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五:探亲假·偷西瓜·死里逃生 作者:若水


 

 【大潮中的一滴】连载五

第四十五节 探亲假

1971年9月13日凌晨,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尓汗。
这一消息是五营29连上海女知青祁丝佳晚上听短波,听英国的广播电台对华广播知道的。那阵儿,外国电台广播是不能听的,你要听,就说你"偷听敌台"。祁丝佳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耳机子听的,那神秘劲儿真有点儿像特务。听到这消息,她的脸色都变了。怎么会?莫不是外国人造谣?第二天,她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她要好的朋友,再三叮嘱人家"千万千万不能往外说"。可是,全连知青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一消息。包括男知青。有人问了:"你从哪儿听来的?"男知青们会说:"我从厕所里听来的。"连队的厕所没有窗户,厕所的墙壁和顶子之间有段距离,权当窗户透气。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也因着这段空隙,隔音不太好,厕所就成了新闻传播的一条重要渠道。

听到这一消息的知青半信半疑。可不是,那个一天到晚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最亲密战友怎么会干出这等事儿?

1971年12月11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将中央专案组整理的《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材料之一下发全国,以后又陆续下发了材料之二和材料之三。全国开展批林整风。

1971年冬,柳若冰和高家良请探亲假回津探亲。

农历壬子年(鼠年)春节是1972年2月15日星期二火车太挤,柳若冰没有带很多东西。他给家里带了几个克山产的大土豆,最小的也有一斤多,还带了几斤团里淀粉厂生产的土豆淀粉。那淀粉又白又细,比之副食店供应的团粉,不知要好多少。副食店供应的团粉颜色发灰,结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有的还有点儿牙碜。柳若冰的母亲挺高兴,还夸奖了柳若冰两句。

这帮知识青年,回来以后显得特别谗。本来么,平日里就见不着肉星,肚子缺油水。

那时,天津每人每月凭票供应半斤猪肉、半斤油、半斤鸡蛋。过年了,优待,每人一次性一样多给半斤票,还有半斤带鱼呐!每户一瓶直沽高粱酒。凭副食本还可以买到一斤豆腐,三两韭菜。柳若冰家的邻居--一位老太太好心地把副食本给柳若冰,把她家的三两韭菜让柳若冰家去买。柳若冰说:"只有过年才见着这么点儿韭菜,您自己买吧。"她摇摇头,执意不肯。

过年时,一家凭副食本可以卖给一只鸡。柳若冰成了家里排队的主力。他溜溜排了两个小时,才在大沽路副食店买到了一只白条鸡。那只鸡有二斤多重,柳若冰的父亲挺高兴,因为一般的白条鸡也就一斤多重。

那阵儿人们特别盼过年。只有过年才能放开肚皮地好好地吃上一顿。

春节前,在天津市的马路上,柳若冰先后遇到了两位高中同学。一次是柳若冰骑着自行车出去采购,快到家了,也就差一个路口,自行车骑不动了,车带给扎了,正好旁边有个修车铺,他就把自行车推过去,很客气地对修车师傅说:"麻烦您给看看车,可能带给扎了。"那位师傅挺年轻,正在给另一辆车补带,听见有人说话,便抬起头来。柳若冰一看,他竟是自己班毕业分配留在天津的一位同学。那位同学见到柳若冰,有点儿尴尬。他不自然地搭讪说:"回来探亲?"柳若冰说是啊。柳若冰说车先搁你这儿,我一会儿来取。没说几句就赶紧离开了。他怕那位同班同学别扭。是啊,面向工矿了,原来只不过是在柳若冰家门口修理自行车。等柳若冰去取修好的自行车时,那位同学说:"不要钱了。"柳若冰说:"那哪行啊,都是国家的买卖。"另一次是柳若冰出去买东西,正对面过来一个大高个。那个人好像在梦游,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就有点儿晃晃悠悠的。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刘森林。柳若冰问刘森林最后分哪儿了。刘森林说:"分到河北省了。干一天,10分,才5分钱。干一年,还欠着队里的。"说着,眼圈就红了,挺大个个子,竟然差点儿掉下泪来。柳若冰和他说了几句话,赶紧走了。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探亲假很快就到期了。准备回返。

从天津到沈阳有两条线路可走。一条,走铁路。另一条,走水路。坐船到大连,再从大连坐火车到沈阳。柳若冰和高家良一商量,决定走后一条路,先坐船到大连去。那时候,发往大连的轮船还是从天津市里大光明桥那块儿发。那时,大光明桥还没建,那里有个摆渡。发船的时间是中午。那轮船要在海河的下游走一下午,傍晚时分到入海口。轮船在海河里走的这一段是最舒缓最放松的了,就好象一位贵夫人在午后的草坪上慵懒地散着步。轮船出海的时候正是太阳在地平线向今天告别的时候。太阳红着脸,向注视它的人们发出最后的含情脉脉的光。海鸥在船尾追逐着,啄食着被螺旋桨打晕了的小鱼,在这蔚蓝的天空和深邃的大海之间自由地翱翔。

一到晚上,大海就变了脸。渤海湾有五级风。海浪拍打着船舷,涌上甲板。风越刮越大,浪有两层楼房那么高,原来在海河里的庞然大物此时成了一叶扁舟。大海好象冰上双人舞中的那位男士,一会儿主动地把他的舞伴托举到头顶,一会儿又轻轻地接住,深情地搂在怀里。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很多人开始呕吐。高家良中午不知吃了什么好东西,都吐出来了,再吐,就该吐胆汁了。柳若冰问他怎么样,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吐得浑身乏力,他就歪在那儿休息。柳若冰穿着天津发的那件狗屎黄色的军大衣一个人来到甲板上。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夜是那么黑,黑得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海浪向柳若冰凶狠地扑过来,想把他卷入大海。柳若冰想,只要他纵身一跳,他就会和这大海融成一片。可是,他不。他的罪还没有受够。他倒要看看,一个人这一生,到底要吃多少苦,会遭多少罪。

到大连,他们到老虎滩一游。那天天很阴,风很大,海滩上人寥寥无几。不要门票。大浪高高,气势汹汹,撞到岸边的巨石上,又化成飞沫四散。老虎滩伸开双臂,耸耸肩,它也闹不明白这两个穿着狗屎黄大衣的年轻人在这个季节、这样的天气里跑到这里发什么神经来了。

到了沈阳,他们去了故宫。东陵和北陵,去哪个好呢?问问路人,路人说一个是人造风景,一个是自然风景。干脆,两个都去。他俩就像两个走穴赶场的演员似的匆忙赶往这两处导演兼主演的最终归宿。看完了,大失所望:坟不过就是坟,再好再大的坟也不过是座馒头状的坟。

乘火车北上。从沈阳到哈尔滨。晚上八点多到哈尔滨车站。

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有一趟慢车,中途经过克山。现在,这列火车就停在铁道线上。柳若冰听别的同学说过,不用出站,直接上那趟车就行,柳若冰他们买的是通票,不签字也行,反正不对号。那列车离得很近,柳若冰可以借着车站里的灯光看清挂在车身上的牌子。可是,下车的站台和那列火车之间隔着一列长长的货车。

那列去齐齐哈尔的慢车是从哈尔滨三棵树站发出的,哈尔滨站是个大站,停留的时间会长一些,可是,上天桥,再下天桥,时间不够,对面的火车很可能就要开了。怎么办?有一个办法,就是从这列挡道的货车底下钻过去。不能犹豫。柳若冰看了看这列货车,好象没有要动晃的迹象。他把旅行包从货车轱辘底下扔过去,一猫腰,就钻进了那列货车的车轱辘底下。在货车的车轱辘底下,柳若冰几乎要把心中的乞求大声嚷出来:"你可千万别现在动晃呐!"好在那列货车没动晃。高家良也钻了过来。两人一通狂奔,蹿上了那辆开往齐齐哈尔的慢车。

