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强:知青逃票记及青春无奈/老知青:四十年前那难忘而又悲壮的回忆 作者:我很较真搜集


 

 知青逃票记及青春无奈

作者:李学强

来源:作者博客http://home.blshe.com/space.php?do=blog&uid=5047&id=23012

一、

12月7日,这个日子,于我,有特殊含义。当年,在北大荒当知青,阳历岁末南归,无论何年,都是在那一天黄昏,登上列车的。

1973年12月7日黄昏,我与永平一起,买了去佳木斯的车票,上了去佳木斯的火车。永平是我的朋友,小我两岁,先我一年到集贤,在农丰大队落户。农丰大队距县城福利屯只有二里地,是宁波赴这个县城插队的知青点中,交通最方便的一个屯子。我在永平的知青点,住了半个月,于12月7日,动身上了车,开始回家的旅程。

在农丰屯住这么多日子,不是出于安逸或好玩,而是为了等两张从南方寄来的火车票。

一张由福利屯至上海或宁波的火车票,有效期十二天。福利屯这样小站售出的长途客车票,在当年,多是软票,这种票,在票面上,由售票员填写到达站及发车日期。由福利屯到上海,包括转车时间在内,最多四天四夜。持票人出站后,若将完整车票以航空形式寄回出发地,只需几天时间。收到车票的知青,以简单方法,将软票上发车日子洗掉,重新写上发车日,这张票,依然有效。这是当年一些宁波知青中流行的车票再生法。我在农丰屯待的那些天,主要是为了等待两张软票的寄来。

两张软票,在期待中收到了。此前,我巳以高锰酸鉀与草酸为材料,对钢笔书写的蓝色字,作过几次中和反应的实验。实践表明,蓝色钢笔字迹,容易在纸面上洗去。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看,不会发现有洗过的痕迹。软票到手后,如法泡制,票面上的日期,很快被中和掉了。成了一张有待重填日子的车票。

问题来了。在实验时,没有在洗去蓝墨水痕迹的纸上试写过新字,以为一切OK,岂料在软票上填写新字时,字迹化了,非常不正常。试了一张,如此,再试一张,也如此。不死心,重新将写好的字,洗一遍。洗是洗掉了,但没有总结为什么会出现字迹化开的原因,又将两张票子试写了一下,效果如前。如此试了三次,两张车票,在日期填写处,己出现明显伤痕,不用细看,就能发现问题。试验失败,未能如愿。有点沮丧,但没办法。只有尝试逃票了。

永平有一张软票。这张软票,是用过一次的。持此票上车,在有效期内。车票上有个小孔,是车上乘务员查票时打上的。软票上的小孔越多,表明被查票次数越多。小孔多的票,保险性小得多。永平那张只有一个小孔的票,只要在第一次遇到查票时不出示,以后就没问题了。两个人,一人有票,就可为没票的人打掩护或代管行李,这一点,比一个人独自逃票,安全许多。

下午四时多上车,一小时多点,到佳木斯。两小时后,我们各买了一张站台票,上了去长春的车。有座位,那时根本没有对号入座,就怕遇上查票。车上第一次查票,很有意思,查到我时,永平恰好去了厕所。我说,我的票在朋友手里。查票员过了一会儿又来查我的票,永平回来了。我说,你刚才不是查了他的票吗,我票在他手里。永平将手伸到衣袋里,想掏张票出来。没想到查票员噢了一声,没看永平的票,走了。

将近哈尔滨,要查一次票。这是从其他逃票者中打听来的。果然,来查票了。查到永平,因了上次查票的幸运,他可以将打过小孔的票拿出来应付。我没有办法,只好随人去最后一个车厢集中。那儿有不少无票者,在等候处理。都是当地人,只我一个知青。轮到我时,我说我是浙江知青,没有多少钱。对方是中年男子,摇摇头说,唉,又是知青。我编造谎话,说没钱买票,想在哈尔滨下车,去找朋友要钱。他问我身上有多少钱,我说只有六元。他没多说,罚了我四元,二元钱算是留给我找朋友的费用,就放我走。这是一个同情知青的好人。

当年在东北,如果真的没钱买票,或有钱装作没钱,铁路上处理的常用办法是,不多话,到了下一站,把逃票者赶下车去。外面若是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夜,被赶下车的滋味,没有一个人会说好。


