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品味高音喇叭 作者:柳杨公社


 

【红色记忆】:

  品味高音喇叭

1966年6月,“蓄谋”已久的文化大革命爆发。

高音喇叭立刻成了大革命的武器之一。

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我家阳台对面“机床附件一厂”的高音喇叭死皮赖脸,硬成了我家生活的一部分。永远不知疲倦的喇叭,除了讨伐黑帮,颂扬领袖,整天介是民乐伴奏的女声小合唱《毛主席著作闪金光》:

东方升起了红太阳,哎嗨升起了红太阳,手捧书本心向党,心呀么心向党哎,嗨心呀么心向党哎。

要问我,要问我,要问我读的什么书哎,毛主席著作哎闪金光哎,闪金光。

那是上海高桥化工厂工人业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照上海人的说法:声音太“喳”,尖尖的女声,不够圆润,也不够协调。那曲子倒是通俗的小调,有点老土,有点欢快,有点软绵甚至是有点缠绵的,正好体现民间下层女工们对主席著作的那个“一往情深”。

广播里虽然也常放磅礴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放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放的最多的却还是这支老土的女生小合唱《毛主席著作闪金光》,闪呀么闪金光。

不管革命年代还是造反时期,时尚的演变和流行的骚动永在,一夜之间,李劫夫的“毛主席语录歌”风靡大江南北。于是我们楼我们家整天被淹在了语录歌里,湿湿黏黏地缠上了你,紧紧贴身和你“零距离”。

还好,听得出对面喇叭的主人也不全闭眼瞎放,也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审美,比如喜欢播《我们的教育方针》。

开口第一句,“我们的教育方针”,有气无力,甚至觉得稍有“哀怨”。或许是劫夫同志为“主席语录”谱曲初期时的心态吧,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有种战战兢兢的崇拜,有种诚惶诚恐的抖忽,唯恐出错,掉了脑袋。总之曲调平平地不带起伏,拖着长音,或受宗教庙堂音乐启迪也未可知,很有催眠安神效应:“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

寄养在外婆家、也就周岁、我那一头柔柔细细黄毛的小外甥,常常在慢吞吞的“我们的教育方针”中甜甜蜜蜜进入梦想,嘴角缓缓淌下晶莹的馋涎……十七八年后,在“北京外国语学校”念了6年外语的他,高中毕业时执意放弃外语,后来得的学士、硕士、博士学位,都是教育专业,京沪两地我们大家都奈何不得。主席的话儿威力大,由此可见一斑。

喇叭里也喜欢唱《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我们共产党人好比那种啊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曲调悠扬、融洽,有亲和力。那时的种子少有伪劣,那时的土地尚未污染,听着听着,晃晃悠悠,也就少了火气,去了斗志,人也平和起来。

别说,那年头这小厂子的广播员还真算是有点品位的。

比如播放“颂歌类”,曲调一般也挑缓慢抒情的。有情深颂扬的:“八角楼的灯光照四方,我们的毛委员在灯下写文章……”(《八角楼的灯光》);“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而到北京,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想念恩人毛主席》)。情之切,爱之烈,确实出乎内心。

有绝境时的热切渴望:“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红军想念毛泽东》)。曲调悲壮,盼之极,望之极,晨曦中的一丝未明曙光。这首歌后来成了两派武斗中,失势一方的哀叹绝唱。

有满怀敬仰的:“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亮晶晶,伟大的领袖灯前坐,铺开祖国锦绣前程……”(《战士歌唱东方红》),曲儿撩人,浮想联翩,战士们热泪盈眶。

也有亲切深情的:“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看见你们格外亲》)。词曲作者绝对想不到,这首歌当年颇受上海街头“小流氓”的青睐,竟被他们看中,有了共鸣,流里流气吊儿郎当挂在嘴边!

虔诚祝福的,多个版本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歌词大同小异,因为小老百姓崇拜的话语搜肠刮肚早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只能从旋律去变化。千变万变,顶礼膜拜热情祝福不变。恐怕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唱几句不同曲调的“万寿无疆”。这种曲调已经如此顽固,用那时的流行语说,已经“溶化在血液里”了,烙印实在太深太深,很难从这一代人的脑海里挖掉了。

要奔放热情的,也就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我们是草原上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海红似火,革命的歌声响入云……”。歌曲充满表现力,舞台效果极佳。这首歌后来成了各种大大小小三教九流“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的保留节目。舞台上,男女红卫兵一手置胸前,另一手前伸,摆出手握缰绳姿态;身体前后摇动,大幅度跳跃着满台转圈飞奔。不知谁家的发明,飞奔稍一停顿,演员身不再动、肩不再晃,光是颈脖脑壳一阵神经质抽动(据说演出水平就看这脑袋一抽搐,“小分队”档子高低,立马分出)。台下“革命群众”看得过瘾,一片叫好。