刚找个地方坐稳,那列慢车就启动了。


第四十六节 煤车惊魂

从哈尔滨到克山要经过六小时。火车逛荡逛荡,半夜两点半到克山站。

得等到天亮,最早四、五点钟,兴许有连队的车或是团里有到克山拉东西的车,搭顺路车回连队。

等啊等啊,还真不错,等到了一辆大胶皮轱辘拖拉机,还正好是29连的车。它是到克山站给连里食堂拉煤的。煤已经装满了,这就要回去。

开拖拉机的师傅对柳若冰和高家良说:"把你们捎回去没问题,驾驶楼里没地方了,要坐,只能坐在拖斗里了。"拖拉机的拖斗里装的是满满一下子煤,要坐就得坐在煤堆上。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坐这辆拖拉机回去。那时,没有从克山车站到克山农场的公交车。如果另找车,到团部还得倒车,还不知能不能截到车。就是它了。爬上拖斗,柳若冰和高家良有个约定:每隔15分钟两人互相叫一次,免得在车上睡着了,冻死,别人还不知道。那时是零下37-38度,还刮着4-5级北风,天还没亮。克山县城离克山农场46公里,到连队就得100多里地,拖拉机大概得逛荡两个多小时到三个小时。在这车上如果迷瞪着了,死路一条。零下37-38度是个什么概念呢?家用冰箱,零下18度。放一块鲜肉进去,三个小时,就冻得"噔噔"的了。当时也没考虑这么多,两人就爬上去了。车上堆满了煤,找一个地方坐下去就没法再动换。隔了15分钟,柳若冰就喊:"家良。"高家良应声到:"哎。"柳若冰说:"千万别睡着了啊。"高家良说:"知道。"又过了15分钟,柳若冰喊:"家良。"高家良说:"哎。"柳若冰说:"千万千万别睡着了啊。"高家良说;"知道了。"又过了大约20分钟,柳若冰也有点儿困了,坐了一夜硬板,小站又多,火车一会上人,一会下人,谁知谁是小偷?一宿没合眼。拖拉机一逛荡,上下眼皮直打架。他猛然想起该叫高家良了,就喊道:"家良……"没人应声。柳若冰困意全消。他大声喊:"高家良!……"还是没人应声。

柳若冰急了,扯着脖子大声喊:"高家良!……"一阵风把他的声音送走了,还是没听见高家良的应声。柳若冰疯也似的大声喊:"停车!停车!"前面楼子里的驾驶员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拖拉机好象没长耳朵似的照旧在冻得梆硬的大道上颠簸着前行。柳若冰破口大骂着,抄起车上的煤块--柳若冰注意到了选择煤块。这煤块能砸着拖拉机的门楼子,还不至于把门楼子的玻璃砸碎--使劲向拖拉机的驾驶室投去。雨点般的煤块落在拖拉机门楼子上,砸得门楼子劈啪作响。拖拉机停了。驾驶员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气势汹汹地问:"谁砸驾驶室?"柳若冰比那个驾驶员还要凶,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说:"我砸的,怎么了?再不停车,我就拿最大的煤块把门楼子玻璃砸碎!高家良没动静了!"驾驶员一听,也吓了一跳,赶紧跟柳若冰到拖斗后半部的煤堆里去扒拉高家良。使劲扒拉好几下,高家良才迷迷瞪瞪地说:"嘛事儿?"柳若冰一听高家良还能说话,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原位。太悬了,高家良快迷瞪着了。柳若冰喊他,他仿佛在梦中迷迷糊糊听见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在远处飘过,他想睁开眼,看看谁在叫他,可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这时,他觉出有人在使劲扒拉他。他猛然惊醒,才意识到自己蜷缩在拉煤的拖斗车里,正要回连队。

驾驶室不算宽敞,除了驾驶员,还坐着一个跟车的老职工。要挤,还能挤进一个。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没说让高家良进门楼子里面暖和暖和。或者说,让高家良进去暖和一会儿,跟车的先上煤堆上面凑合一会儿?换换?人家凭什么跟你换?人家不言语。谁让你们愿意坐这车回去的,人家也没求你,是你求人家。你给人家又递烟又塞糖,好象三孙子似的。人家应当应份地呆在人家应该呆的地方,是你死乞白咧地非要坐人家车。

那时候在当地有这么一句顺口溜:"一要权,二要钱,三要听诊器,四要方向盘。"除了当官的以外,"方向盘,听诊器"都是不错的工作。物以稀为贵。连里就那么两辆胶皮轱辘拖拉机,拉个东西,捎个东西什么的,大伙儿都求着他们,当然,他们决不会把这两个臭放牛的,现在又在连里当普通农工的知青放在心里。如果是有个一官半职的,他们也会满脸堆笑地陪着小心。别说是让你坐在驾驶室里,就是你没有驾驶证想开会儿拖拉机他们也会让你开。不这样,来年你就可能把他抹了,不让他干了。他们可会见人下菜碟了。这就是"再教育"。这就是冷酷的社会现实给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知青们上的生动一课。求求他们?求他们也没用。从这些人的脸上读出的只有冷漠。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尽然。在这样的低温下,一些人的心已经冻得梆硬。

柳若冰跟那两个老职工说:"每隔半小时停一次车,让我们下来活动活动。如果高家良出了什么事儿,我们绝轻饶不了你们!"柳若冰说话的口气是强硬的。他知道这些人那份欺软怕硬的德行。他在说话的时候特地强调了"我们"两个字。那个开车的和跟车的都知道,虽然柳若冰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可他的周围有一帮不要命的哥儿们,惹急了他们,他们真可能把自己的房子给点了。

那个驾驶员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上车,继续开路。

坐在煤堆上,柳若冰和高家良已经是全副武装了:皮帽子、口罩、棉袄棉裤、棉大衣、棉手套、垫了两层毡垫的棉胶鞋,还是冻的不行。主要是脚冷,开车才20分钟脚就冻得生疼,柳若冰只好不停地两只脚相互磕碰着,以免冻伤。好在每隔半小时,拖拉机就会停下来。柳若冰和高家良就可以爬下车箱,在地上跺跺脚跑几步。这才能保证这辆拖拉机拉回29连的是两个浑身沾满煤末黑头土脸冻得半死的知青而不是两具僵尸。


第四十七节 受伤

柳若冰到了连队,没见着上官吉祥。回去探亲的时候,柳若冰在天津市里见过上官吉祥一面。柳若冰和高家良到连队的时候,大部分知青都回来了,可是没见着上官吉祥的人影。柳若冰问问庞小虎,庞小虎说,见着上官吉祥了,他可能报名上山伐木去了,已经走了。

柳若冰到连部去了。他也要求上山去伐木。柳若冰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想把天下的苦都吃尽。这是他在轮船上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做的决定。既然没有勇气投入大海,吃苦总不怕。还能比在煤车上在零下37-38度冷冻三个小时苦到哪儿去,还能比钻火车轱辘危险到哪儿去。他对苦尽甘来不抱有奢望。他也不相信什么必先苦其心志的一派胡言。天降不了什么大任给他,他极可能就这么一辈子穷困潦倒苦不堪言。没关系,已就已就了。他想尝遍天下苦滋味。如果在这之后他还能活着,他将写一本书,告诉大家这些滋味到底怎样。

柳若冰找到了连长鲁大海,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鲁大海说:"你老实巴脚的,别去了。"柳若冰想,这是什么话,去伐木的合着都是不老实的。柳若冰说:"上官吉祥怎么去了呢?他不是也挺听话的。"鲁大海说:"那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伐木挣钱比这儿多。再说,他比你壮,也机灵。"柳若冰还想再说些什么,鲁大海不耐烦了,嗓门也提高了:"我说让你别去你就别去!"柳若冰不再多说了。鲁大海连长也是一番好意,他怕自己死在外面。