二、

过了哈尔滨以后,平安无事。次日午间,车抵长春,到了终点站。我们要在这里换乘长春去上海的车。那趟车在半夜发出。下车后,永平拎着两个人的行李--两个旅行袋。旅行袋,是当时对一种出门常用的帆布拎包的叫法。我的那个旅行袋,不大,浅绿色,黄铜拉链。那个袋上,印着我在大串连期间,某个革命纪念地的漆印图案。具体是那个地方的纪念,忘了。这个袋子,后来弄没了,不然,有点个人的文物价值。自然,老知青这个群体,现在看来,也有着文物意味--青春被革命的日历所掩埋。

我空着双手,想往人少的地方溜去,找个地方出站。可是,站上工作人员,管得很牢,有人守在两头,一叠声让下车的人往出口处走。注意到出口处东侧,是一排钢管焊成的栅栏,心里有了底。永平先排在队伍中出去,到了出口处外面,马上走到栅栏旁。我在就近等着,见他走近,很快向他靠拢,从他手中接过递过来的车票。我们的革命行为很危险,发生在东侧出口处一米远的地方。一个女检票员,巳警觉我行为可疑,我接了票走向巳是尾声的出站队伍,发现她在扭过头来看我,目光中含有警惕的疑问。我装出没事的样子,在她警觉的注视中,让她看了我的票。她没能抓住我的现行,只好让我走。到了外面,与永平井冈山会师,各自抽烟一支以庆祝胜利。

在长春逛大街。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个城市。去了最热闹的大街。在街上,遇到与永平同在一队的男知青的妹妹。那女同学,也是凭再生票混上车,混到长春的。然后三个人逛街。一起在餐馆吃了饭。女同学没和我们一起走,她选了另一趟车。夜里,我买张站台票,与永平一起上车。

一上车,就知道这是一次苦难的旅程。非常挤,无法进入车厢,两个人只能在刚上车的那个小空间,与其他人一起呆着。我将小旅行袋,挂在车门旁的一个小钩子上。站着。站久了,将两节车厢之间的一条金属链子,两头搭住,人坐在链条上。坐了一会儿,屁股发疼。虽然车上极挤,有人还是挤来挤去,从这个车厢去另一个车厢,坐不了一会儿,就要摘下链子的一头让人。后来就不折腾了,站着。要瞌睡了,闭上眼睛,瞌着了。忽然,人一振,脚一挺,醒过来。如此反复多次。站着打瞌睡,这在人生经历中,是第一次。六年前文革大串连,也在极挤的火车上呆过,但从没这样苦过。那时,有一次,占了盥洗间的位置,在窄小的洗脸盆上,坐过将近一夜。但不象这一次的难以容身。好在,车上不再查票。

到了一站,站台上空荡荡的,暗淡的灯光,照着灰色的房子,一片死寂。车动了,见到几点人间的灯火。那些在熄了灯的屋子里睡着的人,此刻,是心目中最幸福的人。何时到头啊,长夜?没个头。凌晨四点钟多,是最难受的时刻。眼睛不断地眯下来,又不断地睁开。看看永平,他也一样,也在站着瞌睡。那时,没有摄像机,要是有人摄下这样站着在行进的车上打瞌睡的镜头,可以作知青最生动的困顿的写照。

天亮了。个别有座位的人,拿着茶缸毛巾来盥洗间洗漱,没水。有座位的人,是车之骄子。此时,在我心目中,与天之骄子,也差不多。与永平几乎没有说话。太累了,太困了。车在行进,时间在流逝。没有任何思维,只想有一个倚身之处。车厢内始终没有松动的迹象,未能往里挪。饿了,渴了,都能抗过去。困了,想睡,真是要命的难受。

终于,到天津了。巳近午间。不少人下车,可以到车厢去了。我与永平趁人们下车的间隙,进了车厢。车又开了。此时,我们可以靠在椅子侧边,省点儿力。又终于,抢到一个座位,两人轮流坐上一回儿。后来,都有了座。坐下后,发觉小腿有点肿。用手指按一下,会有一个凹。

