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分爨 作者:亚坚


 

【雪泥鸿爪】:

 分爨【注】

毛潤芝有句名言﹕世界上什麼問題最大?吃飯的問題最大。我十九歲下鄉之後,對此尤有體會。當時我們下在一個隊的三個知青,開辦了一個食堂。說它食堂,可能夸大了點,但性質是一樣的。每遇到同學,他们不问看什麽书,身体如何,而总問我們怎麼吃。我們就說﹕一起吃。

當其時,哪怕是最要好的同學們下在一起,都是“分開吃”。我們“一起吃”,大家都觉得怪哉。也僅僅是我到了垂垂老矣之時,回想起我們非親非故的知青們竟然一起吃了很長的時間,才覺出幾分悲壯和驕傲。

“一起吃”並不是有心栽花,而是無意插柳。那時大隊要求隊裏接受三個男知青,小隊嫌多。人说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說對了,農民又是何等的角色?經歷過吃大鍋飯、困難時期的貧下中農自然有辦法。要是你們分開來,豈不是什麼都得準備三份? 隊裏把三个祗当作一个,就準備了一口缸,一隻鼎鍋,一隻扒鍋,什麽都是一份。意思就是說,我們安排好了,你們要怎樣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一起吃”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英國人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理想,1958年中國農村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也曾實行“大鍋飯”,可是無不以失敗告終。然而我們三個十幾二十的年輕人,时势造英雄,開始了英勇的嘗試。

既然只有一套炊具,那就一起吃吧。我們輪值日,值日生負責煮三餐加上挑擔水。砍柴碾米一類活就“阿Q同去”。开始时我们享受了集体食堂节约劳力的优越,又感觉不到它物质不足的缺憾,倒也快活。前半年我們每月領七塊錢並按鎮上人標準領肉票油票糧票。雖然艱苦,衣食基本保障,可是我們想种菜。問隊長,隊長帶著我們走到一片荒蕪之處說,這在這裏。後來我們在那硬如铁板的荒地上種了一片辣椒。據社員說,那是隊長胡弄我們。自留地要在村前村後,那麼遠,你怎麼澆水?怎麼施肥?可能是隊長過意不去吧,回來走過水壩,隊長說,這裏是修水利挑出來的塘泥,肥得很,你們可以種幾棵南瓜。因太遠,我們沒去澆水。那年,我們的辣椒顆粒無收,卻意外收了十四個二十斤一隻的大南瓜!翌年春,老伍在擱南瓜的天花板上發現了一隻爛成水了的壞瓜,很坦白地說﹕我一直數著,怎麼就吃了十三個南瓜,嚇,我以為老廖拿了去孝敬志木村他姐姐呢。我說,怎麼會呢,要是我拿,肯定會問過你們先啊。知青的誠實由此可見一斑。

聽說知青來是要分口糧的,隊裏一肚子火,向大隊反映﹕何不分到別的隊?大隊安撫說,先到你們村,再来知青就到別的队。隊長還要犟:那麼就要女的吧。我們問社員女的哪樣好?社員笑了﹕女的可以嫁出去啊。其实以後知青祗來了兩個,好多隊一個知青都沒收下。原來上級的下鄉政策並非良策,沒有延續性,特別是經過李慶霖事件以後,主席还想统筹解决。所以我們對隊裏也沒有什麼抱怨。

食髓知味,翌年我們照樣在原地種了南瓜,結果因沒有地力,全軍覆沒。倒是莓豆贏得好收成。和我們相好的農青出點子說,你們在門前田埂上種莓豆,可以扯田里的肥和水,保證豐收。我們半信半疑:那麼好,你們怎麼不種?農青說,你們是知青,社員不會有意見。農民要種,閑話就來了。果如其言,夏天,我從沒吃過那麼香的莓豆。

頭年秋天,隊長吹哨喊工﹕大家上山摘茶籽啊!村民暗笑說,過去(他們諱言解放前)茶籽熟了,農民到樹下溝裏用畚箕撮了挑回來。現在樹下坑坑窪窪,茶籽掉下來就找不著了,所以要摘。摘的茶籽不好,沒熟透,出油少,唉!茶籽摘回來了,堆得小山似的,農民說怕有二十多擔。我們感嘆,真是大豐收啊!村民又笑了﹕你們曉得個屌巴,過去(又是過去)一戶中農就有這麼多,今年祗怕沒夠油吃的了。
我們說,我不信個體生產倒搞得好。和我們要好的農青說,你不信?那村上的貧協主席是怎麼當上的?原來那年茶籽收成好,村上人都挑茶籽到桂林卖。那人挑了四擔去,一分錢沒拿回來,全繳到花街柳巷去了。不久土改,他窮得叮当响,就當上了主席。拿钱回来买田买地那些,挨他斗得要死。

農民說對了,我們分到五六斤茶油春天就吃光了。種茶籽的沒有茶油吃,豈非怪事?當時課本有云﹕

泥瓦匠,住草房。
    紡織娘,沒衣裳。
    賣鹽的,喝淡湯。
    種田的,吃米糠……

诗歌是諷刺舊社會,不料卻挖苦了自己。春插大忙,我們吃“紅鍋菜”。扒鍋成了“祖國山河一片紅”,上面長滿鐵銹。肚子寡得难受,我看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患上雞朦眼。看来,在物質極度貧乏的情況下,共產主義是行不通的,我們要自尋生路分爨了。但礙著情面誰也沒敢開口。記得當時在公社辦分配學習班,上級允許自由組合。夜晚,我和老莫兩個被文革嚇得胆战心惊的同學踱到興安萬里橋頭,密商大計。因出身不好,怕被農民欺負,自行加上紅五類老伍的名字。老伍就這樣挨我們拖下了水。現在要和他分灶,怎開得了口?

五月春插後大家回桂休息,陸續回來就自己開伙了,各人米缸放滿臘肉、腐竹皮什麼的。公共食堂轟然倒塌,小鍋小灶爐火熊熊。這有點兒象偉大的蘇維埃,分崩離析而又生氣勃勃,被人遺棄卻又令人懷想。有段時間大家都不大說話,心里惭愧。同學來訪過去是一片歡騰,現在卻不知吃那家飯,抽誰的煙,睡哪鋪床。其實,問題是農村不足以養活我們,我們應該让城市支援农村,從家裏帶食物來救命。如果我們再大方一些,或开展协商,集體食堂是可以進行到底的。還有半年就開始招工了,天空已經現出了曙光!我們的食堂辦了一年零六個月,是全班或者全校最久的食堂,是“最后的一个莫希干人”,是黎明前才息掉的燈火。我們是彈盡糧絕才撤退的。我為之自豪。
我們分爨沒多久,先後到工區打小工去了一年。大家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吃食堂。接著老伍進了縣城修鐘表,不久我就轉點走了。其實我們分開後沒做幾天飯,三人同在村裏的絕大部分日子是“一起吃”的。我們分爨其實是有其形無其實。

我有個下临桂姓朱的同学,三男三女下在一起。男的砍柴挑水種菜,女的燒飯洗衣補衫,甚至年终分红也归大家公用,一家子都没有那么和睦。一晃數年,並無怨言。其後先後上調,就剩下小朱和一個姑娘,還蕭規曹隨,甜甜蜜蜜,直到双双進城終成眷屬。這聽來簡直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了。


                                                                   2012-02-17      

【注】:

音: cuàn;词义:烧火做饭;灶;姓;演戏;宋杂剧金院本中某些简短表演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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