柳若冰这回回到连队,感觉这些知青中变化最大的要数贾革命了。别的知青,一看就知道是刚探完亲回来,比原来白了,也胖了些,只是路途的疲惫还挂在脸上,真不知这一个一个的是怎么从克山火车站回到连队的。贾革命则与众不同。他好象受了病,有点儿痴痴呆呆的,见人也不说话,也不笑,目光呆滞,脸色发灰。他毛主席语录也不念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宿舍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发呆。有时候,他还会念念有词地嘟囔:"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哪样?那个站在毛主席身边的最亲密战友怎么会谋害毛主席,怎么会仓皇逃窜摔死在温都尓汗。贾革命看人家念语录、整人发了迹,成了"永远健康",他也想学着走这条路,将来混个"革命事业接班人",没想到成了南柯一梦,绝了他往上爬的路,这怎能不让他痛心疾首?贾革命神经了。他的副班长也给抹下来了。

春播,夏锄。又到一年秋收时候了。麦粒又潮水般的滚滚流向麦场。

翻晒,扬场。麦粒又被灌进一个一个麻袋里。 灌满麦粒的麻袋要先尽仓库码。这活儿不复杂。两个人往上一掫,麻袋就悠上去了。起高时,第三个人捎把伙儿帮着托一下就上去了。上边有人负责码垛。180斤重的麻袋两个人掫,一人才90斤,这本来算不了什么,可是偏偏和柳若冰一起掫麻袋的那位上海知青爱说笑话,还特别爱在劳动时说笑话。可能人家也是好意,想活跃活跃气氛。没想到就在柳若冰憋住一口气,第三人喊声"一、二、起",麻袋已经腾空起的时候,那位上海知青的笑话包袱正好抖响。柳若冰"噗嗤"一笑,气儿一松,两只胳膊气力全无,180斤重的麻袋就向他砸过来,正砸在柳若冰的腰上。柳若冰当时就起不来了。


第四十八节 最倒霉的人

大伙儿刚要过去扶起柳若冰,麦场苗主任说:"大伙儿都先别动,让他缓缓,看他能不能自己起来。"苗主任这是怕柳若冰骨折或腰椎出了什么事儿,大伙儿一动会加重他的病情。

柳若冰歇了十几分钟,感觉疼虽然是疼,还不象腰椎出了问题那种钻心的疼,就对高家良说;"你扶我起来吧。我试试看能不能动晃。"高家良小心翼翼地扶着柳若冰,让他自己慢慢地站起来。柳若冰腰部疼得厉害,他咬紧牙,试着迈动左腿,还行,还不是一点儿都动晃不了。

麦场苗主任对高家良说:"你把柳若冰扶回宿舍吧。我回头跟连里说一下,让他好好缓缓。"高家良把柳若冰扶到宿舍,照顾他躺下。那炕夏天不烧,冰凉。大伙儿分析,睡凉炕也是造成柳若冰腰部不适的原因之一。集体宿舍的炕不象人家老职工的炕,人家的炕由于和烧火做饭的大锅连在一起,多少见点儿热。集体宿舍的炕春、夏、秋三季一点儿柴禾不烧,睡在土炕上就等于睡在土地上,时间长了,没有不坐病的。后来又来过一个知青慰问团,对知青们的健康状况做了一次调查。连队里的女知青90%以上都有妇女病,这跟睡凉炕、寒冷、卫生条件差都有关系。俗话说:"傻老婆睡凉炕,全凭火力壮"。长期睡凉炕绝不是一件好事。为了少睡凉炕,宿舍里宽敞点儿的,知青就把从家里带来的木箱码在炕上,做成炕上床。为了照顾点受伤的腰,高家良也帮着柳若冰在炕上码了三个箱子。柳若冰躺下,就是躺在这种箱子临时搭成的床上。

高家良到连里请来了卫生员。卫生员也没有什么办法,连里连一帖膏药也没有,只有点儿红药水、碘酒、止疼片。给了几片止疼片,在腰部抹了几下碘酒,就算治疗完了。好好养着吧,伤筋动骨100天。

高家良又到连部给柳若冰请假。连里准假。也没说病假,也没说工伤,反正没扣钱。你随便歇,歇够了再上班。连里也没有一个领导来看柳若冰。那时侯,一个知青特别是处在生活最底层的农工知青如同草芥。你注意过草甸子上的小草吗,你会关心它们的死活吗?道理是一样的。柳若冰自我安慰说,正是麦收时节,领导太忙。

柳若冰想,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告诉大伙儿:安全和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另外,干活时千万不能开玩笑。

柳若冰真倒霉。但他不是最倒霉的,还有比他更倒霉的。

柳若冰躺在他那用箱子搭成的床上,突然听到外面有女的凄厉惊恐的喊叫声:"不好啦,小芹的手卷到铡草机里啦!!……"柳若冰的心紧缩起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芹--那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喊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那天下午,连里安排小芹和另外两个女知青用铡草机铡草。一开始,还算正常。后来,不知怎么的,铡草机就不走了。一捆草,铡了一半。也许是草喂得太多,也许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下不去了?小芹看铡草机不动晃,就用右手攥住那捆草的前半部分使劲把草往铡草机里掖,就在这个时候,铡草机又动晃了!铡草机把那捆草连同小芹的右手一同吞噬了进去,喀嚓喀嚓铡成了寸段!小芹当时是带了手套和套袖的,她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儿,她用左手死命攥住自己的右胳膊,拼死命地把右胳膊从铡草机里拽了出来,否则,她整个一条右臂也将被铡成寸段!可是她的右臂前端已经血肉模糊,右手已经没有了,鲜血从断口汩汩涌出,小芹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那两个女知青的喊叫声惊动了人们,听到喊声的人们匆忙向铡草机方向跑去。一位女知青脱下自己的上衣,包在小芹的右臂前端点上,紧紧捂住。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抬起小芹,往连部走来。有的连忙去找连长、指导员和连队卫生员。

连长、指导员和连队卫生员都赶过来了。连里决定立即派车把小芹送往团部医院。

经过团部医院的抢救,小芹的命是保住了。可是她的右手永远失去了。

人们不禁要问,在小芹上岗使用铡草机之前,难道没有人对她们进行过相关培训吗?没有人告诉她们,铡草机能铡草,也能铡掉人的手吗?没有。如果有,小芹一定会按操作规程办,她是一个极懂事、极听话的孩子。血淋淋的事实胜过雄辩。它告诉人们,所谓"接受再教育"一说是怎样的苍白和空泛。

那阵儿知青们的思维方式也和现代人不同。现代人遇到这种机器不动晃的情况,会去找维修人员,或干脆把机器关了。是机器自己不动晃,又不是我不干活儿。那阵儿青年人太单纯、太执着,组织上交给自己的工作,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去完成。小芹的悲剧,是否也是时代的悲剧呢?

小芹失去了右手,痛苦万分。可怜的小芹,她那痛苦万分的心上竟然又被捅上一刀子!那阵儿对小芹有点儿意思,如果没有这场事故两人很可能走到一起的小K也离小芹而去。事情是明摆着的:小K怎么能娶一个不能伺候自己反而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呢?

那当时的甜言蜜语呢?当时的"我爱你,你爱我"呢?当时在29连那片桃树林里的海誓山盟呢?

