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长城行 作者:笨人


 

寂寞长城行

我喜欢寂静的长城。

最先知道长城自然是图画,自然是八达岭为模特,自然是“长城内外鸟语花香”的景致。但定格于我脑中的长城却在梦中:昏黄的山、昏黄的阳光、昏黄的长城脚下的人面,残破的敌楼,四周死一般寂静。这梦来得蹊跷,但挥之不去。后来,年轻的我第一次闯出家乡,偶然的机遇,住到一处深山古宅中。清早起床,见院落中猪圈竟砌有似曾相识的青砖,询问,得知长城就在所住的房屋后山。于是开始攀爬,一个半小时,爬到顶峰,寂静中长城的残破和冷峻所透出的古意,深深震撼了我。但那时我还年轻,躁动的心还无法理解它,就像年轻的孩子无法理解满面皱纹的父亲。

多年后的一个深秋,我穿过九门口水上长城的券门向义院口行进。两峰夹一水,峰上是长城,曲曲弯弯的村路,与逶迤起伏的长城并行,仿佛回到烽火连三月的古时。费尽周折,问了许多次路,一小时后,车子驶上公路,地势在一点点升高,不久来到一高处山的缺口处,显然,后人筑路劈长城为腰折,义院口到了。这是有名的长城关塞,相对其它关口的山高峰险,这里相对平缓,构成关内外交通要冲,所谓口内口外交通、贸易皆由此过。在这里,可以体会到,口内外的地理划分、长城的修筑地点,的确有其深刻的地理因素。口外的辽、金、女真、蒙古人是游牧民族,虽说故乡牧草丰盛,但气候寒冷,农作物生长受限,对于一个日益强大的政权,显然不够,它需要扩张,要寻找更适宜更有物质条件的地方。他们寻找到了,这就是口内,他们也做到了,彪悍的骑兵铺天盖地向南杀进口内。鲜卑人、契丹人、金人、女真人,就这样不断在口内建立与汉人争雄的政权。

从资料得知,以义院口为界,口内外的气候分界明显,因此特意在这个季节来体验。现在,站在义院口的高岗处,看着两侧残破的长城,冷嗖嗖的风从口外刮来,我本能地将脸转向温暖的口内,抬眼望去,远处的平原尚存些许绿色,而回头看,口外起伏的山已是枯黄一片。据介绍,相距咫尺,口内外农作物的种植和收割期就不同。有专家说,长城并非单纯好斗的战争工具,它还是民族交流和溶合的保障,和平时,民族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要靠它来服务和保障。这样说来,长城似乎是温柔的信使,它不乏祥和、繁荣、欢乐和喧闹。可我总觉得这说法太勉强,贸易往来和交流用得着长城?歌颂长城也不必赋予它这样夸张的职责。长城原本就是人类无奈的战争工具,它生来就是孤独寂寞的;它见过太多太多的血和泪,唐代高适就曾写过离义院口仅四十公里战事的边塞诗:“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经历如此惨烈沙场的将军,还会对尘世的浮华有兴趣吗?

调头向东,沿村路向深山走去,约行半小时,来到董家口。这里的长城不比义院口,这里纯粹是战争的符号。董家口堪称雄关险隘,连绵无尽头的山高、险,两侧耸入云端的山下有一河,河边有小路。站在山谷中仰望,山把长城直送云端,顺山的波涛不知漂向哪里。深秋时山高蔽日,顿感周身寒彻。万籁俱寂,只身一人感觉从未有过的渺小,从未有过的敬畏甚至恐惧。这时,理解了宗教,比任何拜物教力量都强大,因为这感觉无需任何教义的说教。此地长城属明代蓟镇,所谓董家口的关城已毁无存,登上长城只有山里村民打柴的小路,许多地方无路可行,在尚未开发时,尚属“野长城”。

这是北方的山,高猛、简洁、粗犷、冷峻,早是没了丁点绿色,遍山是黄,间杂许多巨大岩石,直上直下,麻面,呈红黄色,尖峰上亦建有长城,好似造物主单为把长城送上半空而生。就险而言,此地绝不亚于八达岭。爬,在树林和人高的枯枝中向上爬。山中无人,只听见我的喘息声、脚踩枯叶的沙沙声、许多陡峭的地方需要手脚并用,不时有乌鸦刮刮从高空掠过。回头下望,冷气从背钻出,远眺,则心旷神怡的舒服。这就是长城,这大概是从建成就未经过维修过的长城,几百年的时间,纵使优良的施工质量,也已坍塌不堪。这典型的明代长城,虽说是在北齐长城的基础上修筑,但北齐的遗迹已不可寻。此明长城以石和青砖结合,石为基础,青砖为身,敌楼、烽火台、铺棚极密集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即便在万仞绝壁的峰顶,也修得一丝不苟绝不马虎。明长城修到此时,把长城做到了极致,它不似战国和以后的长城,边战边修,许多急就章一见就知;这里在强大的明王朝相对和平的背景下修筑,从容不迫中现出美的艺术,仿佛工匠和兵士们把难以承受的孤独寂寞转为对美的向往,铸慨叹于名传千古的长城上。每处走向,随地势的设计,砖与砖、石与石的对缝,敌楼拱券门上的雕花刻字,弧型的出水槽,都是那样精美。我走进几座敌楼,沿逼仄的楼梯登顶,真所谓一览众山小。尽管到处坍塌,许多砖好像倾刻就要掉到头上,可我知道,从它欲堕到落地,还需要几十上百年的苍桑。更为珍贵的是,这里有体现步步为营战术思想的障墙,戚继光对战争的准备可谓充分,为守城的将士忠义报国提供了最后的手段。当时,我并不知此为障墙,多年后到金山岭长城见到这种建筑,有古建专家说金山岭长城障墙的发现极为珍贵,是长城中的孤例,看来此说法并不确。据说当年清兵入关受阻,多尔衮率兵从此处攀山偷袭得手入关,颇有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灭蜀的传奇色彩,那一刻,晚明王朝长城上的障墙也形同虚设了。