有时也免不了播些豪迈激情的:“万里长江波涛滚,江中升起红日一轮,毛主席挥手破巨浪,后面跟着七亿人……”(《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响亮的歌是东方红,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伟大的领袖毛泽东》);还有“从东方到西方,跨过高山越过海洋,一个伟大崇高的名字,五湖四海到处传扬……”(《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1972年《战地新歌》收入此歌,可能不想搞得太大、太牛,稍作收敛,去掉了“全世界人民”,改名《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词也作了改动)。此类歌,曲风雷同,音律相近,互相纠缠,极易搞混。

也有励志坚定的,如《毛主席的书是革命的宝》:“读一辈子毛主席的书,走一辈子革命的路,一辈子改造思想,一辈子为人民服务……”,节奏强烈,决心坚定,只是闹人。

至于热血沸腾的甚至杀气腾腾的《红卫兵战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刀山火海都敢闯……)、《工农兵,革命路上打先锋》(工农兵心最红,革命路上打先锋,拿起笔杆去战斗,牛鬼蛇神要肃清,向反党黑线开火,文化革命当尖兵……);还有《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革命就会有牺牲》等等,真的很少听到,或许播了,也没太在意,更多注意那些旋律舒缓悠扬悦耳的了。

天长日久,亲密接触,楼里居民竟都习惯了,喇叭哑了闭了,倒觉得少了什么。邻里互相会问:咦,怎么安静了?是不是又哪派接管了?

那高音喇叭一直响到70年代,我从东北探亲回家,还能听到。

从1972年起,北京“国务院文化组革命歌曲征集小组”(当年权贵野心勃勃举止狂妄,说话口气极大,行事惊世骇俗,但说起自身,却又常常往小了去。比如伯达同志自称“小小老百姓”;而权利一人之下,凌驾政治局常委的是“文革小组”,江青、春桥同志也只是小组“副组长”一个;各地造反派大头目都自称“勤务员”,比如蒯大富、韩爱晶;略有正轨后,偌大国家管文化的也只是“文化组”)每年要出一本薄薄的《战地新歌》,有不少曲子还是能听听的,如花腔女高音孙家馨的《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千回百转的高八度“啊--啊--啊”令人耳神一震;金凤浩作曲的“延边系列”(包括《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红太阳照边疆》、《党的光辉照延边》、《我为革命放木排》)民族风格浓郁;朱逢博也从《白毛女》幕后现身,用她独特的尖利嗓音唱起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指引咱永向前》(践儿作曲);还在吉林省森林警察部队文工团老老实实当个小演员的蒋大为,初试啼声,来了一曲《我送报刊走得忙》;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的邓韵以《毛主席关怀咱山里人》、《红色女话务兵》(郑秋枫曲)而一鸣惊人。

可是已挤入我家生活的、对面厂子那高音喇叭的品味却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兴许是换了主儿。千里迢迢返家探亲,耳边除了《毛主席率领我们反潮流》,整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一连串的“就是好”,劈头盖脑,蛮横霸道,不由你声辩,听着窒息压抑。《就是好》是上海工人文化宫“什么什么”学员们的大作。还有更无赖的,听到过一首《人民公社就是好》,我曾经用心扳着指头数了好几遍,竟有26个“就是好”!这些歌,曲调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重复、重复、再重复。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好个屁!我家全是“P”派。那时远在四川的大哥被借调到“上海机电设计院”,为后来的秦山核电站(那时称作“某某工程”)的设备研制,设计厂房。他白天在设计院拉着计算尺,改行计算未来厂房的结构,晚上他是家里的铁杆“P”派,散布“奇谈怪论”。

高音喇叭里也确偶有“就是好”的,是上海音乐学院教师于会泳发迹前创作的那些江南民风的歌曲。于作的曲,不同当时的乐坛主流,既不是敬仰的崇拜、歌颂的庄严、追随的激情;也没有狂热的雄心、坚定的意志、血腥的煞气。且听沪语演唱的男声小合唱《社员挑河泥》:沙啦啦子吆,沙啦啦子吆,沙啦啦子吆,沙啦啦子吆,社员挑河泥呀,心里真欢喜呀,扁担接扁担……

演唱组合训练有素,曲风旋律清新明快;和声重声协调起伏,高音低音交错适宜,轻重缓急配合融洽,极有感染力。

虽然于会泳最后因为跟错了人,做了官,也倒了霉,自杀了。山东人于会泳的作曲才能多少年后说起,连李德伦老先生也是佩服的,称其“中国民乐权威”。李老先生的结论是:于,不该拍马屁的,参什么政!

我家对面“机床附件一厂”高音喇叭的命运,也终于和于会泳们一样,同起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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