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知识分子的底线与责任──从莫言领奖谈起(桑博:如何批评莫言——与许纪霖先生商榷) 作者:老例搜集


 

知识分子的底线与责任──从莫言领奖谈起

作者:许纪霖

来源:明报

12月5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许纪霖,应“Co-China”的邀请,和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陈韬文演讲.早前,许教授曾对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发表评论,引起内地与海外关注。演讲当天,适逢莫言启程赴欧领奖,许教授即从莫言谈起。他认为,莫言代表了当下内地知识分子的主流……

在往中大的路上,我在铁路车厢内的电视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莫言。他启程去斯德哥尔摩领奖。我想从莫言谈起。


批评莫言内地不刊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天,我在微博上发表了一篇〈我为什么要批评莫言〉。人家喜事的时候我去冲喜,结果引起了微博上很多人的围攻。这条微博被转了3万多次,评论有近万条,是我发微博以来回应最大的一次。

后来为了澄清为什么要批评莫言,我又在香港报纸发表了一篇〈鸡蛋与高墙〉。莫言获奖后,反对的声音在内地报刊出不来,所以我只能在香港发声。

莫言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批判性。莫言的作品里有一种很强的中国农民的原始欲望,通过这种文化对当下的批评和反抗,这是让我们对莫言有所尊敬的地方。但问题是,现实生活中的莫言,似乎和他的作品有很大的差距。

大家知道,他和100位作家手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称〈讲话〉)。但是有一件事,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就是去年薄熙来最大红大紫的时候,莫言在微博上主动的、没有人逼迫的他发表了一首打油诗,歌颂重庆的“唱红打黑”:“唱红打黑声势隆,举国翘首望重庆。白蛛吐丝真网虫,黑马窜稀假愤青。为文蔑视左右党,当官珍惜前后名。中流砥柱君子格,丹崖如火照嘉陵。”莫言说他不关心政治,对政治也不懂。但是他在现实中的表现,和他的作品好像判若两人。

莫言坦率地承认,在作品中他是“胆大包天”、“色胆包天”,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是“孙子”、“懦夫”、“胆小鬼”。这样的“双重人格”在中国是怎么形成的,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这和我们说的“底线”有关。

当然,莫言是不是“知识分子”,这要看我们怎么理解。如果按照1980年代来说,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不是学者,而是作家,比如刘宾雁、刘心武、王蒙。他们继承了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作家走在时代的前面,他们代表了社会的良知。但是今天,作家是不是认为他们和知识分子没有关系了?和良知没有关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例外?

之所以从莫言谈起,是因为如果莫言只是个案,真的不应该把他拉出来讨论,这对他不公平。问题是我发现,莫言代表了今天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主流。为什么说是“主流”呢?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堕落。

莫言的事情被挖出来以后,很多人为他辩护。有个也是手抄〈讲话〉的作家,他觉得很后悔,但是他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去抄呢?他说,他的家族明明受到毛泽东时代的迫害,照理说他是不应该抄的。他回想说,他好像觉得手抄〈讲话〉这事不就是大家一起做一件好玩的事吗?做就做了,如果不做也许很见外。


莫言曾受过迫害

今天我们可以举很多例子来说明,过去所说的很多底线──包括道德的底线、政治的底线、学术的底线──都在被突破。大家觉得薄熙来可怕,是因为他是个没有底线的人,跟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在一起是很可怕的。但是今天出现的情况是,很多知识分子,照理说是对底线问题最有自我意识的人,今天却失去了底线,底线变得很模糊,甚至不需要有底线。有个评论者,如此嘲笑对手抄〈讲话〉的批评者:“我们早就放下了,你们为什么还没放下呢?”放下的是什么东西?在我看来,放下的是底线。被轻描淡写地、非常优雅地放下了,这个时代似乎什么都行。问题很严重,这是时代的病症。过去中国古代士大夫是最讲道统的,道统和伦理、道德的底线有关。这些人都放下了,还指望谁去坚守呢?