人是很犯贱的。有了座位后,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夜来的苦,化为有座的甜。靠在椅背上,迷糊一会儿,苏醒过来,又迷糊一会。下午过去了。黄昏临近,我们商量车到符利集,在站台买烧鸡的事。天黑了,我们又开始打瞌睡。没人来查票。放心吧,亲爱的知青。车上太挤,客观上,起了掩护逃票的作用。

符利集,是在瞌睡中到站的。两人都没有反应。等到醒来,烧鸡巳在十公里之外。摸摸上衣口袋,里面有六票钱,本来想用来买只烧鸡。

过了南京长江大桥,到了江南。


三、

上年12月,从北方南归,在南京下车。住过一夜。去了中山陵,见到柳叶虽黄,尚未落尽。见到菜畦长着青菜,心下感动。北大荒早巳是冰天雪地,江南,眼前绿色,还在大地上,写着生命的光景。南京,六年前大串连,与七位同学,曾一起到过,住了几个晚上。这是一个我热爱的城市。

很快,就要到苏州了。苏州,是下车之地。上年,逛过南京之后,又到无锡,看太湖。随后,到苏州。在苏州,也过了一夜,看了几个园林。今年上半年,去北方时,又在苏州,南京下车。算是旧地重游。苏州上车,车甫启动,见到车窗外有厕所闪过,心里忽然一动,那个厕所,如果以后想逃票,可以是一个藏身之处。

现在,苏州到了。两人下了车。我的行李,交由永平负责。月台上,他在行李旁站着,抽起烟来。我匆匆朝那个早巳安排好的地方,那个厕所走去。进了厕所,找靠里边的坑位,掩上小门,作大解状。过了一两分钟,听到我们坐过的那列艰难列车的排气声,然后,它缓缓启动,开走了。心中不由放松,大功,眼看可以告近。待会儿,走出厕所,空手在站台上走,不会引起注意。然后找个空隙,溜出站去。这一点幸运,谅是有的。

忽然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那人在小便池前站定,做起小课。千不该万不该,好奇心上来了,轻推小门,想看看来者是谁。第一眼,见到一只半导体喇叭。坏事了,是站上工作人员!急欲将糊涂化回聪明,缩回愚蠢的脑袋。阿呀,我的毛主席啊,巳经来不及也,那人听到了我的响动。皮鞋鞋底,敲在地面上的声音,从那一头,有点恐怖地传过来。在来者拉开小门的瞬间,我联想到甫志高在家门前,听到背后传来“不许动”的低声,且有手枪枪膛,抵在背上的感受。革命快要成功,自己不能努力。几秒钟的体会,至今,还记得清楚。

是个嗅觉灵敏的猎犬。第一句,就向我要车票。我说,没有车票。并站起来,系好皮带。猎犬露出得意而狰狞的笑容,命我走。我在前面,猎犬跟在后面,走出厕所。朝前一望,永平还在原地站着。从永平身旁经过,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再往前走,感到永平的目光,跟在我背后,直至我进入一个被猎犬带进的屋子。

人在这种场合,会有急智,或者说,谎智产生。进入这个屋子时,我巳编好谎词。不止我一人被捕。不过,那人可能是另一趟车下来的。也是个青年,从他的模样,看不出是知青,还是社会青年。只见他光着脚板,两只袜子,都脱了下来,接受里面是否藏着钱的检查。他有点可怜兮兮的,脸上浮着干巴巴的笑。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我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第一动作,是从衣裤口袋中,掏出所有的东西。掏完了,将一只脚翘上来,想脱了袜子。还是痛快点好。那男子以手示意,不必脱袜。我就放下脚。男子打量桌上放着的战利品,我也看自己掏出的东西。六元钱,一包光荣牌上海香烟。还有其他零星东西。有一个折成对半的信封。一看信封,心想坏了,信封里,装着我写的一封没有及时发出的信,信中,有的话语,如果追究起来,问题有点严重。不止是牢骚,且是对当时“形势”的一点看法。如果公开,有人对此怀有恶意,足以让我戴上一顶不能安生的帽子。

基洛夫手表,是最先摘下来的,那算是我最值钱的东西。我开始围绕基洛夫做文章。我说,我可以将手表押在这里,过后,凭火车票来兑取。理由是这样的,在天津上车时,与一起南归的同学,在站台上挤散了。与同学说过,如果在车站挤散,各自上车,然后都在苏州下车,两人会合。我的车票,在那个同学手里,我保证,在明天上午之前,拿两张车票来作证。

