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忆往·天涯牧马】:马群·马倌·牧马生涯 作者:牧雨


 

【草原忆往·天涯牧马】:

马群·马倌·牧马生涯

2004年春末夏初,我借公出之便再次返回草原。离开这里近30年了,草原广袤依旧,却再也见不到浓云一般倏忽飘荡的浩大马群。广阔的草场已经切成一块一块的,分配给了一家一家的牧户,放眼望去,公路两侧不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重重围栏。远处偶尔出现的马群,最多也不过三五十匹,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种五六百匹的大马群。

这个道理很简单,时代变了,草原的生产与生活方式改变了。如今的畜牧经济,对产自牛、羊的肉、乳、皮、毛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了,相反的,对取自马、牛、骆驼的役用需求几乎完全终止了。自古以来直接影响战争胜负的骑兵,已从世界各国的军队系列中取消,军队不再需要马匹;汽车和拖拉机又取代了马匹在交通运输和农耕领域的作用,很多牧民连放牧时都是骑乘摩托车。马匹已然失去了往昔千百年来对人类社会生活至关重要的影响力。如今,除了在牧区的旅游景点偶尔还能看到稍大些的用于表演的马群外,牧民自家散养的马匹已是寥寥无几,几乎称不上是马群了。

时光荏苒,数十年光阴逝去。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草地上的马群,记得我曾经放牧过的轰轰烈烈的大马群。

与牛羊相比,马群的自然生命力要强的多。移动速度快,活动范围大,无论是采食、饮水、抵御或逃避掠食性动物的能力都很强,即便没有人的照应,也会活得满不错。人类之所以要去照应马群,仅仅由于那是一大群移动着的财产而已。

当年属于萨茹拉生产队集体所有的有三群马,分别称之为黑马群、白马群和花马群。以颜色为名称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区分标识,实际上马群的颜色当然不会有那么纯粹,黑马群深颜色多一些,白马群浅颜色多一些,花马群深浅颜色大致相当,如此而已。每群马的数量大致在五六百匹,每群马每年都会生产出百匹左右的小马驹,而每年又会卖出一定数量的骟马,再加上自然死亡的数量,马群的总量保持着一个缓慢增长的自然态势。

黑马群白马群花马群实际上,这三群马也是根据生产管理的需要人为分配的结果,并非自然分群。马群的自然形态本是一个个的“一夫多妻制”家庭:一匹儿马(种公马)带着几匹、十几匹,甚至几十匹母马,再加上这些母马当年、去年、前年产出的小马,以及自愿“加入”这个家庭的若干匹骟马,这就是一个“家庭”。而三个大马群就是由若干这样的马群“家庭”构成的。马群中的“家庭”自身是不会走散的,儿马“家长”自会全力照应它的妻妾,而母子间更是不会分离。但“家庭”之间却并无“亲情”联系,若是马群走失,那就是某个、或某些个“家庭”整个不见了。

游牧方式下的任何畜群都没有棚圈一说,因为那意味着人需要把水草、饲料全部收拾好送到牲畜的嘴边,而只有定居生活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游牧状态下的马群是完全自由的,生活在边境地区的马群跑到外国去,那也是常有的事。萨茹拉的三个大马群,每群由两个马倌负责放牧。这两个马倌的首要职责就是要保证马群、乃至马群中的每一匹马都不会走失。在游牧状态下,一个好的马倌,多半不会去过多地干预马群的自然生存状态,而只是将马群置于人的监督之下,仅施以适度的干预,以确保财产不会丢失、品种不会退化,以及协助马群抵御某些特殊的自然灾害而已。

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与牛、羊、骆驼都不一样,马群最有效的采食时间是在黑夜里。在游牧状态中,马倌一般并不打更下夜,马群黑夜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吃草的时候,马倌就在家里睡觉。黎明时分,马群吃饱了肚子渐渐睡去,马倌喝过了早茶,起身上马,到草原上去一小群一小群地找到自己的马群。一边把马群拢到一起,一边大致清点数字,然后把马群赶到附近的水源地去饮水,饮过水后再次把马群缓缓地放出去。到了傍晚时分,再把上述程序重复一遍,就可以回去休息了。除了上述固定程序,马倌还有一件每天都要重复两次的工作,那就是为自己,也为其他需要调换骑乘马的人套马——冲进马群,用套马杆套住需要换乘的目标马,把马具鞍辔换到目标马身上,再把骑来的马放进马群。这项工作,一般是在马群饮水过后进行。

听起来很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但这只是在一般情况下而言,前提条件是气候温和、水草丰美。然而草原上怎么可能总是气候温和、水草丰美?赶上塞外严冬,白毛风天气,马倌顺着风向,从清早跑到黑夜,胯下马跑到衰竭,马群还是七零八落,拼凑不齐;逢到酷暑时节,潮热难耐,蚊蚋成群,接连两三天,四处出击,竟连马群的去向也判断不出。此时的马倌可真是欲哭无泪呀!当然,这里也还没有包括每年一度马群的生育、打鬃、烙印、骟马、驯马等等生产活动。

与放牧牛、羊、骆驼相比,马倌的活动范围、劳动强度、工作危险性,以及对于专业技能的要求显然都要高得多。但也正因为如此,马倌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优秀蒙古男人的典范,事事、处处都会受到尊重。当然也有物质上的好处。虽然马倌的活动范围大,劳动强度大,但属于他个人支配的骑乘马也多。而且守着偌大马群,近水楼台先得月,马倌在骑乘马的分配问题上也更容易打出擦边球来。出于上述原因,尽管马倌每日的劳动分值并非最高,但草地上自忖略有能力的年轻人,莫不跃跃欲试,马倌成了众人瞩目的职位。

1968年底,我、细孙,还有治国,一夕之间同时成了马倌,与巴图巴雅尔、曼特赫、宝力格三个牧民结对,分别执掌黑、白、花三大马群。按说我们刚刚来到草原三个月,自己连骑马还算不上十分利落,凭什么就能当上马倌,执掌马群?很显然,这与那个特定的时代相关,与当时的政治气候相关。

文化大革命中,一拨儿又一拨儿的政治阴谋家挑动群众斗群众,直搞得天下大乱,人人自危。当时的内蒙党政领导在中央某些人的授意下,发起了一场所谓“挖乌兰夫黑线,肃内人党流毒”的“挖肃”运动。这场运动自城市而农村,很快就失去了控制。通过无休无止的刑讯逼供,反复株连,将数十万人打成内蒙古人民党(简称内人党),其中有数以万计的人遭迫害致死。

我们能够当上马倌的原因,正是源于那场“挖肃运动”已悄然进入草原。黑马群里为我空出位置的前任马倌,正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花胡,几天前,他和时任大队贫协副主任的花马群马倌奥特根巴雅尔已经被“专政”起来了。由谁来接任他们空出的位置?合适的人有的是,但草地上人口稀少,几乎所有合适的人都有可能与这两个人沾亲带故,只有新来的知青是外人,没有明显的利益关系。再说知青都是“毛主席身边的红卫兵”,“政治”上绝对可靠,如此重要的生产岗位不留给他们,还打算留给谁?新来的知青作马倌也并非萨茹拉一处,整个柴达木公社,还有其他众多的公社、牧场,几乎都在同一时段完成了这一过程。

当然,上边这些道理都是三四十年后才弄明白的,当时哪里懂得这个?只是感受到“广大贫下中牧”对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情谊”,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贫下中牧的再教育下成为一个合格的马倌,绝不辜负贫下中牧的信任。

就这样,我成了黑马群的马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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