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读《徐友渔答客问》——中国有回到“极左”的危险 作者:网中人搜集


 

读《徐友渔答客问》——中国有回到“极左”的危险

作者:张弛

来源:张弛博客

【问题焦点】有人在网上说自己是一个政府官员,他对毛泽东推崇备至,觉得毛泽东管理下属、搞斗争非常高明。

我觉得毛泽东做法是一整套东西,有历史和现实的根源,毛泽东那一套,以至所有极左的一套,在中国是很有社会基础和心理文化基础的,有一整套东西。

无论是从体制因素上讲还是从社会因素上讲,都还无法完全消除“毛泽东复辟”的危险。有哪些社会和政治因素还会把中国拉回极左的危险?

【徐友渔问答】文革是非法治的,文革实际是靠毛泽东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靠搞“四大”发动群众的,文革的特点如果少了发动群众这一点就完全谈不上。所有党内斗争都是非法治的,斯大林搞布哈林是非法治程序。在这种意义上作比较,处理文革的方式实际是宫廷政变式的,当然是非法治的,但是这种方式是在中南海靠中央警卫把“四人帮”抓起来,这哪儿是文革的方式?标准的宫廷政变方式嘛。

首先,文革的罪魁祸首没追究,文革的真正原因都没有得到研究和讨论,客观地说,中国的意识形态从根本上说是没有变化的,还是以前那套,整个中国国家的政治哲学和政治文化没有变,这些就很说明问题。当然有一个原因,我觉得跟社会的环境关系还是很大,比如在社会不公正变得明显以后,有些左的东西就出现了,你设想如果是在80年代的时候,赵紫阳和胡耀邦当政,像重庆的做法肯定是不可能大行其道的。可以这么说,文革被重新上台恢复权力的领导人否定了,表面上否定得很彻底,但是执政理念没有变,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在这里。

在最有希望的80年代,也没有彻底批判文革,没有认真批判对于文革负有责任的毛泽东。那些重新上台的人,虽然在文革中吃了苦头并对毛泽东有怨言,但并没有打算改弦更张,在他们所作出的关于当代中国历史问题的决议中,他们仍然赞扬毛泽东的功绩。时至今日,文革是研究和出版的禁区,甚至连翻译出版国外研究文革的学术著作都很难做到。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国进入了复杂、艰难、痛苦的社会转型时期。曾经反对过改革,以为改革会动摇自己地位的官僚们突然发现,其实改革对他们很有利,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以权力换取金钱的机会,于是他们支持改革,把改革纳入自我利益的轨道。改革变成了不可逆转的潮流,但这已经不再是人民可以寄托希望的改革,而是少数特权阶层的改革。贪污腐败越来越严重,贫富分化越来越明显,社会不公正越来越瞩目惊心,社会冲突越来越加剧和频繁。90年代的局面与80年代大为不同,问题已经不是“要不要改革”,而是“要什么样的改革”,谁为改革的成本付出代价,谁从改革中得益。

王科力:包括这三十年没有根本变化。

徐友渔:执政理念这一点没有变化。有人在争论说中国已经变成另外一个社会了,哪是另外一个社会?在这种问题上应该看到,执政的党还是那个党,执政的方式还是与原来一样的方式,这些基本框架、基本制度、基本理念、基本的意识形态都没有变化。有些人认为中国现在是另外一个社会,已经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中国的问题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认为以前的意识形态已经完全是一个空架子,哪儿是空的?从小学的政治课到大学的政治课哪儿是空的,哪个地方不是党委说话算数。有这样的资本主义社会?

王科力:但有人会觉得这套东西已经破产了,其实已经不管用了。

徐友渔:哪儿不管用?在大学那些政治教育起的作用太强大了。

王科力:重庆事件没出来之前,中央很多人对他的态度也是很微妙的,明里暗里的支持很多。

徐友渔:如果没有毒死英国人的事被翻了出来,他就得手了。有些人老容易看到一些觉得是新的东西,我觉得其实中国不变的东西还是挺多的。某些方面变化当然很大,比如变成了消费社会,大家的心理是追求金钱的,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心理的变化、消费模式的变化,这些比较表浅,但是执政的理念没有变。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可悲之处在于,他们完全无法看清楚薄熙来的本性,他们以为政治领袖中少有的好人失败了。逮捕、刑讯逼供、判刑、财产充公、处死等等没有整到自己头上,他们可以一厢情愿地畅想、畅谈重庆的新气象。

中国最现实的情况是贵族型或寡头型,当权者抱成一团来应付形势。现在我们看中国形势完全是这样,为了既得利益抱成团,对各山头、个人的利益都有精心的考虑、衡量、调节,大家彼此照顾,哪有那么多好出风头,那么会讲演,那么一表人才,说话有煽动力的?平庸是常态,出格就要出局,韬光养晦可以,坏了规矩就是毁了前程。魅力型人物造成了法西斯,客观地说是比较偶然的因素。最可能的就是一群寡头死抱成一团,为了怕船沉下去,尽管有大量内部争斗,但是为了共同利益,对外表现还是一体的,这种东西像是寡头政治,不是法西斯魅力型的政治,现在或今后既没有这种人,也不是他们习惯的行动方式。你看实际情况,我觉得这个思路要比他说的更现实一点。