男子第一句话,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知道吗?我说知道。心里想,这与贪污浪费,对得上号吗?想归想,一脸同意,是必须表示的。男子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记下具体的地址。此时,那个猎犬,从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进门,便大声说:这小子很狡猾,知道躲在厕所里。我忙分辩,车上厕所很脏,无法方便,一下车就去解决问题了,不好意思。坐在桌旁的男子,没有追究我的狡猾问题,又说了一遍,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这是在给我上课,我忙着点头。猎犬又说了,不买票,抽这么好的烟!我说,平时抽不起这个,是在上车前买的。光荣牌香烟,是中档烟,二角六分一包,比大前门便宜四分,比当时最好的香烟,牡丹牌,便宜二角四分。平时在小屯,若抽烟,多是抽哈尔滨,二角一包。此刻,桌上香烟,如果是一角钱一包的那种,就不那么显眼了。光荣香烟,即使贵为猎犬,平时,也不一定常抽。没有将光荣抽几支出来,让室内人抽的机会与动机。有人在一旁看,但多不说话。此时,那个脱了袜子的青年,早巳不知去向。不知工作人员,对他作如何处理。心里想的,除了为开脱自己而胡编之外,就是那封信,千万不要被男子或猎犬抽出来。好在猎犬在我背后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中年男子又向我说了一遍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但没有直接对我的行为下结论。他又问了两遍我的目的地,以及我家地址,是想搞清我是否一开始就撒了谎。我句句是实。且始终坚持,是与同学分散了,一定可凭票来赎手表。说到后来,我自己几乎也相信存在这样的事实。这个说法,其实漏洞百出。中年男子倘若扣下手表,让我凭两张车票来换,我就没治了。但当时没想那么多,混过一阵是一阵,到时再想办法。大概,我一脸的老实相,起了作用。末了,中年男子收去我的六元钱。没有扣下我的基洛夫。当他示意可以将桌上的东西收回口袋后,我最后取的,是那封信。

将六元钱全数收去,意味着,他没给我留下吃一碗面的钱。显然,他以为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四、

出门,由人领着,出站。出站后,故意在附近走了一小圈,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去候车室。永平在门外站着,我朝他以目光示意,朝一个方向走。永平跟上来,然后,在一个偏静处站定。两人各自点了一支烟。是我的光荣香烟。问永平,我在里面呆的时间,长吗?永平说,还好,我抽了两支烟。两支烟的功夫,在屋子里的我,却觉得漫长。也可能,永平想安慰我一下,少说了时间,放松我的情绪。当时,竟然没有在手表上看过进屋与出屋的时间。

当天下午,我们去了拙政园,狮子林。晚餐,在松鹤楼这家苏州最出名的餐馆吃饭。叫了几道菜,记得,有青鱼甩水。餐后,我买了一包牡丹烟。后来,找一家小旅店过夜。

次日,与永平去了虎丘,又去了西园。下午逛观前街。晚餐后,去车站,买了张去上海的车票。在站台候车时,永平打趣我,“来了。来了。”意思是,那猎犬朝我走了过来。我没有回头,笑了一下。

在上海亲戚家住了一夜。次日,去了南京路,淮海路。第二天晚间,购票上车。次日晨抵杭。去了灵隐寺,走了苏堤,在苏堤上,租了相机,拍照。又去西泠印社茶室,饮龙井。下午,凭站台票上车。车近绍兴,有人查票。被罚票,补票。罚票,是厉害的,从起点站起,双倍到目前到达站的票价。又将票补到终点站。傍晚,六夜六天的旅程,结束。


五、

关于车票,还有一些“典故”可说。当年,购买书写的长条软票,若想再次利用,不将票子买到上海,而是买到松江,即上海的下一站。这样,出上海站时,票就不会在检票口被撕破,依然保持完整。然后,票子在上海邮寄。票从上海寄出,比到了老家后再寄,邮寄过程,要快一两天。收到车票的知青,可以将票子上的字用草酸与高锰酸钾中和掉,设法重新写上出发的日子。这样的票,如果没有在中途被查票员打上小孔,改好后,显得完整。如有小孔打上,则要设法混过第一二次查票,不然,会露馅。然后就可放心,因为,接下去的车子,非常拥挤,通常,不会遇到查票。听说,有知青持软票行进,很不幸地有过票子被打上六个孔的待遇,那种票的可再生价值,就很低了。

