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纹:我的狱友林希翎 作者:田小野搜集


 

 我的狱友林希翎

作者:奚纹

来源:覃柯博客

田小野按:

奚纹,一个美丽、聪明、活泼的小姑娘,是我的母亲覃柯在上海人艺演员培养学馆当指导员的时候,把她招进上海人艺的。后来上海人艺把她送到北京的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上学,不幸遭遇1957年,身为中央戏剧学院的青年学生奚纹,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关进监狱。文革结束后,奚纹平反出狱,开始与我的父母频频往来,母亲病逝后,在美国定居的奚纹至今一直与父亲用国际长途电话保持联系。奚纹在美国还把她的回忆录用铅笔写在一摞大张的纸上寄给父亲,父亲的小保姆小红用电脑一字一字为她打出来保存,自传部分前几年我交给上海人艺的应日隆叔叔在《横浜桥》上全文发表。林希翎是奚纹的狱友,2009年在法国逝世.奚纹也曾把林希翎带到我家(林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现发一篇2005年奚纹写的《我的狱友林希翎》,以资纪念。


    在1957年整风运动后期,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舆论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可是,正在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学习的愚蠢无知的我,却站出来为那些打成右派的人鸣不平,我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并锒铛入狱,关押在北京市的一所模范监狱,在监狱中,因为我是学表演的,就被调入监狱剧团担任女主角,排演《蔡文姬》《文成公主》等话剧,外面演什么,我们就在监狱里面演什么。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外,应该说,我是受到人道主义待遇的。

女犯共有300多人,住在一幢二层建筑的五角楼,内分五个通道,每个通道内有14个小号,各住5人,除顶端一间做厕所,其余13间小号总共住了65个人。白天我们这些女囚整队去车间劳动,晚上下工后回通道吃饭、睡觉,此时通道的铁栅门被锁上,队长值班在通道的中部,可眼观六路,因为小号房门不得关闭,也不黑灯。

有一天,下工回来,我住的那个通道顶头筑起了一道木墙,把三间小号和一间厕所分隔出来,一间木门上了锁,成为一个独立的“小院”,说是住进了一个特殊的要犯,队部派一名原是共产党员的贪污犯王某日夜陪护,时时汇报。

被人们称作“小院”的木墙那边的三间小号,一间是书房,一间堆行李,一间是卧室,由于公共的厕所被分隔在小院内,我们65名女囚的用厕问题,只能暂时用一个大木桶解决,派两名体壮的女犯每日抬进抬出。

小院内的她,白天不和我们一起参加劳动,只是埋头读书,研究马恩列斯,还有毛选。累了随时可躺下休息。这么好的待遇,可有时我们下工回来用餐时,会听见里面摔盆碗的声音,看见王某端进去的饭菜,又原样端了出来。

有一天,我偶然从劳动车间向窗外望去,看见王某汗流浃背地在院子里跑步,过分肥胖的身躯使她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马不停蹄地跟在一个瘦瘦的女学生后面,那个女学生短短的头发,扎着一个小歪辫,穿一身褪色的军装和一双黄球鞋,喔,她就是住小院的“特别户”,——她开始露面了!

几天后,队部召集我们几个大学生和“特别户”一起进行认罪学习,并要我们做好与她辩论的准备。她叫程海果。

记得第一天晚上,和她坐在一起,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参加政治学习,我没意见,但是‘认罪教育’,我不接受,因为我没有罪,也无罪可认。”她的开场白,使大家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接着说:“我原名叫程海果,因为崇拜两名青年评论家李希凡、蓝翎,所以改名林希翎,他们那么年轻就敢向研究《红楼梦》的老学者俞平伯挑战,我为什么不能与共产党探讨真正的马列主义?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能有什么野心?把我关在这里是违法的!我不服气!”队长打断她说:“程海果!态度放老实点儿!你一天不认罪,就一天没有自由!”林希翎却说:“那我就要把这牢底坐穿!”……两个小时的帮教学习,实际上都是林希翎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演说,别人根本插不上话!仿佛又让我重温了在整风运动中,林希翎在北大千人大会上辩论的情景。当年我崇拜的人物,我心目中的英雄,今天竟然就在眼前!

这以后,“小院”的那扇木门打开了,因为林希翎提出:既然我可以出来跑步,可以参加政治学习,就没有必要当“特殊”犯人,为了我一个人,造成全通道的女犯人用厕所困难,这也不公平。

这个监狱的女犯,共有5个通道,每个通道有65人。女犯们每两周洗一次澡,5个通道轮流。女浴室只有20平米的浴池和淋浴,65人已经够挤的了,可是监狱方面为了节水和图省事,一次安排两个通道130人一起洗澡,那样这间浴室里的人就成了排排站的沙丁鱼了,即使如此,女犯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时候只有林希翎一个声音大声抗议:“你们把门一锁,自己聊天抽烟去了,也不看看我们里面挤成什么样!这是什么工作态度?这符合毛主席的教导吗?”队长进来试图制止她,她照样拿出她引经据典的老办法:“你去翻开毛选x卷x页,看看毛主席是怎么教导我们说的!”林希翎有极其惊人的记忆力,对于毛选,林希翎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能从毛选中找到武器。不管怎么说,此后再也没有130人挤在一起洗澡的事情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监狱剧团停止了活动,我调回车间劳动,织袜,制鞋,编塑料……有一天,队长突然把我从车间带回通道,交给我一份杂志,指定里面一篇宣传材料,要我背熟,配合当时政治形势教育,当晚就要演出。那是一篇4000字的单人快书,从背词到演出不过4个小时,我边背边排练,林希翎因为不参加劳动,整天都在通道里学习,她不断从“小院”出来看我。晚上我的演出获得了成功,我暗自庆幸自己圆满完成了政府交给的任务。