在我看来,今日中国的现实,与文革最为相关的是,文革初期流行的血统论取得了全面胜利。文革刚一开始,高级干部的子女就提出以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为代表思想的血统论,他们宣扬“权权权,命相连”,叫嚷“高级干部子女就是要掌权”,要把不承认他们先天优越地位的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们论证说,中国几千年的作法是“父业子承”,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情况将仍然如此。

这种现状,与一个法治的、现代的、文明的中国的历史发展方向是背道而驰的。这说明,中国人在争取民主自由的道路上,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也说明,彻底地批判文化大革命,是中国走上宪政民主道路必须补的一课。

徐友渔:我自己是研究文革的,我也是这代人,我还是希望持有一种很现实和客观的看法。我觉得文革因素还会有,因为他后面的一些人也是下过乡的,这些因素还是会有。这种因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会再像老一辈那样坚持那种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觉得自己的制度就是好,谁说半个不好就是右派。他们是受过锻炼的,下过乡的,对基层情况是知道的,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僚,也不是教条主义者,他们对基本国情都知道,这样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对这个社会制度的弊病是知道的,你别去跟他讲中国有那些问题,怎么不好,他知道得比你更清楚,你这套是说不动他的。但是许多人是实用主义,他们并不是说我相信我的制度好我才去从政的,你再说不好,我可以说知道得比你多,我还是要这么干,不是知识问题,而是价值立场问题,这是知青、下过乡的这代人,经历过文革的这代人的特点,这种特点别的朝代和别的民族不一定有。有很多统治者是真心诚意觉得我的制度,我的那一套就是好的,而实用主义者看重的是权力,对于社会弊病他们其实很清楚。

王科力:法治这个标准还会不断的被用起来。

徐友渔:对。文化大革命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践踏法治。当国家主席刘少奇被红卫兵从家中带出去批判斗争时,他举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说自己还是共和国主席,人身自由受宪法保护,这个举动赢来的只是一片嘲笑。刘少奇主席没有经过任何审判程序,被带到外地秘密关押,在虐待中痛苦地死去。

王科力:民间对文革的高举,可能还有一种考虑,文革里面的造反和现在的公民抗争运动之间有一定的相似性,他们会不会利用文革造反的合理性来论证现在抗争的合法性?

徐友渔:这一点很重要,也是很难说清楚的。你看周伦佐写的那本《造反派真相》,在这方面说的很有意思。还有一个著名作家胡发云,最近写了一部关于文革和造反派的小说叫《迷冬》,他现在只是把文稿传给我,下个月书就要出来了。从这两本书里面能看出来,当一些受到压制的弱势群体起来反抗强权,你就相当于看到狄更斯的《双城记》里描写过的那种东西,最后他们爆发出来的认为自己在追求公平和平等的精神和情绪,在道义上确实占领了一个制高点,很感人,那种东西最后可能产生冤冤相报和暴力,我觉得要说清楚是很困难的。在这一点上,虽然我自己曾经是一个造反派,但是我对文革中的造反派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

我不相信真理全在这一派手里,我不认为造反派的行动全然是正义的,我不把文革中的造反简单归结为就是追求社会正义。我认为很多曾经的造反派没有做到彻底的反思,对自己的过去肯定得多,否定得少。首先,我觉得当时的红卫兵或造反派算什么造反?从道义上说你有本事去造反吗?你敢打倒刘少奇,你敢打倒国家主席,但要不是毛泽东在你背后撑腰,你敢打倒吗?在这种意义上,造反派所有的光辉形象、英雄形象,那种硬骨头作风,我觉得是不成立的,你那算什么造反?你打着皇帝的旗帜,仗着皇帝的力量去反其他的官僚,你说你是造反,铁骨铮铮,这些话我就不信。

第二点,我觉得是更重要的一点,我还是强调法治观念,就算那些所谓“走资派”作恶多端,有那么厉害的整人手段――你看蒯大富的遭遇,确实是很不讲理、很不像话,但是我觉得要追求正义一定是要在法治的基础上,中国人这点并没有过关。我承认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对“走资派”的报复和攻击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但是如果没有法治,只要是“走资派”就可以打倒的话,那“走资派”反过来迫害你不也是照样的吗?这其实是没有是非的。

在这种问题上,我觉得有毛泽东最大的当权者支持,你可以对别人为所欲为,“走资派”落难的时候你可以去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别人重新掌权整你也照样是可以的。在这种情况下,冤冤相报,一个民族是最惨的,永远在仇恨和报复中循环。

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写道,当下层的弱势群体时机成熟以后那种疯狂的报复,同等残忍,你的道义同情不会那么简单和一边倒。我提出一个自认为深刻的问题,就是弱者在有自己合适的机会中有没有权利报复,是通过法治,用法律的名义伸张正义呢,还是通过这边势力大了以后进行报复,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根本的问题,中国人很难有这种想法,中国人总是“替天行道”。

(作者简介:徐友渔,男,1947年生于四川成都,1977年考入四川师范大学数学系,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导师为杜任之、洪谦(维也纳学派领导人石里克的学生)。获硕士学位后在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工作,1986—88年赴英国牛津大学进修,指导教师为当代语言分析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达梅特。徐友渔在本学科研究处于前沿地位,其著作《“哥白尼式”的革命》在1995年获金岳霖学术奖,与人合著的《语言与哲学》在国内和海外均获得较高评价。)

                                                                                201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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