当年,上海站,是宽容的,知青的票,买松江这样的小站,其实很可疑。但没听说有人持着到松江的车票,在上海出问题。苏州站,这个我心目中的狙击之地,后来,在知青心目中,是一个可恨的车站。无论乘客的票是去上海,或是去松江,或去其他地方,出站时,统统在车票背面盖上一个大印,印上“苏州出站”这四个大字。这就意味着,票子不能二次利用。这是针对知青的严厉做法。

关于苏州站治知青逃票之严,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几个人在苏州下车,其中一人,将出站者送到门口。片时之后,出去的知青,对在原地未走掉的知青说,啊,这包香烟给你!然后将烟往里扔去。里面的人,接过香烟,还没有往车厢走,站上的一个中年女子,一手将持烟青年的手拉住,并将那包香烟夺过来。只见那女人用右手捏住香烟底部的两头,用力一甩,香烟全从纸盒中飞了出来,女子手中,捏住的,是烟盒底部的一张硬车票。这张车票,是有效票。票子到了女子手里,便成了逃票的证据。那人被带走,他的行李,还留在车上。苏州,这个吴语软糯的地方,车站女性工作人员,当年如此警惕硬朗,赛如猎犬。我在那里被发现,除了欠小心之外,车站工作人员对知青毫无同情之心,是一个主因。

听说,后来,上海站也有过出站盖章,具体如何,记不清了。总之,对苏州站的传闻,不是虚构。

集贤县有一小站,是一个令知情的宁波知青,难以忘怀的站头。里面有一个五十岁开外的男售票员,对知青很帮忙。书写车票时,将一个日子,故意写在空格处的右侧。这样,票子用过一次,寄到想重新利用的知青手中,可以在原先日子的左侧,填写上1,或2。原先出发的某一月的单日,就成了双日。当然,这样的票子,必须是1日至9日,方有利用价值。如果出发的日子,巳是一月的两位数,就没有意义了。笔架山的那个售票员,有不少知青朋友。知青也给他一定回报,譬如回来之后送他点家乡土特产之类。总之,送的少,得便宜多。这里虽然有揩公家油的大嫌疑,但,当年知青,是以青春的代价,作无谓的社会动荡的牺牲品。国家亏了知青,知青太穷,不得巳时,只好占铁道的便宜。兵团知青,有定期的探亲假,可报销路费。插队知青,无报销待遇,很多人老老实实地购票,也有不少人想法设法混过漫长的铁道上的八千里。一方,是青春,另一方,是公事公办。一方,是牺牲,另一方,是铁轨。铁轨中,也有缺口,那便是集贤的一个小站。那是一片小小的温情,是知青心中的一个红灯记。

往事如梦。一樽在握,何处去酹那青春的江月!

有人对知青岁月,说过“青春无悔”。我想,这大概出于对青春怀想过份的恋情,巳带有臆念的成份。当年,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可能,被政治意志中断和剥夺了学习的机会,被鼓动狂热,然后被打入社会的冷宫。没有任何自由的意愿,没有具体选择的可能,还谈得上什么可悔与无悔?知青群体,凝聚着集体的无奈,只能屈服,没有丝毫摆脱的可能。不让自己成为另一方土地的老祖宗,便是上上大吉。情愫在怀想中开出花来,事实在冰雪中被结成冻状。青春的记忆,永远是美好的,但不能因了记忆的美好,而将对那一段岁月的怀念,铺垫上无限风光。没有选择的条件,青春与生命,伴随着知青身份老去。如果历史可以往复,没有人,会再一次选择回归往昔的岁月。

