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了冬妮亞

    ——讀路遙小說有感

1995年陝西作家龐進偕同陳忠實老師、王仲生教授訪問溫哥華，曾经談起了陝西作家陣容，其後我給《香港文學》寫了篇訪問記，寫到柳青、杜鵬程、王汶石……其中就提到陝軍不可不提的路遙。路遙的重要作品是《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作者因熬夜長期抽煙而患病，英年早逝。無獨有偶，今年9月陝西作協副主席冷夢女生訪溫，說及路遙原為陝西作協主席，病逝後讓位於陳忠實，更提起我對路遙的注意。

不久前我去圖書館，不意看到一套《平凡的世界》，共三部，一百一十餘萬言。小說即傳奇，所謂“不奇不傳”，平凡的東西沒人看，它就孤零零地擺在書架，使我有幸借回一閱。該書從文革後期寫起，跨度十年，表現改革開放給農村帶來的巨大變化。我發現陝軍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特別善於用夾敘夾議手法將無數平凡的小人物和小故事綴合起來， 表現偉大的不平凡的時代。

聽說，小說少不了女人和愛情，不然讀者隨便翻兩翻就會丟開。果不期然，《平凡的世界》一開始，就寫到孫少安和田潤葉的愛情。孫少安是一個農民。他竹馬青梅的姑娘田潤葉在小學教書，是吃皇糧的“公家人”。農民愛上教師很自然，那是可笑的單戀。教師愛上農民就不同了，讀者就會好奇，要看那幸運兒如何消受。果然，潤葉愛上了泥腿子，把少安嚇的不知如何是好。這一節，書裏這樣描繪﹕他莫名其妙地把信從信封裏抽出來，看見一張紙上祗寫著兩句話——

少安哥﹕我願意一輩子和你好。咱們慢慢再說這事。

潤葉其後，大學生田嘵霞愛上農民工孫少平的描寫又呈現在字里行間﹕當他進了自己那個門窗洞開的房間後，吃驚地站住了。

他看見，麥秸草上的鋪蓋煥然一新。一塊新褥子壓在他的舊褥子上，上面蒙上了一塊淡雅的花格子床單；那塊原來的破被子上摞著一床綠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像童話一般不可思議！

孫少平……同時在枕頭邊發現了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不要見怪，不要見外。田。

小說裏的愛情，有如食物中的鹽，任何佳餚，缺了鹽必然是“無鹽無味”，小說通常描繪愛情，因為文學主要是表達人的情感的。

在各種小說中，感情是夜行人看到的燈塔，是旅客沙漠上的綠洲，是破船在驚濤中遇到的小島。主人翁每有厄危，它就出來救駕。他或者想起父母從而獲得力量，或者邂逅過去的恩師得到幫助，等等。親情，是出自血緣而非自選的。恩師，也就是教育和提攜愛徒而已。愛情，可以降臨到任何人身上——從來英雄愛美人，天下男人盡可夫。愛情不僅要自己爭取，有時還要為愛而戰。對待愛情的態度，最能表現人的品格和精神。它無疑是各種情感中最動人的一種。它給心理、動作、表情留下廣闊的描繪空間，而且便於故事的後續發展，比如“雙雙化蝶”、“賠了夫人又折兵”、“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等等。

愛情又有很多種模式。門當戶對在現實中最常見，但在小說裏不太出故事，還常使讀者想起齊頃公“使禿者御禿者，使眇者御眇者”的惡作劇。男闊女窮的模式中，那姑娘肯定是灰姑娘似的漂亮女人，也算尋常。小說中最最令讀者目瞪口呆、覺得不可思議的愛情模式就是，富裕、美貌的小姐偏偏愛上一個窮小子。這種組合最能體現女子的溫柔善良，男子的性格和能耐。這樣的事情絕少，使得讀者有如煙鬼抽足大煙似的叫好、羨慕、嘆息或扼腕，小說就能輕而易舉地叫人愛不釋手了。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冬妮亞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人物形象。她是林務官錦衣玉食的千金，卻愛上窮少年保爾。她愛他勇敢率真，有個性。看到保爾把動手欺負他的蘇哈里科一拳打倒在水塘，她開心得拍手大笑﹕打得好，打得好，真有兩下子！保爾逃亡，她匿藏他，還勇敢地把他送到車站。沒有冬妮亞該小說就不成其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的嫵媚良善很令青年們神往。筆者相信中國當代小說嫌富愛貧的描寫多少是受了這個俄羅斯洋妞的影響。因為，西方小說對國內作家影響相比不是很大。然而，自五十年代起，由于政治的原因，蘇聯小說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難以估量，整整影響著兩代人。影響最大的首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該書也在教育部規定的中學生課外必讀名著之列。而冬妮亞無疑構成了書中最動人的篇章。 中國小說塑造了各種各樣的冬妮亞。有趣的是，她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和原型的冬妮亞一樣以分手收場。奧斯托洛夫斯基塑造的冬妮亞，是因為保爾把黨和愛人對立起來，覺得政治和愛情不可兼容，因而分手。路遙筆下的潤葉，也是因為孫少安覺得這樣懸殊的條件怎麼可能，會害了人家，趕緊娶了窮家姑娘，從而斷
了指望。寫到孫少安，避免雷同，就不能又寫他娶窮家姑娘了。祗得讓田曉霞被洪水吞噬——田曉霞不得不死，不然孫少安就會成移情別戀的負心郎。甚至後來又有個叫金秀的大學生喜歡上了礦工孫少安，少安還是嚇得奔回他師傅留下的遺孀身邊去。難道作家是率性下筆嗎？絕對不是。因為現實最是無情，在社會上，門第、學位、財產、甚至家庭出身，都會棒打鴛鴦。他們分離是當時的環境決定的。有見地的作家一定會真實地反映這個社會現實。保爾投身革命，冬妮亞對革命半點兒興趣也沒有——那種漠視70年後還被證實為不無道理——如果倆人結婚生子，你不覺得滑稽嗎？冬妮亞們祗得黯然離場，讓讀者去嗟訝惋惜。這樣處理也便於塑造保爾這類人物形象。

當年陳忠實訪問溫哥華，有晚和筆者在樹下等人，兩人便談起文學，從中國文學到蘇聯文學，從《西線軼事》到《這裏的黎明靜悄悄》。聊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筆者很為奧斯托洛夫斯基惋惜，說，書中歌頌的政權消失了，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但反對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概否定。後又聊到《牛虻》，筆者推崇伏尼契，覺得《紅樓夢》《水滸傳》在創作上，文法、辭藻、描寫、歷史、社會的東西多些，而《牛虻》的成功借助於很高的小說技巧。愛與死，是文學永恆的主題，這兩種主題作者都寫到了。筆者沒看過《牛虻》原著，祗讀過譯文，不能領教她的文字功力。但可以斷言，書中表達的人性、博愛、偉大的犧牲精神等等，中國古典小說的作者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

初涉文學的喜歡夸夸其談，諳熟文學的常常沉默不語。筆者談到，亞瑟最愛他的父親——神父蒙泰尼里。神父最愛他的兒子——亞瑟。書中溫情、親情的描寫，感動得讀者熱淚盈眶。可是最後，為著人民，亞瑟和神父進行了不屈的斗爭。神父為了不致使生靈涂炭，悍然處死亞瑟，至此，作者用文學手法，把人類的大愛，表現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陳老師把鼓勵的目光投過來﹕亞堅，我聽你講了這麼多，覺得你是寫得出來的，你一定要寫下去。

筆者90年發表了處女作，其後五年沒有作品。聽了那番話，真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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