所谓的"爱情宣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和虚伪。

后来还是小诸葛接纳了小芹。他做了小芹的男朋友。

再后来,小诸葛和小芹结婚了。

可是,小诸葛并不高兴:他拣的是一个残次品。而且,她的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让她刻骨铭心又对她薄情寡义的男人。

柳若冰再也没有看见小芹笑过,哪怕是微笑。


第四十九节 偷西瓜

柳若冰躺在炕上用木箱搭成的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其间,他错过了一项重要活动。未能亲自参加这项快乐而又有点儿刺激性的活动,他深感遗憾。这项活动就是偷西瓜。

连里以前没种西瓜。那年不知想起什么来了,种了一大片西瓜。那年的雨水也恰到好处,西瓜长势良好,丰收在望。

连里开了会。连领导在会上说:"谁也不能去偷西瓜。谁去就处分谁!"给小偷们开会还能开出好来。知青们谁也不说话。有的知青心里还暗暗感谢连领导:头几年他们光知道偷黄瓜,今年要不是连领导提醒,差点儿把这茬给忘了。

风高月黑夜,以雷大胆为首的第一拨偷西瓜小分队就潜入了瓜地。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就满载而归。他们豪爽地把西瓜都宰了,请全宿舍的弟兄们开斋。柳若冰当然也尝了几块。大伙儿在品尝雷大胆他们的胜利果实的时候,最关心一个问题:好偷吗?会不会让人逮着?

雷大胆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再说,那么一大片瓜地,才三个人看着,能看住吗?"今年的瓜特别好,特别甜。这帮狼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盼着第二天天黑。第二天晚上,蹿出去五、六拨。

这五、六拨狼第二天也是满载而归无一伤亡。看着他们大嚼着胜利果实,全体公狼的心里都痒痒了起来。第三天晚上,全体公狼,除了像柳若冰这样不能动晃的,都蹿到西瓜地里去了。当然,收获的战利品,公狼们是不会忘记母狼们的。比如雷大胆就会抱三个最大、他认为最甜的西瓜给他的女朋友送去,他的女朋友当然会盛情请女生宿舍的一群母狼们一起来品尝,她们还留住雷大胆,让他介绍介绍偷西瓜经过。当听说雷大胆偷瓜如入无人之境,母狼们也激动起来了。

反正到了一周以后,男生宿舍里一到晚上就只剩下腰部受伤的柳若冰了。连老实巴脚的高家良、文诌诌的小诸葛、反映迟钝的韩叶都不见了踪影。

这些知识青年的知识这回可派上了用场了。比如,他们就活学活用了三十六计中的"声东击西"计:先派小股部队在瓜地西边拿手电筒晃悠,整出有人要偷西瓜的动静,当看瓜的被吸引到西边,大部队再从东边下手。当看瓜的发现上当了,转身扑向东边的时候,西边的人再下手。几个看瓜的老职工在地里东奔西跑,嘴里还时不时地咋呼着:"别动!我看见你了!"你看见什么了?你看见了还不赶快把人抓住。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抓个人谈何易。

这么说,知青们一个也没被抓住过?也不是。看瓜的抓住过几个女知青。也怨这些女知青自己。人家都追上来了,还舍命不舍财。你不会扔下西瓜跑?舍不得。她们抱着西瓜跑,哪跑过人家轻手利脚的看瓜老职工,就当了俘虏了。这时,她们就使出了美人计,一个个哭得泪水涟涟,那些老职工哪见过这个,怜香惜玉本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他们赶紧劝这些女知青别哭了,这黑灯瞎火的,让人看见还不知出啥事儿了呢。女知青还是一个劲地哭,急得看瓜的老职工赶紧放行。若不是有记律约束着,他们真想摘两个大西瓜送给女知青:那些妙龄女知青,哭起来楚楚动人,别有几分韵味呢!

老革命们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这些革命事业接班人在偷瓜中学会了偷瓜:男知青们把长裤子裤腿下面一系,西瓜从上面装进去,每边裤腿里都可以装四、五个西瓜。--当地因为无霜期短,瓜都不太大。用裤子当盛西瓜工具,把装满西瓜的裤子往脖子上一架,往肩上一搭,又轻巧又便捷。

宿舍里的知青们西瓜吃得太多,刚躺下就想尿尿,简直都系不上裤子了。那天晚上,都12点了,到外面尿尿回来的庞小虎兴奋地向全宿舍的公狼们宣布:"我看见某某(某女知青)的大白屁股了!"男知青们晚上解手,大多不到厕所里去解,还得走个几十米,厕所里也没灯,都是从宿舍里拐出来,走几步就解。女生也这样,看来西瓜也没少吃。

看瓜的向连里汇报:"知青们偷瓜偷得太凶,瓜都快让他们偷没了。"鲁大海说:"今天晚上我去。逮着非得好好治治他们。"这件事儿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知青们也真行,当晚一个知青也没去偷瓜。老职工们有的不知道啊,还去偷瓜,让鲁大海当场抓住了两个。

鲁大海说:"哪有知青啊,全是这帮老职工在偷!"第二天鲁大海没去。男知青们又倾巢出动。鲁大海是个连长,白天有很多事儿,不能成为一个专职看瓜地的。怎么办?加派人手:看瓜的由三个增为五个。不管用。连里又进招了,在瓜地里下钉子,在一块木版上钉上大钉子扔瓜地里,谁偷扎谁脚!这招太缺德啦。那天晚上,一个上海知青进瓜地,就被这种钉子扎着了。大钉子从脚底板儿进去,从脚面穿出来,来个透心凉!连里嫌这招还不够狠,又给看瓜的配备了猎枪,就是那种打铁砂粒,一打,铁砂粒就散出去一片的那种枪。知青们这回没人去了。连雷大胆都不去了。高家良和小诸葛不去了是因为他们觉得为吃两个西瓜挨枪子不值得。雷大胆不去了是因为他吃够了,吃腻了,已经过够瘾了。

真有这种倒霉蛋--这人是其中一个看瓜的老职工的弟弟,晚上有事儿到地里找他哥哥。他哥哥看有个黑影进了瓜地,直冲冲地向这边走来,就举起枪大声喝道:"谁?站住!我要开枪了!"他弟弟想:瞎咋呼哈,我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开过枪打中过猎物。想着,继续满不在乎地望前走。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弟弟的大腿、小腿上就中了一下子铁砂粒,他一下子就栽那儿了。得亏那位当哥哥的枪法差点儿,再往上挪点儿,这一枪就会要了弟弟的命!

连队赶紧派车把弟弟送到团部医院抢救。医院从弟弟的大腿和小腿上取出了60多粒铁砂粒。

以后,再也没人去偷西瓜了。

也就是这一年,以后,连队里再也没种过西瓜。


第五十节 真能吃

农工一排一班又来了两位新战友。

一位是上海知青薛纪岭。学历:初中。薛纪岭有个大优点,他没有娇骄二气,他不以自己是从大上海来的自居。他适应能力强,足够机灵。后来柳若冰才知道,机灵对于一个独自谋生的知青来说是多么重要。

另一位是从附近农村转来的,叫甄农池。也不知人家什么路子。甄农池个子不高,特别能吃。他一看见兵团吃的是大白馒头就咧嘴乐了。他说:"在我们那儿一年才分40斤麦子,也就过年吃顿饺子,吃两个馒头,平时根本见不着。我奶奶临死的时候就想吃个馒头,没有,没等到过年,她就死了。我要是早来农场两年多好。"说着,他想起了奶奶,眼泪汪汪的。