前些年,青春无悔的说法,一度流行,在社会上也引起关注。对此,我写过一文,《青春窝头》,将当年知青的青春,比喻为粗粮窝窝头。窝窝头,刚到我所在的知青点时,大家吃过一次,后来,为知青做饭的乡人,听了知青意见,不将玉米粉做窝窝头,而是常做大饼子。窝窝头,是最难下咽的主食。我们知青的青春,就是那个社会的窝头。现在,粗粮贵过细粮,那是改善营养,搭点花色。不是窝头的好,而是肚子的饱。没人会真将它当个宝。稿件投至正开辟青春无悔这一话题讨论的报纸,未被采用。

没有尊严,没有欢欣。就逃票一事来说,如果大获成功,至多只有片时的窃笑或快感。然后,一切照旧。

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有人为了一己之动机,在一场大运动所导致的无法收拾的情况下,极其严重地贪污和浪费了广大知青的青春光阴,此罪,可否向历史审问?

这篇记忆,5月17日动笔。写上几段,放下。写上几段,放下,在草稿箱中,存了好些日子。想起这些事,就会想起永平,心里难过。永平,十几年前,巳与这个世界告别。他在与我一起南归两年之后,患了糖尿病,终身不治。起初,病退至家乡,后来,顶替母亲在一家企业当电工。没有成过家,平时,爱与朋友一起打打麻将。最后一副麻将,打着打着,他的身子,往桌子底下缩去。赶紧送医院,人巳救不回来了。永平年过四十,与世长逝。他是一个脸容清秀,细软的头发略有蓬松,微呈自然波浪形的美男子,处事从容,言笑稳重,聪慧而机敏。与他有很多交往的记忆。我与他一起在火车上度过的几天几夜,是特别的旅程,每一念及,怅惘不巳,其中没有任何可以无悔的闪光!未能与他一起,在日后有过旅行,否则,我们会举杯相庆,终于熬过来了。

那可诅咒的岁月,滚开!让青春的光华,即使在记忆中,也永不伴随阴暗岁月的存在!

谨以此文纪念与永平在一起的旅程。那是永远难以忘记的人生旅途。

                                                                 2012年06月20日

 


 四十年前那难忘而又悲壮的回忆

作者:老知青

来源:作者博客

一九六九年我们一批中山知青来到白藤红旗农场,从部队的手中接过了军建分场这块土地,之后在七零、七一、七二年陆续有中山和佛山知青来到和我们一起在这块土地上挥洒青春。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八日,20号强台风正面吹袭我们所在红旗农场军建分场,近千知青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在这块土地上写下了悲壮的一页。记得那天我们还在忙着抢收水稻,回到连队刚吃完晚饭就就接到分场命令,全体人员除后勤人员外全部上南堤抢险。(我们分场是由部队围垦的近万亩海滩组成,南堤面对大海,是分场通往总场的唯一公路,是军建分场的生命线。西堤是白藤湖,北堤与卫国大队隔河相望,东堤就是天生河。)

接到命令后,我们军建三连近百知青立即拿着铁铲铁钊等工具直奔南堤,刚到南堤,我们看见狂风卷起巨浪猛烈地撞击着大堤,耳边震天动地的撞击声,一下接一下地撞击着大家的心。在南堤二号电排站附近我们发现一个两米多宽近一米深的缺口,海水汹涌而入,因为没有沙包麻袋草包等工具,大家只能抬石头、钊泥砖堵缺口。我们组成了几条人龙,快速地从堤下把泥砖传上去,一番努力后,缺口被堵住了,但刚稍稍缓了一下,另一个巨浪汹涌而致,刚堵上的缺口眨眼间又被冲开了,泥块一下就被海浪卷走了,堵了一个多小时这缺口不但没堵住,反而越堵越大越堵越深。在离我们前面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更大的缺口,四连、五连、六连、直属连、八连的五百多知青都在那里堵那个缺口,他们在分场领导的指挥下,几十个知青顶着风浪毫不犹豫跳进急流中,用血肉之躯手挽着手组成人墙阻挡那汹涌的海水,一道人墙不行就两道人墙、三道人墙,几百个知青不顾一切地与巨浪进行生死搏斗,突然一个巨浪打过来,几十个知青组成的人墙瞬间没了踪影……。

