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社花 作者:亚坚


 

【雪泥鸿爪】:

  社花 

我們下鄉知青偶爾也被叫到公社開會 ,叫做辦“學習班”。我第一次聽到海君的名字是在下來 一年後辦學習班的時候。那天我們生產隊的地崽大呼小叫從 外邊進來 ,激動 萬分說﹕“我們公社新分來 一個三中妹崽,長得好險啊!”長得“險”就是長得漂亮的意思。

“社花,當之無愧的社花!”地崽得意洋洋把這句話重復 了三次,深怕別人搶去了他的發明專 利。

在鄉下一群寡公子看來 ,還沒有什麼比長得險的女人更有吸引。我們雀躍歡騰,跟著地崽去“洗眼睛”。“洗眼睛”也是知青間的黑話,是開眼界或滋潤眼睛的意思。“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象明媚的春光……”一群十六七歲的女生小母雞一樣 呱呱叫著走出食堂,根據 “險”的特徵,蠢豬也可以一眼看出誰是海君。那姑娘個兒 高挑,娉娉婷婷,白裏透紅,頭上青絲梳成俗稱“一塊瓦”的短髮,黑白分明的眸子,顧盼生輝。沒有一個男生膽敢上前搭訕。一股明艷逼使我們偷偷往後縮,乃至於一哄而散了。我不由想起一個美國 傳 教士撰寫的中國 印象說過﹕江浙女人細皮嫩肉,言語溫 柔,而其中又以上海為 甚。

據後來分到我們隊的海君同學小陳說,海君還真的是上海人,跟著家裏一塊來 到桂林支邊,父母是資本家,好象過去蠻有錢的。小陳還說,海君學習好,能歌善舞,唱起江南小調軟得倒人。班上的節目都靠她出場 ,老師還說推薦她去考歌舞團呢。聽了介紹,我總覺得有個千金小姐的倩影在眼前晃來 晃去。地崽更摩拳擦掌建議﹕那天我們到海君隊裏去耍。

不久就到了農歷年,隊裏放了春假。田野還沒開耕,滿山遍野都是紅花草。我們三個知青冒著料峭的春寒,跋山涉水,逶迤來 到海君落戶 的村子。正巧她們隊裏也放假,海君身著碎花襖,足下一雙黑布鞋,正在看書 。見了我們,便放下手上那本《鋼鐵是怎樣 煉成的》,招呼客人。她禮數 周到,落落大方,不很熱 情,也看不出厭嫌,倒顯得我們有點木訥了。看看室內 ,還算得几淨窗明,沒有我們那兒 寒磣。沒多久,和她下在一起的女生回來 了,那人小時害病,眇一目,有個外號叫“獨眼龍”。當時還沒有照顧殘疾的政策,也挨趕下鄉了。她壞 的是左眼,總是坐在我們左邊,讓人看到那隻明亮清澈的右眼。不一會 兒 ,海君說要去記工員那兒 掛 工分,揚長走了。我們丟了魂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一直等到晌午,她連一個影兒 也沒有。大家趕了半天山路,肚子唱起歌來 ,雖然不捨 ,還得告辭。這時獨眼龍才問客殺 雞,叫我們留下吃飯,我們哪敢戀 棧 ,踉蹌而出。地崽罵罵咧咧說﹕“這個妖精,看著花兒 一樣 ,恁的小氣 。”而後跟著小陳跑到同村男同學那兒 哄飯,小陳開口巴結,“老同學,我大老遠跑來 看您來 了。”老同學狐疑地說﹕“你來 看我?老實說,你去了海君那兒 沒有?”沒有法子,我們祗好坦白出來 。老同學料事如神般大笑說﹕“你們要是先來 找我,我就勸 你們不要去了。自我們下到這兒 ,村裏就不曾安寧過。知青成群結隊來 找她,全是男的,沒有女的。海君天天給他們煮飯,開始吃肉,其後吃菜,後來 菜也沒有了就吃豆腐乳,聽說現在是連米都吃光了。沒臉沒皮的,象群蝗蟲。”