甄农池买来了中午饭,吓了柳若冰一跳。他一气儿买了八个馒头,左手两根筷子,一根筷子上穿四个,右手端着一盆汤。柳若冰问:"买这么多馒头,你自己一个人的?"甄农池说:"嗯呐。"柳若冰将信将疑,直到他亲眼看见甄农池把那八个馒头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才知他所言不虚。甄农池的吃法与众不同:他先一把把馒头攥小,攥在手心里,然后拿着攥小的馒头的左边在嘴里抹一下,右边在嘴里抹一下,第三下把剩余的中间部分塞进嘴里,一个馒头就让他报销了。然后喝一口汤。柳若冰问:"怎么不买份菜?"一份菜,也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土豆熬大头菜之类的,5分钱一份。甄农池摇摇头说:"买不起。汤2分钱一份,我让他们给我多盛点。"柳若冰问:"你最多能吃几个馒头?"甄弄池说:"13个。"柳若冰说:"亏了不是那会儿随便吃,要不,食堂还不让你吃穷了。"柳若冰刚到连队的时候,吃饭是要饭票的。1969年,五营32连的一帮知青特革命,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他们把自己的剩余饭票当作私有财产上缴了。没了饭票,也得吃饭呐,于是真的共产起来,每人每月交12元钱,随便吃。你想,一天才4角钱伙食费,能吃嘛好的?晚上肯定是蒸锅水汤或者大馇子粥。只有中午能见着点儿菜。谁不愿意早点儿实现共产主义啊,于是各连队纷纷仿效,也吃起了大锅饭。

中午的菜一般是大头菜--就是卷心菜,又叫洋白菜--熬土豆。有的时候还拿南瓜熬土豆。你别看南瓜熬土豆熬出来的颜色和形状不怎么样,吃起来还是蛮香的。连队里规定,中午饭,由各班副班长轮流帮厨,盛菜的时候也帮着盛。该着柳若冰帮厨,柳若冰想,别到我值班大家都怨菜不够,于是他分外卖力地催促食堂多切点儿菜。食堂炊事员们说:"够啦。"柳若冰说:"不够,不够,这要是盛到后来没了怎么办?再切点儿,再切点儿。"炊事员们只好依了他。到卖饭时,柳若冰盛菜,菜给的量比平时都要大。男青年们倒没说什么,柳若冰也没看出他们有什么特别高兴。柳若冰至少看见三个女生撅起小嘴,不高兴地说:"给这么多菜干什么?吃得了吗?"嘿,这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不会以为我在有意讨好她吧?

好在吃不了有泔水桶接着,可以喂猪。

要是甄农池赶上那时候就好了。

后来,因为太浪费,大伙儿也吃不好,意见挺大,不吃大锅饭了,又改回用饭票买饭。

甄农池别看这么能吃,也不胖,是不是他肚子里有虫子在帮着他吃?

有一天,连队里食堂卖炸大麻花,一个麻花重2两左右,每人限购3根。肯定够吃,不饱还有大馇子粥。女生都吃不了。不过大伙儿都买了,谁也没浪费配额,因为平时这些知青很少见到油星。甄农池吃了三根大麻花,不饱。雷大胆也吃了三根麻花,也觉着不饱。雷大胆对甄农池说:"咱俩来个吃麻花比赛怎么样?谁输谁掏麻花钱。"甄农池高兴地说:"好啊。你先把钱垫上。输了,我准给钱。就是不知上哪弄麻花去?"雷大胆说:"我到食堂看看。"雷大胆跟食堂几位炊事员说明来意,得到特别照顾,抱着一大捧麻花兴冲冲地回到宿舍。别的宿舍的男知青听说一班宿舍里要举行吃麻花大赛,都过来看热闹。

雷大胆吃了5根麻花,加上一开始吃的三根,共吃了8根麻花了。他已经到量了,直打饱嗝。甄农池也吃了5根麻花,加上一开始吃的三根,也共吃了8根麻花了,没咋地。雷大胆蹦了两下,把刚才吃下去的麻花礅瓷实,又吃了两根,共10根了。甄农池也跟着吃了两根。雷大胆实在吃不下去了,麻花已经顶嗓子眼了。可是,还是不分胜负,怎么办?自己不能栽这面儿。他又吃了一根,噎得他直翻白眼。他那模样,让人想起被撑死的牛。甄农池又吃了两根!雷大胆实在吃不下去了,他直想吐,又吐不出来,抱着肚子直难受。大伙儿一看也慌了,有的给雷大胆揉肚子,有的劝雷大胆别躺下,赶紧溜达溜达。有的骂那个甄农池:"你是饿死鬼托生的,没见过麻花啊?"柳若冰一开始不是没劝,那架势,呛上火了,谁拦得住?有的知青要去叫雷大胆的女朋友,雷大胆摆摆手,不让去叫,他怕他女朋友担心。

雷大胆吃了这一回麻花,三天没吃饭。

甄农池找薛纪岭借200元钱,说他哥要结婚,一年准还。大伙儿都说别借。200元,得存两年呢。甄农池说:"有我呢,不行就从俺工资里扣。"大伙儿说:"你那点儿工资,还不够你吃饭的了。"到了薛纪岭还是把钱借给了甄农池。毕竟是甄农池的哥哥等钱结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第五十一节 苦闷

那年夏锄期间,柳若冰听到了一句话。一句让他愤怒,让他伤心,让他百感交集,让他苦恼万分的话。

其实,那不过是一句极普通的话。说话的人,并不想伤害谁,听到此话的人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质?

铲地。躺在垄沟里歇息。庞小虎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会没头没脑地对柳若冰说:"你都25岁了!"可能他看到柳若冰蜷缩在垄沟里的狼狈相,偶有所感。他的话中带着明显的嘲笑和讽刺:25岁了,成家立业,一事无成。放牛、铲地,没啥出息。不错,庞小虎说得对,自己是25岁了。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他也就该大学毕业了,不管分到哪儿吧,他正在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报效祖国。可是,现在算怎么回事儿呢?日还没出就被哨声催起来,日落还未歇息。每天是简单的机械动作。这样,就能反修防修吗?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吗?前两天,有个团部的同学歇探亲假刚从天津回来,到连队里来看大伙儿,每人发了一支恒大烟。这帮29连的天津同学接过人家的烟,狠狠地抽了两口,跟人家说的话好象从一个录音机里放出来的,都是同一句话:"你们先聊着,我要睡觉去了。"没有一个人问问这半年来天津有什么变化,甚至没有一个人问问这位同学可曾去过自己家,自己的父母双亲可好?--这帮天津知青有个习惯,回到天津后会到各家去串串。家长们也都挺喜欢,见到这些同学就好象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极度的疲劳和困倦攫住了他们。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睡觉!那个同学对柳若冰说:"你注意到大伙儿的眼睛了吗?"柳若冰说:"怎么?"那同学说:"你仔细看看大伙儿的眼睛。你没发现什么吗?"柳若冰仔细观察了一下连队里这些同学的眼睛又看了看刚从天津探亲回来的这位同学的眼睛,才发现两者的巨大差异。刚从天津回来的这位同学的双眸是明亮的,闪烁着灵动的光。而连队里的这些同学目光呆滞,脸色灰暗,那双眼睛就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在阳光下畏畏缩缩的一群耗子的眼睛。那一双双如豆的小眼睛已经告诉了你,这几年的生活已经在他们的身上打下了怎样的烙印!柳若冰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已变成一双如豆的耗子的眼睛。这就是不能在这个地方久留的根本原因。可是,不在这里,天下之大,哪里又能容身?回到宿舍,累得筋疲力尽,胡乱一塞,草草一洗,倒头便睡或者乌烟瘴气地打三打一扒拉烟卷,这就是生活?这纯属是瞎胡混,难道昏和混就是全部生活内容?那么,这种生活,究竟有多少乐趣呢?青年们都这样生活着,国家就修不了了?他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他问这广袤的大地,得不到回答。他问上苍,只见赤日炎炎似火烧。他能听到的,只是小他六岁的北京知青的冷嘲热讽。不错,你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意味有更多的变数。但也可能,六年过后,什么变数也没有,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大可不必五十步笑百步。

柳若冰对庞小虎说:"你也会有25岁的。但愿你25岁那天比我今天要好!"

