长不敢上我也不敢上。”下一个,该庞小虎。庞小虎说:“我累了。我歇会儿。”下一个,该高家良。高家良说:“我昨天才从跳板上掉下来。”下一个,该上官吉祥。上官吉祥笑笑,扛起一袋,潇洒地走着猫步就上了四节跳,把麦粒往粮囤里一倒,把空麻袋在四节跳上往下一扔,走着猫步又扭下来了,到平地后叉着腰站一边。你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灌满一个粮囤吧。

下一个,该林涵。林涵慢条斯理地说:“别着急,忙什么?”下一个,该韩叶。韩叶说:“我前面差着好几个人呐,怎么这么快就到我个儿了?他们杠完,我就扛。”班里还有谁?还有柳若冰和小诸葛。小诸葛撑袋子,柳若冰打撮子灌袋。

麦场苗主任站在粮囤顶上喊上了:“快点儿啊,快点儿往上上啊。”雷大胆说:“班长上,我就上。”郑班长没招了,又扛起一袋麦粒,走在跳板上,腿直哆嗦。这回比上回强,迈上第三节跳了。他的腿哆嗦得更厉害了,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再往上走,已经迈不开步。只见他身子一晃,就从三节跳上掉了下来,180斤的麻袋紧跟着他掉下来,差一点儿砸在他的腰上。他不等柳若冰他们几个去扶他,一骨碌自己爬起来,愤愤地说:“这班长不能干了!”说着,气哼哼地走出麦场,向连部方向走去。

那个姓郑的复员兵才当了一天正班长,就主动辞去了班长职务。

没过一个星期,这个复员兵从29连调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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