海君自到公社,就成了男知青永久的話題。地崽選她做社花的提議大家一致接受了。我聽說她身高一米六八,體重五十五公斤,家裏是印刷廠的,有一個已經工作了的哥哥。我們喜歡談論她怎麼怎麼“險”,但揚善也不隱惡 ,也談到她看著象個運動 員,挑擔 還挑不了八十斤,有回感冒了,刮得滿頭痧。小陳從 獨眼龍那兒 還搞到個內 部消息,說她白帶 多。我們結結巴巴地問﹕“什麼叫白帶 多?”小陳使勁 抓頭皮,說﹕“白帶 多就是白帶 多。”那年夏天,海君就出事了。一天有三個同學從 桂林騎車來 看她,支書 對 知青你來 我往早已看不慣了,就帶 著民兵上門盤查,問了半天也沒問出什麼頭緒來 。臨走支書 看到三部單 車,心裏酸酸的便問單 車哪兒 來 的。三個人異口同聲說是家裏的。支書 說,那好,你們打證明來 領。三個人爭辯了一下,支書 翻臉了說﹕再喊老子就抓起你!三個人走後,支書 就用大隊的拖拉機把單 車拉到鎮派出所。

一天來 了輛吉普把海君“請”去了派出所。來 人明說﹕今天來請,是因為那天繳去的三輛車子,有一輛是偷來 的。當晚審訊,她紅著臉交待﹕“他們三個同學騎車來 隊裏玩,我對 他們騎什麼車子並不清楚。”所長眯起眼睛噴出口煙﹕“你真的就那麼乾淨?”“我?”海君大驚失色了﹕“我有什麼啊?”所長彈了彈煙灰﹕“一,你那裏發現失車,你這是窩贓啊。二,那麼多男人來 找你,你要坦白自己的作風問題。”海君聽了紫漲了臉,大聲抗言﹕“我根本就不知道那部車子是偷來 的。要講我有不有作風問題,可以去醫院做檢查。”接著就爆發了情緒化的爭吵。

第二天鎮子爆出了大新聞,海君挨遊了街。她被五花大綁扎起來 ,兩 條胳臂臂擰在身後,姿勢 很是奇特,隔著一件夏衣,一對 奶子古里古怪地向往奓著。這裏前兩 年爆發過武斗,得勝 的一方曾大勢 捕殺 “站錯隊”的群眾,本地人對 捆綁已經很在行了。街民和趕墟的農民看到,海君頸上一左一右墜著兩 隻開了口的鞋子,象牽 狗一樣 被拉了出來 。後背掛 了個牌子,寫著﹕偷車賊,爛麻包。兩 隻小臂勉強可以活動 ,一手拎面鑼,一手拿隻槌。警察本來 要她走一段敲下鑼,再喊“我是偷車賊,我是爛麻包”。可是她眼睛哭腫了,嗓子喊啞 了,叫不出聲來 。

那天鎮上炸了圩,人們奔走相告,萬人空巷,生意也不顧了。她頭上那“一塊瓦”已經剪爛,髮茬蓋不住俊秀的臉,那個部位最叫圍 觀群眾來 氣 。它媽的,老子在農村種田又黑又瘦,你們長得有模有樣 、白白嫩嫩,還不是家裏當著官兒 。小伙子火氣 最大﹕娘賣麻披,城牆上拉尿——好高的眼。沒想到吧,你狐狸精也有今天,哈哈!

海君拖到哪裏都被人群密密匝匝圍 著,僅在行走的前方留下一條縫隙。民眾罵她,數 說她,向她吐口水,扔石子。走到牲畜欄 一帶 ,一個農民大吼﹕打死你這個賣X 婆!說著朝著她的屁股狠狠來 了一腳。

兩 個婦女應 聲撲 過去掐她的臉。有個後生號召﹕娘賣麻批,剝下婊子的衣服!幾 條漢子衝過來 就要動 手。原來 ,本地過去有將 不貞婦女扒衣示眾的習俗。警察怕負不起責任,趕快牽 她回去了。

這些事情我們祗是聽說,當日上街賣過小雞的婦女主任告訴我們時還連連搖頭﹕“可惜了,那妹子看著好能幹 啊,估不到是那種人。”“能幹 ”是鄉談,意思和“險”差不多,語多惋惜。