连队的文化生活极其匮乏。只有报纸。报纸上面是大同小异的批判文章。当然,最好的文化大餐是放映电影。放电影一般都在冬季农闲时间,而且往往是年终未能完成当年放映任务而突击性放映,几部片子连放,有的时候放到夜里两、三点。知青们带着皮帽子、口罩,穿着棉袄、棉裤、棉大衣,脚底下是棉胶鞋,鞋里垫着两层毡垫或兀拉草。站在雪地上,忍受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只露出两只眼睛,跟一群神经病似的看着银幕。银幕上是地道战或地雷战或南征北战。有时候会演《列宁在十月》。知青们最爱说:"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就这样……瓦西里……睡着了。"

书,都被当作"四旧"烧了。那天庞小虎不知从哪个连队的哥儿们那里整到了一本奥斯特罗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如获至宝,天天晚上把半拉身子探出被窝凑近那全宿舍唯一的灯泡看书。柳若冰和高家良早就看过这本书,他们以为庞小虎看完书以后一定会为保尔·柯察金的革命精神所感动,至少应该明白"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可是,庞小虎所感兴趣的只是冬尼娅。他特别喜欢保尔在河边钓鱼,冬尼娅在河边调皮地看着他,保尔还跟人家不乐意了那一段。他特别喜欢俊俏的冬尼娅戴着宽边帽看保尓钓鱼的那张插图。他翻到那一页,惊喜地叫道:"冬尼娅!"他还把这一张插图给高家良看,好像是显摆自己对象的玉照。高家良不耐烦看。他说:"你自己看吧,抓紧多看两眼,过些日子就要把冬尼娅还人家了。"庞小虎对冬尼娅嫁给一个资产阶级胖男人十分不满。是啊,火车不能动晃了,保尔穿得如此寒酸破烂,冬尼娅和保尓之间的纯洁浪漫的爱情跑到哪里去了呢?

夏锄时节多雷阵雨。一连几天下雨还不多见。连三天小雨过后,窝在宿舍里百无聊赖的庞小虎突发奇想:桃树林里一定长出许多小蘑菇吧?他找了一个盆,兴冲冲地去当他的"采蘑菇的小姑娘"去了。你也别说,过了一个来钟头,他竟然采了一盆蘑菇。他也顾不上让大伙儿看看采的是什么蘑菇,就兴冲冲地拿到水房去洗,洗完了,又急爪忙慌地送到食堂,央求人家放点儿油,拿小锅炒熟了,还加了点盐,兴冲冲地端回宿舍。就剩最后一件事儿--吃了,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这蘑菇有毒没毒?"一帮谗狼刚想伸勺子动筷子,全傻了眼。他说的有理。谁也不认识毒蘑,谁知这里面混没混进毒蘑菇?全倒掉?有点儿可惜。那蘑菇炒得油汪汪的,实在诱人。

庞小虎说;"你们谁敢吃谁报名,反正我是不敢吃。"甄农池说:"我报名。"因为他看过那盆蘑菇,据他看,里面没有毒蘑。

雷大胆说:"算我一个。"他是什么都想试试。

柳若冰说:"我也尝尝。"一则,他看到盆里没有太鲜艳的蘑菇。二则,他想,死就死吧,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比死也强不了多少。

三个人抄勺就擓,一会儿,就把一盆蘑菇吃得干干净净。全宿舍的人都瞪眼看着,也没人劝,也没别人动筷。
蘑菇没毒。挺香。甄农池最高兴:这些日子净喝汤了,还有人伺候着美餐一顿!

庞小虎看着甄农池把那点儿蘑菇汤都倒进嘴里,才如梦初醒,说:"你们没给我留点儿?"雷大胆说;"废话,你是看见我们没死,才想起吃来。合着你把我们当成替你尝毒的太监?"


第五十二节 小镰刀打败机械化

"小镰刀打败机械化"这一口号是反科学的,是违背农业发展大方向的。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既然小镰刀这么能耐,还要农业机械化做什么?

"小镰刀打败机械化"这个口号的提出是在1969年。那一年麦收时节雨水过勤,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不少基层连队麦田被淹,联合收割机无法正常作业,需要人工收割小麦。这时,兵团上层一位干部提出了这个用于鼓舞士气的口号。这个口号得到了兵团领导的肯定。既然小米加步枪可以打败全副美式装备的蒋军,那么,小镰刀为哈不能打败机械化呢?

在基层连队,凡是要使用镰刀收割的,这句话就会被反复强调。仿佛它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农场,小麦收割机械化程度很高,但也不是100%。麦田,需要人工打道,割出一块儿地方来,联合收割机才能下的去脚,这前期工作就得靠镰刀。另外,如果麦收期间雨下个不停,特别是地势低洼的地方,小麦都泡在水里了,麦地里泥泞不堪,联合收割机进不去,也需要人使用镰刀收割。联合收割机收割小麦,得看小麦成熟情况。由于播种时间略有早晚、再加上地势、光照、雨水等诸多因素,小麦是一个地块儿一个地块儿熟的。收割起来也有早晚,先熟先收割。

收割的方法,有一次性收割的。就像在记录片里看到的,一边收割,一边就直接出麦粒了。这种收割方法的前提条件是麦子必须熟透。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先把小麦放倒,然后再拾禾、脱粒,分两步走。先割晒、后拾禾这种方法是利用阳光照射和放倒后的麦株还会向麦粒输送营养物质的原理,促使麦粒更充实饱满、更干燥,以利脱粒并增加产量。

1969年由于麦收时节秋雨连绵,好多割倒的小麦在麦地里就地发了芽。这种小麦不能上缴,只得自己食用,所以很多兵团战士吃了一年用这种发芽麦磨的面蒸的馒头。这种馒头是灰色的,粘牙,吃到嘴里有点儿苦味,比正常的大白馒头可差了远去了。所以有一句话叫做"龙口夺粮"。麦收时节最好别下雨。

大豆的收割,一般用联合收割机。一边收割,一边直接出大豆。那年用镰刀收割,是因为出口日本大豆受到人家刁难。人家说机器收割的大豆,破碎率太高。你买去榨油,破碎率高不高有什么关系?还说什么,用机器收割的有股机油味儿。那简直是胡说。那是两个系统,就象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一样,机油怎么会混到大豆里去。总之,人家这么一说,中国人只会"哈依"了。反正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有的是人,就拿镰刀收割大豆。为了壮士气,又高喊"小镰刀打败机械化"了。

兵团连队割大豆和附近农村不同。大豆地一望无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割到头。不像农村,垄短,有盼头,割到地头可以歇会儿。

北大荒这个地方,无霜期短,大豆高出地皮也就一尺多高。必须猫下腰来割。镰刀当然得磨快,腰功还得好,手得不怕扎。一开始有的知青还戴着手套抓大豆杆,不一会儿手套就磨烂了,一天拼死拼活挣那两钱还不够买手套呢。所以大多数知青,也包括柳若冰和高家良都不带手套,磨磨就好了。不是说"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吗?他们没这么高境界,就为省两钱。在纪录片里,大豆杆高高的,上面挂满了豆荚。那年正好有个制片厂来拍纪录片,知青们凑过去看,原来人家是趴在地上凑近了仰着角拍大豆,照他们这种拍法,能把侏儒拍成巨人。