在我看来,今天的中国大陆,有两种放下底线的知识分子。

一种是“价值虚无主义者”。这种人觉得什么都放得下,是非善恶已经说不清楚了。抄〈讲话〉怎样?歌颂“唱红打黑”又怎样?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充其量只是场游戏而已。他们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方式,对待一些在我们看来和气节有关的问题。有人为莫言辩解说,莫言当年发表《丰乳肥臀》后,也受了迫害,他是很不容易的。我觉得很奇怪。如果莫言是一帆风顺的,我还可以理解,因为他没有亲身感受过〈讲话〉所代表的极左路线的危害。但莫言是从那个左的时代走过来的人,好了伤疤忘了痛,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下了”吗?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恐怕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走了一趟重庆,没人逼你,就主动出来唱赞歌了。我发现,如今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弥漫着浓郁的价值虚无主义,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一在乎的就是:是否可以得奖,是否在市场上获得成功。


屁股决定脑袋的人

另一种是“犬儒主义者”。这种人内心是明白人,私下聊天时比谁都明白,但是屁股决定脑袋,坐在什么位置上就做什么事,在什么山唱什么歌,随波逐流。这种犬儒哲学如今在大学生当中相对普遍。谈到现实比谁都愤青、愤世嫉俗,但是一到现实生活中,他们又比谁都主动积极地去适应自己所痛恨的体制,形成非常奇怪的人格:一方面憎恶体制,一方面主动适应体制。钱理群老师对北大、清华所代表的学生精英有个批评,他把这些人称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因为他们非常清醒明白,自己在这个体制里,通过什么方式,能获得最大利益。

今天,这两种人在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里已经成为主流了,这是让我很忧虑的。底线,或明或暗地被突破,而且愈来愈模糊;虽然存在,却不具有实际的意义,是用来衡量别人的标准。

过去孔子讲“狂狷之道”。狂者,有所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今天,我们不能对所有人提出太高的道德要求,那是逼人为善。但是有个标准,在我看来不是逼人为善,而是底线,每个知识分子都应该要求自己成为“狷者”。


谁既憎恶又主动适应体制

做“狂者”很难,要有很高的德性,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但“狷者”的要求是守住不应当做的那条底线。简单地说,在一个黑暗的环境里,首先是不作恶,或不与恶为伍。如果与恶为伍是被逼迫的,那还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今天很多时候不用付代价,很多人却做不到有所不为。比如,不加入手抄〈讲话〉,并不意味着你要付出什么代价。有两位当代女作家王安忆、方方就拒绝了。但近百位作家却做不到,失去了底线的判断力

狷者的要求不高,不是圣人,不是君子,只是个“正派”的人,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应该对自己有这样的最低要求。在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情况下,守住本分。作为学术人,不违背自己的学术良心去说假话,作假证。作为文化人,守住基本的道德、政治底线。但是,今天很多人守不住。

守不住的不一定是恶人,我们只能说他们是平庸。平庸者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汉娜.阿伦特所批评的“平庸的恶”,他只把自己变成执行最高意志的工具,积极主动。莫言还算不上“平庸的恶”,他属于另一种类型:“平庸的乡愿”。

“平庸的乡愿”不主动作恶,只是好好先生,识时务,随大溜,消极地附和恶,但“平庸的乡愿”是与“平庸的恶”一样,都是恶的体制之基础。薄熙来事件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教训是,文革很可能再发生一次。文革怎么搞起来的?不是一两个领袖脑子发昏,而是下面有群众基础,有一帮“平庸的恶”,也有更多的“平庸的乡愿”。这些平庸者,内心没有底线,只是“识时务”者,跟着最有权势、最有市场效应的人走,于是一场悲剧就发生了。


