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歌声
作者：亚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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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鸿爪】：歌声
作者：亚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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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鸿爪】： 歌声 在乡下，因无须成本，我们穷知青唯惟一的文艺活动就是唱歌了。唱歌不好吗？当然，。你一开口，不是中外名曲就是民歌，问题就接踵而来了。你看电影《刘三姐》，咿咿呀呀地唱，还唱成了大毒草。那时唱歌也是有风险的。 其时，但凡美好的东西都要批判、反对，即古人所谓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写得生动细腻的小说，就是黄色书籍。优美动听的歌曲，就是靡靡之音。人体画、仕女图，都是淫秽作品。东西好吃，必是修正主义的，比如土豆烧牛肉。武器先进，定是帝国主义的，例如飞机加大炮。甚至人的长相，也是有阶级性的，有人长成个无产阶级，有人长成个资产阶级。工农兵要求方头方脸、浓眉大眼、五大三粗、黑不溜秋，手上长满老茧，下边光着脚丫(如赤脚医生)。倘若长的细皮嫩肉，美目盼兮，或者声如银铃，就被说成嗲里嗲气、小妖精、资产阶级小姐少爷。好些女知青就因为高挑婀娜、白净漂亮，被批评说没有锻炼锻练好哩。 可是美好的东西，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音乐也是这样，你说它什么封资修也好，黄色小调也好，诲淫诲盗也好，它总以歌词的文采，曲调的优美，不断打动你的心弦。 刚下乡时，队里的三个知青就我一个唱歌。我家有兄长，社会上有朋友，耳濡目染，接触过一些中外歌曲。当我唱起《卡秋莎》的时候，他们惊讶不已，方才知道除了样板戏和《天上布满星》，世上还有很多好听的歌曲。 后来那两个知青也唱歌了。那是郁结于心的苦恼绝望要寻找发泄口。在上山砍柴的小道，我们唱《太阳出来喜洋洋》；傍晚收工，我们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晚上去洗澡，我们拿着手电不停照看路上有没不有蛇，嘴里还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也唱从郊区知青那儿传过来的《南京知青之歌》，那歌就像象在述说我们自己的遭遇，正如唱外国名歌仿佛就在读美丽的童话故事一样。 那时，我们沦为知青，城市户口、钱、知识、求学的机会、谈恋爱的资格没有了。什么都他妈的统统没有了，只只剩下歌唱的机会。我想，上帝真聪明，让嘴牢牢长在脸上。如果嘴巴可以取得下来，肯定也会被革委会没收统一保管的，就像象我们档案那样。 在艰苦的环境中，唱歌不光是一种兴趣，也是一种需要。比如，坐在灶头往火塘添草的时候，你若唱着“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谁放着群羊……”你就觉得有人和你有同样的命运，感到一种安慰，一种力量。要不，你就可能因孤独而疯掉。村子没有电，天黑后一片鸡安狗静，只祗有知青的歌声划破夜空，在田野荡漾。 我们学歌像像乡亲们学山歌一样，靠口耳相传，听人唱过，自己就会了。后来一个知青带来本可能是抄家抄剩的《外国名歌两百首》，我们文艺的窗口又扩大了，另两个知青拿了本子使劲抄。那时候，没有小说，没有诗歌，但知青手头大都留有手抄歌本，抄歌就是一种精神生活。 “绿色的田野，金色的河流，到处都飞扬着欢乐的歌声……”邻队一个同学唱起这首《女篮五号》里的电影插曲，眼里会涌出泪花。他说，这歌是他儿时唱的，唱起这歌就想起少年的时光。196363年，桂林选派少先队去机场欢迎西哈努克亲王，他也去了，当时还是中队委员。那不过是六年前的事情，看如今，唉，不堪回首。广阔天地练红心呀！走工农结合的光辉大道呀！苍蝇关在玻璃瓶，前途光明，没有出路。原来，他哥哥是“文革”前的老知青，下在林场已多年，变得好烟爱酒。眼下是他，往后就轮到弟妹们了。他喜欢俄罗斯歌曲，像象《三套车》、《孤独的手风琴》、《茫茫大草原》……因为那些曲子很忧伤。这人原来是热爱生活的，天天写日记。一天，他突然把日记烧了，说，唱歌唱罢就一风吹了，日记会留下把柄，惹祸呢。这同学一下颓废极了，自白：现在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唯惟一盼望着的，就是建立一个温暖的小家庭。话一出口我们都笑翻了。那哪是盼望，简直是一个奢望呢。 班上有个颇有姿色的女生，作为民工派到工区搞三线建设，调进那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那是样板戏一支独秀的时代，她唱李奶奶，每次演出两分钟都不到，但戏中需要有人讲革命家史。我们有回特地去看过她的演唱，很羡慕她咿咿呀呀就能挣工分。据说不少青工为她神魂颠倒。她下了班就来咬文嚼字，给他们写回信。 区歌舞团老师来县里招生，觉得一个农民唱得好，带往南宁复试。走到桂林，发现那人缺一指，就叫他回去了。唱歌又不用指头，他就不能唱吗？老师解释：比如唱到“毛主席挥手指引航向”，你手一挥，四个半，就成政治问题了。 在桂林歌舞团考场，一个知青唱《海内存知己》。老师评说：一字不差。原来学校上课一塌糊涂，他没学好拼音，咬字只祗有一个字没错。接着老师给他正字。一个一个字矫正。还剩最后一个字，歌舞团就打铃下班了。 有个龙胜女知青来桂林报考拿来一纸介绍信：兹有我社知青XXX，平日喜欢唱歌，现到桂林报考。致以“文化革命”的战斗敬礼！她高歌一曲，老师惊呆了。原来她的发音、咬字、抒情美极了，无懈可击。但她家庭出身地主，没能入选。当时下乡不政审，上调政审,所以下去就上不来了。据说考官姓李，是广西歌坛头块牌，因站错队挨整，革委会叫演出他赌气不唱，已经多年了。惺惺相惜，考官对她极为同情，还特地到她家安慰落选人。并声情并茂唱了一首歌献给这可怜的小女孩。 永福最有名气的知青歌手叫小董。我有回和朋友到驼峰玩，唱歌奏乐，慢慢竟集聚了五十几人。他正好路过，客串了两首，很是悠扬。小董是体制外的，是野歌手。多数是在知青相聚酒半酣乘兴高歌，歌曲也都是青年最爱唱，舞台不能演的。这种人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但大法不犯小法不断，弄一两只尖嘴扁嘴下下酒是难免的。一回，他竟然在上千人面前高歌，大大出了一回风头。那年岁暮冬闲，很多知青上了大堤修水利，小董也去做了伙头军。一个傍晚，夕阳西下，寒风彻骨。为着“大干快上”，“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小车不倒只管推”，民工默默挑啊挑啊，累得肚饥身疲，汗包水流，就是听不到收工哨子，敢怒而不敢言。突然，在碧波荡漾的湖面，迎着晚霞驶来一叶扁舟。一个知青撑船，小董他老兄鹄立在船头放歌：歌声轻轻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放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一个知青缓缓站住，歇下担子。其它它民工也情不自禁跟着卸下扁担。没有命令，没有号召，千军万马就这样停了下来，默默柱着扁担，立在大堤注视着湖心的小船，好像象夜行人眺望前方的篝火。当代的文化、音乐的美，一点一点滋润着他们干涸的心田。 灯光，纺织姑娘，列宁山……小董就这么一首一首唱下去，直到夜幕慢慢地合拢过来。 201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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