当地人把割读作嘎(ga三声)。不管是割小麦还是割大豆或是割玉米,统称为"嘎地"。

嘎了一天地--确切点儿说,是割了一天大豆,腰就受不了了,酸得厉害。嘎了三天地,腰酸得好象要折了一样。第三天傍晚,柳若冰和他的战友们闷着头弓着腰拼着命在为打败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奋斗着。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夜,已悄悄走近。抬头看看田野,一片苍茫,极目远眺,看不见连队半点儿踪影。奋斗正未有穷期。前途看不见半点儿光明。一群像灰兔一样的人佝偻着腰在这莽莽原野上蹿行。突然,庞小虎把他那把镰刀往地上一撂,大喊一声:"受不了了,我不割啦!……"喊完,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这一喊不要紧,众知青个个像自行车带挨了扎似的泄了气。雷大胆也往地上一躺,说:"我也割不动啦!……"韩叶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发起呆来。柳若冰也停下了镰刀,直起了腰。腰,酸痛得几乎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把手攥成拳头,用拳头背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腰部。他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发出了愤懑的"天问":腰啊,腰。人为什么要长腰?……

柳若冰有个发现,女知青们个个闷头干,比男生割得快。是不是她们的腰比男生抗折弯?比如弯腰这个动作,女生就比男生强。舞蹈、杂技、女生的腰就像面条似的。

柳若冰发现,昏暗的大豆地里,前面,人影绰绰,似乎有几个人冲这边割过来,有人接垄。柳若冰说:"动晃动晃吧,有人接你们来啦。"柳若冰的话,就好象给这些重伤员们打了吗啡针,他们一个个捡起了镰刀,活动活动腰,又低头割了起来:总不能人家接垄,你在这儿歇着。等到走近了,柳若冰才发现,原来来的这几个女生,都只接雷大胆一个人。别的男知青的垄近在咫尺,她们几个竟熟视无睹。也难怪,雷大胆的西瓜不是白送的。庞小虎喊道:"姐姐们,眼神挺好啊,天这么黑,也不会接错垄。"雷大胆乐了。他为深得仙女们的青睐而洋洋自得。寒叶心想:"一定得赶快搞对象!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柳若冰想:"既然返身来接,就说明离地头不远了。"他跟高家良说:"快到地头了。坚持!"柳若冰和高家良明显加快了速度。他们不愿别人瞧不起自己。


第五十三节 死里逃生(上) 

1973年3月,上官吉祥回来了。

上官吉祥非常狼狈。他的棉袄翻了花,一侧的棉袄全磨烂,露出肉来,胳膊、腿都有擦痕。他这是怎么啦?

柳若冰所想尝的苦,上官吉祥尝了。柳若冰所想历的险,上官吉祥也经历了。他活脱脱是柳若冰的一个替身。这个替身这一年多来,经历了什么?看他那惊魂不定,又想哭又想笑的样子,直让人以为他是从阎王店里逃出来的。不错,上官吉祥是从阎王店里逃出来的。而且是三次在看来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从阎王店里逃出来的。

第一次是伐木。上官吉祥在大兴安岭用油锯伐木。他不是个莽撞的孩子。他严格按照操作规程办。在伐那棵大树前,他把周围的小树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怕大树倒下的时候砸到小树上,小树的断枝杈反弹伤着人,他把大树倒下方向碍着逃跑的杂草乱木头也都清理了,他甚至多看了两眼逃跑通道,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逃跑所需要的时间。

伐树的时候先用油锯在大树底部砍出一个三角型的契子,然后再伐整棵树。大树往哪边倒其实是计划好了的,自然是往砍了契子的这边倒,因为砍了这个契子以后,大树底部的支撑力度已经不一样了,它自然是往支撑力薄弱的那个方向倒。此刻,尤其要注意倾听树干根部锯口部位的声音,你可以听到的大树内树干纤维在断裂时的"嘎嘎嘎"的声响,就好象一个垂死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大树即将倾覆,此时你要屏住呼吸,仰头注意观看树梢的移动方向,嘴里立刻喊出"下山倒"或"上山倒",意在告知大伙儿树倒的方向,提醒大伙儿注意安全。随着"咔嚓、咔嚓"树枝断裂声,树越倒越快。直到"砰"的一声,大树重重地倒覆在山坡上,树枝和雪花四散溅起,此刻,悬着的心才落地。

这棵树是棵大树,一人抱不过来。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伐完了应该倒了它不倒,它也不是纹丝不动,它在那转悠,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转悠,一圈,又一圈,好象在选择倒下的方向。伐木人最忌讳这种情况了。这时最需要的是镇定。"镇定"这两个字,说说容易,真身处如此险境,哪个不心慌?有经验的老伐木工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不乱动,他看准了树倒的方向再动,在它倒下的瞬间向侧面躲闪,而且人应该尽量靠近大树的底部,这样可以缩短逃生半径。可是,此时的上官吉祥还没满20岁。他顿时就慌了神,撒丫子就跑,慌不择路。那阵儿,已经顾不得看看清楚是不是准确地跑在他为自己开出的逃生通道上了。他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看看大树是否追过来。

在大树要倒未倒的当口,最忌人先跑。人跑动的这么轻轻一股风,足以打破那暂时的平衡。那棵大树迅速决定了它倒下去的方向--追着人跑。

上官吉祥光顾着扭头看大树追没追来,没注意脚底下,他让一根木头一下子绊倒了--他跑的方向肯定是有点儿偏,否则道儿上不应该有这些乱杂木。他是仰么脚倒下的,他看见那棵大树呼啸着向他扑过来,这时,他想站起身来躲避,已经来不及,大树的树冠离他只有几米!他想打几个滚也已无济于事,他根本来不及滚出大树树冠覆盖的范围。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字--死。那时,他的脑海里只蹦出了两个字:完了!

就在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受死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大树轰然倒下,他却毫发无损。当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睁开眼看了看那棵树:那棵树的树冠离他的距离不超过一米。原来,那棵树在砸向上官吉祥的时候,在空中被一棵斜岔树挡了这么一下,大树一弹,倒地角度发生了偏转,倒地时树冠向旁边移动了几米,刚刚错过上官吉祥。阎王爷饶了年轻的上官吉祥,因为他查过生死簿,这位俊小伙儿的时辰没到。这么急急可可来报到,干什么?不想当知青了?

上官吉祥在林里喘了好一会儿,才把七魂六魄收回来。他踉跄地回到宿舍。第二天,他又扛着油锯上山了。任务紧,连里不让歇。


第五十四节 死里逃生(中)

完成了伐木任务,上官吉祥就和大队人马一起返回了54团。听说团里要组织一批知青去挖煤,他又报了名。他想趁自己年轻,多出去闯闯,多见识见识。

第一次下矿前先进行了安全教育。

下到矿里很不习惯。闷热。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可能是矿里氧气不足?走在上官吉祥前面的一个上海知青把安全帽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当扇子扇了两下风,正巧上面掉下来一块大煤块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头上,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当场就没命了。这个上海知青长得挺俊俏:浓眉大眼,卷卷头发,络腮胡子,全是自然天成,绝无后天加工,在男知青里是个显眼人物,美男子,就这么完了。团里带队的和矿上领导都急得够呛:怎么向人家家长交代啊。

上官吉祥从此多长了个心眼,除了严格遵守规章制度严格按操作规程办以外,他还特别注意主动接近当地老矿工,和老矿工搞好关系。

老矿工当中有一位姓陈的师傅挺喜欢上官吉祥。陈师傅这个人不太好接近,不爱说话,成天也见不着他个笑脸。上官吉祥有很多优点:机灵勤谨,对长辈谦虚恭敬。他真心把陈师傅当师父。陈师傅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徒弟,干活儿老让上官吉祥跟着他。

