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厦门知青的歌 作者:郑启五


以发掘、搜集、整理“知青歌曲”为己任的《老歌——我们曾经歌唱》编辑部在约稿信中开门见山地要求:“围绕着您最喜欢唱的一首老歌,与您人生经历紧密相联的最难忘的一首老歌……….”
    募然回首,老歌如潮,每一朵颤跳飞腾的雪浪花都曾滋润过我们干裂的喉咙。怎么会是一 首?!应当是一堆,哗啦啦一涌而至在脑海里激起波潮!     
    三十年前我们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我们被注销了城市的户口,我们在烈日下寒风中干 的是最粗重最原始的体力,用青春的汗水换来勉强裹腹的口粮。在苍茫的旷野中在低矮的土楼 里,耳听萧萧落叶,面迎凄清冷雨,唱歌成了我们唯一的自由!决非一首,也非百首,而是百 首千首唱不够:有中国歌曲,也有苏联歌曲;有电影插曲,也有自编歌曲;有三四十年代旧上 海的低吟,也有六十年代港台的情爱;真是禁歌荟萃,无所不有!
     在文艺界呼风唤雨的巫婆江青,严酷地封杀了除样板戏、红太阳和语录歌之外的全部歌 曲。万般无奈的下乡知青既然在广阔天地里获取了这唯一的自由,又何不让被禁锢的身心随流窜的音符去进行生存的放风?! 
    我落户的那个山村叫“唐屋”,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的大山之中,好几个知青集体户 全是清一色的男性构成。令人万分庆幸的是有一对苏姓兄弟,出生音乐世家,父亲“文革”前 是仪仗队吹奏大喇叭的好手,两个儿子耳濡目染,并得父亲真传。哥哥苏圆源擅长弹奏,弟弟 苏积源专攻吹奏。下乡时一个怀抱曼陀铃而来,一个在棉胎中精心藏存了一支黑管,从此这近 乎莽荒的唐屋山寨就夜夜奏响了西洋的乐声。
    刚进村时还不大懂得愁苦,随身的手电筒还射出小探照灯一般的光柱,晚饭后知青弟 兄们便围聚在苏氏兄弟的突屋土床上,一享这寂夜里舒心的旋律,曼陀铃那八根弦便拨出一个 美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黑管溢出看不见的流泉,影影绰绰让人感受着“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我们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 ,从此黑夜中的闽西大山便深藏起这首《纺织姑娘》。当二十余年后的一天,我拽紧一个机会 重返小村时,这捻熟的旋律便争相从墨色的山岗中和昏黄的灯窗里向我扑来。谈不上什么“震 撼”,也很难用得上“历史的回声”,此时此刻我再三回味,掂量几番,应当说是一种不能自 己的耳鸣!
     闽西的冬天比厦门冷多了,日子也越发艰苦起来,我们知青常常披着“虎皮“(黄 棉衣),七倒八歪地坐在大队部 前的杉木条上,一边撮着脚板上的泥巴,一边大声小声歌唱 起来。其中失恋歌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什么《相思河畔》、什么《怀恋》、什么《深深的海洋 》……一首比一首伤感。我那时还不满十七岁,对“唇印”、“心上人”、“不忠 实的少年”实在是一无所知,但仍摇头晃脑地与知青大哥哥们唱成一团。电影对白中充其量也 只有“先结婚后恋爱”之妙语,我这“未恋爱就失恋”堪称独辟蹊径。 
     初插队那阵,我们厦门知青曾经有过一段“串联热”,从一个知青点逛到另一个知青点,东 吃西住,游上十天半月的,才蓬头垢面地拖着破拖鞋回窝。一路上往往歌声不断。印象最深的 是一首闽南语的《嫁娶歌》,既诙谐又粗俗,牢记至今全因朗朗上口: 
    要嫁郎,要嫁郎, 
    嫁给一个老大人, 
    面皮黑黑,胡须苍苍, 
    七八十岁老人汉。 
    要娶妻,要娶妻, 
    娶了一个老妇女, 
    脸皮皱皱,奶子瘪瘪, 
    六七十岁老尼姑。 
    这首歌的旋律节奏感强,很有些进行曲的味道,边走边唱,一个活脱脱的“东方嬉皮士”。 生命在流失,青春被蚀耗,歌能麻木我们的痛楚,面对无边无际的山野,我们苦中作乐只有歌 !如果让我来拍“知青电影”,那一定要到闽西的武平取景,从昭信村到唐屋村那夹谷中的一 长片金黄色的田畴,一拨知青踏着夕照在前行,画外轰然响起的是《嫁娶歌》交响乐的雄浑……当乐声嘎然而止,知青一个个像被砍倒的树,接二连三重重躺倒在红土屋的杉木床上,板床的吱嘎声和夜色的墨黑完全取代了金黄的夕照中那行进的音响……靠老歌来 把握影片的氛围很有效,《阳光灿烂的日子》大功告成,老歌们实在功不可没。 随着插队生涯进入“持久战”阶段,思乡成了知青之歌的主旋律:有俄罗斯的《草原》、越 南的《我的家乡》、及朝鲜的《异乡寒夜曲》等等,中国歌曲《秋水伊人》、《月儿弯弯照九 州》及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怀恋战友》或直露或曲折地宣泄了山山岭岭的老知青们 的怀乡之情。说来也 奇怪,这些歌传唱得极快,往往听上一两遍就可以唱个八九不离十。也 有五音不全的,也有荒腔走板的,但重在参与,重在苦中做乐过日子。闽南人的普通话多有“ 地瓜腔”,歌的传唱中误传就再所难免。比如有首歌我唱“姨呀姨呀请你告诉我”,半年之后 看了别人手抄的歌本,才发现应该为“雨呀雨呀请你告诉我”,人雨错位,勾销了诗情,令人 好笑到如今。 
    大慨是为了减少一些声不达意的傻唱,更为了科学快捷地让各处的插友们分享浮在喉头的精 神食粮,许多知青点都有一本或几本手抄的歌本。厦门本世纪以来一直与音乐的缘分很深,因 而我一直以为这手抄的歌本是我们厦门知青的特产。其实不然,有一回我们从福建武平的唐屋 村向西走了十余里,到了江西省会昌县的洞头公社,在那里意外地撞上几个上海知青,大家共 处一座大山生活,居然常年互不知晓,真是令人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 一见如故 ,上 海知青热情招呼我们进他们的窝里玩。我在他们的床头也发现了手抄的歌本,内容大同小异, 苏联歌曲和中国电影插曲居多,只是没有《嫁娶歌》之流。 知青的歌本往往会在空白处填上几句不土不洋的警句,其中有“生活是海洋,音乐是浪花” 。啊,即便生活真是一片黑海,只要海仍在呼吸,就照样会撞击出一朵又一朵雪白的浪花!有 一首诗写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其实在大山里再寻找也是白搭, 首当其冲是用歌点燃一盏心灯,来照亮生存的小路。知青唱歌既是一种离经叛道的宣泄,更是 一种在囚禁中求生存的本能! 真要感谢歌,感谢古今中外所有的老歌,伴随着我们度过上山下乡的日日夜夜。年轻一代们 ,千万不要笑话你们的父母对老歌的一往情深。与老歌相濡以沫的一代老三届知青对老歌怀有 毕生的痴情,这是时代的烙印,命中的注定! 前苏联的那一首《列宁山》十分抒情地唱到:“当我们回忆起年轻的时光,当年的歌声又在 荡漾”,现实生活里更多的情况恰好相反,当年的歌声随风扑来,猛地把我们拽回到那年轻的 时光,那三十年前的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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