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则徐:“文革”过来人应该说出曾经的罪孽;许子东:重读“文革” 作者:我很较真搜集


 

 “文革”过来人应该说出曾经的罪孽

作者:顾则徐(法律工作者)

来源:南方网http://opinion.huanqiu.com/roll/2012-03/2534041.html

温总理在3月14日十一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闭幕后的记者会上说:“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党虽然作出了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实行了改革开放,但文革的错误和封建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除。”“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成功,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历史悲剧还有可能重新发生。”我以为,“文革”重新发生危险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在于缺乏过来人的“坦白”——实事求是说出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荒唐。没有“坦白”,就不会有教训。没有教训,荒唐的事情就会成为很好玩的事情,就会有重新再玩一下的欲望。

“文革”结束之后,全面否定“文革”作为一个政治原则而被确立,但是,这一全面否定只是被作了简单化处理,在事实叙述方面则被模糊化,以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也越来越成了一笔糊涂账。巴金曾提出“文革”博物馆的建议,目的便是希望后人能够了解真实的“文革”,吸取教训,以能使中国再也不要发生“文革”,但至今中国尚无得到官方认可的“文革”博物馆建立。“文革”博物馆只是物化形式,比这种形式更重要的是话语,也即过来人态度坦白的叙述。

“文革”把当时所有的中国人都卷入了进去,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逃避,除极少数的人只是受害者或迫害者外,绝大多数人既是受害者,也是迫害者。“文革”以后叙述受迫害的人比较多,但由于对“文革”只是简单否定,因此,不仅受迫害的叙述十分有限度,而且对迫害他人的叙述更是被回避,至今只有非常个别的过来人能够勇于承认自己迫害他人的经历。我以为,受迫害的叙述诚然重要,但迫害他人的叙述更为重要,不然,“文革”的历史就成了只有被迫害者而没有迫害者,从而被迫害的事实就无从证明,后人反而以为被迫害的叙述是编造。更危险的倾向是由于迫害事实的被掩盖,过来人羞于说出自己曾经的言行,反而在努力掩盖中把自己打扮成英雄,甚至把本就荒唐的事情曲解为美好,向后人叙述“文革”曾经的美丽,比如把积极参加打砸抢、批斗说成有理想,把没有独立人格和不辨是非说成单纯,把不花钱全国串联说成阳光灿烂的日子。

诚然,提倡反思“文革”的人也不少,但不说出事实的反思并没有太大意义。天主教讲究告解,通过把自己的罪孽说出来求得上帝宽恕。上帝诚然总会宽恕罪孽,但前提是要把罪孽说出来。现在50岁左右以上年龄的人,绝大多数在“文革”中实际都有过罪孽。1976年“文革”结束时我小学毕业,虽然我只是个孩子,并因为不是“好学生”而比较少罪孽,但终究还是有过罪孽。我曾经在批斗会上喊过口号,曾经向“四类分子”丢过小石子,曾经跟在一个疯癫了的寡妇后面起哄“地主婆,地主婆”。“复课闹革命”时候,按照班主任的布置给她写了我今生唯一一张大字报,大概文字比较通顺,她在课堂上作为“范文”朗读,我看见她在被我“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中,眼睛里闪着泪花,至今无法忘记她那战抖的声音。

“文革”中的过来人,即使那时候还是孩子,有几个人不曾有过罪孽?诚然,有的人可以用时代性盲从为自己辩护,有的人可以用无法反抗、服从指令为自己辩护,有的人可以用人人都有的罪孽就不是罪孽为自己辩护,但是,前提是要说出来,要告诉告诉孩子、告诉青年曾经的事实。如果不说出来,不让后人知道真实的“文革”,跟他们用美好的回忆叙述自己曾经如何有道德、有理想,使他们以为那是个激情燃烧的纯洁时代,便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再次犯下不能宽恕的罪孽。正因为缺乏过来人的“坦白”,今天便有一些青年被“阳光灿烂”、“激情燃烧”所蒙蔽,构成了重新发生“文革”的重要因素。“文革”过来人已经老了,或行将老了,应该为了孩子,为了中国的将来,说一声:我曾经有过罪孽。

                                                                    2012-03-19


  重读“文革”

作者:许子东

来源:南方周末,时间:2012-06-20

“文革”这个历史事件太巨大了,以至于人们至今缺乏足够的心理、文化和政治距离来正视它、重读它。

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我三本集子,既收旧文,亦有新作。第一卷《重读“文革”》包括我几乎全部有关这个课题的论文。第二卷选自“文革”小说研究项目之外的文学批评文章。第三卷则汇集其他与电视有关的“越界言论”。

