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采访录:刘再复谈莫言的绝对生命 作者:为之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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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谈莫言的绝对生命

作者:江迅

当下文坛有一段佳话,“文学海洋里的鲸鱼”。文学评论家刘再复十七年前曾给军艺“学生”莫言写过一封信,信中表明他的一种期待:高尔基有篇纪念托尔斯泰的散文,说托尔斯泰如果生活在海洋里,一定是一条鲸鱼。刘再复希望莫言能成为文学海洋里的鲸鱼。令刘再复颇感意外,他的期待被莫言放到心里了。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第十天,给香港《明报月刊》写了一则短章:“多年前刘再复先生希望我成为文学海洋里的鲸鱼。这形象化的比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覆信给他:在我周围的文学海洋里,没看到一条鲸鱼,但却游弋著成群的鲨鱼。我做不了鲸鱼,但会力避自己成为鲨鱼。鲨鱼体态优雅,牙齿锋利,善于进攻;鲸鱼躯体笨重,和平安详,按照自己的方向缓慢地前进,即使被鲨鱼咬掉一块肉也不停止前进、也不纠缠打斗。虽然我永远做不成鲸鱼,但会牢记著鲸鱼的精神。”刘再复说,莫言很谦虚,说他“做不了鲸鱼”,其实在获诺奖之前就已成了文学海洋中名副其实的鲸鱼了。莫言在这一短章中概说的鲸鱼精神是“和平安详,按照自己的方向缓慢前进,即使被鲨鱼伤害,也不停止前进,更不纠缠于打斗”。这是莫言自己道破的成功密码,即不停地写作,不停地提升,不停地靠近自己的目标,不理会他人的攻击,坚定地走自己的路。十七年前,即一九九六年一月六日,莫言在给刘再复的回信中,就已确认了这种鲸鱼精神。而后,莫言在上海文艺出版社莫言作品系列的“代序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一文中,特别阐释了“鲸鱼精神”的内涵:“它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着,波浪翻滚地交配着,血水浩荡地生产着,与成群结队的鲨鱼,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这条“文学鲸鱼”在香港诸多媒体上却面临著“政治攻击”:莫言的言论“是专政的帮腔”,他“在身为公民的这些方面却遭透了”,他“不是人类家庭的好成员”……对此,刘再复说:“评价—个作家有两层观察,表层观察和深层观察。表层观察看他的政治表象、言论表象,深层观察要看他的作品,这两者不同。很多人对莫言的作品不了解,甚至是“莫言盲”,评论他就像瞎子摸象。在此我要重复地谈一个理论问题,即文学主体论。

刘再复说,每—个作家都有两种主体,一是现实主体,另一是艺术主体,两者往往不完全相同。钱锺书批评过“文如其人”的命题,因为它并不带普遍性。作为现实主体,处在不同而复杂的现实环境,他不得不应付,不得不做出各种姿态。只要他没有大节问题,其他非根本的细节问题,人们都可忽略。很多有才华作家在政治上都是幼稚的。莫言是个赤子,但作为现实主体时,有时也不得不敷衍,表现得有点幼稚。他在法兰克福书展的退场,这个行为并不是投机,而是一种不知所措。所以对此不应该人苛求,宽容恰恰就是对大小的弱点给予谅解,理解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的姿态,不要用这些表象去代替其精神创造这一本质。

刘再复说:“莫言是把全部生命都投入文学的人,文学是他的第一生命,是他的绝对生命。他的其他言行都是为了保护他的文学事业。我记得他谈三岛由纪夫,观点很特别。一般人评论三岛由纪夫都说他的自杀行为是为了天皇,为了帝国,但莫言认为他不是,其真正目的是为了文学。为了保获文学,做这些样子给大家看。莫言很聪明,他知道怎么样用这种“姿态”去保护他的文学,避免像高行健那样的被禁锢的遭遇。所以,要评论莫言,就要先读他的作品。作品才是代表一个作家深层次的东西,才是他的心灵方向和精神“硬核”。至于说他对新闻自由的谈论,有其身份的限制。他不像我,我是可以自由说话的。他现在毕竟还是中国作协的副主席,在体制内,有他艰难的地方。当然,如果他能批评—下例如禁锢高行健这种“不自由”现象,就更好。

 

刘再复于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八里在香港清水湾寓所接受采访时说了上述这番话,以下是访谈摘要:

莫言获奖,香港媒体有正反报道和评论,你怎么看?

这很正常。几乎每个获奖的都会收到两极相反的评价。对于莫言,肯定也是有人高兴、颂扬、礼赞、欢呼;有人生气、贬斥、谩骂、攻击。但不管什么反应,都很难否认莫言确实是一个非常丰富、非常精彩、非常有创造活力的巨大文学存在。我属于毫无保留的莫言评论者与礼赞者。他的获奖,为我的东方之旅和万里漂流增加了许多快乐和喜气。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竟然能看到同一时代的两位好友高行健与莫言,奇迹般地为中国当代文学建树了两座不朽的里程碑。凭著他们两人为我们的母亲语言争得了巨大光荣,我从内心深处敬爱他俩。

高行健和莫言都颇具才华,他俩创作有何不同特点?为何国内会得到不同的对待?