事情太蹊蹺了,我們翌日自告奮勇上街挑化肥,到了鎮派出所,那平時戒備 森嚴 的大門敞開著,鎮民往來 如過江之鯽。進去的鬼頭鬼腦,出來 的笑逐顏開。我們好不容易擠了進去,在充作牢房的柵 欄 後面,一個年輕女人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坐在牆腳一爿稻草上面。參 差的黑髮蓋著埋在臂彎的腦袋,雙手抱膝,光著兩 隻腳。我們熟悉的黑布鞋東一隻、西一隻地散落在旁邊。

出了大門,我們把一個喜歡和知青交往的小警察拉到一邊呱唧﹕“海君這是怎麼回事?”小警察用四周都聽得見的嗓門附耳說﹕“不好講得。海軍成了空軍啦。白天人多,對 她還算客氣 的。夜裏審她男女問題,她不承認,我們把她兩 手一索子綁起。繩子很長,餘下的繞過屋梁垂下來 。又問,她還嘴強。我們一拉索子,她就站立起來 ,高舉雙臂,直繃繃象條冰棍。她不駁嘴了,可是不答話。我們再收緊索子,她雙腳就離了地,一隻鞋也掉了下來 。這時她衣服往上抽,褲子往下褪,肚子雪白象豆腐。所長就提起一根棍子,問一句,厾一下,她就打起秋千來 了。那女人殺 豬一樣 慘叫,招認睡過。順手甩了兩 個耳巴,就坦白睡了六七個。一耳光打出三個,這婊子養的!”講到這裏,小警察哈哈大笑起來 。

秋天,海君的哥哥幫 她聯係了五通的一個大隊,要她轉點。公社管知青的佘書 記拒不簽字,說﹕“你犯了錯誤拍拍屁股走人,剩下的知青還怎麼教育?”公社用她作反面教員儆戒我們這些知青。罪名有三個之多﹕一,偷盜單 車。二,作風問題。三,唱黃色歌曲,看蘇修的反動 小說。第三條使我馬上想起她唱過《喀秋莎》和讀過保爾和冬尼亞的愛 情故事。

又快過年了,那天海君來 隊裏找小陳,給他從桂林捎了東西來 。地崽簡直受寵若驚,我們有塊臘肉,每次炒菜用來 煉油。他把我們那塊抹鍋肉炒進菜鍋,而後恭恭敬敬搛到海君碗裏。海君始終不發一語,真是一人向隅,滿座為 之不歡,連小陳也不敢過去惹她。客人要走了,我們送到村口。海君攔住我們﹕“人言可畏,你們都回去!”我們止住腳步,看著那個纖細的身影一腳高一腳低走進夜暮。

春天,公社同意海君轉點了,原因也很奇特。一晚,支書 叫海君到大隊部訓話,一進門就把大門閂了。他假惺惺問她生活苦不苦,勞 動 累不累,還關心地問她有什麼困難。海君也戰 戰 兢兢作了回答。突然那家伙有如餓狼一樣 猛撲 過來 ,把女知青壓 在身下。說時遲那時快,海君狠命一口咬去,差不多將 他的耳朵咬了下來 。趁支書 用手捂住血淋淋的半邊臉,海君一溜煙跑到公社去了。聽說書 記狠狠罵了支書 一頓,說﹕“你再敢貪嘴看我把你那吃不飽的家伙一刀剁下來 !”不久她就轉去了五通,原來 佘書 記改口了﹕“知識青年,可教育的麼,你這樣 對 待她,怎麼還好硬攔住人家?”風傳 書 記之所以准海君轉點,是書 記也不乾淨。懷 疑在書 記被捉了姦 以後印證了,心裏沒鬼怎肯讓她走?說來 書 記還是栽倒在我們村。過去,書 記堅 持選在我們小隊蹲點,三同在民兵營長家裏。營長老婆就是那個婦女主任,略有幾 分姿色。營長瞥見老婆和書 記十分熱 絡,心裏打翻了醋壇 子,又恨又怕,曾偷偷在床上撒下幾 粒菜籽,下午回家菜籽竟然不見了。有晚通知去大隊部開會 ,營長到場 未見書 記和婦女主任,掉頭就走。他直奔窯上。他老婆帶 著一群婆娘在山邊燒 灰,說是婦女能頂半邊天呢。來 到窯邊,婆娘們說書 記剛剛把他老婆叫去開會 。他是地狗仔,熟悉地形,很快就將 兩 人找到了。兩 人開的會 ,就是摟 在一起,一絲不掛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拖起女的就打。嘴上罵著﹕“賊日出來 的!賊日出來 的!”書 記趕緊穿上褲子開溜。用鄉土語言來 講,就是“夾起卵走了”。打罵把婆娘們也引來 了,七嘴八舌解勸 。聽說他打了老婆萬分懊悔,本來 這個家丑,是沒人知道的。害得大隊打了幾 斤酒,敲了一隻狗,給兩 人說和,結果他們都苦著臉沒喝,倒是幾 個幹 部好好醉了一場 。