现在,我坐在长城上,久久地坐着。太阳也准备过冬,昏黄的光柔弱无力,把枯黄的树丛映得更黄,把红黄色的巨石烤得如火燃,把深青色的长城也抹上耀眼的光;有日光处一切皆黄,无日光的沟壑是深黛色,一幅“阴阳割昏晓”的重彩油画。无风,草和树都无声息,长城也静静地无声息;乌鸦的叫声格外刺耳。我更加觉得,不管是“大漠孤烟直”的远古,还是“修我长城”的今天,长城从诞生那天起,它的性质和使命注定了寂寞永远伴随它。长城习惯了寂寞,喜欢这寂寞,这寂寞有燕赵勇士慷慨悲歌、一去不返的气概。国人见得最多的八达岭,衣着华贵,宾客满城,风光无限,可它依然是寂寞的;许多时,婚礼上的新嫁娘不也是寂寞的吗?我不喜欢八达岭,人工的修饰太多,商业味太浓;维纳斯断臂安上假肢,新娘子礼服上挂着服装广告,自然失了味道。何苦要把寂寞的长城搞得跟热闹的集市呢?它一定是痛苦和不情愿的。长城在北方,口外、大漠、塞北,本是荒蛮苍凉之地,“春风不度玉门关”。所以它容不得喧闹和浮华,也与江南温柔遣倦甜腻腻的歌声格格不入。

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我来到这里是深秋,又日近黄昏呢?我有些迟疑,忽想起曾到过的古北口。清晨六点,往古北口的公路洁净又肃静,两侧是高山,无边际的雾其实是细如发丝的水珠,我们一言不发,只听见车子行驶的声响。不久,两山之中的潮河现在眼前,山上清清可见长城,这就是古北口?它是与居庸关东西对峙,是华北平原通向蒙古草原的要道;它是“地扼襟喉趋溯漠,天留锁钥枕雄关”的天险;是欧阳修曾奉使过塞去契丹漫漫风沙迷人眼的过境处;它也是康熙皇帝每年去承德的必经之地。正是绿色的夏季,又是晨光初现的早上,可我依然感觉到长城的寂寞。清晨的古北口长城,令人想起毛主席的词:“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的乌鸦也多,欧阳修路过此关城,曾写下《奉使契丹过塞》:“古关衰柳聚寒鸦,驻马城头日欲斜。犹去西楼二千里,行人到此莫思家。”这里人烟稀少,独自站在古北口长城许久,长城一身傲骨,不卑不亢,当然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我走下长城,它也并不理会。那天中午,我在古北口不远处一个叫巴克什营的村子里的小饭店吃饭,坐在临窗的座位,向外望去,残长城的一个巨大的烟墩就在窗外高坡上。等菜的工夫,我爬上去细看了烟墩,回来问饭店的小姑娘:“这村子为什么叫巴克什营?”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摇头。是啊,长城和围绕长城的一切都到了人们快要忘记它的程度,这与长城和战争有关的村名称也快无人知晓了。

思绪回到董家口吧。坐得太久了,身上的汗早已散去,有些发冷,光暗云低,山里的天暗得早,于是起身下山。下山的确难于上山,有几处真想不出是怎么上来的。乌鸦叫得更起劲了,在头上飞来飞去,更显得山里的寂静。猛然觉得这儿的寂静和这孤独寂寞的长城在这黄昏中令人恐慌,我开始向下跑,浑身是土地跑下山。

山下小路傍边,发现有带有拱券门的建筑,跑过去,是一个古老的院落。严格说来,它是座古堡,一律长城砖所砌,朝南有券门一个,除规制小外,与古城门结构相同。走进券门,里面是十几户人家,房子也是旧时所留,硬山起脊石墙黑瓦,皆有旧式门楼,房和门楼的柱、廪、椽、板,门前的石墩,院中的石磨,随处可见丢放的古建柱础、构件,显然是百年以上古旧之物。我迟迟疑疑把头伸进半开的院门,出来一位汉子,笑容可掬,说进来看吧。我叹息着参观了这宅子后,与汉子攀谈起来。他姓孙,祖上是浙江人,当年随戚继光到这里修长城,三千名戚家军带家眷,长城完工后,留在当地成为守城兵,家就安置在这院落中,这院落就是附属于长城的堡子。像这样的戚家军后人,在董家口有一百多户。汉子向我介绍,言语中以成为守长城士兵的后人而自豪。

因为怕天黑路不好走,急忙踏上归程。回首望去,高山上的长城,山角下的古堡,都在落日的余辉下,暗暗的静静的。在这外人极少到来的深山,不但长城是寂寞的,连同当年守城的军士,他们今天的后人,依然在这寂寞的古城中相守着,继续着长城和他们祖先的寂寞。

                                                                      2007-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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