体制的黑暗有多猖獗

今天我们要改革政治体制,这当然很重要。但不要以为体制是外在于我们的,所有的黑暗都是体制造成的,好像我们个人都是清白的,不必负任何道德责任,黑暗在的时候一个个都跪着,黎明来临之后都一个个站起来“控诉”。其实,体制的黑暗就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就是体制的一部分。体制在今天已经内化为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所以才可以大行其道。我们当然要争取体制的变革,但是在体制暂时还无法改变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放纵自己、原谅自己,什么都行。不,即使在某个岗位上,都有将枪口抬高一寸的道德责任。

改变自己,要对各种我们所不能容忍的东西说“不”。如果有更多人这么做的话,我想体制的黑暗不会这么猖獗。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进步很多。过去是你没有不作为的自由,今天不作为的自由还是有的。空间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人家恩赐给你的。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内心的蜡烛,就是底线。

 

我为什么要批评莫言

作者:许纪霖

来源:搜狐博客

我个人不喜欢莫言的文学风格,但我知道,有不少专家和读者热爱他。超越个人的品味偏见,我愿意承认,他是当代中国的文学巨人。

一个文学家不仅以作品说话,而且也以自己的人格见世。文学家可以超越政治,但不可以超越道德。我这里说的道德,乃是忠诚于自己的文学信念和价值信念,那是一种善的德性。如果莫言像一些左派作家那样,真诚地信仰《讲话》的精神,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我同样在人格上会尊重他。

然而,莫言的选择与他的一贯宣称的文学理念并不吻合,那就是一个对内心的价值是否真诚的问题。在这个有各种压力的社会里面,很多人都活得很无奈,难免有违心之举。我们不能做到在公共正义问题上“有所作为”,但毕竟这个国家在进步,低调的“有所不为”不仅是可欲的,也是可能的。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条价值的底线,守住了这条底线,不与邪恶与无聊为伍,其实不要求你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守住的却是自己的人格尊严。假如有更多的人起来自觉地坚守价值底线,守护一己之信念,那么我们这个国家就有些微希望,邪恶就不会如此猖獗,文革的复辟也失去了社会基础。

王安忆能做到的,其实绝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也能做到,包括莫言。只是我们没有像王安忆那样认真,自觉地与主流价值保持距离,在相对的孤独中完善自我而已。如果莫言只是孤案,其实他不值得认真对待,可悲的是他代表了当今知识分子的主流,我称之为“平庸的乡愿”。而“平庸的乡愿”,正是“平庸的恶”的帮闲。

我并不期待得奖后的莫言能够成为“中国的良知”,那是太高的道德要求,我只希望这位被许多人喜爱、并且引为国家骄傲、中国崛起的标杆性作家,能够自珍自爱,爱惜自己的羽毛,守护自己的信念,生活在真诚之中。这也是对所有中国知识分子的期待,包括对我自己,让我们相互激励、相互监督。

一个国家的崛起,最重要的标志是每个国民的人格独立和尊严的崛起,而不是某种渴望被西方承认的扭曲心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仅取决于制度的改变,也有待于每一个人力所能及的“点滴抵抗”和坚守良知。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蜡烛不在他人手上,就在你的心中。

                                                                      2012年10月12日

 

鸡蛋与高墙——莫言的双重人格

作者:许纪霖:

来源: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dlpl/shpl/2012/1211/72724.html

时光倒退二十年,没有谁能够想到,从胶东半岛的高粱地里,会走出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是当今中国文坛的怪才、鬼才,他的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像江南style一样,让洋人见识了东方文学的“他者”。他的得奖,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诺奖宣布的那个不眠之夜,有多少国人欢呼,又有多少国人不服:为什么偏偏是莫言,而不是村上春树?拿莫言与村上相比,如果仅仅以文学的理由,或许见仁见智,然而,争论的焦点,不在文学,而是文学之外的处世。

村上春树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名言:“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村上所说的高墙,指的是体制。莫言固然是体制内作家,且身居高位,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重要的不是身体在高墙之内抑或之外,而是心灵究竟属于高墙还是鸡蛋?有些人,在体制外讨生活,却无所不向往体制,以体制化方式思维;而有些人在体制内生存,却尽其所能地翻越高墙,从内部颠覆这个体制。