最近我和女儿剑梅作了一篇《高行健莫言风格比较论》的对话,约—万字。我们认为高行健和莫言相同之处,是两人都以文学为第—生命和绝对生命,并都有极大的原创性,是真才华,真文学家。某些政治性行为只是他们保护自身文学事业的“姿态”而非“本质”。高行健属“冷文学”,浸透于作品之中的是“日神”精神,展示的是内在的、高远的、沉思的风格,其文学状态是冷观世界而不拥抱现实是非的“灵山状态”。莫言则属“热文学”,浸透于作品之中的是“酒神”精神,展示的是外在的、奔放的、雄浑的“鲸鱼状态”。行健呈现欧洲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雅审美趣味,莫言呈现的则是中国本土雅俗共赏的审美趣味。高行健与莫言在国内的不同遭遇原因十分复杂,很难用简单的因果逻辑解释。最重要的是当权者根本就不读两位天才的作品,完全是“行健盲”“莫言盲”,所以他们只能听取某些不知民族语言大义的文艺官僚的表象报告,即按照某些政治表象而作盲心盲目的判断,结果就把远离政治十万八千里的真文学家高行健视为洪水猛兽而严加禁锢,从而造成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一桩可耻的纪录和一桩举世目瞪口呆的愚蠢笑柄。他们对莫言也是只知表象,不知深层,即不知莫言作品深厚的具有空前批判力度的精神内涵。莫言这个“解构”的巨匠,国内外能真正认识的并不多。海外的一些质疑者多半也是“莫言盲”和“文学盲”。高行健与莫言都是大象,盲人摸象给予不同对待,我们对此只能感到无可奈何和世事的荒诞。

你认为莫言获诺奖,有什么重要意义?

莫言此次获奖,意义重大,但主要是文学意义,表现在三方面:第一,“关注”意义。具体说,是吸引全人类的眼睛更多地关注中国当代文学。对于诺贝尔文学奖,众说纷纭,有说好,有说不好,但都无法否认它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推动力。高行健获奖,使他的汉语小说和汉语戏剧翻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吸引了四十种不同语言的国家读者关注中国文学。莫言获奖前就被翻译成二、三十种文字,获奖后可能会翻一倍。透过莫言,吸引世界上更多的民族、国家和个人阅读中国文学,从而也更了解中国人的心灵与生存状况,了解中国当代作家仍然搏动著巨大的良心。除了吸引海外关注的眼睛之外,更重要的是吸引国内关注的眼睛。上海文艺出版社在十月里,连印七次莫言作品系列,我相信,连对文学兴趣不大的官员也会阅读,一旦阅读,至少可以再关注一下莫言作品所展示的民间疾苦、乡村苦难和新社会中的新压迫与新剥削,从而听一次来自社会底层的良心呼唤。莫言是良心极为真挚、极为深厚的作家,凡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会受到某种良心感染。

那么第二个意义呢?

第二是“鼓舞”意义。高行健、莫言相继获奖,共同给中国当代作家发出一个准确的信号:中国作家,还有香港、台湾和世界多地的华文作家的文学品质,可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相比,水准绝不在他者之下。尤其是大陆作家,他们经受过大苦大难、大起大落,对人间不幸的体验,刻骨铭心,他们完全可以写出当代世界最深邃、最动人的作品。在高行健与莫言的“鼓舞”下,中国当代文学写作,肯定更有信心,更有精神。上世纪法国有十一人获诺贝尔文学奖,法国人口还不到中国的二十分之一,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这么深厚的文化传统,完全有希望。

那么第三个意义呢?

是“启迪”意义。这是最重要的意义。莫言获奖后的第三天,有媒体问我,莫言的写作对我有什么启发,我不假思索地说,是“文学不应当走向概念,而应当走向生命”。莫言不是用头脑写作,而是用全生命写作。全生命包括心灵与潜意识,他的作品呈现的全是活生生的生命、活生生的人性。莫言是一个最没有框框、最没有教条、最没有腔调的作家。我比莫言大十四岁,同样都经受了双重饥饿:物质饥饿与精神饥饿。可是我们这一代人,肚子空空荡荡,脑子却塞满教条与概念,可以说,我们是在教条与概念的包围中迷失的一代。莫言的宝贵之处是他彻底醒悟了,而且最彻底地抛弃教条,最彻底地冲破概念的牢笼,让自己的作品只磅礴着生命。他的小说是“生命爱恨”、“生命呻吟”、“生命挣扎”、“生命喘息”、“生命强悍”、“生命脆弱”、“生命狂欢”、“生命悲哭”、“生命神秘”、“生命荒诞”、“生命野合”、“生命诞生”、“生命死亡”、“生命野性”、“生命魔性”等生命现象的百科全书。此外,对我而言,还有另一个启迪意义。

另一个启迪意义是指什么?

对我的启迪意义是莫言告诉我的,他说,文学是最自由的领域。文学写作就得天马行空,鲸鱼跃海,不拘—格。文学可以不理会任何金科玉律,可以“在上帝的金杯里撒尿”(这是莫言在散文中写的话)。文学之法乃是无法之法,写作乃是创造新天地、新海洋、新精神合众国。小说可尝试千百种写法,重要的是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与上述这两条启迪相关,莫言给我第三点启迪,是继高行健之后他再一次进行“颠覆性写作”,而且表现出空前的力度。莫言和高行健一样,首先颠覆了小说创作的习惯性思路与习惯性写法。高行健的《灵山》以人称代替人物,以心理节奏代替故事情节,完全颠覆了千百年来的小说写作传统。而莫言独创小说的一种全新格局。虽然也讲故事,但他透过“讲故事”却颠覆了历史。比如《红高粱》颠覆了抗日战争的历史;《天堂蒜苔之歌》颠覆了“天堂”,把天堂县写成了地狱县;颠覆了“善恶对峙”,找到了广阔的灰色中间地带;颠覆了“市场神话”,如《酒国》;颠覆了“土地革命”,如《生死疲劳》。总之,是颠覆了以往的“政治权力叙事”和“政治意识形态叙事”。

阅读莫言,确实会让人感到他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勇敢作家,一个批判力、震撼力极为强大的作家。震撼力正是一种美,这是力量美、充沛美、饱满美、开拓美。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实习学生丁多参与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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