事後吳書記倒沒挨遊街,祗是換了工作,調到鄰社做書 記去了。聽說他檢討很深刻,他對 上級沉痛地說﹕“我們是教育人的,沒想到自己也犯錯誤了囉 。”海君走後,我們這一屆 的老知青,就不大談女人了。沒有多久,小陳回了趟桂林,就說海君嫁給了五通馬車社一個鄉裏人。她心力交悴的哥哥又跑了一趟五通,遊說她退婚,結果無功而返。婚禮在馬棚旁邊的土胚房子舉行,後面還栓了匹馬,一地馬屎。她的同學和上海親友,一個也沒有到場 。我和地崽懷 疑小陳騙人,大家知道,上海姑娘大多高傲,無論如何也不至于下嫁一個鄉間車把勢 的。

後來獨眼龍因殘返城,地崽進了當地化肥廠,小陳做了工農兵學員。過了幾 年,我也回城了。那天我踩著單 車趕上班,看到一隊馬車,很不協調地擠在卡車和巴士中行進,車上堆滿麻袋,尾部還吊著氈 子鍋盤一類用品,倒象是遷徙的吉普賽部落。車夫都是黑不溜秋的漢子,他們縮頭縮腦抱著根鞭子。偶而也甩出兩 桿子,去鞭笞不肯下力的瘦馬。

我一輛一輛超過馬車,突然發現有輛車上的貨物居然活動 起來 ,原來 這車載著的麻包上面,居然還坐著一個女人。令我大吃一驚的是,這人分明就是海君。海君滿面塵土,頭髮結滿疙瘩,懷 裏奶著個嬰 兒 ,一個已經可以讀幼稚園的男孩吮著手指坐在旁邊。她臉朝這邊,目光穿越我聚焦在身後的遠方。我剛要喊她,轉念一想,這麼多年了,你認得她,她認不得你,這種邂逅勢 必有一場 難堪。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個女人。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粉碎四人幫 以後,國 家變化很大。一九七七年恢復 科舉,十屆 考生一擁 而上,人稱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呀。我僥幸一試,不意考上師範。幾 年寒窗,畢業分到中學教高一。第一天走進課室,看著那些剛剛發育的女孩子,怎麼個個都象海君?因為 工作忙,我和朋友們就往來 日疏了。其間祗有地崽寫來 一封信,抱怨老三屆 怎麼怎麼虧,還恭賀我乘上了末班車。才教了兩 年,在北美的外公申請我辦移民,我想,前半生東半球,後半生西半球,倒也不賴,就帶 著新婚的妻子來 到溫 哥華。洋插隊確也不容易,但在一個老三屆 眼中,那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很快就買了房子,買了車子,帶 著太太和兩 個活蹦亂跳的兒 子,搬到西區去了。

知青比較戀舊,地崽和小陳經常回村去玩。找當年的後生喝喝酒,看看種過的自留地和使用過的犁耙。醫家說這是一種情結。而我,則是喜愛 談起海君的遭遇。在女皇公園的小園香徑 和凱迪拉克的皮套座上提起這類倒霉事是不大適宜的,這樣 的鬼話沒人愛 聽。同胞們就會 皺起眉頭勸 我不要沉溺於人生的陰暗面,老外則一口咬死說那不過是我的小說創作。上週我在電腦看到溫 哥華知青聯誼會 以《我們那個年代》為 主題的征文啟 事,靈機一動 ,不由伸紙援筆。倘若海君在世 ,一定想不到一個她不再記得的知青,自不量力,正伏案描寫人們早遺忘了的她四十餘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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