台风越来越大,巨浪越来越猛,潮位越来越高,(这天刚好是农历十月初三,正值大潮,跟据我们下乡到这里生活了几年的经验,最高潮应该是在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左右)。大概八点半左右,20号强台风中心开始登陆,强风吹得我们也无法站立,这时海潮开始全面漫堤,狂风夹杂着暴雨卷起二三米高的巨浪猛烈撞击着大堤,我们朝大海望去只见海面上波涛汹涌,巨浪咆哮着排山倒海般向我们直扑过来。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大家都惊恐万分,一些女知青还吓得尖叫起来,风声、浪声、尖叫声在耳边回荡着,大家的脑海都一片空白。

在人力已经无法抗拒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撤退。这时巨浪已经把堤岸上用石头堆切起来的一米多高的防浪堤拍打得散了架,几百斤重的石头在我们的脚边翻滚,我们互相搀扶着,边躲避着脚下滚动的石头边迎着狂风往驻地方向撤退,突然一个巨浪打过来把我和很多农友都冲到堤下,我挣扎着爬回堤岸,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带去铁钊。在过一个缺口的时候我被汹涌的海水冲到围内的河里,我奋力游回堤岸,看见漫堤的海水在大堤上顷泻下来,整条大堤就象一个大瀑布,我艰难地爬上大堤,弯着腰顶着狂风继续往前走。我看见有人被海浪冲倒了就拉他一把,我被海浪冲倒了也有人把我拉起来,在黑暗中我们都看不清对方是谁,在惊涛骇浪中我们只能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往前行。我老婆(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她还是个大姑娘)在撤退的过程中不知道被海浪冲倒了多少次,在极度惊恐中艰难行走。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刚被海浪撕开的缺口,海水就象脱缰的野马汹涌地向围内奔驰,很多人都在过这个缺口时被海水冲下去。她一个人根本没法走过去,这时突然有一个人过来拉了她一把,她也紧紧地拉着那个人,两人互相牵拉着冲过缺口,直的到安全的地方才看清对方原来是我们连队的冯耀新(佛山知青)。

我们回到了驻地,见围内万亩良田已经被几米深的海水淹没,整个军建大围已经变成一片汪洋,一尺多高的波浪拍打着我们居住的茅草棚下的堤岸。狂风咆哮着把电线杆全部吹倒,交通、通讯全部中断。我们居住的用竹子搭建的茅草棚被狂风吹得噼里啪啦的响。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救命啊!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这是被海浪冲进围内的知青在呼救,听着兄弟姐妹在呼救,面对狂风我们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心中百感交集。这时候我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在汪洋中与风浪搏斗的兄弟姐妹们能挺住!挺住!”我们在黑暗的宿舍里坐着,大家都没有睡觉,也没有人说话,台风把我们的茅草棚吹得呼呼的响,听着远处传来一阵阵微弱而又凄厉的呼救声,我们的心都紧紧的揪着、揪着……。

直到早上四点多钟台风开始减弱,大家都分散去寻找我们的农艇(小舢板)。我们连队的几只农艇全部都被海浪打翻,也不知漂到那里去了。这时何伦滔首先找到一只农艇,他就拿了一根竹杆迎着风浪撑出去救人,当他救起一个在几米深的水中挣扎一晚上的女知青时,这个女知青还哭喊着指着水里说:“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何伦滔拿着竹杆在水中打捞,结果挑起来一具女知青的尸体,(这位女知青和风浪搏斗了一晚上最后挺不住沉了下去,如果她能多坚持十分钟就可以活下来了。)这时何沦滔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把救起的十几个知青送到分场,并向分场领导报告发现一具女知青尸体。这就是这次灾难发现的第一具遇难者尸体。这时天开始亮了,全分场共有十多只农艇在救人。一共救起了近二百个在水中抗挣了一晚上的知青,他们都是在撤退过程中被巨浪和海潮冲到围内的。在二号电排站对开的一座小拱桥上,一平方米的桥顶上站了十几个知青,他(她)们在齐腰深的水里互相拥抱着、牵拉着顶着风浪站了一晚。这一晚,台风和海潮在军建分场这两三千米的南堤上撕开了十几个缺口,整条大堤满目苍然。