卸完妆,一切搞定,回到通道时,狱友们都已睡熟,我悄悄端着盆去厕所冲洗,没想到林希翎悄悄跟进来了,她热情地对我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演员,我看过你在监狱里演的《蔡文姬》《文成公主》,你比人艺的朱琳,青艺的郑振瑶都要演得好!今天我看见你从接本子到上台的全过程,真是奇迹!人家都佩服我的记性,可是你背台词得本领比我要强多了,你这么年青,有什么罪?不就是为别人抱不平吗?我要为你申诉!把你的情况反映上去,你把你的材料给我,我不能眼看着一个天才被毁灭!”此时的我,只求平安度过刑期,从此低头做人,哪里敢奢望申诉呢?我端起脸盆赶快离开了她。

回到小号,我难以入眠,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把自己被捕判刑的经过写个材料交给林希翎,让她帮我转上去;二是把林希翎今晚的这番谈话报告队长,这是个极好的立功赎罪的机会,王某就是因为监视汇报林希翎,获得了减刑三年的奖励,大家都对王某羡慕不已。但是林希翎曾对我说:“她算什么共产党员,借职务之便贪污,这是私吞人民大米的蛀虫,踩着我的肩膀往外爬,提前释放,本性不改,还会进来!”虽然知道申诉是鸡蛋碰石头,但是王某这种伎俩,我做不来!

第二天在通道里遇见林希翎,她用那犀利的目光,上下审视着我,我低下头,赶紧避开了!我选择了第三条路——沉默,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后来林希翎被转移出我们这个五角楼,关进铁笼似的单人禁闭室,听说还戴上手铐和脚镣,但是她仍然高唱《国际歌》,大声背诵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她当初判刑15年,这样的表现,很难说什么时候被释放。

1978年,全国的右派分子得到改正,我和丈夫回到北京市中级法院平反,在北京东单我婆婆的住所,突然听说有人来拜访我,我一出四合院的小门,就看见她,林希翎,站在外面,悲喜交加,我们这对监狱中的难友,紧紧拥抱在一起!她带着明显的气喘,拥抱之后仔细看去,完全不是那个梳着小歪辫,体态轻盈、英姿勃发的女大学生了,她不过比我大两岁,可已经两鬓斑白,额头眼角都皱纹丛生,身体不是胖,而是病态的臃肿,——看来她是受尽了折磨!

林希翎说:“恭喜你们都还了清白,我是全国百万右派中唯一不予改正的。”我急于想知道她是如何被放出来的,她哈哈大笑说:“不知哪个国家的大人物来访,向老头子(毛主席)问起我的情况,老头子迷迷糊糊问手下:‘那个叫林什么的右派还关着吗?把她放了吧!’老头子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我立即被请出了监狱的大门,返回浙江省金华市附近的一个小城武义县,在当地的一个机械厂学车工,我学徒的师傅是当地少有的大学毕业生,他知道我是林希翎就立即产生了仰慕之情,我们结婚,生了两个儿子,小日子还可以。……他妈的,又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小地方找不到靶子,又把我拉出去揪斗,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还怕这点毛毛雨吗?我挺胸昂头站在台上,绝不低头!可你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我那软骨头的丈夫,坐在台下一个劲地发抖,气得我在台上大叫一声:‘你他妈的怕什么!配做我林希翎的男人吗?’”林希翎一边绘声绘色地说,一边喘个不停,哮喘是她年轻时的老病,如今越来越厉害了。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刚从日本回国不久,住在上海老家和妈妈女儿在一起,一天妈妈从楼下上来说:“有位姓林的老妈妈来看你”。我想不出是谁,站在楼梯口,几乎认不出面前的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怎么?不认得老朋友了?”“是你!林希翎!快上来!”上楼梯,在她来说已经很艰难了,大腹便便的她一步一步费劲地挪上来,喘个不停,坐定了喝水,她还在喘。

她告诉我她打算去法国,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你犹豫什么?我是从来不讲空话的,只要你愿意,我就一定有办法带你出去!”我望着老态龙钟的林希翎,她不停地喘着,想起在监狱里她要为我申诉那次,那时她是那样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学生,没有改变的是她的执着,她的坚强的性格。我婉言谢绝了她。最后她握着我的手告别:“我还要继续寻找真理,也要证实真理!”五年前,在我美国的寓所里,我突然听到了她的电话留言,听到了她的声音:“奚纹,我是林希翎,知道你的下落非常高兴,我现在在云南大理,请你回电,我是从一位法国朋友那里知道你的电话的。”她真神通,多年来,我北京的家,上海的家,美国的寓所,她都了如指掌!我立即拨她留的电话号码,不通,以后又试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有通过。

又是三年过去了,再也听不到林希翎一点消息,我相信她在国内,在云南或是她的老家浙江,她还是会那样喘着,那样执着着,我相信她一定要叶落归根的!

                                              2005年4月于美国加州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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