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诗酒歌哭,轭前荒途照颜色——为野夫散文自选集附笔 作者:大仙鹤搜集


 

 诗酒歌哭,轭前荒途照颜色

                     ——为野夫散文自选集附笔

作者:王康

来源:《纵览中国》首发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易·系辞传》

一、

野夫此生,命定诗酒作伴,歌哭行吟泽畔,江海一世,遍交天下遗民野老,我亦忝列其间。

野夫懵懂于楚水巴山之际,我正躬耕在云台之南,巫峡西岭。每当日暮收工时分,夕照穿透云海直射崇巘群巅,其时云梦之台、高丘之阻、桑林之浦……江间沧浪直上万丈绝壁,满目绚烂霞光。侧身东望,但见峡江千里,萧森气息弥漫天地,袅袅秋风摇落山山黄叶。弱冠如我,初谙国事蜩螗否塞,更为眼前沧海桑田般鬼斧神工式的自然胜景陶醉。虽略知这片与《神女赋》、《高塘赋》生气相吹、中国性灵云集的万古堂奥,曾是无数歌手、诗人、高僧、禅师、游侠、君王、隐者、渔者、樵夫以及瑶姬、宓妃、娥皇、女英、昭君、帝女、巫儿们神人交合男女野遇之墟,几多颠沛、离乱、迁命、羁旅、归隐、流徙、相忘的氤氲天地,却不知山穷水复处,有一土家少年正在霜重水凝间兀自成长。百十里外,我与野夫共拥浩茫长江天堑,历时两载,浑然睽违于国破族亡年头。

野夫蜷偎冷墙、凭栏铁窗之际,我也望门投止于亡途。那场发端于天安门广场,辐辏九洲并波及寰球的自由运动,一代人的命运为之改观。我和野夫偕有荣焉。未曾跻身时代风云中心的诗人野夫,却为他人自由而身陷囹圄。从此挣得自由斗士资质,平添一副铁血风骨,凛然化成好汉一条。我则蒙通受缉十年,从此以“8964”四个阿拉伯数字臧否人世,辨识忠佞。

野夫慈母独自徘徊江畔之际,我的老母也决意撒手浊世。两位母亲同在决绝瞬息带走最后的母爱。野夫严父覆盖于刀斧赤旗之下,接受囚徒儿子千里奔丧之际,我也以待罪之身送老父最后一程。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梦得先生在夔、朗二州谪居十数年间所写旧句,似专为野夫与我而作。二十三年,正是家国天下翻成生离死别之域。野夫以《父亲的战争》和《江上的母亲》为慈严祭悼,读者无不感同身受,涕泗长流。我也写下《咏而归》,略述丧亲之悲。

直到野夫名满天下,我才在京城一隅与他相遇。那是一个黯澹、萧索的秋夜。如同赫尔岑当年在彼得堡沙龙打量恰达耶夫一样,我也在望京著名的黄门宴上发现了野夫。

他几乎一年四季穿一身牛仔服,傲岸挺拔的身影,少年苦读的近视眼,永远的平头(兴许是囚徒身份的再三确认),浓重的鄂西口音,使他在精英云集的京城显得与众不同,像一个忧郁的感叹号。置身于那些穿金戴银的时尚男女、高谈阔论的侃爷和及时行乐的当代废物们中间,他那苍凉浑厚的嗓音如同低音鼓琴,在阵阵众生喧哗后留下沉潜的回响。沉默不语时,他那“头盖骨式的前额”下,苍白、刻石般的面庞犹如大理石雕塑一样。当他抱着双手,张开薄嘴唇发言时,却散发出孩子式的笑声。他与以一纸《哲学书简》划破俄国尼古拉一世三十年漫漫长夜的作者一样,与社交界格格不入,又离不开它。他时常把激情深藏于冷峻面孔之下,像天空收敛在黑夜后面,接着叙述只有他才能叙述的故事,然后再度沉默。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庞,直射过来的目光,他那略带嘲讽的忧郁神情,使所有在场者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野夫,可以调侃不可冒犯的男子汉。

2009年冬,我在京都度过花甲生日。野夫与北明、世存、喻源等人里外张罗,现场致辞,并赐“六十年必有王者兴”贺文,将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缩减440年。我在惶恐之余,对其幽默心领不敏。

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野夫提瓶好酒敲开我重庆的陋室。两小时前,我刚刚被自家小狗咬得右掌红肿如血馒头,却不碍左手蒸腊肉油酥花生米煎鸡蛋煮面条。野夫突然造访,根本缓解我大年初一的伤痛和困惑。我们煮酒话天下,直到日西沉。