第二天,在二号电排站附近捞起了十几具知青的尸体,其中有几具是互相牵拽着的,他们是在撤退时相互搀扶到至死也没有分开。这一晚一共牺牲了35位知青(当时分场的领导说这35位抗灾中牺牲的知青是烈士,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却一直没有批下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享受到烈士的待遇)。在这些牺牲的知青中,其中两个是筑人墙堵缺口时被巨浪打下去溺死的,大部份是在撤退的过程中被狂风巨浪和漫堤的海潮冲到围内溺死的,还有几个是在撤退过程中抢救被冲走的同伴时溺死的。全部牺牲知青的尸体都是在围内找到的,最后一个是在二连的耕地上找到的,她是被一些稻草等漂浮物压着,找到时已经开始腐烂了。35位知青在自己耕作的土地上为抗击台风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台风虽然过去但灾难还没有结束,在灾后排涝过程中一位知青为了捡回一块被水冲走的闸板而溺死在两丈多深的天生河中。这场灾难一共夺走了我们36个兄弟姐妹的生命,他(她)们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奉献给这块曾经劳作过的大地。为了纪念他们,我们的知青通讯录上都印上他们的名字;

朱灿容、李信航、周锡灿、郑润媚、潘志强、莫明芳、
    雷忠汉、何玉卿、郭凤莲、扬务婵、肖妙珍、冯洁英、
    扬卫国、李玉葵、吴少兰、何锦云、黄彩珍、章雪梅、
    袁建新、佘凤玲、江惠芳、龚志强、赵坤媚、何伟燕、
    朱少娴、叶凤萍、罗建玲、刘勋、蓝小群、陈尔志、
    扬棣旭、鲁德庄、母帝祥、郑少煊、吴筱筱、胡卓辉。

在这些牺牲的知青中有我儿时的街坊和玩伴,也有我的同校同学,36个死难者中有34个是中山知青,2个佛山知青,他们年龄最大的28岁,最小的只有16岁,他们除一人外全部都未有结婚。事情已过去了40年,当年幸存的知青现在大多己年过花甲,当年的悲壮情景我们不想回忆但却又难以忘怀。每当回忆起当年牺牲的战友,回忆起当年他们的父母与他们送别时那白头人送黑头人的情景,我们都会禁不住老泪纵横。

前几年,我们这些老知青回到惜日我们奉献出青春的那块土地上,当年的红旗农场军建分场现在已变成珠海市红旗镇湖东社区,在当年军建分场场部的所在地,我们看见一座由当地政府在十几年前建造的四米多高的纪念碑。纪念那些抗台风殉职的战友,我站在纪念碑前思绪万千,以前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重现,看着兄弟姐妹被巨浪冲走,听着他(她)们那凄厉的呼救声……我却无能为力,站在这纪念碑前我心情久久不能平服。我们感谢珠海当地政府没有忘记这些为这块土地贡献出年轻生命的知青。感谢当地政府为这些漂泊异乡的灵魂营造了一个归宿,感谢当地政府为我们这些老知青建造了一个怀念惜日战友的场地。现在,这些遇难知青的父母很多已去世,希望这些知青的灵魂能在天国与他们的父母团聚,永远永远不再分离。


说明:

(1)这件事件在珠海市斗门区档案网“斗门大事记”1972年中有记载《11月8至9日斗门受7220强台风和暴潮袭击,全县崩决堤围20.6公里,损失稻谷3500吨,倒蔗9成,塌屋1157间,死亡41人。其中36名是红旗农场青年职工,因上堤抢险献身。》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却是这件事件的历史证明。

(2)在珠海市档案局信息网2006年8月7日“解密珠海系列之九·1972的那一场强台风”中提到《对35名因公牺牲的殉难者,在当时没有任何的经济补偿,也没有说法。在上报到某一级别的行政部门后,成为了秘而不宣的机密,天灾和人祸,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避而不谈成为惯例。》这就是这些在抢险救灾中英勇牺牲的知青没有成为烈士的原因,正因为如此这些知青的灵魂至今也不能安息,他们的亲属至今仍然耿耿于怀的原因。

今年春节期间我们军建分场中山小榄的知青代表自筹资金购买了礼物,分别慰问了小榄镇的四个死难知青的家属,看望了那些步履难跚的八九十岁老人,看到他们并不富裕的生活,人们的心在一阵阵地发酸。我们希望现在的珠海市红旗镇政府如果能够的话最好能够每年都去慰问一下这些殉职者的家属,以慰藉一下这些知青现在还在世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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