严格说起来,无论在高墙内外,我们都在体制内生存,笼罩着体制的阴影,高墙无所不在,体制内化为日常生活本身。于是,真正的鸡蛋,只是一种抵抗意识而已。这种抵抗,不一定在政治的关键时刻,更多地在于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莫言有抵抗吗?当然有。他的小说,字里行间隐藏着极大的颠覆性,以土地的原始力量和农民的生存欲望不断挑战人间的既存秩序。这是“自然”向“名教”的讨伐,欲望对文明的反抗,从《红高粱》一路走来,直至惊心动魄的《蛙》。小说家的莫言是文学的巨人,当世的异端,是一枚充满着倔强泥土气的重磅鸡蛋。

然而,日常生活中的莫言,犹如他的笔名一般,却是另一重形象。最让人诟病的,是去年薄熙来最炙手可热之际,在腾讯微博发表打油诗,欢呼“唱红打黑声势隆,举国翘首望重庆”。在今年,又与百位中国作家“共襄盛举”,手录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且抄写的又是最强调党性、强调文学的政治立场那一段。

作为小说家的莫言与作为知识分子的莫言,让人感觉彷彿今年诞生了两个人格迥异的诺奖得主。如此分裂的双重人格,究竟从何索解?莫言曾经以经典的莫氏风格作过一幅自画像:“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懦夫,是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
这是莫言式的生存智慧吗,在这一威权主宰下假话遍地的土地?假如莫言只是个案,人们大可原谅其人性中的怯弱,而不必对他穷追猛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莫言,只是病态的程度不同而已,谁都没有资格向他丢石头。即便是孙子、懦夫、可怜虫,首先有错的不是莫言,而是让他人格分裂的体制本身。然而,莫言式的生存智慧,不幸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犬儒哲学的犯滥成灾,且自以为是,才需要我们认真对待与反思,不仅为了莫言,也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

世人皆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但合理的东西未必在价值上都是正当的、值得追求的。因为这个理,乃世俗之理、生存之理、高墙之理,而非向善之理、鸡蛋之理、自我超越之理。如今大学里的研究生,经常关起门来,彼此切磋生存竞争的技艺,他们在价值上痛恨这个体制,比谁都痛恨,恨到咬牙切齿,但在处世上比谁都更体制,按照体制的规则生存,成为钱理群所痛斥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分裂人格,不仅弥漫于中国的官僚阶层和文化精英,而且也成为日常生活中芸芸众生的常态。

在这个有各种压力的社会里面,很多人都活得很无奈,难免有违心之举。然而,国家毕竟在进步,体制也比过去松动许多。虽然我们无法在许多公共正义的问题上挺身而出,“有所作为”,但低调的“有所不为”不仅是可欲的,也是可能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条价值底线,守住了这条底线,不与邪恶与无聊为伍,其实不要求你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守住的却是自己的人格尊严。假如有更多的人自觉地守护一己之价值底线,那么我们这个国家就有些微希望,邪恶就不会如此猖獗,文革的复辟也就失去了社会基础。

无论是歌颂重庆还是手录《讲话》,对于文学家莫言来说,都属于起码的“有所不为”,做了颇为无聊,不做也未必招来麻烦。同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王安忆就低调地抵制了无聊,她所做到了的,其实绝大部份知识分子都能做到,只是没有像王安忆那样认真,“自觉地与主流价值保持距离,在相对的孤独中完善自我”而已。然而,莫言为世俗所驱,识时务、随大流,虽然不算什么作恶,却是一种“平庸的乡愿”。而“平庸的乡愿”,在日常生活当中,往往是“平庸的恶”之帮闲。

在二○○九年法兰克福论坛的主题演讲中,莫言说了一段故事:“歌德和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对面来了国王的仪仗。贝多芬在国王的仪仗队面前挺身而过。歌德退到路边,摘下帽子在仪仗队面前恭敬肃立……像贝多芬那样做也许并不困难。但像歌德那样退到路边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对着国王的仪仗恭敬地行礼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气。”是否对国王的仪仗行礼,那是个人意愿之选择,但行礼的理由倘若仅仅因为“尊重世俗”,那个被体制严重污染的世俗,倒是令人担忧的。

