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帽村客店 作者:郑启五


办公桌上摆着一本福建省邮政编码簿,我有意无意翻至闽西部份,两个极黑的仿宋体——一“帽村”便跳入期待中的眼帘,旋即悠悠晃晃化成一张半旧的框式木床。我鬼使神差屈膝爬了上去,耳道痒痒的,那是床上垫草悉悉索索的轻吟……
    1969年9月,千余名离乡背井的厦门知青乘着拖斗卡车,翻攀过天旋地转的洞风岭,被卸在了武平县的永平乡,几岁的我便是其中瘦小的一员。永平公社革委会所在地帽村赐给我武平的第一碗米饭。咀嚼着第一次离开父母和城市的滋味,我睁着既惶惑又好奇的目光东张西望。地图上那颗紧贴着江西的最远最小的圆点,经过火车轮汽车轮两天两夜的旋转之后,旋成了眼前这个自然村落三里的方圆。它四周青山环抱,绿色的杉木林层层叠叠,边缘缠着一条沙土公路,据传早年江西红军就是打从这条路攻武平县城的。路边有几间红土垒成的高高低低的公房,分别挂着供销社、粮店、邮局等大大小小的木牌。这是帽村“镇”的标志。
    帽村是车轮可至的终极,再往深山老林中走25里的小路,才是我落户的唐屋。小路上伸延着一根广播与电话共用的铝线,这是帽村伸给唐屋大队唯有的一线现代文明。可恨广播喇叭大若盆碗,声音却小似耳塞,样板戏中郭建光和杨子荣气壮如牛的唱腔传至唐屋已微若蚊吟,怎么也高大不起来。初去时,我每每来回跑上半百里路赶一次“帽村墟”听听有人声的喧闹,听听知青口里飞出的乡音,便觉得莫大的愉快;既便是被人“干”一句厦门粗话,也感到过瘾。
    帽村有一家形若炮楼的二层客店,它是知青心中肚中的圣殿。楼下店堂中摆了三张杉木饭桌,路人可以在这里用大米换馒头或切成三角形的红糖年糕。加上瓦罐蒸的米饭和飘着几下油星的海带汤,堪称“四大佳肴”。能在此饱餐一顿,可视为上帽村天堂的最佳享受。店中的掌柜是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秃顶暴牙,长很有点吓人。有一次在以米换糕的交易中我与掌柜发生口角。我年轻气盛,泼口痛斥。他怔怔地看着我,竟不敢还口。
    帽村至县城的班车每日一大早开一班,我年底返家探亲看望父母,不得不提前到帽村过上一夜。当我一下午把20余里山路摔在身后,夜幕已严严实实和山林咬在一起,无一透气的缝线。我摸到了“炮楼”口,它的二楼有二间客房和一豆灯亮。负责的自然还是那位掌柜,真是冤家路窄!在油灯幽幽的微光下,他的门牙越发醒目,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地为一点儿米与他理论的事感到后悔。幸好油灯所处形成“敌明我暗”的格局,他似乎没发觉。
    这是我凭生第一回住店,觉得既新鲜又心虚。交了四角钱的住宿费,我领了油灯,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板走廊,突然自豪了起来:在这方圆三里的百来座土屋中,这是唯一的客店;在客店八、九张客床里我是唯一的住客!床上垫了厚厚的稻草,挺舒软,枕头是竹条钉的,很硬,且有几缕前人的头味。再生布的被套,套着一条硬梆梆的棉胎,压在身上,如同厚纸板一般。寂静使人越发地耳聪目明,黑洞洞的木柜式窗外,传来远处小溪水声的喧哗,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还有楼下一位妇人(大概是掌柜夫人)有节奏地切猪菜的刀声。想到《水许传》中“人肉包子”的描写,我下意识地把窗板关上,这时门却吱一声被推开了。掌柜抓着灯把头探进门来,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只见他暴出的门牙在油灯的光亮中闪了闪,“楼
下有热水可以‘洗浴’。”说完便缩回头壳。“洗浴”一词在当地方言中发音怪怪的,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心想,我才不去洗,洗干净了正好让你给煮了。想了又觉好笑,胆子便豁然复原。
    这时有线广播在高昂的“东方红”之后开始播出“二报一刊”的元旦社论——《七十年代的春雷》,我这才想到当日是20世纪60年代的最后一天。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享受到如此之响的广播,足以让听觉感受到搔痒时特有的痛快。社论中讲的是形势大好与世界革命风雷激荡的事,还有“究竟谁怕谁”的最高指示。我胸口压着板块结构,在这清冷的山区小镇,放眼世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顿时感觉好极了,尽情地让袭来的困顿美美地压上眼皮,一头坠入深深的梦乡里,很久,很久。
    朦胧中突感眼皮外赤亮如焰,又有人大力推着我的肩膀,我挣扎着撑开惺松的睡眼,差点吓死。只见床前站着一伙人,其中一个还举着无比刺眼的松木火把,橙色的火舌把俯视着我的五、六张大脸舔得油光黄亮。我一时觉得四肢发软,魂不附体。这时,其中一人微笑地说他们是广东来的民工,看我象个知青,不知有无粮票可以出让。我颤颤惊惊从暗袋里挖出4斤全国票拱手送上。他们喜出望外地付了一元钱。 
    啊,谢天谢地,他们不但给了我一个公道的价格,更给我一颗定心的安魂丹。心一宽,我又瘫倒在床上。阴冷的客房里顿时有了令人无法拒绝的生气,交谈声与洗脚声柔和地交响着。我半醒半睡,迷迷糊糊踩着梦乡的边缘,后来一脚神气地踏在闽粤赣三省交界的界石上。我高兴地嚷道:“妈妈,你看呀,这就是武平!”一兴奋,便完全醒了过来。天已经在广东民工高高低低的鼾声中蒙蒙亮了。
    我伸了一个不大自然的懒腰,起床下楼。山区湿振清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只见掌柜披着破棉袄,呵着气,正在生火烧水。他抬头说:“起床了?”我点点头,这才发现他那平静而善意的目光太象我的房东了…… 
    转眼都过去二、三十年了,这期间我在人生路上颠沛流离,闯京沪,下两广,乃至大洋彼岸的纽约、旧金山。既曾由倦在上海澡堂的躺椅上打发长夜,也曾在高级宾馆的席梦思上展青反侧。但一切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散去,就永远地散去了。唯独我在帽村客店那惊心动魄又平平安子的客旅初夜,却老是有棱有角地横在记忆的前端,每每触及,一个个细节都清晰得可以摸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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