在煤矿干了快对头一年了,总算没出什么大事儿,上官吉祥心里多少有些松懈。他看看陈师傅,师傅成天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上官吉祥说闲话说道:"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儿吗?"意思是您干嘛总是不高兴?陈师傅沉着脸说:"没事儿是没事儿,出了事儿就是大事儿。"那一天下井的时候,陈师傅特地小声跟上官吉祥说:"你跟紧了我。"上官吉祥挺机灵,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呆了一会儿,陈师傅又小声跟上官吉祥说:"我今天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上官吉祥相信老煤矿工人的感觉。好象冥冥之中有谁给他们发来信号,才让他们有了这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很可能是他们经验的积累和升华。这预感往往使他们在最危险关头避过死亡。不管怎样,跟定陈师傅就是。

别人都往巷道里走,陈师傅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上官吉祥也不往前上,跟着陈师傅,跟大队人马拉开了一段距离。作业班班长喊:"陈师傅,干哈呢?"陈师傅说:"哎呦,我肚子疼。我得找个地方拉屎。"班长说:"我们先走了啊,你快点儿。"陈师傅说:"知道了……"人家都往前走,陈师傅领着上官吉祥往回走,走到离竖井没多远,他蹲了下来,假装拉屎。

没过多会儿,听到巷道深处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不好啦,透水啦……"透水就是水灌进了巷道。本来这一事故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他们能听得进陈师傅的意见;如果他们不是光盯着产量;如果他们能稍停一停,对矿下地下水层分布情况进行深入的分析;如果那一炮不打偏;他们不至于把这十几条鲜活的生命送进阎王殿。可是,这时,说什么也晚了。地下水喷涌而出,冲向正在作业的人们,用不了多会儿,水将淹满没整个巷道,里面的人将无一生还。

陈师傅说了声:"快跑!",拔腿就往竖井方向跑。上官吉祥跟在他后面也拼命往外跑。开竖井提升机的师傅听见矿底下有动静,就把提升机放下来接应,陈师傅和上官吉祥刚到竖井口,提升机正好放下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提升机,水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奔涌而来。开提升机的师傅想稍等片刻,看能不能多救上几个人来,已经不行了。水疯狂地向提升机扑来,再迟疑一会儿,提升机也将被水淹没。

提升机迅速升起。提升机里只有三个人。其余十几位工友全部遇难。上官吉祥又逃过了一劫。


第五十五 节死里逃生(下)

矿上乱成了一团。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井了。上官吉祥也不想干了。他托付陈师傅,团里过些日子有来拉行李的车,回头把他的行李扔车上。他托付同去采煤的知青把他的行李捎回连队。他轻装一人回到了54团。

团里没有到29连的车。团部距29连还有30里地。上官吉祥想,自己慢慢溜达着,赶上顺路车就搭上一段,实在没车呢,这么慢慢溜达着也能回连队。

他就顺着公路慢慢往回走。路是黄沙和石子铺成的,踩在脚底下是硬实的。路边高大整齐的白杨树好象夹道欢迎他这个游子回归故乡。他的心情舒畅多了。

后面过来了一辆大胶皮轱辘拖拉机,他刚想截车,又把手臂放下了:拖拉机后面的拖车车厢里拉的是满满一车厢盖房子用的钢筋。钢筋挺长,有的差点儿耷拉地。后面的车厢板也是翻下来的。截这种车,没地方坐,坐在钢筋上不安全。不知是哪个连队从哪儿买的这些钢筋,长短不一,里出外进,有的端部还没切齐,带着勾和毛刺。

上官吉祥站住了,往路边靠了靠,他想等这辆拖拉机过去,自己好继续赶路。

拖拉机过去是过去了,不知怎的,一根在车厢外翘起来的钢筋挂了上官吉祥一下。上官吉祥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让那根钢筋带倒了。他正倒在那几根耷拉地的钢筋上。那几根钢筋上的倒裂刺挂住他的棉袄,拖着他就跑。这回可是真坏了,自己要被活活拖死的。他使劲地喊叫起来,可是那辆拖拉机是辆新拖拉机,门楼子是新装的,挺严实,一点儿没听见他的喊话。他拼命挣扎着,想把挂住他的钢筋摘下来。这要是车不动,费点儿劲,实在不行棉袄不要了,兴许能摘下来。可是这是被拖着走,而且那些倒裂刺你越挣扎它扎得越深,根本摘不下来。这可要了命了。拖拉机没有后视镜,后面发生的情况,拖拉机驾驶员一点儿也不知道,拖拉机"突突突"地还跑得挺欢。农场的公路上,车很少,这会儿就它这么一辆。好在上官吉祥没完全吓晕过去。他努力梗着脖,使自己的脑袋不至于直接和这沙石路发生摩擦。另外,他稍稍扭动身子,不让摩擦过于集中于一个部位。此时,他已经感觉到一侧棉袄棉裤全都磨破了,里面的绒衣、绒裤也都磨破了,衬衣、衬裤也磨破了,再磨就该磨他的皮肤了。正在此时,他看见对面开来了一辆尤特兹(大胶皮轱辘拖拉机名),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高声求救。也巧了,那辆尤特兹正是29连的车,他们也发现对面这辆拖拉机后面的钢筋拖着人。尤特兹减速了,尤特兹拖斗上的人使劲冲那辆拉钢筋的拖拉机喊起来。那辆拖拉机的驾驶员没听见,"突突突"地还往前开。尤特兹上的一位彪型大汉从拖斗里一跃而下,反过身来,大步流星赶上拉钢筋的拖拉机,像个铁塔似地站在在马路中间做出拦车手势叫那辆车停车。

那辆拖拉机停了。驾驶员打开驾驶室门,挺不高兴地对大汉说:"你不要命了?"那大汉一把把那个驾驶员拽下车,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拎着驾驶员的脖领子把他拽到车厢后面,那位驾驶员一看也傻了眼:垂下来的钢筋上挂着的一名知青命悬一线,他们这辆拖拉机差点儿成为杀人凶手!

几个人七手八脚摘下挂着上官吉祥棉袄的钢筋。那个彪型大汉把上官吉祥扶起来,问:"怎么样?"上官吉祥说:"谢谢你,高师傅。差点儿就见不着你们了。"那个彪型大汉就是29连的"跑不了"高国军。高国军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去过缅甸打过日本鬼子。他说,拼刺刀的时候,人叫出来的声音就像鬼叫一样。他还说,他的班长告诉他,拼刺刀的时候,枪里一定要留一颗子弹,实在不行就开枪。他老爱说他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那些事儿,所以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成了"跑不了"。前些日子落实政策,一查,原来高国军在解放前最后待的国民党部队集体起义--还不是投降,确实是起义。部队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收编,他又当了一段解放军。后来复员回乡种地,再后来逃荒,就盲目流入到北大荒来了。他真是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不是"国"民党"军",要不文革时红卫兵拿皮带抽他让他改名他就是梗着脖子不言语呢。"国军"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希望他将来长大了扛枪当兵,为国出力。他倒是遂了爷爷这个心愿了,却因了这名字多了曲折。

高国军看上官吉祥还能自己起来,不象骨头折了,征求了上官吉祥的意见,把那个开拖拉机的臭卷了一通,把那辆车放了。大伙儿都知道那辆车是哪个连队的,有什么事儿再找他们不迟。高国军扶着上官吉祥上了29连的尤特兹,他跟驾驶室里的人商量,让里面的人出来一个,让上官吉祥坐进驾驶室。上官吉祥坐着这辆车又回到了团部。高国军陪着上官吉祥到团部医院做了检查,据医生说,无大碍,只是点儿皮外伤。乔仲逸闻讯也过来看望上官吉祥。听完上官吉祥的简要叙述,他擂了上官吉祥没受伤的那个肩一下,说:"算你小子命大!"尤特兹在团里办完事儿,上官吉祥就跟车回来了。

柳若冰不知道怎么安慰上官吉祥才好。

柳若冰说:"事不过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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