就在同一年,村上春树在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的时候,说了另一段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体制则没有。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自行其是。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反思莫言式的生存智慧,也是对我们自身灵魂的拷问。一个国家的掘起,最重要的标志是国民的人格独立和尊严的掘起,而不是某种渴望被西方承认的扭曲心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仅取决于体制的改变,也有待于每一个人力所能及的“坚守底线”和“点滴抵抗”。

 


如何批评莫言——与许纪霖先生商榷

作者:桑博

来源:观察者http://www.guancha.cn/culture/2012_12_10_113461.shtml

作家获奖,评论家批评,原是文坛常态。但近日网上偶遇著名批评家许纪霖批评莫言的文章《鸡蛋与高墙:莫言的双重人格》,一读之下,大感异常。公允地说,这种批评,已经越过了文学批评的正常边界,而指向作家的品行人格;且以对莫言的人格冠以“分裂”、“病态”之类的侮谩,而变成了另一种“触及灵魂”的大字报。

许纪霖先生在《鸡蛋与高墙:莫言的双重人格》一文中对莫言的批评,细究起根据来,主要有莫言的两件“政治行为”:一是莫言去年在微博上发表了两句“追捧重庆”的打油诗,一是莫言今年参与了手录《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活动,“而且抄写的又是最强调党性、强调文学的政治立场的那一段”。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其它“‘平庸的恶’之帮闲”的确切罪证。平心而论,莫言“歌颂重庆”确实难免政治媚俗的嫌疑。但若能以平常心分析莫言的那两句打油诗“唱红打黑声势隆,举国翘首望重庆”,恐怕也算不上一种多么严重的政治恶行:就算歌颂“唱红”错了,能说歌颂“打黑”也错了吗?而“举国翘首望重庆”的理由,不就是由于“唱红打黑声势隆”吗?如果能对当今市民百姓对黑恶势力的普遍痛恨之情有一些理解,则莫氏这两句打油诗,为什么不能被看作是一种对底层民声的朴实表达呢?若说莫言是借这样两句打油诗去向某种政治势力邀宠,是一种政治媚俗的话,那么一年之后的今天,流行的政治俗又是什么?在今天这种政治流俗之中,深挖细找别人一年前的两句网络打油诗,许纪霖先生恐怕也难脱政治媚俗的嫌疑……何况就是两句文人信口而诌的打油诗,实在上升不到“人格分裂”的高度。

至于抄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莫言此举的本意我们不得而知。但分析一下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出于敷衍体制的职务行为;二是出于莫言本人对“讲话”思想的认可,是一种自觉自愿的个人行为。许纪霖先生认为,前者虽可抵制,但犹能原谅。我的看法与许纪霖先生正好相反:若是出于前一种原因,能抵制却媚俗,足证莫言之俗俗不可耐。而后一种原因,恰恰是今天最值得讨论的文学命题:作家究竟应不应该有政治立场。这是一个旧命题,且是一个大命题,更是一个当今文坛最该讨论的命题。这篇短评不尝试作深入探讨。但“政治”并不是一个天然的坏词。作家写作出版,既是个人行为又是社会行为——就其社会行为的一面,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表达、一种政治追求,本身就是政治行为。作家的政治立场对与错是一个问题,作家应不应该有政治立场是另一个问题。许纪霖先生在对莫言的批评中,将政治立场与体制完全等同起来,笼统斥之为“世俗”、“邪恶”、“平庸的恶”,不仅是一种概念混乱,而且是一种自我否定式的“批评”——在批评莫言的文章中,许纪霖先生认为最可宝贵、最值得推崇的“反体制”立场,算不算一种政治取向、是不是一种政治立场?所以,站在一种政治立场上——不是去批评他人的政治立场错误、而是去指摘对方有政治立场,这是不道德的。