不久,野夫获台北亚洲图书大奖,华文世界崭获新命。

是年七月,抗战巨卷史诗国画《浩气长流》在台北首展,冠盖如云,十万观众先后来去如仪。我比谁都清楚,在诸多鼎助者中,野夫居功厥殊。若无他与台湾诗人、民主化推手杨渡的深交,此展几无可能。2010年春初,他专程从北京飞抵抗战陪都重庆,全程陪奉杨渡、子华夫妇,成为《浩》画台展不二“触媒”。在国父纪念馆恢宏殿堂,一盆石楠花静插一隅。野夫不能亲往,他以如此方式致贺。一个历经丧乱的土家汉子,这般悉心周被,让我花前驻足良久。

野夫没有为我两肋插刀,那套江湖古风似已不合时宜。他为素昧平生的重庆几十位画家五年半心血之作插花,胜似插刀。


二、

惟楚有才,于斯为甚。

我曾经在岳麓书院踯躅多时,凝神那搅动过无数湖相人士心潮的八字匾牌,并不以为然。

我承认,把老聃庄周(这个河南人不啻先秦南面称孤的精神王者)算上,从屈原到熊十力,荆楚三湘两千五百年间,英才如江汉密布,穷思旷文如垂天之云。在天地道谊、人神大化乃至古今嬗演历史更始的体察颖悟上,不输于北国中原垂法天下、世代高仰的大一统威仪,而为中华另辟逍遥世界、隐逸人生与自由之途。

但是,自王夫之以降,湖湘士人渐趋经世致用,移心于理,垂器离道。近代更逐势谋术,与其大本大原渐行渐远,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松焘、王闿运等皆趋鹜“驭夷之道”与“富国强兵”之法,终至毛泽东辈斜空出世,天下道术为之裂,演成旷古荒唐。烈焰所过,生灵涂炭,仁义充塞,率兽食人,几亡天下。余风所被,唯“风流”是逐、“英雄”是瞻,“斗争”是檀,“无法无天”是诩。古今中外,狂妄嚣张残暴无耻,莫之为甚。

当然,现代中国宿命式浩劫,绝非船山先生“势相激而理随以易”的“理势合一”论能负其责,然毛氏一生行事,确以“务实经世”为其哲学底蕴。为达其目的,不惜阴谋阳谋并用。其文痞俗以号集痞民,其诗词隳荡虚骄以激发党徒,庄、屈遗风尽失。正值西来唯物史观、阶级斗争、人民拜物教(为历代统治者不曾动用之强大工具)和领袖崇拜等世界性思潮与运动,终于酿成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最大惨祸。湖湘人当深长思之。

野夫以一笔之力,开始抗衡笼罩楚天湘水并殃蔓于神州全境的成王败寇史观:

若干年来,我背负着这样的耻辱行走在母土之上,怒见山河不平,磨损万古长刀。大地呻吟,入耳锥心;豪霜掷罢,眼哭天寒。这是怎样一个末法世道啊,作恶者肆意弄权,平民被愚弄践踏。铲平的遍野荒坟上伤痛被抹去,碑碣粉碎风化于黄昏;整整几代人的喋血苦难,至今还听不见晚祷的钟声响起。

野夫笔下,一扫中国六十年桂冠簪缨华衮炫耀的无形文人谀颂攀附的颓靡风尚,弃绝一代文痞犬儒腐鼠式的巧伪油滑,不慕二十三年来湖湘文坛韩少功、刘索拉、李少君诸人魔幻苦难,规避邪恶的游戏人生。野夫遥承屈原,直追庄子,专事凭吊,讥刺,祭祀,只为孤寡寒门伤恸,为独立特行、畸幽苦独请命,与隐者酒徒诗人为伍,再拱手健儿烈士所有反抗强权的现代豪杰。

与庄周不同,野夫不忍齐是非泯恩仇等善恶。正相反,他从己家三代生死呼吸之命,推己及人及天下,廓然炼就百钢文字应对恶世。在垒垒白骨之上,睥睨矗然耸立的亚细亚红色帝国。野夫尽发正声悲咒,捶胸顿足,椎心泣血,歌哭为苍生,幽愤指暴政。他以堕落时代反动者自居,戮力查正邪性纪元的来路去向,无畏戡破千年盛世万般藻饰的滔天原罪,以忍辱负仇者卜辞爻言式的刻削笔法,追诉恶徒罪愆,葆藏民族曾经的史乘、祈祷和希望,表彰死去与存活的善良正义,以重修信史,旨在上达为民族宗教性的庄严不朽。

某次宴饮,满座胜友高朋,我的思绪只在灯火阑珊处的野夫一人。心想,退回100年前,这名柔肠似水的傲岸汉子,当是泰坦尼克号倾覆之际的提琴手,借惊涛骇浪演奏着最后的探戈。又想,他更像一位船工,有朝一日将将打捞我们民族的百年沉船,为中国打造末世方舟。

唯楚有德,古有屈原,今有野夫。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在心底为野夫祝福。


三、

2010年是野夫写作生涯中的里程碑。他先后获得亚洲图书大奖和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并公示自己的写作使命:

我的写作在本质上传承的正是中国民间修史的伟大传统,是历朝历代那些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在枭首流放的长路上排队仍不肯掷笔的先烈们。