本卷大部分文章2000年曾在“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出版,原题《叙述“文革”》,出版社改题为《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五十篇“文革”小说》。书名改得很好。据说当时丛书学术委员会主任季羡林教授听到此书是重新解读“文革”,便有些质疑,后来经过其他编委解释才知并非(至少不会全是)“新左派”重新评论“文革”。

在这本书里,我主要做两件事:一是尝试借用一种现代文学理论(普洛普的结构主义方法)来解读具体复杂的中国文学及文化现象;二是尝试从文学角度讨论“文化大革命”如何成为一种被阅读乃至再读的“文本”。拙作出版后,学界有不少评论。我知道缺陷疏漏不少,本想借这次出版“讲稿”的机会,将研究范围扩大至五六十部或七十部“文革”小说(主要包括近十年的作品),但因为生病,这个重写计划也暂时没有完成。期待日后还有再版续写的机会。

但这一卷《重读“文革”》,还是对《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做了很大程度的修订增删。一方面是文字修订,另一方面是增加了相关文章,如评张承志的文章。更重要的修订是在借用普洛普(Vladimir Propp)研究方法方面。十年前我写作此书初稿时,普洛普的代表作Morfologiia skazki,并无完整中译,我是通过别人的论著,间接引用他的研究成果。我也参考过该书的英译本,但普洛普的文学研究,近乎于科学方法,很多公式、图表,文字艰涩。感谢贾放、施用勤老师,前几年托人送我他们新译的这本《故事形态学》(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使我这次可以更全面地引用普洛普的有关方法,并和我所归纳的“文革”小说叙事功能逐一对照。不仅引发了对中国的特殊的文学文化现象的一些新的思考,而且在方法论上也尽可能做到自圆其说一些。

最近十年常越界电视,有网友观众批评我常常在讨论现实问题时提到“文革”,“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呢?”这是他们的疑问。说实话,也是我自己的疑问。

我想,于私,是个人记忆。至今仍会在梦中见到或听到父亲在电子管收音机前听“九评”,北京女红卫兵抄家时亲切的目光(“别害怕,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街上群众欢呼剪人裤腿,知青下乡火车启动时的哭声混合《东方红》乐曲声,下放干部告诉惊讶的村民“尼克松要来了,毛主席决定,这一次不杀他”……

怎么办呢?生在这个时代,偏偏这些印象刻得最深。我很羡慕那些脑子也能和躯体以及生活方式一起与时俱进的人们,可我就是不行。有次雪天住进维也纳一个城堡,做梦却在江西坐手扶拖拉机,山崖旁路很窄……

于公,则是公民义务。世纪末有报纸约稿,要评述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文化事件。重要事件当然不少:五四、1949、“文革”、改革开放……但1949是政治事件,改革成果也主要是经济奇迹,五四当然是中国文化巨大转折,但这种传统向现代的维新过渡,也是借鉴日本与俄国的经验。真正“史无前例”、最有“中国特色”甚至举世无双的,还是“文化大革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个极端实验。幸与不幸,我们都在其中。

1976年以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时间上已相当从《新青年》到北平和平解放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时期。说明“文革”这个历史事件太巨大了,以至于人们至今缺乏足够的心理、文化和政治距离来正视它、重读它。

一方面,“文革”中批判的一切——修正主义、法权、“经济妖风”、官僚制度、学术权威、“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等,今天似乎全部“复辟”了;而另一方面,“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精神”、“大字报”、单位名称、“为人民服务”、唱红歌、严打示众、世袭特权、语言暴力等等,以及更重要的“穷比富好,多比少好,民比官好”的意识形态假设,又都在现实及网络中被某种程度地继承乃至发扬。怎么诠释中国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与“文化大革命”的正反关系?怎么理解60年是一个整体?“文革”对中国人来说,究竟是“负债”还是“遗产”?再过几百年,在人类和中国历史上,人们又会如何重读“文革”?——虽然回答不了这些太重大的问题,至少,我们读书人也应该在自己的职业道德内,做些力所能及的有关叙述和文法的阅读工作吧。

又是十年过去了,我很惊讶,类似的研究还是很少,社会上的困惑却更多了。这也给我的工作一点信心:重读“文革”的工作或许刚刚开始。

2009年我有一次到佛山图书馆为几百位市民做一个有关当代小说的讲座,当时有一位年轻读者极严肃极认真地站起来提问:“文化大革命中,归根到底只有百分之十的人受损害,对不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民群众,并不在灾难中。而现在……”场上很多人当时都向我投来困惑的目光,这个提问,令人难忘。

陈丹青曾在电视节目里讨论网络群众运动时提到“文革”,网页标题是“我是‘文革’亲历者,……”第一个回帖便是“我也是‘文革’亲历者,‘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此回帖支持率很高。

我这本书,不是写给这位回帖者看的,但企图回答那位年轻读者的提问。

《许子东讲稿第一卷:重读“文革”》,2011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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