在另一篇题为《我为什么批评莫言》的文章中,许纪霖先生说:“一个文学家不仅以作品说话,而且也以自己的人格见世。文学家可以超越政治,但不可以超越道德。我这里说的道德,乃是忠诚于自己的文学信念和价值信念,那是一种善的德性。……莫言的选择与他的一贯宣称的文学理念并不吻合,那就是一个对内心的价值是否真诚的问题。”——抛开这种批评的“诛心”之嫌不去论,仅就许纪霖先生把“道德”与“政治”完全割裂开来、截然对立起来的观点本身,是经不起认真推敲的:文学家作为一种社会的存在,反体制是一种政治道德,附庸体制也是一种政治道德;他为社会提供一种健康的、有益的精神食粮是一种政治道德,他向社会传播一种邪恶的、有害的精神毒品也是一种政治道德。所以与其把“道德”凌驾于政治之上,倒不如说:不存在什么能独立于政治之外的“善的德性”,不存在什么超越政治的文学家道德。

抛开全部的观点之争,文学批评也好获奖事件评论也好,都理应把对象确定在评论对象本身,而不必去深挖细查一些个人行为细节,把矛头对准个人的某些政治媚俗行为,借用批评对象自嘲的文字来施以“孙子,懦夫,可怜虫”这种漫画式的形象丑化,更不应该以此对批评对象的人格作出“分裂”、“病态”一类的侮谩——这样的风气,难道不正与许纪霖先生文中深深担忧“文革复辟”的心愿完全背道而驰吗?毕竟,诺贝尔文学奖是奖给《檀香刑》和《丰乳肥臀》的作者,而不是为了奖给一个名字叫“管谟业”或者“莫言”的中国人。而这个作者除了会在人前吃喝之外,肯定也会在人后拉撒。与其津津有味于他的“拉撒”,不如把兴趣和目光放在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上。

莫言的获奖,特别是由此而来的久热不衰的媒体狂欢,确实大有可批评之处。我对许纪霖先生《鸡蛋与高墙:莫言的双重人格》中的一句话极其赞同:“一个国家的崛起,最重要的标志是国民的人格独立和尊严的崛起,而不是某种渴望被西方国家承认的扭曲心态。”我以为,许纪霖先生此一语,堪为这场诺贝尔狂欢以来最具独立精神也最深刻的评论。不幸的是我们总会看到,最渴望被西方国家承认的往往是一群自名自由派的知识分子。我们不作“华夏之外皆蛮夷”的狂妄呓语,但我们能不能把“诺贝尔文学奖”就看作一个文学奖、而不是一个瞬间能让十三亿神州尽尧舜的神话?没有“诺贝尔”的时候,司马迁、李白、鲁迅就在那里;有了“诺贝尔”而不得的时候,中国文学的伟大成就仍在那里;今天获得了“诺贝尔”的时候,文学价值高于莫言作品的作家作品不仅在那里,而且大大地在那里——琢磨中国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她的大。

但中国之大的伟大,不仅在于她的疆域大、人口大,出现伟大的可能性大,也在于她的胸怀大、气度大。而不是像今天的媒体和部分国人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奥运会诺贝尔、诺贝尔奥运会……好像世界上没有个奥运会没有个诺贝尔,中国就不成其为中国一样。诺贝尔文学奖是一项世界性的重要文学奖项,但它所代表的也只是某一种价值判断,并不能据此判处中国文学死刑或者救中国文学的命。何况早在将近半个世纪以前萨特就已经明白地说了:“诺贝尔奖客观上成了一项授予西方作家和东方背叛者的荣誉。”(萨特《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奖》)。我们不因为莫言获奖就推论说他是“东方的背叛者”,但我们能不能以一种平常心待之:既不靠“诺贝尔”来论证中国文学的伟大、论证中国的崛起,也不要像阿Q先生那样:“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趣味彰显品位,这个话题实在是乏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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