他引用雨果的名言预表,每一个十字架下都埋藏着一部长篇小说。野夫纪念父亲、母亲的文字,自觉而清醒地置诸于二十世纪中国巨大的悲剧性宿命,与俄苏文学顿成呼应。

布罗斯基指出,既然俄国无以寄托对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它道路全都行不通,那么文学就成为俄罗斯民族唯一的道德保险。它是残害同类原则的矫正剂,它为抵挡暴政提供了最后的壁垒。这既是俄国十九世纪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的不朽传统,也是二十世纪俄国特殊劫难对文学提出的庄严律令。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更像野夫的俄国同行和先驱。前者在临近完成《日瓦格医生》时曾对一位美国诗人说:“当我写作这部长篇时,我感觉对俄国欠有一笔巨债,这种负债感在写作过程中变得日益不可遏制。时间不饶人,我有责任通过《日瓦格医生》这部小说,赞颂那时的俄国美好和敏感的一面。那些岁月一去不复返,我们的父辈和祖辈已长眠不醒。但在百花盛开的时候,我可以预见,他们的价值观一定会复苏。”后者则与托尔斯泰一样,毫无个人目的,把文学变成俄罗斯和人类的共同事业。《古拉格群岛》就是献给那些“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俄国的历史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他引用索罗维约夫的话,“我深知自己责任沉重。让我们手挽手围成一圈,完成我们沉痛的使命。”俄国作家完全有理由因为斯大林在精神上对俄国人民造成的毒害,降低或取缔自己的使命,或者如西方诗人一样,发出“奥斯威辛后诗还有吗?”一类末世之问。但是,在除了灰烬还是灰烬的历史骷髅地,俄国作家的成就与其精神自治和悲剧命运成正比例发展。茨维塔耶娃、古米廖夫、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们组成了俄国二十世纪文学骑士团。他们不仅抗衡并最终凌驾于邪恶帝国,而且清醒、坚决地抵御了西方现代虚无主义。苏俄帝国得以寿终正寝,世界从冷战和共产极权主义梦魇下得以拯救,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自由浪潮得以席卷全球,俄国作家诗人们居功厥伟。

中国不是没有追求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从而为天下最大生命——文明共同体保留一线生机的志士仁人,在通往历史破晓十分的漫长路途上,刘宾雁、方励之、李慎之、顾准、何家栋们以及来自民国时代的梁漱溟、熊十力、陈寅恪、唐君毅、牟宗三们,都竭尽心力于中国精神的再造重建。郑义、北明、一平、赵越胜、高尔品、陈奎德、孙乃修、胡平们的流亡写作已构成当代中文写作的海外阵线。野夫的出现,则是当下中国文坛格外令人欣慰的事象。

“每一个人的记忆都会有个起点,就像每一幅泼墨写意的巨画,只有作者才能分辨它的始笔一样。”野夫的写作始于中国现代最英勇悲壮、最浩大自觉的自由运动,是从他失去自由的日日夜夜里呼啸而出的。这样的起点,对野夫,正在而立之年;对其写作,如同犹太割礼一样神圣。

野夫绝非轻狂之士,他的性格偏于沉郁孤高,人生意趣趋于逍遥隐逸诗性。普希金在野夫文学起点年龄上,也经历十二月党人注定流芳百世的悲剧,在他拒往希腊和英伦的礁石上曾刻有几行诗句,似可引为野夫彼时心绪的写照:

当阿波罗还没有向诗人要求庄严牺牲的时候诗人怯懦而虚荣也许他是最空虚的孩子然而,诗人敏锐的耳朵刚一接触到神的声音他的灵魂立刻颤动起来象一头警醒的鹫鹰。

野夫正迎来知天命之年。生命之书既已被历史狂飙翻到这一页,人们就有理由期待新的篇章接踵而至。“你看,时代的流逝象寓言,在流逝中化为火焰。我走进坟墓,三天后复活,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涌出,象木排,象船队的旗幡,依次拥来,接受我的审判”(帕斯基尔纳克“《日瓦戈诗:客西马花园》)。无容置疑的一点是,中国1949年后的宿命亦属以苏俄为首的世界共产极权浩劫的一部份,其文学命运与苏俄文学命运也有特殊渊源。当中国朝野从恶俗性现代转瞏的巨大红利中争相堕落时,当中国文学艺术界浮荡如一团污泥浊水时,野夫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姿态,走向荒原。无人能预测野夫的终点,他正穿行于中国的“弗拉基米尔大道”。在屈原之前,早有人轻声感叹: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任重而道远,不亦乐乎!在中国之外,也早有人躬身抚慰:你的轭是容易的,你的担子是轻省的。野夫,在你通向中国历史破晓的大荒之途上,沙砾要变成金玉,铁蒺藜会绽放成鲜花,腐恶不堪的大地将出落成一个万象更新的世界……

                                                           2012,4,4清明节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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